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春平把电话打到村委会,告诉老梗叔要回家,而且还带着一个大城市的女子回来,许春平的父母和姐姐兰平就高兴得几天没安生。
他们把整个黄岗村,坡上坡下、沟东沟西、山前山后、房左房右的乡亲们几乎通知个遍,逢人便说:“俄大平要回哩,还带着城里的对象哩!”他们按照许春平说的,一定要把曾经为自己上大学捐款的父老乡亲都通知到,等许春平回到家,要把钱加倍还给老梗叔和乡亲们。
如今的许春平,大学毕业在外企做了工程师,每月拿到一笔丰厚的薪水,在城里也属于高收入人群,何况在这贫瘠的山村。他这次回来,揣好了人民币,不仅要加倍回报乡亲们的资助,还打算好好请大家聚一聚。
山里的消费很低,人们对生活要求不高,许春平拿出几百元请客,那根本不是事儿。他这次算不算青春做伴、衣锦还乡?但朴实无华的山里人性格,使得许春平在如今的生活状态下,依然可以在乡亲们面前保持朴素的态度。他不会“耀武扬威”“自鸣得意”,永远不会在曾经帮助他的乡亲们面前,摆出飞黄腾达的样子。
山里资源有限,像城里那样随意就可以买到丰富的食材那是不可能的。许春平从滨城出发前,和闵慧特意去了菜市场,把东北的一些特产诸如木耳、蘑菇、鱼虾之类的干货买了不少;还为老梗叔买了酒和香烟,给父母和姐姐买了衣服和鞋子,等等。
如果不是考虑到山里难行,他还会买更多的东西,好让父老乡亲们都尝尝人间的山珍海味。
父母和姐姐,这几天忙着整理房间,又是打扫又是铺陈。三间草房,下半截是石头砌成,上半部分是土坯,屋顶是几根木头搭上茅草。这些都是许春平上大学之前,在大山和乡亲们的帮助下,一块石头一捆草背到家,把房子搭起来的。
屋里四壁用报纸糊抹,屋地就是夯实的硬土,一到下雨天那就分不清屋内屋外了;屋里的陈设没有什么,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简陋的桌子、凳子和生活基本用具,算是这个家里的全部家当;墙壁的装饰除了许春平在家的时候贴的刘德华、张学友的几张演唱会图片;还有一个发黑的一尺见方的相框,里面几张黑白照片,有许春平小学和中学的毕业合影,有姐姐和大山的结婚照。最惹眼的就是许春平和弟弟许秋平那张合影,是唯一的彩色照片。特别是照片中两兄弟那紫红色的罩衣,总能吸引走进这个房间的人的目光。
许春平参加工作快两年了,也曾给父母寄钱,可是父母却不舍得为家里添置什么。首先是勤俭惯了,再就是山乡偏僻,去一趟城里不容易,就算买了什么东西也难运回来,特别是那些建筑材料和室内的桌椅。所以许春平寄给家里的钱,父母都存着,说将来给许春平娶媳妇。
听说许春平要回来了,母亲才托人从镇上买回来两条新棉被和枕头毛巾之类的东西,为的是让未来的儿媳妇用。
从大山出发去接许春平的时候起,父母和姐姐兰平就不知道到村口那桥头上眺望几次。直到如今,天都黑下来了,还不见许春平的踪影,父母心里这个急啊!母亲和姐姐已经把许春平最爱吃的荞麦面早早备好了,只等他带着对象进门就可以下锅,然后热腾腾端上来让他们吃……
当许春平一行人背着大包小囊,辗转迤逦,终于走过当年那条吊桥(现在已经变成较为结实的木桥)看到村口那棵老杨树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火把光里不知道在那里守候了几个时辰的母亲和姐姐兰平。
许春平一时忘记了疲惫和辛劳,他兴奋得加快步子奔了过去。
他笑着:“妈,姐!”
母亲终于看到了久别的儿子,她的眼泪掉下来。她拉着儿子,从头到脚,看个不停:“俄滴娃,你可是回来哩!”
兰平看到弟弟到家了,高兴地笑着,却也禁不住流下泪;又见丈夫背着提着那么多东西,赶紧去帮忙。大山摇摇手:“到家了,别动了。”
火把光里,许春平看到母亲的头发白了很多,额头和眼角也增添了不少皱纹。母亲也一直打量着儿子,五年没见,长长的惦念和见面的惊喜自不待言。她看到了许春平受伤的鼻子上那凝固的血迹,一下子惊慌起来:“大平,你的鼻子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碰了一下,”许春平用轻松的语气问:“我大呢,他好吗?”
“你大挺好的,他陪你老梗叔在家说话哩……哦……”妈妈又赶忙看着一旁的闵慧,“这女子可心疼(好看)哩!累了吧,这山里的路不好走……”
许春平向闵慧介绍:“这是我妈,这是我姐。”
“阿姨好!姐姐好!”闵慧礼貌地招呼着,她的手早就被许春平母亲拉住,她感受到了那双手的粗糙,但是很温暖。
许春平母亲和姐姐上下打量着闵慧,高兴得合不拢嘴。母亲说:“娃,你来咱家受苦了,别嫌弃咱家条件不好啊!”
大山说:“有甚话家里去说吧,俄快压瘪哩!”
兰平和母亲如梦初醒:“哦,快快快,家里去歇一歇……”
许春平家里像过节一样的喜气洋洋。
老梗叔早就坐在炕头上,和许春平的父亲抽着烟,拉着家常,等着许春平进门。
许春平还有一个亲叔叔,当地管父亲的弟弟叫二爸,如今也在父亲的邀请下,也来到了许春平的家中等候。
许春平的父亲和他的二爸相比,哥俩简直不像一母同胞。父亲木讷、老实巴交;二爸却机灵、心眼灵活。相比许春平家的日子,二爸家好一点,这不仅在于二爸善于打理日子,还有一点就是二爸家有四个女儿,年龄阶梯式地排列。三个大的,一个个陆陆续续嫁出去,给家里挣了不少彩礼。如今家里剩下一个女儿,生活就没有什么负担了。
二爸和二妈生这么多女儿,是为了抱个男娃。二妈不辞辛苦,怀了一个又一个,生了一堆也没有生出个儿子。到了第四胎的时候,全国计划生育搞到黄岗村,老梗叔和妇联主任找到家里多次,最后镇上医院来了医生,给村里的妇女们包括二妈做了手术。二爸和二妈的男娃梦就夭折了。二爸埋怨二妈肚子不争气,经常喝醉了发脾气,不是打二妈就是骂四个女儿……二妈在二爸面前那是低眉顺眼,半辈子抬不起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老汉。
几个女儿接二连三嫁了出去,二爸就此得了一些彩礼,于是感觉到了女儿的好处,二妈也才不那么受气,如今老两口倒也过得滋润。
二爸的家住在和许春平家背对背的坡上,转过来需要一袋烟的工夫。在许春平的印象中,二爸和二妈很少来他家,来了也是说几句话就走,很少见到老哥俩坐下来一起吃饭或者拉拉家常。爷爷在许春平出生前去世了,奶奶在的时候,二爸偶尔过来看看,送一点吃食就走。
今天,二妈是在许春平母亲的邀请下,和二爸一起来到许春平家的。她没有去桥头等许春平,而是在灶火跟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活计。直到许春平进了家门,二妈才唯唯诺诺地和许春平打了招呼,没有几句话就躲到一边去干活了。许春平知道,二妈这么多年一直这个样,大概是被二爸骂成了这样子吧。
村里离着许春平家比较近的一些乡亲,听说许春平到家了,也纷纷挤到他家的门口,特别是孩子们,推推搡搡地看许春平带来的城里女子。
许春平放下行李,与站在门口的乡亲打着招呼,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地叫个没完。
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许春平感到亲切无比。
闵慧被许春平带到父亲、二爸和老梗叔跟前问了好,然后就在姐姐兰平的关照下,进了提前给她安排好的屋子。
这间屋子原来是姐姐兰平住,和大山结婚后,就是许春平住了。这屋里的墙上贴满了许春平各学段的奖状,密密麻麻足有几十张,正好做了墙体的装饰。
炕上早就铺好了新被褥,花花绿绿的,都是按照新娘子进门的形式安排的。闵慧站在屋地上,打量着这个低矮的,陈设简陋又独特的房间。
她想过很多次关于许春平的家的模样,也按照电影电视剧里的描述,在脑海中勾勒许多遍这间暂时属于她的房间。如今自己两只脚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了,她感觉似梦幻一般。这就是许春平的家,这就是自己将来的“洞房”,她很久很久不能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三天前,自己还在繁华的都市里看电影、遛马路、逛商场、下馆子,还在享受着城市的美好;三天前,自己还在自家装修豪华、舒适宽敞的客厅里和父母一起悠闲自在地吃零食、看电视,在自己那漂亮温馨的闺房里玩着电脑、听着音乐……
如今,崎岖坎坷的山路,把她引领到这个篱笆围成的几乎破败的小小院落,引领到这只有三间土坯房的家庭,引领到这间有着一股霉味儿的低矮的小屋里……
兰平关照了闵慧几句,就忙出去和母亲张罗晚饭了。留下闵慧独自在这里调整情绪……
许春平在另一间屋里,和父亲、老梗叔等人聊啊聊。从上大学到如今,他没有回来过一次,转眼五年,他和家人们以及乡亲们的话题,自然很多很多。
许春平的家,说是三间房,实际上就是农村常见的“一明两暗”。由于房子都是靠山而建,所以这里的房子各种朝向都有,也分不清真正的东西南北。
三间房的中间相当于“门厅”也是“伙房”,两侧的房间是“卧室”兼“客厅”。不管进两侧哪个房间,首先要经过“门厅”,右侧是许春平父母住的,左侧就是眼下安置闵慧的,许春平曾经住过的屋子。
房间低矮不说,一扇由歪歪斜斜木格子拼成的窗户,小小的,上面糊着报纸;最底下中间的一个格子,是一块像小镜子一样的玻璃,这在白天,也许是唯一采光的来源。
闵慧做梦一样环视着屋子,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一阵孤独的感觉袭来……
乡亲们陆续散去,二妈也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离开。
母亲悄悄把许春平拉到院子里,告诉许春平:“就让那女娃住在你屋里,你住在我和你大屋里……你们还没办酒席,不能一起住的。”
许春平笑:“妈,我和她只是朋友,连对象都不是,当然不能住一间啦!”
母亲怔了一下:“甚朋友哩,难道还不是你的对象?”
许春平想了一下,怕母亲失望,忙说:“城里给对象就叫男女朋友,没领结婚证之前,都是朋友。”
母亲放心地点头:“哦,那俄懂咧……”转而又说“你去看看人家女子习惯不习惯,咱家里条件不好,别让人家女子不好过哩!”
许春平:“妈,我给你寄来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让姐夫帮咱们把房子修修,买点好的家具?”
母亲:“修房子干甚哩,你不在家,将来还不是在城里住了?俄和你大,不怕。俄把钱给你存着娶媳妇用哩!”
许春平苦笑:“妈!我寄给你们的钱,是为了你们过得好一点,我娶媳妇不需要你们操心。”
母亲:“娃呀,你忘了你上大学咋上的?乡亲们七拼八凑给你的学费,妈也要还哩!”
许春平:“妈,不用你们还,我这次回来带了很多钱,我加倍还给大家!另外,等我姐夫休息两天,我跟他一起去镇上买菜,好好请请老梗叔和乡亲们!”
母亲很高兴:“行哩,行哩!”
从灶间忙碌的许兰平走出屋子,来到母亲和许春平跟前:“妈,快叫大平去屋里陪老梗叔吃饭吧,我把饭做好了。”
母亲:“哦好哩,大娃你去把你的对象喊上,一起吃饭吧!”
许春平转身要进屋,想起姐夫大山:“姐,我姐夫呢?叫他来吃饭吧。”
许兰平摇手:“他不来咧,他在家吃,他还得看着小娃娃哩!”
许春平这才想起姐姐的孩子:“哦,姐,你的两个娃,大的好几岁了吧?小娃娃多大了?”
母亲:“大的八岁,小的娃也快四岁咧!”
许春平:“哦,那怎么不带到咱家来?”
姐姐兰平低垂着眼帘:“来干甚哩,两个女娃子,闹得很哩。”
许春平看出姐姐因为又生了一个女娃而不好意思,说:“女娃好啊,听话、懂事。”
母亲推着他:“好了,你去叫你的对象吃饭吧!”
许春平知道姐姐的心情,因为生了两个女娃而惭愧,这也是她不带娃来家里的原因。山里人重男轻女,姐夫大山家里如此,许春平的父母也是如此。母亲还好,对于兰平生两个女娃,她不埋怨,最怕女儿在婆家和村里人面前不好抬头。
山里的女子,生不出男娃很容易被婆家看不起,就像许春平的二妈那样。好在兰平和大山从小一起玩大的,大山对她还算体贴,虽然心里急,希望兰平能生男娃,但是已经这样了,只好等兰平再生下去了。
许春平的父亲素来严肃,尤其在自己的女娃面前,很少露出笑容。也许是生活的压力,加上身体不好,父亲总是皱着眉头,旱烟袋擎在手里好像没有拿下来过。重男轻女的观念,让父亲对于兰平生两个女娃很不开心。但是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虽然不大满意,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大娃许春平身上,他希望许春平能给自己生孙子。
许春平家的房间,除了外屋通向院子有两扇破旧的木门,其他两个屋子只挂一道布帘。
起初,闵慧在屋里站着,后来累了就坐在炕沿上。她环视四周,很久不能让自己的心情转换到现实中。几天的奔波使得她感觉困乏,轻微的高反使她头晕眼花;加上这么晚到家,又冷又累又饿,又不好意思躺下去。实际上她也不愿意躺下,因为在她眼里,虽然被褥枕头都是新的,可这简陋低矮的房间,却叫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状况。也许,许春平的母亲和姐姐已经为她的到来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在闵慧感觉中,这屋子潮湿、阴暗又那么肮脏。
听着许春平和他的父亲、二爸、老梗叔在另一间屋里谈笑风生,母亲和姐姐在灶间忙碌。起初还有一些乡亲和孩子们掀开她的门帘向她好奇地张望,如今大部分离开了,她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忘了。一种凄凉无助的感觉袭来,她斜靠在墙壁上望着桌子上屋顶那盏油灯,茫然无措……
听着许春平的脚步声走近,闵慧靠在墙壁上假装闭着眼睛休息。
许春平咳嗽一声,掀起帘子走进来看着她:“累了吧?对不起啊,我跟老梗叔聊了一会儿……走吧,去吃饭吧。”
闵慧看看他:“去吃饭?在哪里吃饭?”
许春平:“去那屋,咱们跟老梗叔和我父、二爸一起吃饭。”
闵慧:“啊?跟他们一起吃饭?”
许春平:“是啊,怎么?”
闵慧在进门之后和人们打招呼的时候看到了老梗叔,黑黝黝的脸,一身老农的装束(其实她不知道这是老梗叔为了做客特意换的比较干净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劣质香烟还是常年不洗澡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叫她有点作呕。幸好许春平母亲及时把她带到这个房间里,才让她暂时逃离了那种味道。还有许春平的二爸,虽然相对显得干净一点,但是总归是山里人,闵慧同样看不起。
如今一听说去和老梗叔、二爸一起吃饭,她皱起眉头说:“我,我不饿,我不吃了……”
许春平:“怎么会不饿呢?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快点吧,老梗叔也不是外人……”
闵慧:“春平,能不能……能不能把饭拿到这屋里来……”
许春平明白了,闵慧不是不饿,也不是害羞,而是嫌弃自己的父亲和老梗叔、二爸。
他迟疑了一下:“这样不好吧……大家都认为你是我对象,到了家里却不跟家里人一起吃饭,自己单独吃,叫乡亲们知道了怎么说?”
闵慧:“那我就不吃了。”
许春平:“不吃了?我妈和我姐折腾半天,你不吃了她们会难过的,以为你不爱吃她们做的饭。”
闵慧:“你就说我头疼……”还没说完,竟然爬到炕上,从被垛上拉下一条被子,头埋在被子里。
许春平有点气恼,但是也没奈何。他知道闵慧这个城里人,尤其这个生在优越家庭的娇娇女,到了他的家乡肯定受不了,但是没想到刚进门就立竿见影。他也知道自己的父母和乡亲们的形象和衣着,在城里人眼中也是很不体面的。尤其这里缺水,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不洗澡,衣服脏、身上脏甚至发出特有的气味。闵慧的反感和厌恶,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些情况,许春平在回家之前也和闵慧提过,但是闵慧没有太过在意,好奇和向往代替了她对各种情况发生的预判。
许春平压住所有的情绪,本想说:“我跟你说过,到我家来就是这样,可你非要来……”但他忍住了。
他走出屋子,对外面等候的母亲和姐姐说:“妈,姐,给她拿点饭过去吃吧,她不舒服,不到这屋里来了。”
老梗叔在屋里喊:“大平干甚咧,叫上你对象来吃饭么!”
许春平赶忙答应着走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