“啊,它真帅!”
“啊,它真威武!”
“啊,它真让人心动!”
看着星智老师发过来的照片,我像一个初次坠入情海的小姑娘,一下就被迷翻了。照片上,一只雪豹卧在高山上,目光炯炯,藐视群山。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亲眼去目睹它的风采。
发现雪豹的地方叫夏格尔山,属于祁连山脉。
出发时,我特意看了车尾厢,发现那里并没有藏着长刀,心里便有几丝发慌。星智老师说山里不只有雪豹,还有棕熊。雪豹不吃人,但棕熊吃人。而且,在我与他之间,棕熊肯定会选我,因为我是女人,肉嫩。我就恳求星智老师带武器,他年轻时候会打猎,岩羊、普氏原羚、雪豹都打过。当然,不是给他翻历史旧账,现在枪当然没有了。但是,揣一把长刀,吓唬吓唬棕熊给自己壮下胆还是可以的。结果,他竟然忘了带。我只能把书上曾看到过的、遇到熊时的各种应对方法都在脑海中搜索一遍。百度不能用了,山里没信号。我当时想到的最好办法是趴在地上装死,熊不吃死物。还有一个道听途说的办法是将独角架充当棍子递给熊咬,熊以为是人的手,咬一口觉得味道不好吃就会走开。关键时刻,只能牺牲独角架了。
印象中的祁连山应是山顶白雪绵绵,山坡绿草如茵。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山顶光秃秃的,有无数条巨大的沟痕裸露,像和谁打过一场大架,被其利爪抓伤了似的。一块块花岗岩袒露其中,色泽和花纹倒是与雪豹有得一比。山坡有绿草覆盖,但并不如茵,说有点绿意尚可。整个看上去粗糙、破碎,还很荒芜。沿着一条碎石路往山谷前行,路旁散落着三四顶白色帐篷,有牦牛和羊在吃草,牧民坐在帐篷前倒牦牛奶。快到山谷入口了,路越走越窄,一道铁篱笆将道路挡死。篱笆不远处有一顶帐篷,不见牧民,只能私自拆了篱笆闯进山谷。
谷内,远处山顶云遮雾绕,我们头顶却是艳阳高照。一条小溪无拘无束地在巨大的花岗石间随意流淌跳跃。这是一条冰雪融化而成的小溪,溪水异常寒冷,汽车 过时都要打几个哆嗦。水流声响巨大,如雷鸣一般。站在小溪两岸,我和星智老师喊话,声音都淹没在小溪的咆哮声中,只能依靠打手势来沟通。有两头白牦牛立在水中泡澡,溪中无鱼,那么棕熊就不会来河边抓鱼。如果来,棕熊也一定是先攻击牦牛。我于是放心地坐在溪边石上歇息,星智老师举着望远镜在山间搜寻。
花岗石十分凌乱地分布于溪中和两岸,其棱角有咄咄逼人之势。坐上去才发觉其外表冰冷,内心却十分火热,蕴藏的热能足以将我身体中积蓄多年的寒气、怨气、怒气通通祛除。手中握一小石子,就像握着一块太阳能。这让我想起星智老师说过的一个笑话。多年以前,有一位来自南方某省的干部,看到藏族人田中到处是乱石,觉得藏族人很懒,田中的收成一定很差。他想用智慧来挽救藏族人的懒散,于是发动藏族人把田中的石头捡了。这样,耕种方便,来年收成一定很好。来年,耕种以后,农作物果然长势比往年齐整,但作物光长苗不成熟。分析原因,原来是不该捡了石头,作物的成熟是依靠石头积蓄的热量。于是,他又发动藏族人将石头投于田中。看来,千万不能乱动青藏高原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石头,都可能是生命的源泉。
我坐在石间,周身温暖,空气清新,全然不觉这是高原之上。而且,很幸运的是,一拨又一拨美丽的天使在我周围漫步。它们可能是把我当成了某块岩石,时不时来造访我。
鹪鹩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行着屈膝礼,穿着一身精美的棕色制服,像祁连山上的门童。它欢快地跳到溪边,在那流动的镜面中,留下了捕捉昆虫的帅气形象。
图18 朱
鸲岩鹨棕褐色的身影在花岗石上飘移,阳光将它的影子叠在石上,分不清哪是它哪是影子。它有时也会跳到山坡上的灌丛下躲避太阳的追求,但是胸前那块橙红色的标志出卖了它的位置。
朱 从一出现就让人眼前一亮,它从山坡一路蹦到岩石间,在石间一边蹦来跳去一边又左顾右盼,既不像寻找食物,也不像寻找意中人。蹦到水边最后一块岩石上,它一脸惊喜,闭着眼,“扑”地跳入了水中。它先是站在水中一动不动,搞不清是享受水温还是被水温吓蒙了。半晌,它才脖子左右转动,眼波流转,确定无人在偷看它洗澡后,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只留头部在外。接着,它就变成了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只会唱歌的陀螺。歌声随着四溅的水花一路向下游飘去,向岩石飘去。忽然,那歌声卡了壳,陀螺踩了急刹车,紧急停下了,似乎水流也停了,整个世界都停止运转了,它的整个身子从水中冒出来,像一个女王。你还来不及欣赏这浴后的女王,它又没入了水中,继续旋转。刚转两圈,忽又跃到了岩石上。你正准备欢呼,它再次跳入水中,溪中又流出了快乐的旋律。在上游悠闲泡澡的那两头白牦牛受它的感染,也朝着山谷喊了几嗓子。
石间有苔藓,有浅灌木,从那些尚挂着密密籽实的枝头可知,不久前,这里曾经繁花盛开。现在,只有零星的几株瓦松。瓦松的花茎高突出岩石,红的茎秆顶端缀着层层的粉白色花苞,在绝大多数花朵都已谢幕之时,它朴素的外表更显出一份真诚和温情。在冰冷的溪谷,在乱石堆中,这些朴素的生命并未给岩石增添鲜艳的色彩,却使溪谷多了一份摇曳的生命,同时,迎来了另一个生命的造访。
黄嘴朱顶雀有三个宝宝,除了身上的纵纹没有妈妈明显外,宝宝的个头已和妈妈齐平。它们围着妈妈不停地吵着要吃的。在河岸岩壁上,妈妈挨个喂了它们后,实在找不出什么可喂的了,便飞下岩壁到溪谷中找吃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适合的,突然看到瓦松在向它招手,于是兴奋地冲过去,趴下,弯腰,一朵一朵地采,采一会儿又吧嗒一下嘴,将沾在嘴边的花往里塞一塞。采完一侧,又跳到另一侧去采,真像个手巧的采茶姑娘。很快,它的嘴壳和腮帮都鼓了起来。大宝反应最快,立即飞临妈妈身边。下蹲,抖羽,张嘴,可怜巴巴地祈求,妈妈便将嘴里的花喂给它。喂了三次,大宝还一直张着嘴,其实,它嘴边还挂着两朵花咧。妈妈将嘴壳往岩石上擦了几把,明确告诉它,已没有了,大宝却还打滚撒泼地要吃,妈妈头一横,飞了。大宝伤心极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将嘴边的花慢慢吞了,然后站在岩石上发呆。它期望狠心的妈妈回来再喂喂它,它的肚子还没填饱咧。然而妈妈好像已遗忘了它,再也没回来。它开始着急,在岩石上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它看到了一株瓦松。它慢慢凑过去,尝试着啄了一朵,接着又一朵,最后,它将整株瓦松的花全啄光了。它的妈妈,站在坡上的一块岩石上,目睹了这一幕。
图19 黄嘴朱顶雀
过了这段花岗石,前方停着一辆牧民的摩托车,已没有路了。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路,只是路被溪流暂借了。溪流在这一带将整个峡谷都霸占了,又急又宽,流向更错综复杂,水也更深。莫说开车,就是划船也划不上去。溪水将岩壁的下段喷得滑溜溜的。我们只好往上爬。上段岩壁坑坑洼洼,倒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攀爬的方便。但总的来说,如果没有登山鞋,没有练过几年太极拳的功底、儿时爬树的经验,我完全有可能掉到岩壁之下,掉到奔腾的溪流中,成为高山兀鹫免费的午餐。现在,在我们头顶的岩壁之上,就有几只兀鹫在盘旋,它们一直等着我掉下去。我最终还是让它们失望了,在星智老师的帮助下,我爬过了那段岩壁。爬过去,一转弯,一山坡的牦牛在向我们行注目礼。山顶上,一只白羊用奇怪的眼神俯看着我。我也奇怪地看着它,一只家羊,怎么就敢爬到山顶之上?而且还是一只白羊,在灰色的山顶间还觉得不够显眼吗?难道它就不怕被雪豹抓?又或者,这山顶已没有雪豹活动了?星智老师说不可能,这山里肯定有雪豹,他去年在这儿拍到过,他朋友也拍到过。
沿着溪流再往前走,又跳过两段溪涧,我们到了夏格尔山腹地。真没想到,此地竟然还有一顶白帐篷,就像一座埃及金字塔。而且也真像金字塔似的,是一个谜。建筑材料怎么过来?谁来住?吃什么?
四周全是峭壁,壁上光溜溜的,只有极少的苔藓分布,有一个猎隼的巢。在峭壁的顶上,屹立着一丛丛绿色的浅灌木,像是给奇形怪状的岩壁编织的美丽花边,让整个岩壁增添了几丝柔情。在那些美丽的花边中,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图案,呈对称形往两边弯,像两把弯刀。弯刀在灌丛中一起一伏,忽高忽低地游走,所到之处,灌丛倒伏。最后,弯刀架在一只母岩羊头顶,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悬崖边。跟着,又有五六只母岩羊架着弯刀出现,有两只小羊羔在弯刀下撒欢。而在这片峭壁对面的草坡上,有一只孤独的公岩羊正在啃草,它的头上也架着两把刀,只不过,那是两把大砍刀。
岩羊出现就意味着这里是有雪豹的。星智老师要我密切关注岩羊的行动,如果它一直在安静地吃草,那么周围的环境是安全的。如果它们突然往岩壁上跑,那一定是遇到了危险,八成雪豹就在附近。我于是举着望远镜牢牢地注视着岩羊,岩羊站在岩顶上牢牢地注视着我。
最终,还是岩羊先看倦了,它们退回到灌丛中又吃草去了,一群岩鸽在它们的羊角上头绕圈。
在我们极目关注岩羊的时候,身后出现了两个藏族人。一个穿白衣的少女,脸上有标志性的高原红。另一个戴帽子,长发,我一直没有看出到底是男还是女。这一对是母女,还是父女,兄妹抑或情侣?分不清。他们对我们的望远镜表示了极大的兴趣,星智老师把望远镜给了他们,让他们过了一把瘾。戴帽子的看得哈哈大笑,少女热烈地拍掌。看完之后,星智老师问他们最近是否看到过雪豹,他们都摇头。然后,他们朝那座金字塔走去。
我口干舌燥,当时为了省事,只带了相机,连水也没有带一瓶过来,现在只能颤抖着去捧溪水喝。想想牦牛和朱 都在溪中泡过澡,还是有点顾虑。但溪水毕竟是祁连山的冰雪融水,透明得如同空气。泡两个澡算什么呢,我们平日喝的水也不见得绝对干净。我捧了一口水喝,纯净甘甜,只是冷得透骨。
也许老天是故意考验我们,先前还只是云雾缭绕,不一会儿下起雨来。我因咳嗽很怕淋雨,雨衣倒是随身带了的。但穿了雨衣还是冷飕飕的,我躲到了岩壁下。星智老师是藏族人,这样的雨对他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他穿着冲锋衣敞着头站在雨中,用望远镜一直朝山顶搜寻。
图20 岩羊
一会儿,星智老师朝后挥了挥手,示意我向他靠拢。“那儿,左前方的岩石上!”星智老师悄声说。我举起望远镜,那里只有岩石,什么也没有。“再仔细看,那个圆圆的凸起,不是雪豹头吗?”我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一个圆形凸起。呀,它真帅!它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哦,它真就是——一块像豹子的圆石头啊!那是豹子头吗?星智老师,您眼花了吧。“再仔细看,那就是豹子头,快看,出来了,还有一条长尾巴。”我又举起望远镜:咦,那里确实朝天举着一条豹尾!动了,动了,豹尾越举越高,越举越高! ,真是雪豹!我揉了揉眼睛想再仔细看,那尾巴却又隐到石头后去了。
雨越下越大,溪水暴涨,天也将黑,我们不得不回去了。先前看到的豹子头和豹子尾全都淹没在雨雾中,再也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