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问这样的问题:“您的子女是人还是禽兽?”因为听者的反应很可能会使提问的人受不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子女也是活泼可爱的人,一家都是人,任何人只要被怀疑“是人吗”或被咒骂“像人吗”,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难以承受。
子女诞生人间,分明是要来做人的。身为父母,当然也盼望子女早日成人,绝对没有人一心一意要把子女养成禽兽。不幸的是,社会上竟然真会出现禽兽不如的东西(“畜生”)。我们也发现,有些父母真的把子女当成禽兽一样:养而不教,忍心让子女自生自灭,活得不像人样。所以,亲子关系实际上应该从人禽之辨着手(如图2-1所示)。
图2-1 父母要确立人禽之辨
说起人禽之辨,马上有人替禽兽辩护,说什么禽兽有什么不好?难道人就真的比禽兽高贵?因此我们必须特别申明,人禽之辨,最好以“不贬低禽兽的价值,不否认人性中含有兽性”为基础,以免一开始就掉入二分法的陷阱:以人性为善,而视兽性为恶。
由于禽兽没有理性和自由,只能够接受本能和冲动的支配,可以说无所谓善恶,不过是自然而然的非道德(不是不道德,当然也不是道德,纯粹与道德无关)的活动。林语堂说过:“人类继承动物和原始野人的遗传本能,也就是进化自然过程的产物。这一种知识已使旧时关于人性原善原恶的辩论变得没有意义了。战斗的本能、饥饿的本能、性欲的本能、结群的本能以及一般本能超过理智的优越力,这一切都已容易被人了解。你不能因为人有性的本能而责备他,就似你不能因为海狸有性的本能而责备它一样。”
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只在于极微小的地方。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把孟子所说的极微小的部分无限地扩大,造成鄙视兽性的观念,甚至以兽性为罪恶的源头,实是十分对不起孟子。读书必须举一反三,孟子说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很少,就在告诉我们人和禽兽相同的地方其实很多。人类所拥有的衣、食、住、行、育、乐,禽兽几乎全有,所不同的不过是人类比较体面而已。同样是吃饭,所吃的东西不一样,吃的方式也不一样;同样是居住,住的场所不相同,居住的方式也不相同;同样有乐趣,但是花样各不相同,仅此而已。
往昔我们过分强调人和禽兽不同,并且把人抬到十分崇高的地位,却将禽兽贬低到令人鄙视的地步。父母看见幼小的子女玩弄自己的性器官,马上大惊小怪,严厉加以制止。徒然使幼小的心灵遭受伤害,从此误认为性器官是肮脏的。子女一岁多时,父母开始向其介绍身体各部分的名称,眼睛、嘴巴、鼻子、眉毛、手、脚、头都一一介绍,只剩下一样性器官,从来不介绍,也使得子女不敢去说那一部分。子女五六岁时,看见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在进行交配,很好奇,问父母它们在做什么。父母立即驱赶开鸡、狗,告诫子女不要看那种肮脏事。不错,我们的用意应该是以人性发展出来的理性来疏导兽性,转变兽性,促使本能与冲动能够由兽性的发作渐渐经由理性的运作来获得合理而有益的表现。
关于这一点,罗素在《权威与个人》一书中分析得十分透彻:“驱策我们那些野蛮祖先从事战争与狩猎活动的本能,需要寻找一个发泄口。如果无路可走,势必将迫使这些本能转变为恨与顽强难御的恶意。我们为这些本能找出很多无害的出口。譬如比赛和户外运动可以代替战斗本能,冒险、发现、创造可以代替狩猎。我们绝不能忽视这些本能,也用不着因而觉得遗憾。”
罗素认为有很多坏事由本能带来,而人类伟大成就中有很多最好的收获实际上也由本能而产生。他主张对于人的本能与冲动,不能够一味加以制止,也不能引向破坏性的出路,而应该多多找出能为人类生活带来快乐、光荣与灿烂光辉的出路。中山先生在《国民要以人格救国》的演讲中,也倡导“人本来是兽,所以多少带有兽性,人性很少。我们要人类进步,是在造就高尚人格。要人类有高尚人格,就在减少兽性,增多人性”。
我们现在提出一个问题:某小姐和男友热恋,她非常爱男友,也相信男友非常爱她。当男友提出要求,要和她发生性关系时,她应不应该答应?各位的第一反应,恐怕是这种问题不会发生在亲子关系上面,因为子女不可能拿这种问题向父母请教。年轻人遇到这样的困惑,通常会问老师、问同学、问朋友,有的甚至任何人都不问,自己想想便做出决定;有的想都不想,高兴都来不及,就满口答应;更新潮的,则是反过来要男友和她发生性关系。
就算子女拿这个问题向父母请教,相信很多父母也答不出来。放眼今日社会,非夫妻的男女关系逐渐司空见惯:大学女生兼差当应召女郎,中学女生上网要求援交。性行为的放任,使很多人认为婚前性行为简直不算什么。这种观念和行为刚开始还是欧美人士的专利,没过多久便流行全世界。在性事方面,甚至有些人的恶劣行径实在比禽兽还不如。性教育好像永远在背黑锅,成为大家交相指责的对象,也成为光怪离奇的性泛滥的借口。
我们应该了解,像这一类的教育,必须采取“矫枉过正”的方式,尽量拉得紧一些。孔子说的“取法乎上,才能得其中”应该是这个意思。否则稍微放松,就会造成今日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因此这一点非常值得性教育工作者警惕,我们大家更应该小心。
笔者在大学教学多年,当然也遇到过女生询问类似的问题。笔者一向主张三分法,通过第三者的意见来避开双方当事人的尴尬。记得当时所引用的答案,是旅美哲学家吴森教授的一番话,他这样说过:“假如我反对婚前性行为,一定会招来不必要的辩论,也许以后没有人来选我的课。要是我赞成婚前性行为,那只不过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卑无高论。”他采用中国式沟通方法,先“道可道,非常道”一番,接着才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要看你们两人爱的性质来决定。大体而言,爱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爱是以‘关心’或‘顾念’(英文可用concern来表达)为主的;另一种爱是‘探究’和‘好奇’(英文可用wonder来表达)的成分居多。假如你们两人互相关注、互相珍重,已经有做夫妻的准备了,这样的爱才可能是持久的。但假若你们的爱有一方是以wonder为主的,恐怕你们的爱是不能维持太久的。”当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好像都相当满意。
三分法的意思是,遇到问题不必只依靠你和我双方来对谈,以免由于彼此看法不一致而造成面子上的不好看。若是其中一方恼羞成怒,更不容易沟通。遇到问题时,把合适的第三者搬出来,作为中介,避免双方直接碰撞,就可以减少面子的作用,达到顺畅沟通的效果。亲子之间的交谈,如果采用三分法,找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第三者作为媒介,可以使交谈更加顺利而有效。孔子担当第三者的机会特别多,因为他是公认的万世师表。
笔者再接再厉,继续引用吴森教授的话:“wonder和concern正是西方和中国文化之差异的根源。西方人对自然wonder,产生了用科学来征服自然。中国人重concern,成为世界上最讲究社会道德的民族。”
西方人对待自然物以wonder为主,所以特别看重人定胜天,要征服自然。中国人自古便感谢天地的覆载大恩,对天地怀抱无限感激和崇敬。我们把自然看作有生命的机体,对自然物采取欣赏的态度,因而形成艺术的意识。总体来说,我们对自然物的感情,远远超过西方人对自然物的感情。
人和禽兽的差异,说起来不过是大同小异。西方人以wonder为主,采用科学的方法来探讨人禽之辨,求真的结果偏重在大同的部分:认为人是动物的一种,和其他动物的差别不大。我们重视concern,通过艺术的心态来看待人禽之辨,求善、求美的结果使我们早在周武王时代就已经体会到“人为万物之灵”。虽然人禽的差异,只有“几希”(少之又少),但是就凭这“几希”,足为万物之灵。《周易》为什么说“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样把仁和义看成做人的根本大道,便是把这“几希”明确化了。
吴森教授特别指出:孔子学说中的“仁”和柏拉图哲学中的“爱”,可以说是concern和wonder的一个显著而强烈的对比。“仁”是出自人类的本性的关怀心,由于关怀的对象不同而产生差等(不相等)的爱,但是这种差等,不是故意从理论上造成的,而是人性自然流露的现象。而“爱”是以wonder的精神来加以探索。柏拉图的爱,是不爱任何个人的。站在儒家的立场来说,这简直比墨子的兼爱更要不得。
相信和美国男性有过交往经验的女性朋友都会承认,一些美国男人对于女性的追求,大多出于wonder的心态。因此要求快速发生性关系,而在发生性关系之后,完成wonder的任务,很快就移情别恋,各自东西了。
吴森教授旅居美国,从事比较哲学与文化的教学和研究,特别指出美国人的基本心态是wonder和action(意为“行为”)的结合体。他认为wonder可以溯源于古希腊,它支配着整个西方民族的性格,action则是开拓新大陆的精神。这种心态的特征,是爱自由独立,喜探究新奇,富冒险进取。从文化哲学的立场来看,实在是发展科学的原动力。科学家如果不具有这种探究精神,很不容易有所发现或发明。然而,这种精神表现在男女两性的关系上,便为我们东方道德所不容了。他们的探究新奇,在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不幸的是,这种精神竟然随着科学技术的传播,经由好莱坞的扩散,快速地全球化。
做父母的,必须在concern方面,把性和感情连接在一起。当子女问起有关性的问题时,应表现出坦然的表情,使用的名词也应力求妥当,以免粗野而难以入耳。
时至今日,要想恢复从前绝口不谈性事,不向子女说明性方面的事情,不但不可能,而且没有必要。我们最好明白,对子女的性教育,并不是顺着子女的wonder,仅就婴孩的出生或生殖方面而施教。实际上单纯就生理现象和历程对孩子实施性教育,有害而无利。做父母的,必须在concern方面,把性和感情连接在一起。当子女问起有关性的问题时,应表现出坦然的表情,使用的名词也应力求妥当,以免粗野而难以入耳。当父母将“阴茎”“阴道”说得像“心脏”“胃肠”一样自然的时候,就不会难以启齿或吞吞吐吐,以致引起子女的恐惧或怀疑。如果孩子从外面的同伴那里学会粗野难听的用语,父母也不必紧张不安,只要冷静地告以正当的名词,让子女适当地加以运用,也就纠正过来了。
父母当然不用急于向幼小的子女介绍性器官,但是当子女问起的时候,不必惊慌,也不能责骂,更不能够用“去问爸爸”或“去问妈妈”来把责任推给对方。这种互相推诿的态度,只会使子女产生一种“只有父(母)亲才能告诉我”的偏差观念。当然,我们也认为,子女长到青少年时期,有关性方面的讨论,最好采取父子(父对子)、母女(母对女)的同性讨论。
几乎所有孩童,都喜欢做几种有关性的游戏,这是本能的表现,也是人和禽兽相同的部分。小孩的wonder,如摸弄自己的性器、故意露出性器等,都是正常的行为。父母只需要以身作则,并且逐渐引导子女学习正常的行为模式,使子女明白为什么吃饭要在餐桌上、会客要到客厅而不是卧房、大小便要进入厕所、外出要穿好衣鞋等。同样,使子女学会不能够赤裸身体乱跑以及脱下裤子游玩,让他们明白这些并不是因为罪恶或可耻,而是礼貌和纪律。
把子女的wonder视为当然,不必加以鄙视,同时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人类特有的concern,使子女把本能的性和文明的感情连接起来,从而在不否认人性中含有兽性的基础上,逐渐弘扬人性,确立子女的人禽之辨。父母并非以人性为善,而视兽性为恶,却能够为原来具有的兽性,寻找一条妥善的出路,最终走进人性的光辉。
我们最好明白,子女是上天托付给父母的,并不是父母想要制造就能够造出来的。因此父母没有权力凭借自己的能力爱怎样教养子女就怎样教养子女。我们应该按照天道人理,学习良好合用的教养方式,好好教养子女,才不辜负上天的美意。子女生而为人,更要长大成人,我们把子女教养成人,和禽兽不同,这才合乎天道人理。
父母自己先确立人禽之辨,务求像人而不能产生禽兽的行为,然后把子女教养成人,而不是像对待禽兽一般饲养子女。父母心目中的优秀子女,不一定学业成绩优异、运动技能卓越,却应该是规规矩矩做人、实实在在做事的人,有人的模样,也有人的内涵,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