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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许春平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可以说是欢乐而激动的。

他打开自己带回来的酒、滨城香肠、扒鸡等菜肴,加上母亲和姐姐做的几个菜,陪父亲、二爸和老梗叔喝到大半夜。

老梗叔十分高兴,许春平走了五年才回来,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还带回城里的对象。他为自己当年对许春平的果断支持和热心集资助学,感到由衷地骄傲和自豪。就凭这一点,他足以在许春平的父母跟前理直气壮,也足以在乡亲们面前更有资格以一村之长的姿态,说一不二。

这几天他总是跟村民们说:“看看,当年许老黑不让他娃上学,俄说他糊涂哩!如今他的娃体面哩,听俄的话对着哩!”

于是村民们纷纷点头称赞,嘴里说着:“支书你真英明哩!”

相比老梗叔,许春平的二爸许二黑(大名许家兴,许春平的父亲大名许家旺)觉得自己这个做叔叔的,在帮助侄儿这方面做得不够好。那一年他倒是也资助了许春平二十元钱,但比起老梗叔,自认为有愧,所以总是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脸色不知道是因为喝酒还是尴尬,变成绛紫,在油灯的影子里,时而发亮时而暗淡下去。

许春平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不光老梗高兴,邻家的人都很兴奋。全村的人也在端着饭碗走到门首吃饭的时候,把这个信息传遍了。

所谓全村也不过几十户人家,散落在这片山坡的各处,真正集中的没有几家。但是好消息坏消息却传播得很快,一是村里人差不多都是亲戚——山高水远,女子远嫁的少,选择本地的多,就像许春平的姐姐一样;二是人们茶余饭后没地方可去,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不像城里还可以看电影、电视,所以也只能串串门,走走邻居家;三是这里还有个习俗,人们在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饭碗走到一处,边吃边聊。谁家有什么大事小事,不出一顿饭的工夫就都知道了。

老梗坐在许春平家的炕头,吃着许春平带来的美食、品着许春平带来的好酒、吸着许春平带来的香烟,可以说心满意足、谈笑风生。这个时候,大家的话题主要还是许春平离家的这些年,村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包括许春平在家的时候一些趣事。老梗叔把许春平小时候的事如数家珍地讲出来,有感慨、有欢笑,也有伤感……

谈着谈着,话题不自觉又提到了许春平那失踪的弟弟二平(许秋平),一家人一时陷入了悲伤的情绪中。母亲又偷偷去了外面灶间抹泪。

对于弟弟二平的失踪,母亲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也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那一年,许春平的奶奶还活着。

平常,父母要去山里干活,姐姐也跟着一起去。许春平则留在家里跟着身体不好的奶奶玩,而弟弟二平三岁多,终究还是太小,奶奶无力看管。母亲就背着二平上山,干活的时候就让二平跟着在地里玩,二平困了就躺在地头的小被子上睡。

那一天,二平就是在地头睡觉的时候,父母和姐姐钻进庄稼地里。由于只顾干活,渐渐转过山包。父亲对母亲说:“二娃在那头睡,别走太远。”

母亲说:“又没有人来这里,也没有狼,干完了马上就回,让娃睡吧!”

谁知道干完一段活,折回来的时候,二平就不见了,连他身上盖的那个小花被子一起不见了!

父母和姐姐以为是奶奶把孩子抱回家了,慌慌张张回到家里一看,奶奶和许春平根本没有见到二平……

母亲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到处喊着二平的名字。她把整个村子喊遍了,甚至多年没有出过村子的她,居然跑上了通向镇上的山路……

二平失踪的时候,就穿着和许春平一样的那件紫红色罩衣。

二平,永远是家人包括老梗叔和全村人最痛的牵挂。谁也不知道二平到底是自己睡醒了找父母,跌跌撞撞掉到了山地不远处的深沟里,还是真的有虎狼或凶猛的野兽,把他吃掉了?他们更不敢想,难道是有人来到山上,把熟睡的二平偷走了?可是这么难走的路,这里的人很难走出去,外界的人不熟悉地形,更是很少来……

究竟二平去了哪里?是死是活?着急的父亲把母亲打了几巴掌,绝望的母亲要寻死……

五岁的许春平,从那以后就糊里糊涂见不到自己的弟弟了。他哭闹个没完,尤其是夜里,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弟弟不在身边了,他就跟母亲要弟弟……母亲一夜之间变得疯疯傻傻,父亲悄悄白了头发,奶奶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那段日子,不,确切说许春平的少年时代,从弟弟失踪后,他就再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再没有听到过母亲轻声哼唱的“花儿”。家里除了父亲的叹息就是母亲的哭泣。奶妈思念孙子,一病不起,不出一年就去世了。

今晚老梗叔酒后激动,二平又被大家想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浓重了。

许春平打破沉寂,端起酒杯对老梗说:“叔,过去的事不提了,咱们往后看。你们长辈们要好好生活,我一个人代表着弟弟,好好孝敬你们!”

老梗:“好哩,好哩!”看着许春平的父亲,“老黑,不想咧,你看咱大平一个顶俩,将来加倍孝顺你哩!”又向外屋喊,“弟妹,不要难过哩,看大平多体面哩!”

二爸也附和着说:“日子要往前看哩,咱们大平多有出息!来,咱们喝酒!”

喝着,聊着,半夜了,整个黄岗安静下来。老梗叔喝醉了,二爸也喝了不少。老梗叔离许春平家比较远,要走过一个小山梁;二爸被等在外屋的二妈扶着,摇摇摆摆回家了。许春平打着手电筒,一直把老梗叔搀扶到家里,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里。

父亲也醉了,早就躺在炕里睡了。母亲还在灶间收拾着碗筷和残羹剩饭,姐姐兰平已经回了婆家。

许春平对母亲说:“妈,辛苦了这几天,早点休息吧,明天我收拾。”

母亲说:“很快就好了,你也累了,快去睡吧……娃,”她向闵慧的屋子努努嘴,“去看看那娃睡了没有。”

许春平到闵慧的屋门口,问了声:“睡了吗?”见没回应,就掀开帘子朝里看看,见闵慧和衣睡在炕上。许春平走进去,她似乎没有听见。油灯还亮着,许春平吹灭了灯,轻轻走出屋子。

这个夜晚,许春平睡在母亲身边,为了不让母亲再为了二娃伤感,他想着各种话题分散母亲注意力。奈何自己也喝了酒,加上路途劳顿,不久进入了梦乡……

许春平做了很多也很长的梦,他梦到了小时候,自己和弟弟在家里的炕上滚成一团,嘻嘻哈哈笑着闹着;他梦见自己和弟弟拿着父亲用荆条编织的小小的鸟笼,在院坝里跑来跑去;他梦到了自己上学的时候,他从筏子上掉进洪水中;他梦到了自己背着柴草狂奔,身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山体滑坡;他梦见了自己搬石头、背木头一点点垒自家的房子;他梦见自己上大学的第一天,站在大学操场上茫然四顾……

闵慧真的太累了,在许春平陪着老梗叔和父亲喝酒的时候,她把许春平母亲端进来的面吃了,然后就在胡思乱想中睡去了。

半夜醒来,她要小解,却不知道许春平家的厕所在哪里;即便知道,她也不敢去外面,黑咕隆咚,夜深人静,吓也吓个半死。她想起来桌上的油灯,记得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灯旁边有火柴盒,于是她摸索着去找,不小心把油灯碰倒了,“啪啦”一声,把自己吓一跳,于是更加慌乱了,黑黢黢的空间里,她差点儿尖叫起来。

其实,许春平的母亲一直没有睡着。首先五年没回家的儿子睡在自己身边,这种久违的幸福让她一时无法平静;再就是今晚老梗在的时候,又提起了二平,她的心更难以平静了。喜悦和着悲伤,让她辗转反侧。忽然听到另一间屋里传来声音,她立刻起身,点起油灯端着,走到闵慧的屋子。

闵慧尴尬地不知所措,在许春平母亲的灯光里,她看到了摔坏的油灯。灯油撒到桌上和地上,她不知道该如何收拾。

许春平母亲把灯放在桌上,说:“娃,你咋咧?想喝水吗?”

闵慧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要上厕所……”

许春平母亲忙说:“哦,你想……”她指着地上一个盆子,“就在这吧……明天早晨俄来收拾。”

闵慧看着那个盆子,瞪大了狐疑的眼睛:“这?这能……”

许春平母亲:“娃,你说的茅房在坡下哩,天黑,又冷,就在这吧!”

闵慧:“没事,我要出去。”

许春平母亲想起来自己屋里有儿子用的手电筒,忙回去拿过来,递给闵慧:“你拿上吧,俄陪你去。”

闵慧看看外面黑黢黢的天,默许了。

解决完了厕所问题,回到屋里。许春平的母亲叮嘱她安心睡觉,摔了的油灯明天再收拾,自己就回到了屋里。

闵慧哪里还睡得着呢!这一阵折腾,早让她睡意全无。想着刚才外面的寒冷和漆黑一团,特别是那厕所里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想,这就是许春平的家,这就是自己将来的婆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汇报她这一趟旅程。

对于自己爱上许春平并准备嫁给他,除了哥哥大力支持,父母和姐姐原是不同意的。闵慧的父母觉得,许春平做自己儿子闵锐的同学,他们不管;儿子带许春平到家里吃饭,他们也不反对。可是许春平要做他家的女婿,要娶自己的女儿,这是不可以的。作为山里人,许春平在他们眼中是很卑微的。小伙子虽然一表人才,朴实憨厚,但是距离他们心目中合格女婿的标准,相去甚远。

没奈何,自己的女儿愿意和这个山里娃交往,想和这个山里娃结婚,他们只好由着女儿了。

这次女儿随着许春平回家,他们也想让女儿真正体会一下,通过自己实际考察,她能受得了许春平的家庭环境,那就随她去;她受不了,那自然不用别人阻止这桩婚事了。

闵慧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最终还是自己告诫自己:“这是暂时的,这个地方不是她和许春平的归宿,她一定要带许春平彻底离开这个地方。”她的家在城里,她和许春平的未来,掌握在她的父母和哥哥手中,掌握在她手中。

天麻麻亮了,闵慧听到了外屋有了动静,那是许春平的母亲轻轻开屋门,轻轻走到院坝里,又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是许春平母亲提着尿罐子去坡下的声音。多少年了,她习惯了早早起来,先到坡下茅房,把尿罐子倒干净,然后回到了屋里为全家人做早饭。

今天早上,她更要早早起来,因为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回来了。

以往的早饭都很简单,蒸几个土豆,熬一点稀松的玉米糊糊,一家人吃了就去忙一天的劳作。不仅早餐,其他两顿饭也是如此。山里没啥好吃的,最打牙祭的饭食也不过做一锅臊子面,里面混着土豆和一些野菜,通常都是在过节的时候或者许春平父亲累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才做的。许春平过生日,母亲也会做这样的面让他解解馋,平常日子,除了土豆还是土豆……

眼下,许春平回来了,还带着未来的儿媳妇。母亲提前就准备好了莜面,这更是全家平时很少吃到的美食。做母亲的,首先想让儿子尝一尝家乡的味道,再就是想让未来的儿媳妇换换口味。城市里的生活好,总是吃大米白面,来山里尝尝这种面食,也许会喜欢吧。

许春平母亲烧水、和面,一系列操作,闵慧都听见了。她本想出于礼貌去打个招呼,可是一来怕冷,二来一夜没睡好。习惯了赖床的她,感觉迷迷糊糊的,干脆装作听不见,再躺一会儿吧!

许春平这个山里娃,没有贪睡的习惯,从小跟随父母吃苦劳作,哪里有时间偷懒;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自己从来都是早起晚睡,拼命攻读,没有半点懈怠。穷孩子的生活总是勤谨而自律的,即便参加了工作,他也习惯早起,没有那种山间的劳作了,他就跑步、打球,总之那一身肌肉,一直保持着健壮的线条,结实挺拔。

许春平也惦记着闵慧,大老远的,毕竟人家跟自己来了,怎么说也不能忽视人家的存在。他听见母亲起来了,自己也赶忙起来。

许春平看到母亲在做莜面窝窝,说:“妈,做莜面窝窝吗?我好久没吃到了!”

母亲边做边说:“你起来了?妈就是让你好好吃一顿,也让你对象尝尝咱们山里的饭。没啥好吃的,别让你对象挑理哩!”

许春平说:“她不能挑理,她肯定也爱吃。”说着从水缸里舀一点水,放在掉了漆的脸盆里,稀里呼噜洗了脸;又从箱子里找出自己的牙刷牙缸,走到院坝边上刷了牙。然后他站到闵慧的屋子门口,隔着门帘轻轻地问:“起来了吗?”他对她从来没有称呼,不到万不得已,闵慧的名字很少出现在许春平口中。

许春平暗笑自己,这是不好意思称呼闵慧还是沿袭了山里夫妻的习惯。丈夫和妻子之间,要么就是“诶,我说”要么就是“他大”“他娘”。

在他印象中,他就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喊母亲的名字,因此母亲的名字几乎被遗忘。早些年,许春平只知道母亲的小名叫“大妮儿”,那还是自己的姥爷姥姥在世的时候,他听到的。后来在帮母亲办身份证的时候,他才知道母亲有个蛮好听的名字:马秀芝。

闵慧听到了许春平的声音,她披着厚厚的外套,几乎是和衣坐在被子上说:“起来了,进来吧。”

许春平掀开门帘进去,站在炕沿边,看一眼她的脸:“休息好了吗?”然后他的眼睛看到了桌上歪倒的油灯和满桌满地的灯油。

闵慧:“对不起啊,我晚上找火柴盒……”

许春平:“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家里条件差,让你休息不好。”他伸手去扶起油灯,顺手抓起一块破布,揩着灯油。当他的眼睛看到地上的尿罐子的时候,心里想:“她还行,这么长的夜居然没有用这个尿罐子。”

闵慧看到了许春平的目光投向尿罐子,说:“你们家的厕所居然在那么远的地方……昨晚天好黑啊……”

许春平才明白闵慧没有用尿罐子的原因,是因为晚上出去了。

母亲听到闵慧起来说话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完莜面窝窝,手上的面还没洗,就进来要拎那个尿罐子。

闵慧虚让一句:“伯母,我来吧。”

她原本以为许春平会拎起这个罐子,却发现许春平没动,倒是他的母亲急急忙忙来拿这个东西。

她看着许春平母亲带着面粉的手,把尿罐子拎出去,心里着实一惊。天啊,她的手做着饭就来拿尿罐子……

看着许春平的母亲忙忙走出去,他对许春平说:“你妈不是在做饭吗?她拿了尿罐子会洗手吗?”

许春平:“尿罐子你也没用,没那么脏……我妈是不想让你拿……”他明白闵慧的心思,解释道,“她会洗手的。”

闵慧皱着眉头:“你们这里的水从哪里来?不是自来水吗?”

许春平:“没有自来水,坝子里有蓄水池,雨季接满了水,旱季用。”

闵慧:“雨水?怎么用?洗衣服洗澡用吗?”

许春平:“洗衣服,呵呵,够喝就不错了。这不是城里,一开水龙头就可以随便怎样,这是山区,偏远的穷山沟。”

闵慧:“啊?喝雨水?还不能洗澡吗?”

许春平:“想洗澡就要去镇上或者甜水的澡堂子……平常,就在家里将就着……”

闵慧睁大眼睛:“天啊!那我现在就想洗个热水澡,好几天没洗了,衣服也该换了!”

许春平:“凑合几天吧,真的没水可供洗澡洗衣服,如果想洗衣服,攒多了我带你去那边的河沟里洗。”

闵慧:“那,洗脸刷牙怎么办?”

许春平:“咱们回来前几天,姐夫去镇上拉来两桶水,你可以用……”

闵慧无语了。

来到许春平家的第一顿早餐,她想起来许春平母亲带着面的手拎着尿罐子,莜面窝窝她几乎没吃;她还看到了许春平的父亲根本没洗脸、没刷牙、没洗手;她自己洗过脸的水,被许春平母亲倒进一个木盆里…… yq3uLsv8gmxXD9AGaztmKu4rfb0cxUbeBC7u0Ho9I4x5AAmurw8YChcTluBR5s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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