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觉得出门在外嘴巧最灵,所以逢人先来个三分笑,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便把路程问了个明白。
从大连到长白山要走将近两千里的路,中间有湿地、有山岭还有平原,光是百十里无人烟的路就有五六段,不仅有豺狼虎豹,更有土匪出没,尤其土匪,在东北被称为“胡子”,几乎像雨后春笋一般,什么地都能拱出芽儿来。胡子们绿油油一片片,叫人瘆得慌。
张承在打听路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叫刘大山的老乡,刘大山是潍坊人,也打算去长白山谋生,他们一家人准备去那里采人参,在家乡时听人说采人参发家最快,于是,他便带上妻子刘氏和两个儿子奔长白山而来,他们一家人与张承一家是乘一艘轮船来的,也乘坐的大舱,那会儿只是不认识而已。
刘大山觉得和张承有眼缘儿,看着就舒服,便拽着他的两个儿子,来到张承跟前,说,快来见过长辈,日后没准儿低头不见抬头见呢。
张承觉得刘大山不是虚情假意,便认真地打量着两个孩子,心想,得做出欣赏的样子,这样人家才会满意哩。大儿子刘东,瘦高俊俏,笑起来有些腼腆,24岁,秀气得招人怜爱。小儿子刘丰21岁,长得黑而结实,浑身上下布满肌肉块儿,像绳子勒的一样棱角分明,冷眼瞅上去有些凶,如警觉的看家犬。
刘大山在一旁,见张承看刘丰的时间长些,忙说,刘丰从小练武,有些能耐呢。
张承点点头,拍了拍刘丰的肩膀,说道,俺在老家的时候也喜欢舞枪弄棒,有机会咱爷俩耍两招。刘丰赶忙拱手,说,俺是花拳绣腿。
有了刘家结伴,张承踏实多了。
他本人无所谓,可是孩子们需要热闹。说白了,需要安全感。
巧得很,老刘家也身无分文,一路上得用脚量,两家人谁也不扯谁的后腿。
张承还和刘大山煽情地击了一下掌,说,这就太好办了,到达长白山之前坚决不拆帮儿。
两家人兵合一处,在大连城边的一个大车店里休息了一天,临行前,张承悄悄问营氏,咱家有把银壶,拿出来抵店钱可以吗?营氏嗔怪地望着张承,想拒绝,又眼看着刘大山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往这边瞅,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从肩头扯下包袱,探手进去摸出一把小壶,没好气地递给张承。张承接过,转身对店老板说,俺们真是没有现钱了,好歹这个东西能抵些店钱,勿怪。店老板也是山东老乡,死活不肯要,说,背井离乡不容易,这次免费。张承喊过刘大山,大家千恩万谢之后,方才出了店门。
三贞记得那是1913年晚秋的一个早上,他们都穿上了过冬的棉裤棉袄,按着问好的路,一路向长白山行进。那时候,闯关东的移民潮接近尾声,大清退出舞台,民国时期到来。张承并不知道,长白山已经不再平静,一场又一场的天灾人祸纷至沓来。
一转眼,就到了瓦房店。
可惜的是,无法再走了。
刘大山的妻子刘氏发起高烧来,烧得满脸通红,刘大山悄声对张承说:“俺婆娘的额头烫手,和烙铁似的。”
张承想了一下,说:“这样是走不下去了,歇一歇脚吧。”
说话间,远远看到一家路边店,门前泊着两辆马车,不见马,估摸着是卸了套,在院里喂草料呢。店里屋顶是一排齐整的大烟囱,正暖暖地冒着白烟儿。
张承一个人走进院子,果然瞅见有三五匹马闷闷地被拴在槽子边儿大口大口咀嚼着干草料。他见到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弓着腰,在忙活着搬一个木箱,便走上前,小声说:“俺要找店主人商议事儿。”张承进的是一个大堂,进门处有一个玄关,小二在玄关外干活。见张承言语,他便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用袖口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没待说话,玄关后面慢慢地闪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嗓音发尖,像针扎鞋底一般。
“我就是东家,什么事?”
“俺打山东家来,有八九口子人呢,有一个生病了,迈不动步了,又赶上没钱,想出把子力气顶两晚店钱,不知道行不行?”张承笑着说道。
用劳力换两宿店钱?
店主人是个精瘦的老者,山羊胡子和古铜色的脸,让阳光一照,显得阴森。他不动声色,眼珠风车似的滴溜转动,上上下下打量着张承,足足打量了两三个来回,又夸张地竖了竖耳朵,一听果然是满嘴山东口音,笑了。
老者说:“都是老乡,好办。”
老者转过身冲店小二说:“马上安排两间客房,再去后厨为客人煮几碗姜汤来。”
张承急忙冲外喊:“都进来吧,店家是咱老乡哩。”
张承接着就看见两家子人纷纷涌进院落,便对刘东、刘丰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马上很有眼力劲地到院里挑水劈柴去了,剩下来,营氏说:“掌柜的有拉磨和苞米面吗?俺带着煎饼鏊子呢,为你烙些家乡的大煎饼。”
店主人一听,立时眉开眼笑,脸上苞米炸成花一样。连说有,并说在这儿也可以吃到大煎饼,但总是觉得味道不地道,这下好了,你们就多住几天,病人好了再走不迟,就为俺多烙几天煎饼吧。
营氏吩咐大秀和三贞打下手,把煎饼鏊子支起来,又对二秀说:“去院子里找刘东要些细短的烧柴过来。”自己则取来苞米面,挽了袖口,净了手之后,立即和面。和好了面,营氏亲自去推磨。石头嬉皮笑脸来回乱跑,被三秀好歹哄回到房间去玩耍,营氏叮嘱道,坚决不许出屋,外面有刘铁柱。
看着刘大山照顾妻子,张承一时闲下来,便抽出身,向店主人问了问街市的简况,就一个人来到了街上。街上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影儿。几家作坊开着门,偶尔有人进出。这些作坊有面铺、药房,还有一家专钉马掌。张承心情不好,转了转,心里头愈加阴云密布。
刘氏整整在炕上躺了两天。店主人天天打发人送来汤药,服了后果然渐渐见好,营氏几次要进去看她,她都隔着门大喊,别进来,屋里药味儿太大。这次,营氏决定不听她的话,说道,你再外道,咱们就不处了。刘氏才在屋里笑道,妹子快进来。营氏推门,发现刘氏正盘腿坐在炕头,气色已好了许多。只是整间屋子里还漂浮着浓浓的药味儿,烟一样飘着,呛着人睁不开眼。
见营氏进来,刘氏一个劲往炕头让,眼瞅着营氏脱鞋上来,两人才盘腿对坐,四目相望,手拉手聊起家常。
刘氏泛着泪花,动情地说:“大妹子,真得谢谢你,都是你为了俺,天天给东家烙煎饼,才换来药和住宿钱,要不俺的小命早就完了。”说罢,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
营氏忙说:“哪里,是姐姐造化大,妹子俺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这时,刘氏动了一件心事,她把脸靠近营氏,神秘地说;“妹子,俺有意与你用结为姐妹,不知道妹子答应不?”
营氏一听,心里也觉得这样最好,不说漫漫长路,两家人是个照应,就是到了长白山之后,两家人像亲戚一样相处,更可以互相帮衬。于是马上说:“姐姐看得上,妹子俺正求之不得呢。”说完,两人叙了年龄及彼此父母的状况,算是结为姐妹,刘氏年长为姐,营氏年轻为妹。
过后,两个把结拜的事一说,张承和刘大山都很高兴。张承说:“从此成为一家人,遇上什么事就更好办了。”刘大山逗笑说:“俺还琢磨着和张承兄弟结拜为兄弟,不承想现在倒好,成了连襟。”大家大笑,又为孩子也叙了长幼和称谓。刘东和刘丰自然是大哥和二哥。这天晚上,繁星满天,借着好天气,两家凑到刘家的客房里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商量说明天再休养一日,后天继续赶路。
这天早晨,两家人吃了早饭,穿戴整齐,打算上路。
店主人走过来,送来几块银圆,说去长白山不必千里迢迢,从这儿出发直奔丹东也就几百里的路,从丹东上船,可以到临江,5年前长白知府张凤台开了从丹东到临江的漕运,现在虽说是民国了,一直还有,这几块银圆你们用来买船票吧。
张承摇摇头,坚决地说:“叨扰数日,已是十分过意不去,怎好再收你的钱?”
刘大山随声附和道:“就是。”
店主人赶忙说:“老乡见老乡,出门互相帮,权当我借你们使的,改日你们有缘路过这里来看看我,还我便是。”
刘大山与张承互看一眼,两人双双作揖,算是将银圆收下。张承对孩子们说:“快向大爷跪拜叩谢。”
之后,才推开门,外面还是艳阳万里,只是才隔几天,天气又寒冷了许多,与山东相比,这里的树叶几乎落光了,据说随时随地,大雪就要铺天盖地而来。如果去坐漕运,再不趁早,再过十天半月,估计就停了。
正走着,张承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被树丛掩映的路口,由于枝枯叶落,一眼能望进去老远。但见足有七八个汉子从路口涌了出来,这些人穿着齐整,不像逃荒的人。张承立马警觉,悄声对刘大山说:“不会是胡子吧,听说东北的胡子比羊毛还多呢。”
刘大山也注意到了这伙人。他摇摇头,笑着说:“不是,他们身上只有包袱,没有刀枪。”
张承点点头,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估计是五根金条闹的,刘大山身上比脸干净,就不怕什么?
吊诡的是,那伙人径直奔他们而来。张承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心口却像揣了个拨浪鼓。那伙人笑眯眯的,满脸善意,尤其一个领头的模样的,那张脸更像一个开水锅,沸腾得过头。原来是一伙去长白山收山货的客商,过来问路。
刘大山私下里早把店家的描述画成草图,一听问路,便说:“俺熟,不见外就一起走。”
客商们马上说:“这样好。”
路上,张承小声说:“本来咱两家一起挺好,现在夹上生人特别扭,尤其咱穷,明摆着丢人现眼。”
刘大山抿嘴一乐,说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吧。”
吃饭的时候,果然尴尬。
客商们带着干饼、肉干、咸菜,耳听着他们大口倒嚼,孩子们直流口水。张承起先装着不饿,肚子不争气,里面蛤蟆似的直叫。一个客商虚让道,一块来吃。刘大山准备往前凑,被张承一把拽住。张承笑道:“免了吧,俺们掺和进去,你们的口粮两天就光,还是各行方便好。”客商便不再让,闷头自吃。只是听不见声响了。
大秀和三贞便去讨饭,几乎都遇上热心肠,讨要回来的东西有苞米面窝窝头,偶尔还有白面馍。
三贞到一户人家讨饭,被看门的黑狗咬了大腿,鲜血很快浸透了裤洞被掏出的棉花。三贞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那家一个主妇过意不去,硬塞给了三贞一块银圆。说:“都是山东老乡,不好意思了。”
路上遇到的人家多半都是山东乡亲,提起山东老家,都自然很亲近。
拖家带口,一天也就走上个七八十里路,这样走下去,怕漕运停运前,不能顺利到达临江。
客商催快些走。
张承说:“俺们孩子多,要不你们先走吧。”他们似乎犹豫了片时,交头接耳了几句,说:“想来想去怎么也不忍心抛下你们两家人,所以就尽量等吧。”
关外的路径格外崎岖,颜色也冷冰冰,像隔夜的茶水泼到地上,脚踏上去总让人不踏实,宛如布满了陷阱。
这天又赶上了头一场雪,大家战战兢兢,居然过了投宿的地方,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天色放晴,月光的银辉下,枯草似乎冻得瑟瑟发抖,冷风在来回号叫着,大家的棉衣很快便被冷气穿透。
随着三贞的一声尖叫,大家发现两只活动着绿色光芒的眼珠在向他们移动。近了,他们发现,是一只凶巴巴的野狼过来与大家对峙。几个客商和孩子们早已惊恐万状。虽然一行将近有二十人,但那头野狼似乎无所畏惧,对峙了一会儿,它居然一步步向人群靠近,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扑过来。
张承武功在手,自然不怕。自从打败刘铁柱,他的自信心陡增,走路时故意挺直腰板,经常忘了自己稍有驼背的习惯。
张承觉得需要一个帮手,便打量刘丰。刘丰似乎很是恐惧,黑暗里,张承仍能觉出他的影子也在颤抖。
张承拍了拍刘丰的肩头,说:“小子,咱们得上,艺高人胆大呢。”
“姨父,俺是两脚猫的功夫,”刘丰小声道。
“都说三脚猫,你怎么两脚?”张承狐疑地问。
刘丰笑了,说:“俺比三脚还少一脚呢。”
张承也笑了,说:“小子,这时候你能说出这种话来,差不了。”
刘丰觉得张承是一股龙卷风,把自己这片落叶的底气带了起来,便点点头,从腰间拔出短刀。
张承顺手抄起自己的扁担。
两人几个箭步便窜到野狼面前,不容分说,就与野狼厮打起来。野狼张着血盆大口,在两人之间扑来扑去,它的动作极其麻利,恨不得把狼尾狼爪都一并用上,很快,张承和刘丰的棉衣都被狼爪扯破,露出了棉絮。大家在月光下看得分明,他们吃惊地看到野狼的利口马上就要咬到刘丰的头部,刘丰大叫了一声,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一动不动听天由命,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觉得一场惨剧不可避免了。刘大山的声音早已变了音调,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该死的野狼,来吃俺啊,放了孩子。”这时,大家看见,张承以飞快的速度将那扁担一背一横一顺,直接怼进了野狼的口中,他再顺势一扭,扁担上的铁钩在野狼的口中开始搅拌,野狼发出了声声哀号。张承此时一个飞脚,死命地踹在野狼的肚子上,野狼被踹出数米之远。张承不待野狼反过劲儿,他从刘丰手里拿过短刀,猛扑上前,用右侧膝盖死死压住野狼的腹部,同时对准它的颈部就是一刀,狼血立时井喷数米,弄了张承一脸。野狼终于毙命。惊魂未定的刘大山马上拉过刘丰,跪在张承面前,叩谢救命之恩。张承瘫坐在地上,像刚刚游过一条大河一样大口大口喘息着,同时接过刘氏递过来的手巾擦拭脸上的血迹。他拉着刘丰的手说道:“俺还得感谢外甥呢,要不是他分了野狼的心,俺一个人如何杀得了野狼?”
张承吩咐刘东、刘丰说:“去拣了一些草木枝干,咱们好生火。”转过头,又对刘大山和几个客商喊道,你们去不远处取些水来,咱们行走的时候,一直有一条河水盘来绕去,距离此处也就二三里的路程。
刘大山和几个客商一溜小跑,一会儿就取回水来,这时,张承已把野狼剥了皮,料理干净,孩子们也把自带的铁锅架好,刘东一见水进了锅,便立刻点火。不到一个时辰,狼肉的香味儿已开始四溢,加上火势渐大,大家身上的寒意渐消,觉得像是回到了屋子里一样。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大家开始分吃狼肉,狼肉虽说不是美味,不过能在荒郊野外有这等美食,也是上天的恩赐了。
杨三贞后来回忆,那会儿公公绝对没有预料到,危险已开始悄然逼近。他们快要吃完狼肉的时候,觉得空气突然变了味儿,有人嗅出了诡异。他们发现正前方,正有几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向这边缓缓移动过来。
张承恍然大悟,他似乎很后悔,连声说:“怎么就忘了狼群会来寻仇呢。”
刘大山赶忙说:“快,加大火势,狼这东西怕火。”
刘东、刘丰赶紧添柴续火。几个客商不停划拉身边的枯草长梗,可是张承知道,这才是上半夜,他们能烧的东西根本挺不到午夜。而且,狼群估计有的是耐心,它们的组织性与一致性令人生畏。
果然,狼群停下了移动,但是,每一点绿色的眼光似乎都充满专注与仇恨。
几个客商开始叽叽喳喳,语气里出现后悔和抱怨的味道,他们觉得没有独自前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结果被两家人连累了,毕竟从今天这阵式上看,此命休矣。
刘大山和张承听见人家这样报怨,也觉得过意不去,只好相劝,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只有多点火,等等看,大不了与它们拼了。其实,谁都明白,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刚才张承和刘丰两人杀死一只野狼尚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更别说他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对付一群寻仇的恶狼了。
天气像孩子放爬犁坡,在快速降温,气氛在像冰一样一点一点凝固。
能烧的东西开始明显见少,张承说,节省一些。很快,火势便听懂了人话一样慢慢减弱。机敏的狼群似乎嗅觉到了这边的状况,已经开始在缓步移动。所有人的心,在此刻,无一不提到嗓子眼儿里。张承想,这就是命运吧,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东西,它叫命运,无论是英雄还是凡人都无法抗拒它的随性。命运,人们接受它也好,不接受它也罢,它一向是我行我素。
张承觉得他们在世上最后一晌来了,便把刘丰叫到身边,故作轻松地说:“小子,你是条汉子,尽量保护女人和孩子们吧,俺得先走一步。”
“姨夫,这样太危险了。”刘丰担心道。
“难道咱们现在安全吗?记住面对恶狼,就是死也要掰下它几颗门牙来,命软人硬,人倒气不到。”张承突然发现,自己还能这么霸气一回。这时,他身边的大秀她们已经哭泣出声。蓦地,张承开始后悔,如果不来关东,哪怕命运再差,也不至于连累全家葬身狼口啊,尤其是几个孩子,才到含苞待放的年岁,生命无论多么艰辛,来世上一回总得让他们尝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啊。这样想着,张承觉得泪水已是情不自禁,有如憋了一夜的尿,在一清早对着雾茫茫的大地尽情狂撒。
到最后的时候了。张承这样告诉自己,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营氏,看了一眼石头、三贞,还有大秀姐妹三个,心里默念:“孩子们,原谅爹爹今生今世没有保护好你们,到了阴曹地府,有爹同行,爹还会拼下老命去保护你们,爹爹先走一步了!”
抑郁的月亮躲进了云朵,大地愈加黑暗起来,像一团投进染缸的白布。挂在树梢的风声比风铃凌厉,远处的树吓得抖动呜咽,得意扬扬的狼群的数量却依然在增加,它们正在有序地向着渐烧渐弱的火光执拗地逼来。
这时,响起枪声。枪声有些峰回路转的感觉。枪声把狰狞的夜色硬是炸出一道血红的口子。
一群如虎的马队飞也似的奔来。
枪声之下,一头又一头野狼毙命。
接下来,一团又一团的火球从马队中抛出,狼群被点燃了,空气中飞溢出皮毛烧焦的恶味儿。
狼群开始四散奔突,刹那间大地上流星雨乱窜一般,它们抛下纷纷倒下的同伴,哀号着夺命而去。
张承怔住了,刚才还抱成一团的狼群霎时四分五裂,看来所谓的抱团阵式大,就看有没有更大的力气拆散它,世上哪有牢不可破的团儿呢!
张承感觉大脑里一片空白。过了半天才冻肉一样慢慢缓了过来,缓出血渍来。张承和刘大山互相怔怔地对望,感到万分庆幸,这可是狼口余生。
张承正要谢谢那些快马侠士,快马已飞驰到他们身边。为首的是一位络腮胡子,他纵马过来之后,上下打量着这群被他救下来的人。这时,月亮已破云而出,清辉洒满清冷而又刚刚经历血腥的大地。
“你们是干什么的?”络腮胡子大声问道,他边问边勒紧马缰绳,马头一直向上挣着,马在发出“嗤嗤”的声音。
张承环视了一下,这个马队至少有三四十人,虽说在夜色里有些影影绰绰,他还是能感觉到这是一群彪悍之人。他无法说出这些人的来路,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是官府之人,因为他们服装各异、奇形怪状。
“我们从山东来,去丹东上船到长白山的。”张承放缓语速,极力显出淡定来。
络腮胡子并不用正眼瞧张承,继续问道:“你们全都是从关内来的?来东北干什么?”
“在那边活不下去了,听说这里黑土养人,才来讨个生活。”张承略微沉思了一下。
“对,对,”客商中间有一个人插话道,“我们就是来讨营生的。”张承知道,此人之所以插话,生怕张承说出他们的身份。这些人闯荡江湖,善于保护自己,估计凭他们的判断,这群人不是善茬儿。
想到这里,张承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他的腰间可缠着五根金条呢。
这时,远处又有几个人骑着马朝这边驰来。张承知道,这些人一定是一伙强人,说白了就是土匪。没及张承多想,络腮胡子又说道:“俺们兄弟出生入死救了你们,你们打算怎么谢我们?”
“小的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感谢壮士。”张承机警地回答,他清楚这样回答丝毫无用,可除此之外又能怎么说呢?
“什么?”络腮胡子放大声音,像电闪雷鸣一样,似乎震碎了月边儿几片巴结上来的云朵,“你们可听好了,老子们平日里从不白做善事,你们今儿个不让咱们弟兄满意了,一个也休想离开这里。”
“我们什么也没有啊?”客商们先骚动起来,像被捅的马蜂窝一样。
张承心里有一条小缝,悔意便钻了进来,心想还不如让客商们先走,他们一个个穿着也不像什么穷苦人,这回弄不好受了他们连累。一旦搜身,这五根金条事小,那女人的委托可就泡汤了,这会儿他真希望那个女人再次出现,救他们于这个黑夜之中。不过他很快放弃了这个幻想,他听女人说过,她的能力不是无边的,她如果自己能来东北这片蛮荒之地,还求他张承来干什么。
张承心里骂道,俺的命真是曲里拐弯的。
“那好办,”络腮胡子开始纵马走来走去,“你们把所有的物件全部留下,包括身上的衣服,全光着腚,俺就放了你们。”说罢,他便大笑起来。夜色里,这笑声不仅瘆人,还传得极远,像不怀好意的风哨。
这时,另一位骑马人抖着腿,夹着马腚,来到络腮胡子身边,用手遮着自己的半拉嘴,对着络腮胡子耳语了几句,只见络腮胡子随即点头,说:“好,好,就这么办了。”
络腮胡子纵马来到张承跟前,用马鞭指着张承的鼻尖,说道:“看来你是这里的主心骨,那俺告诉你,刚才军师说了,带你们回大寨,老子有的是时间,回去之后慢慢聊。弟兄们,带上这些人,回咱大寨去,注意,一个也别剩下了。”
张承看见无数条马鞭子在晃,在响,响得盛气凌人。霎时,有些头晕,在黑暗中他无法看清那些人的表情,但他清楚,他们已经确定才出狼口,又进虎穴。到了那里,他不知道他的命运是什么,家人的命运是什么,五根金条的命运是什么。
张承想随手扔掉金条,一旦命大再回来寻找,可是四下里一望,如此辽阔草野,一旦失落了,哪里还会找得回来?他决定就带着金条,让它们和自己以及家人们同呼吸共命运吧。
在马队的驱赶下,张承等人约莫走了十几里坑坑洼洼的路,便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寨。
这个大寨的建筑全是依靠石头和土坯垒成,四周围墙在灯火照耀下显得坚固无比。大寨里几个重要的巷口都有人把守,把守者无不荷枪实弹。张承心想,这哪里是虎穴,分明是地狱啊,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能救下众人的性命,他宁愿舍下五根金条。
关于金条,这次的念头他居然不再纠结。
夜色还在跌跌撞撞地四处弥漫,像一个憋久了的老光棍儿。
张承等人被带到一个宽阔的厅堂中间,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发现这里和说书人口中的聚义厅没有太大的出入,这时,络腮胡子已经端坐正中间的虎皮椅子上。他的头上方是一块横匾,上边书有四个大字:威震辽东。书风倒是苍劲有力,张承虽然不懂,但长期在父亲的熏陶下,他对文化似乎总有着某种感应。恍惚间,他好像到了戏园子。
张承觉得络腮胡子就是他头脑中的大花脸,他恍惚自己在戏台上。络腮胡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他眼下的一众人等,他还数了一下,说:“十九人,好,吉利数,那么现在请你们说说,你们怎么感谢俺们弟兄,对了,从现在开始不许说废话,凡说废话者,当即处死!”
张承等人,除了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心中无不叫苦不迭。
络腮胡子告诉那个军师数二十个数,军师数数的时候,络腮胡子似乎很悠闲地抬头望着天棚,同时吹着口哨,其实他的口哨不成音调,很像是尿急者匆匆撒尿的声音,他依旧自我感觉良好地吹着。
口哨声中,张承听见军师数完了二十个数。
此时,整个厅堂死一般寂静,乃至于一只螳螂爬过也会听得清清楚楚。
“那就一个个开始搜身,但凡在身上搜出财宝的,都打断一条腿,这是你们幸运,老子从昨天开始加入红枪会了,红枪会有会规,否则就不是一条腿的事儿了,是一条命,命,你们知道吧,要你们命!”说到这儿,络腮胡子跳了起来,将一只穿着马靴的脚踏在虎皮椅上,目光凶狠地盯着下面的人群,“但是,如果马上把身上的钱财拿出来,俺们再验明正身,确定不藏着不掖着,明儿个好吃好喝送他出寨;否则不但收了他的宝贝钱财,还留下他一条腿。”这时有两个客商从怀里掏出了银圆袋儿,刘氏也把店主人送的几块银圆拿了出来,三贞把狗咬补偿的银圆交给了营氏,营氏也拿了出来。
“这就对了吗?”络腮胡子狐疑的目光继续打量着人群,张承觉得他的样子,活像一个饿死鬼盯着饭桶。
接着,所有的客商都把钱和首饰拿了出来,张承知道,现在只有他的五根金条了。这五根金条一旦拿出来,还会出现一种尴尬,那就是刘氏当时病成那样,他也没有拿出来,如果不是店主人发了慈悲,刘氏该早死了,他一旦拿出金条,刘大山一家从此会怎么看他,那会儿,他会百口莫辩,到东北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便会因此失去。张承喜欢交朋友,更不想失去朋友。张承无比纠结,好像饿极了之后面对散落在牛粪上的苞米粒儿,吃还是不吃?
“好,现在开始每个人搜一遍!”络腮胡子发出号令,这时“呼啦啦”上来一群人来,把张承等人团团围住。张承想,该有令箭了。没有令箭,有的却是比狼还绿的眼睛。
张承这才有了感觉,知道自己不是在戏园,这里没有戏台,有的只是一种十分为难的境地,他开始痛恨这五根金条,正是它们,让他离乡背井,让他如此纠结,让他甚至无法堂堂正正。看来,钱财有时还真成了负担,何如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
开始搜身了。
那些人从后往前搜,张承站在前一排,但他知道,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决定义无反顾地接受一条腿的断掉。为了这五根金条,他纠结到了最后,但他知道,他纠结的并不是金条,而是一种信义。在山东老家,信义是他的信条,来到东北长白山,信义仍然会是他不变的信条,与黄金无关,与断腿也无关。想到这儿,他流露出轻蔑地一笑,这笑不为任何人察觉,却给自己带来了宽慰。
事情又有了阻断。
在一个客商身上发现了一块玉佩,客商解释说此件玉佩是他从小佩戴的,所以才没有拿出来。络腮胡子说,他把规矩讲得明明白白了,只能照办。
张承听见那客商一声惨叫,他知道,那人的腿断了。
搜身还在继续。
那些人在石头脖子上搜到了一块长命锁,是银制的,也在财宝之列,张承吓出一身冷汗,远比自己断腿还害怕,他怪自己,也怪营氏,怎么偏偏就把这个忘了呢。
这时,天蒙蒙亮了,窗外的晨光和屋内的火光混合在一起把大堂晕染得光怪陆离,并不好看,一个人长了一身牛皮癣似的。
远处雄鸡声开始此起彼伏,宛如发情的男男女女在肆无忌惮地对歌。
络腮胡子亮出毛茸茸的粗壮大手。
半举着。
像是准备发号施令。
旋即,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深深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笑着说,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儿,让孩子戴着吧。看到这里,张承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可以坦然接受断腿的命运了。
“山虎,这么早闹腾什么?”这时一位老者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接着,这位老者宽衣长袖来到厅堂之上。
见了老者,络腮胡子立刻尊敬地恭立一旁,连说:“师父起来这么早?”
看见老者,张承的泪水又忍不住纷纷掉落,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大难不死。
原来老者正是张树声,他的真实身份是山东红枪会负责人,这次来到东北也是为发展壮大红枪会而来,红枪会崇尚济世救民,劫富济贫,所以络腮胡子才说出红枪会有会规之说。
“师爷,俺在这里!”张承冲着张树声大声喊道。
这时,张树声循声看见了张承。
“孩子,你们怎么在这里?”张树声的声音不高,络腮胡子却从中听出一股子亲切来,他知道此人与张树声的关系绝非一般。忙令手下赶忙停止搜身,并且简明说了事情原委。
张树声摆摆手,苦笑一笑,客气地对络腮胡子说道:“山虎,我说你什么是好啊。明明你做了天大的好事,从狼口下夺回近二十条性命,可偏偏晚节不保,为了蝇头小利坏了千秋大义,孰轻孰重,还用为师一遍又一遍絮叨?”
络腮胡子脸色涨红,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说道:“师父教训的是,俺一定好好反省,再不做这等混事。”原来,这个络腮胡子名叫夏山虎,是张树声新近认下的徒弟,夏山虎出身草莽,但良心未泯,张树声见他是块材料,便把他劝入了红枪会。
张树声摇了摇头,拽过张承,冲着夏山虎说道:“山虎,你知道此人是谁吗?”
“徒弟不知!”夏山虎有些不好意思,通红的火光和闪进来的晨光都掩抑不住他脸色的绯红,他用难为情的余光瞟了一眼张承。
张树声感慨道:“此乃你的师侄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夏山虎一脸夸张的悔意,直顿足,冲着张承说:“好侄子,你打俺两下子解解恨。”
张承仍余悸未退,如此一来他已是喜出望外,还谈什么打几下,忙笑着说:“晚辈岂敢,俺还得谢谢师叔救命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