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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山虎的大寨,张承再次幸运地遇到了师爷张树声,这次不仅获得了张树声的馈赠,还保住了金条的秘密。

第二天早上,为了在漕运停运之前赶到临江,张承婉言谢绝了师爷挽留几日的要求,坚持马上赶赴丹东渡口。

夏山虎说:“也好,一家人不客气,再晚就真赶不上客船了,这样吧,那个受伤的客商先留下,俺为他延医治疗,他的同伴留下一人在大寨陪他疗养腿伤,其余的都和张承两家人一道出发。”

夏山虎转过身,对张承一笑,说:“俺派三辆马车专程送你们,并且保证天黑之前赶到丹东,算是将功折罪吧。”

出发的时候,雪停了,在大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极似女人脸上涂了一层粉。

这层粉在日光下开始慢慢融化。夏山虎说:“放心吧,这场雪站不住,江也封不了,漕运一定会通的。”张承等人谢过了夏山虎,乘着马车疾速赶往丹东。

黄昏,张承远远看见了渡口,也看见了漕运的船,还有许多人在那里来来回回,便不由自主地说:“那个应该是渡口。”一位上了年纪的车夫说:“几位放心吧,你们一定有船坐了。”

车夫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另外两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都是本地农民,说起话来听上去口音很难懂,但是人都很热情。

“谢您吉言。”张承说道。

“一会儿到了,你们几位就坐在车上,我去问了,告诉你们,本地人问事更方便一些。”上了年纪的车夫好心地叮嘱说。

说话之间就到了。

一袋烟的工夫,那车夫出来了,说:“你们太走运了,明天是最后一趟漕运,这一阵子漕运就不正常,隔三岔五才有,好在现在去临江的人不是很多,我已为你们买好了票。”

张承立马掏出票钱,给那几位车夫,上了年纪的车夫瞪圆了双眼,说:“那哪儿可以,这是临走之前大当家的特意交代的,让俺给各位买票,票钱,大当家的早就给俺了。”

“那您老回去替俺们再次谢谢大当家的。”张承揣好票钱,之后又摸出三块银圆递给那位上了年纪的车夫,说这个您老收下,路上买壶酒大家喝。车夫推辞了几下便收下了。船是次日早上起程,码头边上有大客栈,大家便来到客栈过夜,由于天晚,车夫们也留下过夜,第二天再返回大寨。

次日天一亮,张承请大家在客栈简简单单吃了早饭,饭后,那个上了年纪的车夫冲着张承等人拱拱手,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俺们回去交差了,各位一路顺风吧。”说罢,三个人分别跳上各自的马车,唱着小曲儿就奔了大路。他们走出老远,张承还能听见清脆的鞭声。

张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来任何的离别都是不好受哩。他不再听鞭声,而是挥挥手招呼着大家,喊道,快去上艚子吧,估摸着快发船了。

所谓艚子,只是一艘坚固而简易的客船,载客量不过五十人左右,是当年长白知府张凤台为了往长白府吸引山东移民而打造的。

江上行船,颠簸不大,大部分人感觉还比较良好,只有三贞又出现了晕船现象,营氏就守在身边照看着她,不时摸摸她的脸。营氏很喜欢这个未来儿媳,慢慢地,把她在心里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知道,为生活所困,这个小小的孩子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该是多么不容易,天地良心,她必须好好地呵护她。

望着时而辽阔时而逼仄的江水,张承的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条江水叫鸭绿江,它源自长白山,那么就是说,他已经向叶凤儿在接近。

可是,叶凤儿到底在哪儿呢?

长白山是一个很大的范围,怎么才能找到叶凤儿呢?这些天来,张承的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个事儿,那就是,到了长白山,如何寻找叶凤儿。

人海茫茫,一点儿目标也没有。再说,他拖家带口,并不像一个人那样便利。所以,张承很快决定,到了临江之后,先往长白府方向行一程,然后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在四周慢慢打听叶凤儿的下落。家人安顿好了,他甚至可以一个人时不时向周边延伸寻找,一旦三两年找不到,他就再往长白府搬家,到那周边再次寻找,再过一二年找不到,他就再搬家,他决定住遍长白山区也要找到叶凤儿。找到叶凤儿,和她分了金条,他也可以让自家的日子好起来,他觉得,未来还是充满了某种魔力,虽然有困难,有艰险,但值得去尝试。

漕运行进缓慢,走了三天,才到达临江。

临江是一座县城,清光绪二十八年在此设县,原名猫耳山,因濒临鸭绿江,才易名为临江。这里山光水色,虽说长白山腹地已是初冬时节,但仍然无法掩饰住它的美丽。蜿蜒的鸭绿江水绵绵东去,对岸便是异国朝鲜。

到达临江的时分正是正午,不过还是寒风肃杀,大家觉得这正是塞外与关内的不同。此时山东老家仍是晚秋时节,早晚天气阴冷,中午还是很宜人的,这里就不同了,街上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各种形状的棉帽,许多地方不仅有残雪,还有积冰。

大家找了一个饭馆,一起吃了顿散伙饭,结账的时候,客商们纷纷说,这顿饭必须由他们来请,一路上有难同当,散伙了,心里不是滋味。经他们一说,张承突然觉得眼睛发酸,是啊,又是一次离别啊。他还听见客商们说,他们就留在临江一段时日,在这里做皮毛和人参生意。这时,刘大山也说:“俺们一家为采参而来,俺听说几百里外的抚松周边的大山里参把头多,还有不少老乡在那里,俺准备带着家人直奔那里而去。张承知道,世上许许多多的离别总是难以避免的,明天的事情哪个会未卜先知?”

张承在艚子上和几个临江人聊天,对这里的情况大致有了数。他说,也好,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了,此去一百多里有一个叫五道沟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山东人,俺就先奔那里落脚,马上大雪封山,猫了这一冬再说。

说罢,张承拱拱手,心里想,真有些不舍啊,毕竟一道经历过生生死死,希望来日再见吧。

张承看见刘氏颤颤巍巍地来到营氏跟前,一把抱住只是哭。营氏也不知不觉洒下泪来,她轻轻搂住刘氏肩头,有节奏地拍打着,她觉得一路上,与刘氏的姐妹情谊不断加深,已犹如亲生姐妹一般。营氏把下巴搭在刘氏肩上,小声道,一旦安定下来,方便的时候,互相捎一个口信儿。刘氏哽咽道,是哩,他日便利好互相串个门儿,咱是亲戚呢。

有赶往抚松的马车,刘大山一家人便搭了车去抚松。

张承一家人目送他们,直到马车越过了一个黑土坡,看不见了,营氏才落下挥舞的手臂。张承瞥了她一眼,她眼圈儿红得宛如涂了胭脂。

张承说:“去五道沟百十里,一下午肯定走不到,而且近年路况因为洪水遭到破坏,车马无法行进。”营氏说:“咱就住一夜店,明儿个起个大早,全家走着去五道沟。”

张承说:“好。”

一路上热热闹闹,到了掌灯时分,客栈里便只剩下张承一家人,张承突然觉得冷冷清清起来。他去柜台打了一壶烧酒,回屋里用开水烫上,就着几十粒花生米,喝起闷酒来。一路上的劳累,营氏和孩子们早早都睡下了,屋里很快有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张承扫了几眼里倒歪斜的娘儿几个,也不知道是谁在打鼾。

微醺之中,张承想起了结拜兄弟李有才,孙老烟儿还有孙猴子。李有才是大哥,孙老烟儿是二哥,他是三哥,孙猴子是四弟,兄弟四个是在刘罗锅家门口不远那棵大柳树下撮土为香结拜的,他们那会儿决定兄弟齐心干出一番大事来,到时好威震乡里、光宗耀祖。孙老烟儿和孙猴子本来就是叔伯兄弟,孙老烟儿整天叼着一口大烟袋,人未到烟先到,所以孙老烟儿的大名远近都知道,他的本名倒被人忘了。孙猴子人长得瘦小精明,比正常人还要矮上将近一头,但功夫了得,尤其轻功,上树跃房,在孙猴子那里都不是事儿。大哥李有才,本来一表人才,一天醒来之后,嘴突然歪了,说起话来有些透风,所以人们送他一个绰号——李歪嘴,但他心眼儿奇好,尤其看不得别人受委屈,活生生的菩萨心肠,而且有文化、懂医术、计谋多,平日里在家凡有掰不开的事儿,他马上想起的就是大哥李有才,李有才会周易八卦,算的事儿十拿九准。他有两次没听李有才的话,结果都摔了跟头。所以人们说,李有才的嘴是那天被佛祖给开了光,灵验着呢。兄弟一别好几年了,现在,离他们已如此之近,可是他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还好吗?

张承不知不觉之间一壶烧酒进了肚,加上心事重重,伏案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老家诸城,来到了孔府,孔府出奇的寂静,见到几个仆人,个个垂丧着脸,原来孔员外死了。孔员外死了?张承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叫叶柳氏的女人。果然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发现了女人,正要上前搭话,女人一把拽过他,同时用右手食指放在嘴边了“嘘”了一下,示意张承不要出声。她拉着张承到了一个更偏僻的所在,这是什么地方啊?张承满腹狐疑,他在孔府多年,平日里和其他亲随们满院子巡视,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正狐疑间,女人说话了。女人说老天可怜她,孔员外经不起她连续折腾,已于今天归西了。

她对张承说:“祝你早日找到叶凤儿,俺会没黑没白地会为你祈福的。”

鸡鸣把张承从梦中拉了回来,但刚才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清楚记得,至于真假,他无从知晓。但是孔员外死了,他开心不起来,这些天来,他想起许多孔员外的好处来,他问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于残忍了。他的离开,家中悬疑的事又开始不断发生,孔员外要是不疯才是咄咄怪事。

张承望了一眼窗外,隔着窗纸,他依然能感觉到天还是黑洞洞的,如诡异的眼神儿一般。

天边儿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张承叫起家人,都吃了一口干粮,便急忙打起行李,沿着事前问好的道儿,向五道沟走去。这回都是窄的山路,厚厚的积雪,非常滑,必须小心翼翼地行走才可以。

在山东来的人见过雪,眼下也不是什么大雪,但张承心里有所准备,人家都说,长白山的冬天要半年以上哩。张承告诉孩子们,快走一些,必须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否则山上有胡子和野兽出没,十分不安全。

他强调了一句,这回一定不会遇到师爷了。

一路行走,张承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东北环境的恶劣,这才入冬,人却冻得双腮生疼,连嘴也麻得说不利索话了。手更麻烦,像要掉下来的感觉,又涨又麻又隐隐作痛,只有不停运动的脚还可以。

张承发现,小小的三贞能吃苦,她居然背着石头走了好几段,才十来岁还裹着小脚的孩子啊,张承眼瞅着有些心疼。有时候营氏也换着背背。更多的时候,张承让石头自己走,他说,男孩子从小就得顶天立地,什么苦都要吃得。更多的辎重比如铁锅和煎饼鏊子都在张承的双肩挑上,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施了法的孙猴子,双肩和后背都压满了大山似的。张承在山谷间听到不时传来的号叫,直觉头皮发麻,有些心惊胆战,心想,俺倒是无所谓,一旦来了吊睛大虫或者胡子,孩子们咋办?但是没有回头路,只能一边祈祷一边硬着头皮前行。

张承心中暗骂自己,怂个鸟,临行前,师叔夏山虎把俺叫到一边儿,还递给俺一支毛瑟枪呢。张承压根儿没有见过那玩意儿,在孔府看家护院拿的都是些鸟枪。夏山虎还给了他50发子弹,并当场教了他如何打枪,还嘱咐他说,此去山高路远,或许用得上,但是张承记得夏山虎又说,非到万不得已,一定别用,弄不好反倒引祸上身。

张承想到夏山虎,觉得暖和,蓦地就不那么冷了。夏山虎是一个好人,粗犷的外表下藏的是一片侠义心肠。张承细细一想,竟然记不住夏山虎的模样,总觉得他是大花脸,像李逵或者是花和尚鲁智深。

红红的日头搭上西边山头的时候,一家人总算跟头把式地走进了这个叫五道沟的山坳子里。

从山路上绕下来,张承借着黄昏的余光,看见这里估摸有五六十户人家,此时已是遍野炊烟,家家开始吃晚饭了。每一家都隐隐约约闪烁着油灯透出的微亮。

张承上前敲开一家的门,主人告诉说新来的外人要先去拜见王大粮户,王大粮户如果同意接纳,他家还有房子租给你住,还有好的荒地租给你耕种。张承客气地问了那家主人贵姓,说来日安顿下来后好过来致谢,那家主人说姓常,也是山东人,老家乳山。其实张承听出来他是乳山人,乳山的口音太有趣了,听起像是唱戏一样。

张承被一个长工模样的人领着,来到了王大粮户的房间。

许是为了猫冬的缘故,这个房间不仅密不透风,还显得过于压抑,本来南北两面各有两扇大窗,现在已全被木板封死(后来张承才知道,在这里都这样,这木板是活的,晚上堵上,白天打开)。房屋是土坯砌的,屋顶是茅草,屋外的墙上都是用黄泥糊得严严实实,屋内的墙涂了一层白灰,由于返霜,犹如人长了牛皮癣一般,东一块西一块的,瞅上去十分不中看。张承心里想,大粮户如此,佃户住的就更不用说了,想到这儿,心里掠过一丝隐忧,这份隐忧别人看不出来,就像夏季里蝴蝶飞过花丛一般的轻描淡写。房屋有一只黑铁火炉,烧得通红,一只炉筒拐了三拐从一只窗口延伸到屋外,肯定是用于排烟的。虽然炉火很旺,屋内还是凉气逼人,一盏油灯反倒把屋内弄得阴森黑暗。

屋子里有一铺火炕,炕上已铺好了脏兮兮的深红色印花的被褥。印花由于光钱的原因,张承看不清,但他感觉好像是开屏的孔雀。被子里围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蓄着八字胡须,头上戴着一顶毡帽,看见张承进来,他便直勾勾地瞅着。

“你近一些。”王大粮户说,声音低沉,有些沙哑。

王大粮户让张承坐在炕沿儿上,然后缓缓扭过蒙着棉被的身子,对张承说:“你是山东哪里人?”

张承笑着说:“山东诸城。”

王大粮户一激灵,自言自语道:“老乡啊,老乡啊。”旋即眼睛一亮,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枯藤似的大手,一把拉住张承,说,“这就好了,咱们是老乡,五道沟五十多户人家一大半是山东来的,但是俺是头一回见到诸城的,亲啊,俺离开家有三十年了。”张承看见王大粮户黯淡的眼睛有了泪光。

“王大当家的,晚辈初来乍到,凡事还望多多照应才是。”张承毕恭毕敬地说。

王大粮户没有答话,他静默了一会儿,像在想什么,张承垂下眼光,他凭直觉知道王大粮户正在打量自己。

“你多大了?”过了片时,王大粮户问。

“虚岁31岁。”

王大粮户笑了一下,道:“俺才43岁哩,别什么晚辈长辈的,今后就叫俺大哥吧。”刚才王大粮户仔细观看了张承的面相,觉得此人厚道,有心拉拢他,毕竟满沟五六十户人家,这才是纯粹的诸城老乡。

“俺怕高攀!”张承有些生怯。

“高攀什么?就是大哥老弟。”王大粮户的声音忽然洪亮起来,他索性掀掉了蒙在身上的棉被,露出一身青衣大袄,人也立时显得精神许多。

“是的,那俺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弟拜见大哥!”张承站起来,深深作了一个揖。

果然,王大粮户高兴起来,他马上坐在炕沿儿上,把双脚耷拉下来,悬在落地处,由于火炕盘得较高,脚也不至于触地。

“既然是兄弟了,大哥就给你指条明路。”王大粮户从炕桌上抓起一把茶壶,对着嘴喝了几口,又接着说,“凡是从关里来的,都是穷出身,到这冰天雪地的长白山来干什么,谋生啊!开春时好办,我有的是田地,可以租给你,田租好说。住的房子咱也有,一会儿就告诉长工为你们收拾一栋,东西两大屋哩。只是这冬天谋生俺说了不算,得听本沟常老二的。冬天怎么营生,两条路,一是上山打猎,常老二是猎头,没他的点头,谁打了猎谁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二是帮客商把猎物和山货运出去,把日常用品从山外运回来,这来来回回都是有赚头的,这叫跑帮,但是得听常老二的,你初来乍到,明天务必去拜一拜常老二,要不整个冬天就得扎脖儿。”

“常老二?”

“对,常老二。这常家哥俩儿,山东乳山人,你见的那个是老大,人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来,这老二就不一样了,简直就是个活阎王,把沟里十几个游手好闲的穷小子拢到了一块儿,生拉活扯把这两个行当弄了去。”说话的时候,王大粮户有些气喘,一张老脸憋得像一只血泡,瞬间就能鼓破一般,看样子也是触动了什么心思,张承明白些就里,马上奉承道,是啊,如果这两个行当在您手上,俺就立马得利了。

王大粮户两眼眯成一条缝,连着爽快地说,那还说啥?其实他一直有一个隐忧,怕哪一天他的粮食权也被常老二夺了去。所以他才想拉拢张承,他觉得张承不仅厚道,也不是一个平凡之辈,所以他又鼓动张承去会一会常老二。

“那明天俺去会他。”张承知道,初来乍到,他面临的就是活下去的大事,一家人张着嘴等着吃饭,他压根儿没别的选择,无论怎么困难,他只有大胆面对,败了也没啥后悔的,成了反倒赢得一次良机。

当即,王大粮户给张承安排了一处房屋。

这处房屋离王大粮户家约有两三里路,是土坯茅草房,足有三大间,中间是外屋地、两头是东西屋,大秀、二秀、三秀和三贞住西屋,张承、营氏带着石头住东屋。

总算是有了落脚之地,张承一直以来紧绷的心方才少有松弛。

由于长期没烧火,刚一烧火的时候,倒了大半夜的烟,直到下半夜,两铺炕才烧热了。

一家人睡下的时候,雄鸡已经开始报晓。

天色见亮,张承从炕上起来,全家人还在睡,他出了门,悄悄来到院中。

对这个宅子他还是满意的,前后各有一片菜地,加起来足有两亩地,屋前一个大院落,院子里有樱桃树、李子树和几株杨树,目光所及的地方还有一间茅房。

这会儿,张承决定就像昨晚预想的那样,去找常老二。

小北风嗖嗖的,他猫着脖子,抄着手,快步小跑。那风就是一只长刺的大手,摸得他脸生疼。

他按着王大粮户的指点的方位寻摸,脚踩在雪地上,吱吱作响,像踩了耗子尾巴。刚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从一幢看上去快要倒塌的土坯房子后面绕出三个大汉来,他们拦住张承的去路。

常老二家的房子已进入他的视野。那房子背依一个山峦,门前绕着一条冻硬的水流,大门前的水流上搭着一个精致的木桥。

“各位有何见教?”张承作了一个揖,笑了笑。他知道这不会是什么误会,或许是杀威棒吧。他浑身上下好像起了鸡皮疙瘩,本来就很冷的天,立时雪上加霜。他觉得呼出的和吸进的都是刺骨的寒意。

三个人有模有样地各提一条木棒,木棒不是练武时那种特制的,只是细长的松木杆儿略加修理,更显得杀气腾腾,甚至木棒上每个结节都暗藏杀机。其中一个汉子用木棒指着张承说:“新来的,想断兄弟们财路是不?”

张承忙说:“这是从哪儿说起?”

那个人用木棒指指点点说:“少他娘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糊弄俺们呢。”

张承回道:“兄弟有事说事儿,别嘴里不干净,谁都是爹娘生养的。”

“惯的你!”那个说话的举起木棒搂头便砸,张承一闪而过,回过身来便是一脚,将那人踢到一边。另外两个见状,拎起木棒一起冲了上来。

张承知道,现在不是礼让的时候,而是必须用拳头说话了。于是他使出相应的招数来,几个回合便将三人打倒在地。三人倒在雪地上,龇牙咧嘴,像被割喉的公鸡,边扑腾边哼哼直叫。

张承想象着杀鸡,还把灰白的雪地上想象出几摊鲜血来。这样想,快感,解气。

张承四下里张望了几眼,便蹲下来,搂过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的脖子,笑着问:“来,兄弟,告诉俺为什么?俺初来乍到,几时得罪过你们了?”

那人喘着大口粗气,死鱼一般翻白着眼睛。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口吻说:“俺哥几个听说你要去常二哥家讨口饭吃,那岂不砸了俺们的饭碗。”

“俺干俺的,怎么砸你们的饭碗?”张承怒道,这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少有的怒火上身,其实更多时候,他拥有的是平和。

“狼多肉少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这个破沟蹚子,吃饭的营生本来就少。”那人说道。原来这三人是哥仨儿,也是山东乳山人,爹娘前年全病故了,他们跟着常老二混口饭吃。他们姓闵,分别叫闵大、闵二、闵三。

张承的气稍稍平了一些,他说:“都起来吧,咱都是山东来的,本该相亲相近,难道你们眼看着俺饿死才高兴?”

闵家兄弟连说知错了,希望以后好好相处,有饭大家吃。

张承笑了,说:“这就对了吗?俺今后如果有好营生,也忘不了兄弟,外面那么大,钱岂是一个人赚的?”

闵氏兄弟连声说是。闵三还讨好说:“常老二不容易接受新人,希望大哥小心,听说常老二喜欢攀高枝,如果有大名头的朋友可以先说出来,或许可以镇住他。”

谢谢你们了。张承突然打心眼里生出谢意,他觉得三兄弟不坏,以后或许用得上呢。

张承喊住刚起身想离去的闵氏三兄弟,歪着头问,你们是怎么知道俺要去找常老二的,而且你们预先等在这里,是有备而来呀。

张承的一番话,让三兄弟不知所措,最后闵三说了一句,大哥别问了吧,这件事儿并不打紧,以后会告诉你的。说完,三人一溜烟地跑远了。

张承原地打了一会转儿,心里画魂儿。但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尽管他还说不太明白,他决定先压一压,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先做。

张承知道,初来乍到,不比在家,全家人填饱肚皮要紧。如果常老二答应他跑帮,不仅冬天的营生解决了,最棒的是这对于寻找叶凤儿太方便了。

常老二家宽大的院子里养了几条狗,看见有人进来,狂吠不止,这些狗分别拴在几根木桩上。

张承清楚听见狗拼命往外挣的时候,铁链和木桩发出的摩擦声音,这声音像是几只无形的大手在撕裂着空气。

人仗狗势呢,张承想。

有人领着张承来到正房拜会常老二。

常老二穿着一身貂皮棉袄,坐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喝茶,炉子上正沸着水。

柴火炉子,炉膛像一个红脸大汉,这个红脸大汉被热气和烟雾缭绕着,似乎在搅和着屋内的气氛。

这点排场张承打心里瞧不起,比孔员外家差远了。

张承轻松了不少,他还是觉出红木太师椅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东北木材资源丰富,但并不产红木,这儿打制家具,多以榆木,椴木、曲柳为主。

常老二难道是风雅之人?不过不像,怎么看,浑身上下都土得要命,土里土气的劲儿油脂一样从汗毛孔里往外钻,这家伙身材硕大,胖墩墩的,坐在那里就是一大摊肥腻的白肉。年纪么,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模样,其实不过三十几岁的光景。

“拜见二爷。”张承礼貌地作了揖。

见张承说话,常老二没有吱声,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新的外来户。

常老二心里明白,他需要身手好的人帮衬,以往他用人有一个谱儿,就是忠心第一,能力第二。能耐再大,驾驭不了也根本不能为俺所用,那样的人与咱无关哩。可是到了关键时候,没有顶事儿的人。他觉得张承看上去虎虎生威,没准儿是块料,弄到身边笼络好了,也是好事一桩。

常老二眼神儿游离,不时地瞥着张承,故意不用正眼来瞧,似乎在给下马威。他这会儿突然想起十年前见王大粮户时的样子,王大粮户也正是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他来着。

“你叫什么?”常老二喝了一口冒着热气儿的茶水,喉咙里烫得舒坦,面色也渗出些许温和。

“张承,山东诸城人氏,在那边营生不下去,想来二爷这讨口饭吃,要不这大冷儿天的,不冻死也得饿死,一大家子六七口人呢。恳请二爷开恩赏饭。”

“呸!”常老二吐了一口茶叶末儿,正眼看了一下张承,说道:“俺这可不养闲人,如果有本事也不会埋没了你,你先说说你会什么,俺听听!”

张承想起闵氏三兄弟的话,决心相信他们一次,便说:“小的会些武把式,山东红枪会的张树声大法师是俺的师爷。”

看来报出张树声的名号起了作用,霎时,常老二的脸色温和了许多。他“忽”地站起身来,走到张承面前。张承感觉到,常老二要比他高出半头以上,整个人可以装下他,这就是山东人常说的“人高马大”。

“你是张大法师的徒孙儿?”张承闻到了常老二从嘴里喷出的呵气,有股臭鸡蛋的味儿,味儿弥漫在他的四围,他好歹忍住了恶心,让自己赔笑。

“是的,俺是。”张承镇定自若地回答。

“这样吧,百问不如一见,你到院子里比试一下,俺瞅中了就留下你,正好大后天有一趟送人参貂皮的活儿,要去通化城,往返小一千里哩,可以的话就算你一个。”常老二这时正盼着有个身手好的人带队去通化,这几天他发现小老婆正和一个长工眉来眼去,他放心不下,不敢挪步,可手下这十几号人没一个让他放心的,因为这趟活儿太重要了。

来到院子里,选了一个空阔的地儿,张承耍了一通棍,打了两通拳,看得常老二不住叫好,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回到家里,营氏已经架好了煎饼鏊子,搭在几块废砖上,估计是在门外捡来的,和了黄泥,盘得利利索索。

营氏见张承进家门,笑着说:“这个屋子真全乎,还有磨盘,咱们可以烙煎饼吃了。”

张承歉意地一咧嘴,说:“这些力气活儿,等俺回来再干多好。”

营氏说:“老爷们忙着养家糊口,这些活儿可不就是女人家干的?俺去王大粮户家借了苞米面儿,马上就拉磨,晌午吃脆生生的大煎饼。”

张承说:“这样好,赶上过两天俺去跑帮挣些钱,多买些粮,一冬呢。”

这时,张承看见大秀和三贞已经推起石磨来,就笑着打趣说:“俺孩儿比驴强哩,不用蒙眼睛就干活。”

逗得孩子们呵呵乐,好久没有见爹这样高兴了。

第四天一早张承就出了门。

他们一行五人,三个人挑着担子,另一个跟着张承当助手。三个挑担的是闵氏三兄弟,当助手的叫孙凤林。

孙凤林是沟里的文化人哩,念过两年私塾,会识文断字,常老二说出门交易,身边必须有这样一个人。

张承心里道,这是常老二不信任俺呢,孙凤林是常老二的心腹,这是看着俺。再看孙凤林腰间鼓鼓的,张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他告诉自己凡事小心为妙吧。

张承觉得常老二多心了,俺一大家子人都在五道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路上出奇的平静,张承一行晓行夜宿,三天的工夫便赶到了通化。

张承到达通化这一年,通化县刚刚隶属奉天东边道,东边道的总部在安东。通化要比临江大一些,从大清朝时,临江县就归通化府管辖。通化城里也比较繁华,做生意的、往来的人都很多。这时刚刚下了雪,眼前一下子变得跟撒了几层白面似的。

闵大说,这场雪还要下。闵二说,未必。闵大说,一定,要不咱打个赌,这都快进冬月了,大雪下起来就没个完。

张承想,反正这个时候在老家还没雪呢。

和买家定好在玉皇山下的悦来客栈交货,时间是掌灯时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买方管事的才会从奉天经兴京赶来。

悦来客栈门前有一道宽阔的江水,悦来客栈在江北,江北繁华,江南都是农户,以及大片的农田。从江北到江南要坐摆渡的船过去。渡船从早上到黄昏一直都有。

这条江叫浑江,是鸭绿江的支流。浑江原名佟佳江,据说满人中的旺族佟佳氏祖居在这条江的流域。

佟佳江还有一个凄美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一对相爱的年轻夫妇在江边打鱼为生,一天,一个恶霸看中了妻子,丈夫便划着船带着妻子逃到江心,可是恶霸组织了十几艘船来围追堵截。眼看着逃不了了,妻子深情地看了一眼丈夫后,便投江自尽了,因为她不想连累丈夫。后来妻子幻化成一朵美丽的浪花,掀翻了恶霸的船,恶霸淹死后变成了一只王八精,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弄死,不平之气让他天天在水底搅动泥沙,于是佟佳江从此变浑了。打那之后,人们开始称之为浑江。

交接的时候,天已擦黑。地点定在悦来客栈的一间大房里。张承看见对方来了十几个人,个个斗鸡一般,如临大敌似的,验了货,那个从奉天来的三爷抿了抿嘴,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冲着张承说道:“这些货的成色有问题,我只能按原定价码的一半儿给你们。”

张承本来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拿钱走人,一听这话立马如坐针毡,又如五雷轰顶,这等变化,弄得他不知所措,回去怎么和常老二交代?

“三爷,望可怜小的,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这等事,俺等无法做主,退一万步讲呢,俺们只好把货带回去。”张承一脸哭相,他看看孙凤林,指望着他赶快上来帮帮腔,孙凤林却吓得低垂着头,像跑破鞋被人家汉子捉在炕上,不敢看这边儿。

三爷看上去五十开外,个子不高,身体硬朗,一举一动瞅着应该有些身手,在江湖历练久了说话行事都不动声色,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听见张承的请求,三爷面无表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从桌子上抓起一把瓜子儿,边嗑边吐,一会儿就吐了一地瓜子儿皮。

时间则和瓜子皮似的不断地翻着白边儿,人仰马翻般纵横在地上。

但此时的时间又是静止的,除了喘气没人敢吭声。

又过了一会儿,三爷看了看闵氏三兄弟,他们木然坐在那里,仿佛局外人似的。“喂,你们说怎么办才好?”三爷问闵氏三兄弟。

“全凭三爷做主。”三兄弟连连附声迎合。

“你呢?”三爷用脚碰了一下离他不远的孙凤林,孙凤林坐在那里,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屁股底下。

“当然是三爷您老做主。”孙凤林欠了欠屁股,附声迎合。

“怎么样?”三爷斜眼望着张承,目光流露出几许凶意来。“小子,你可看见了,你们一堆儿五个人,他们四个可是识大体,明事理,单单你一个人和三爷我较劲儿。别不识抬举了,一会儿领了三爷的厚赏,回家过年吧。我办的事,量常老二也不敢炸庙儿。”

“三爷,您老总得讲讲王法吧。”张承泪花闪动,他认为他不能这样顺水推舟,一来五人以他为首,二来第一炮就哑了下一步怎么办。

“操!”三爷“忽”地站起身来,一脚把刚才坐的椅子踏碎,指着张承大骂道:“小瘪犊子,别不识抬举,爷爷我走南闯北还没他娘见过你这样给脸不要脸的,今天怎么了,今天爷爷偏偏就这么办了,再拧下去,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让你们光着腚滚出通化去。王法,你敢告官吗?你知道你的货里有什么,有大烟土你知道吗?去告先枪毙了你个瘪犊子。”

大烟?张承知道那不是个好玩意儿,在老家时便知道这东西害人不浅。他也听说过长白山一带不少农民在地里种这种东西,没想到今儿个还让自己赶上了。他没见过大烟,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但他心里是很气愤,觉得常老二应该和他实话实说,即便说了,他该来还来。这是遇到三爷,如果遇到官府,小命就是鼻涕泡,一出溜就没。

张承又一转念,不管怎么说,这趟交易不能砸在俺的手里。

想过之后,在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的时候,他已飞跃到三爷身边,右手双指早已锁定三爷的喉咙。

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双方所有的人。

“你别胡来,有话好好说。”三爷说话立刻软下来,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来。

三爷手下的人干着急,见这阵式也不敢贸然上来。

闵氏三兄弟还算义气,见了这种阵式之后,赶忙儿靠拢在张承身边,替他把守着外围,只有孙凤林,还在那里用自己的双腿埋着脑袋。

“小兄弟,你说怎么办?”三爷开始强挤出笑来。 1aLKBuYnX1UDO10v1u19MuJC+mMEWV/OSzjl0dbXR0BU9tr5K/1H5Nah0wdEL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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