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4月我大学毕业,之后就进入了讲谈社。我按时间顺序写出这四十多年来以当编辑为主的经验。我想先谈谈在那之前的几个月,按现在的话来说是“求职”,也就是找工作的时期。
当时已经有所谓的“就职合同”了,但实际上有名无实。我所在的法律系,不少人三年级就定下了就职去向,早的人甚至二年级就已被内定录取。
那个时候,我打麻将比上课还积极。我不是个守规矩的学生,从上高中起就参与业余文学杂志的编写工作,一直梦想着不上班,靠写小说生活,所以我对社会的动向很迟钝。
等我想到找工作的事情时,已是四年级,班里只有少数几个人还没有被内定录取。
社会现实严峻,我家也不富裕,我知道自己没有当作家吃饭的才能,尽管不情愿,也得找个工作先活下去。我父亲是个自由职业者,母亲为生活吃过很多苦,她一直嘱咐我:“你上班才能得到稳定的收入。”母亲的话有分量,我好不容易开始行动了。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记忆模糊。我记得参加了几个公司的说明会,并考了几家公司。
那时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学生运动已呈弱势,但未停息。我要去找工作,但不想进银行或商社(这是我个人的意愿。看看高中同学的花名册,我们这一代人去金融机构工作的人非常少。我觉得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气氛”吧)。不知为什么,我当时考的都是饮料或食品之类的公司。
结果,我都没考上。K啤酒公司、Y奶制品公司、M糕点公司……都不及格。
已经到了冒汗的季节,我也开始着急了。那时,一到这个季节,几乎所有公司都结束了招考,只剩下媒体和公务员考试了。
我根本不想当公务员(不是因为公务员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公务员考试的题太多),便去考了出版社——这是我以前没考虑过的,结果又是连战连败。到了最后的最后,已经是8月的暑假了,我终于拿到了讲谈社的录取内定。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无人的校园里告诉朋友这个消息的。
我喜欢看小说,也写过小说,可一开始为什么没想进出版社呢?(现在,面试时自豪地说“我从小就爱看书”的学生何其多!)如果我写下考出版社连战连败的事情,估计会很长而且离题,就不多写了。
但是我想说一句,人的素质和是否适合某种工作,并不是简单就能看出来的。二十岁出头时不可能确定一辈子要干什么,即使不如愿(比如考了几家公司都考不上),也没必要悲观或惊慌失措。
我并不相信命运,但是好多家公司都不要我,出版社中也只有讲谈社要了我,使得我不得不想自己是否被什么力量左右了?
后来,当我成为考官时,常常听别人说:“现在的学生同时在考企业和出版社,他到底想干这个工作吗?”因为当年我就是那样,所以只有苦笑,心里嘟囔着:也许事情都这样吧。
说得更夸张一点,像那种声称不干这种工作就活不下去的学生,我甚至感到他们的热情很危险。可以说,这是一种过剩的“实现自我的欲望”。
我后面还要谈到这件事。在这里我重复一下,人在二十岁左右时,不可能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怎么样都有可能。
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东西拉开一些距离(我那时喜欢文学和小说),与其说是有意的,不如说那几乎是生理上的距离。在以后的实际工作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把自己的位置“相对化”是多么重要。关于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谈到。
我本打算写“第一次跑腿”,开场白已经太长了。
我4月进讲谈社,但并不是马上开始“工作”。从那时到现在(中间有一些变化),公司规定有大约两个月的培训,在此期间不算正式员工,是试用期。
培训结束后,我们才被正式分配到各个部门去,开始实际工作。
我就不详谈培训的内容了。讲谈社和别的出版社一样,经常进行的培训是去书店实习,即当书店店员。我们那时要当一个月(现在短了些)。
当然,也有社会上一般的礼貌礼节,还有“相反部门培训”,去与自己将去的部门完全不同的部门,比如编辑部的人去体验销售或广告部门的工作(我就职时,讲谈社招人时分得很细,杂志编辑部、营业部、校对部、会计部等)。培训是出版社员工的“助跑阶段”,换句话说,就是缓期执行。我在这两个月心情焦躁不安,想早点儿开始实际工作。
终于开始说我的“第一件工作”了。
不是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担当的“第一件工作”,而是第一次被吩咐干“工作”,也就是“第一次跑腿”。
我被分配到了《好姐妹》编辑部,这是一份带附录的少女漫画月刊,包括总编辑一共九个人。所有编辑都既要编漫画,又要编报道和卷首插图(杂志的卷首彩色页,有征奖、演员照片等内容)。
我记得那是刚分到编辑部没几天,还没有正式担任什么工作,即使担任,也完全不懂工作流程,理所当然地要先帮老编辑干杂活,指导员(讲谈社现在也有这项制度,进社第一年,社里正式任命有经验的员工指导帮助)K氏下达了“指示”。
“明天上午有浅田美代子的摄影,用气球当小道具,你明天一早去藏前批发店取来后,送到富士电视台。”
浅田美代子当时是刚在电视剧《到时间啦!》出名的十七岁新手,那年4月出了第一张单曲唱片《红气球》,编辑部打算根据歌名让她拿着红气球照相。
不用说,这没什么条件可讲。第二天一大早,我拿着一张“你去了就明白”的纸条,到了藏前。那家玩具批发店(也许是)还没开门,我叫起店里的人,拿上他递给我的一串气球上了出租车。那时,富士电视台还在新宿河田町,东京女子医大附近。
请想象一下我当时的样子。进公司才两个月,一身西服领带的新员工装束,那个时代还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现在各部门不同,一般来说编辑部,特别是漫画编辑部服装比较自由,即使是新员工也不必穿西服去工作现场了)。
我那时身着蓝色西装,白衬衣配领带,手里拿着红气球。窄小的出租车装不下气球,只好打开车窗让气球飞在窗外,路上行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也许是我的想象,当时确实景象奇妙。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会笑出声。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又腼腆又害臊,觉得这工作不对头呀!
我本来是爱赶时髦的人,当年的浅田美代子非常可爱(我至今仍是她的粉丝),我并不是不愿意干那份工作,我是深切体会到,当编辑什么都得干!
“第一次跑腿”的事就讲到这儿,我不想附加几句什么教训,但“编辑什么都得干”是千真万确的。
有时要端茶倒水,有时要预订采访时的饭店、车票等,签售会的笔用完了还得跑到文具店去买笔。
也就是说,什么杂事都得干,还要随机应变。在那之后,我遇到过许多事情,使我深深懂得了这个道理。
编辑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末校”。
简单说就是准确校对从印刷厂返回的校样,然后告诉印刷厂:“可以了,照这个印刷吧!”
不论杂志或书籍,所有页张不完成末校,就不能印刷,特别是杂志必须严格守时,和时间赛跑,即“截稿期”。
我所在的《好姐妹》,前面也说到是月刊(每月3日发行),每个月都有一次末校(准确说,还会出增刊等,有时每个月有两次),大约有三天时间用于末校。
末校日程由主持具体工作的副总编决定。每个编辑都非常关心每月自己负责的那部分末校在第几天,大家都希望时间多一点,最好靠后安排。
对于我来说,这是“第一次工作”。我讲一下第一次“末校”自己负责的页张,结束这一章吧。
编辑部人不多,每个编辑都要负责漫画、报道、卷首插图等,当年进来的新编辑,肯定要负责“附录”,或是“Jockey”(一份16页的报道)。这两项校对最麻烦,让新编辑负责其中一项,称之为“锻炼”。(基本上是按顺序分配,比我早一年的编辑负责“附录”,我就负责“Jockey”。顺便说一句,我渐渐明白“Jockey”比“附录”轻松,庆幸自己“幸运”。)
我省去叙说细节,“Jockey”的工作非常零碎。除了活字排印(那是排活字的时代!),还要把插图和手写文字制成凸版组合起来,比如正文主人公的肖像、文中加入的照片和插图,都要制版后把清样按指定位置贴到活字校样上,而且有16页之多!
我本来手就不巧,于是一边叹息:“原来编辑工作是手工课呀!”一边拿着糨糊和剪刀(还有镊子!),含泪苦干。
当然,我都是原封不动按老编辑教我的去做。说实话,我在末校时,几乎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结束末校,几天后印样(印好了还没装订,里面有16页的“Jockey”)出来了。我看到印样时,别提多高兴了。
哦,我校完的页张变成这样了!这不就是杂志吗?
我这么写,好像很幼稚很傻,可当时的真实心情就是这样。
我在工作间隙,多次拿出印样看来看去,一个人偷偷地笑,纯粹是高兴啊!
我在多年的编辑生涯中,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感动和喜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一次超过那次。
我后来曾经在人事部门工作过一段时间,负责雇用和培训工作(我将在后面详述),我反复对新员工讲那时的高兴心情。也许有人会说,没那么夸张吧?但那确实是创造出什么后朴素的“喜悦”。
就这样,我开始了编辑生涯。对于什么都不懂的我,苦恼的日子还在后面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