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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贞心里的公元1913年,是清晰的,为什么清晰,全是因为一条辫子。那会大清亡了一年,天下真的变成民国了。在老百姓眼里,换汤不换药,称呼不同了,张张嘴脸依然那副德行。

三贞记得,公公张承就是这一年剪了他心爱的辫子。

张承本来不想剪掉的,可满街都是一些不容分说的家伙,孝子贤孙似的替民国鼓吹。他们貌似大义凛然地挥舞着剪刀,如果需要,都恨不得剪掉自家亲爹的裤腰带,一脸闪烁的都是自己也觉得滑稽的正气。

张承想,都是一个澡堂子光屁股泡过澡的,俺比你们自己还熟悉你们身上的那点玩意,你们前不久还对大清顶礼膜拜呢。

没了辫子,张承着实心疼了好一阵儿。

他已经习惯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营氏在窗边为他精心地编辫儿,这是夫妻俩每天共处的最美时光。随着辫子的剪掉,夫妻俩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共同的爱好,早晨起来,相对无言,只是各自搓着手,尴尬地无所适从。接下来,营氏便是烧灶做饭,张承则带着孩子们吃饭,吃完饭,大秀、二秀、三秀和杨三贞帮着营氏干家务,石头就去找邻家的小伙伴儿疯跑疯玩儿。

这一年秋天,树叶开始泛黄的时候,张承做出了一个不亚于剪辫子的决定,那就是闯关东。

决心好下,可真要走了,张承心里头就立时难受起来。

早晨,张承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到孔府点卯。

张承见到孔员外,哈了一下腰,说道,俺身子不舒服,想歇息两天,不知道行不行?孔员外接连两天太平无事,心气大好,当即爽快地说:“俺答应了,养得棒棒的才能护好俺,对了,两天哪中?”

张承说:“就两天。”

张承小步踱出孔府,四下里看了几眼,觉得周边并没有可疑的人,便直奔城北而来。

孔戈庄在城南,离城北有个二十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张承觉得这一路走得比往常累,不时回头瞅,做贼似的。城北热闹,各种杂铺齐全,张承先是到一家不熟悉的车马铺,订了一辆马车,说是夜里要去青岛,为一位亲戚奔丧。有一家熟悉的车马行,张承动了动念头,马上便放下了,他怕这一整天的时间一旦泄露了消息,引起孔员外警觉,整个想法就会完全泡汤。张承和那家车马铺定了时间,交了定金,并没有告诉他们地址,说是天擦黑时他亲自来领。说完,张承便一个人走出车马铺,他抬头看了看天,正秋阳高照,才到晌午时分,他想去老杨家看看。

张承知道,老杨家是必去的,恰好杨家也住在城北。

老杨家便是三贞的娘家。

老杨家还剩下两个人。

杨家当家的几年前就病故了,两个女儿大贞、二贞早年夭折,三贞早早到了张家当童养媳,四贞才8岁。杨氏依靠着每天给人缝缝补补养活着四贞,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张承进门的时候,杨氏正挽着衣袖在院子洗衣服,腰间还系了一条打满补丁的围裙,围裙上斑斑驳驳溅满了水渍。院子很小,也很杂乱,比张承家的鸡圈还要小一号,院内胡乱堆放着各种家用,有扫帚、破烂不堪的木箱、铁锹,还有几只土篮儿。

“张大爷来了。”四贞老远看见张承迈进院门,急忙冲着杨氏大喊。

“亲家来了。”杨氏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吆喝着四贞快请张承进屋。屋子极小,又脏又暗,除了一铺火炕,便是一张八仙桌,四贞把倒在碗里的水放到八仙桌上时,张承听见桌腿儿“吱吱”作响,他知道杨家的日子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差些,两家同在一城的时候,他就帮不上什么忙,现在他要举家远走他乡,就更无能为力了,想想,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杨氏让四贞帮她把衣服晾上,自己过来和张承闲话。

先是寒暄了几句,张承便切入了正题。简要说了事情原委后,张承歉意地笑笑,说:“对不起了,亲家母,俺得把三贞带走了,这次呢,走得远,到了那边给你们娘俩捎个信儿回来,那边好了,你们也过去,总比在这边受穷好。”

杨氏用衣襟擦了擦眼泪,她知道既然养不起女儿,把她早早送给人家当童养媳,自己自然也就无法驾驭女儿的命运了。听天由命吧。稳了稳悲切的情绪,杨氏说:“亲家,你们张家是个好人家,姑娘放在你们那儿,俺放心,只是孩子还小,凡有不是,望你们多多担待,看在她孤苦伶仃离家那么远的份上,别打她就行。”

“怎么会?”张承忙说,“再说三贞那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那就好,俺就放心了,俺不会惦记孩子的,只管去吧。”杨氏还是叹口气,又说,“俺也没什么捎给三贞的,就给她捎个话吧,让她别想娘,拿婆婆当娘就行了。”

张承想了想,马上说:“哪能不想娘,两个都是娘,放心吧,俺们一到了东北安顿下来就马上捎信回来。”

杨氏边说着边到灶房生火做饭,说:“家里虽穷,亲家大老远来,又要远行,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一定要吃上一顿饭。”张承只好答应,他原本想去街上找个馆子吃碗面的,天擦黑的时候,去领了车再直奔孔戈庄。

杨氏把家中能找出来的认为是好吃的东西巴不得全做上,还打发四贞去邻居家借了两个鸡蛋,给张承炒了一小碟。夕阳红光,把杨氏灰色的身影照在斑驳的土墙上,张承看着有些难受,他知道杨氏是个要强的人,可是自家也不宽裕不能时时帮衬着这娘俩儿,唉,万里红尘啊,偏偏有那么多难以两全的事儿。

吃过了饭,天上正有星斗闪烁。张承打怀里摸出两枚银圆,说:“亲家别嫌,留下吧,等在东北混好了,一定接你们过去。”

杨氏死活不要,说:“穷家富路。”

张承说:“不要的话,俺不去东北了。”互推了半晌,杨氏才感激地收下。张承不忍回头,一头扎进茫茫夜色里,这时,他突然觉得夜凉如水,夜色鱼贯到脖领里,一股脑儿凉到了五脏六腑。

张承一家经过一夜的颠簸,天亮时分到了青岛。

青岛此时在德国人治下,西式建筑比比皆是,还有许多洋面孔,张承一家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觉得十分好奇,尤其几个孩子,看得目瞪口呆,觉得稀奇,更觉得好玩儿。

青岛的繁华的确让张承一家人眼花缭乱,与诸城相比,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如果说诸城的脸烟熏火燎,青岛就是一张白净大脸,俊俏得让良家妇女也心猿意马。

张承领着大家打发走车马铺的马车后,东绕西拐,才找了一家偏远的大客栈住下来。营氏知道,张承怕车马夫回去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才这样小心翼翼,也算小心行得万年船吧。

全家人包了一间大屋,屋里一张大通铺,一张八仙桌,八个小木凳,一个脸盆,一个脚盆,一把热水壶(可以到水房打热水),几个缺口的脏兮兮的瓷的杯子。尽管如此,几个孩子还是高兴得要命,在他们眼里,这是新的世界。他们怎么会知道,往后的路的有多崎岖,多坎坷,现在他们做的就是敞开了撒欢。张承看在眼里,心里羡慕,心想,还是孩子好,没有大人那么多的烦心事。

三贞后来说,就是在这个青岛的客店,他们见到了电灯,这个不用“油”的灯,着实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几个孩子那一夜高兴得不得了,不住地看,舍不得关掉,巴不得亮着睡觉。

入夜,张承和营氏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们开始为明天的船票发愁。两人相拥一会儿又松开,一会儿再相拥,几个反复,就听见外面传来零零碎碎的鸡叫,这鸡叫像极了忧愁的脚步,不知道何去何从的脚步。

天一亮,张承草草洗了一把脸,便登上布鞋走出门。打算去买船票,走的时候一再叮咛营氏,千万看住几个孩子,谁也别出去。夹在门中间,又回过头说了好几遍,营氏嗔怪道,你墨迹不?张承方才笑笑,走了。

张承返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滑过天中央,膏药似的贴在那里。

张承一脸轻松。他觉得,人最轻松的时候就是一文不名的时候吧。穿着鞋怕磨坏了,光着脚还怕什么呢?反正磨秃噜皮了还会长出新的来。

营氏从张承的神色里看出心里悬念的票应该是有了着落。

票买的是三天后的,大客舱,价格便宜,张承说,买完这几张船票,就没钱了。

船票是到大连的,并没有发往丹东的航线。

营氏说,大连离长白山更远了一些吧?

张承说,好歹也是东北啊。

口袋里洗净了一般,一块油污也没有。

没钱并没有影响张承的心情,他莫名其妙心里头有了盼头,三天后,新的一切将开始,一股热乎乎的憧憬海浪一般荡漾在心头,大连,这个名字宛如白色的浪花在一下下地敲击着他。

晚上,张承带着家人来到栈桥,几年前,栈桥已向游人开放。两百米长桥伸到海上,月光下,像一条巨蟒探头到海里饮水,朦胧里看起来十分神秘,尤其伴随着海浪的声音,似有人如泣如诉。张承听人们说过这里,所以他一定要带孩子们来看看,这是老家山东的记忆啊,从此千里关山,不知道还回得来不。这念头他还是埋在了自己心底,心想,酸楚就自己吞吧。

三天后的黄昏,天下起了丝丝秋雨,越下越墨迹,像一个迷迷糊糊的酒徒不停地呕吐。

大街小巷都漂浮着灰蒙蒙的凉意,还裹着一股莫名的惆怅,张承发现,一直以来那股兴奋突然不翼而飞。他心中五味杂陈,幽幽地带着一家人去乘坐轮船。

码头上人山人海,远行的,送人的,接站的,卖货的,熙熙攘攘。张承对营氏说:“你和孩子们手牵手,一旦哪个走散了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营氏说:“俺记得。”

张承便张开手臂在前面开路,营氏母鸡护崽子一样紧紧断后,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船去,张承一看,一个不少,虽然都弄得狼狈不堪,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打起了水花。

这是一个可以乘千人的大轮船。张承一家人是大舱票,也就是最底层,随着波涛汹涌,一家人尤其是孩子们抗受不了颠簸,都晕起船来。张承说:“咱们必须忍着,因为咱们必须离开这里,已经没退路了,咬咬牙,一天一夜的罪一眨眼就过去。”

漫长的旅程不由分说地开始了。

开船前,张承带着家人来到甲板上,向岸边黑洞洞的大海眺望。

张承也不时望着岸上明灭的灯火,洒下泪来,他在心中默默道,从此别说回到老家常熟,恐怕连山东家也无法回来。汽笛母狗发情一般嚎叫,叫的人心烦意乱。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歇了下来,海上凉风却格外狰狞,宛若巨蚊一般恶毒袭人,张承的心刹那间又一次宛如被石块击碎的玻璃器皿支离破碎起来。

次日一早,一家人除了张承和石头,都不知道吐了多少回。带的煎饼,也没人吃得下。石头尽管没有晕船,却也是无精打采的,像一只午睡的小猫席地斜倚在脏兮兮的船的靠板上,这时张承才细细打量了一下,靠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蚊子的尸体,极似一种不规则的图形,只是它干枯的血腥让这个图案失去美丽,乃至于令人作呕。

张承不断叮嘱营氏,让孩子们尽量好好休息,千万不要乱走,去茅房必须两个人以上。

他心太乱了,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就像被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胸口。他必须要去甲板上透风,刻不容缓,否则他整个人会马上疯掉,他想象着老家街上那个阳光下裸奔的老疯子,对,兴许他就会那样。

船是波动的,晃得厉害的时候活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它似乎在作弄每一个人,任何人在它面前都无法四平八稳。张承踉踉跄跄地走到了甲板。甲板上人不多,几乎都是三三两两,他们无一例外地望着海景。张承选择了一个人少的角落,他觉得这样会更安全一些,他从离开诸城起,就觉得危险开始如影随形,至于在哪里,他不知道,他怕就怕在这,他在明处,而危险则在暗处。

张承的四周全是茫茫大海,一望无际,阳光在辽阔的海平面上宛如一只色狼的大手在毫无顾忌地肆意舒展,此时的大海静若处子,似在享受着阳光的柔情抚摸。在海天连接处则涌动着白茫茫一片,像有一张巨大的口在轻轻呵着悠闲的气体。张承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但是大海的壮观让他平生某种恐惧,在他心中,大海和官府一样,应该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大海现在的表情相当温和,远天有几只沙鸥在讨好地飞翔。风很凉,张承打了几个冷战,他赶紧紧了紧领口。

张承直打冷战,鼻子也奇痒难受,像有一只小飞虫故意恶作剧似的往里面爬一般,他甚至触觉到了虫尾虫脚在肆意蠕动,或者它在舞蹈。一激灵的当口,他吓得把喷嚏也用手捏紧鼻梁给灌了回去,他还飞快地闪了个念头,莫不是把小飞虫捏死了?这个幽默的念头没有带给他轻巧,他瞬间感觉到一团火顶在了嗓子眼儿。他知道绝对不是因为风凉,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让他意外的人,一个让他几天来完全淡忘了的人。这个人才是小飞虫,他就在不经意之间飞进了他的眼帘。

他是,刘铁柱。

张承的直觉告诉他,刘铁柱不是他一捏鼻子就死的小飞虫。此时他闻到的已经不再是海上的水腥味儿,而是一股血腥味儿,这味儿简直就是一根提线,他就是那个不知所措的木偶。张承看过木偶戏的,那年来庄上一个木偶戏班,他场场不落,还追到邻庄看了一遍。

懵懂的他不知道刘铁柱为什么在船上?他身边有多少人?他会不会危及孩子们和营氏?如果是他自己,自然也就无所谓了,该死该活,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可是他不是自己啊。慌乱之中,他终于急中生智,挣断了那根弥漫着血腥味儿的提线,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倒退着,它沿着步梯,不时变幻着形态,或修长或粗短,从甲板往最下层的大舱一寸一寸捱着。他突然看见他的心跳了出来,就在他的眼前生动地颤抖,像一个苹果在被一只顽皮的鸟叼来啄去。

他猛然想到五根金条,好像偷了刘铁柱家似的,他居然有些做贼心虚,他心里破口大骂自己,没那个弯弯肚子偏逞什么镰刀头子,怕他刘铁柱什么呢?

张承心里头这么念叨,可还是祈祷刘铁柱千万别看见他,如果看见,后果是什么,他不知道,况且此时他已无暇他顾。他只盼那只影子立马扑倒营氏们身边。可怕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影子不见了,原来阳光躲避到了乌云背后。所幸的是,刘铁柱居然没有向他这儿撒目,不过,怯懦的冷汗还是让他体会到了一股朋友反水般的凉意,这凉意犹如盛气凌人的月色不屑一顾地掠过破败而无助的雪地。

张承快步返回了大舱。整个舱内有两百多号人,昨天稀里糊涂挤上了船,张承只管挤出一条缝隙,根本没有心思理会环境如何,此时他才发现,那些人东倒西歪地席而坐而卧,场面看上去太像狂风肆虐过的庄稼地了。张承快速撒目着,他的冷汗尚未消尽便再度惊出,他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营氏和孩子们不见了踪影,大内舱昏暗的灯光照在每一个毫无表情的脸上,他顿时感到整个船舱已经成为一片阴森恐怖的坟地,连空气也变得极度麻木。

“刘铁柱?”张承脑海里迅速闪出刘铁柱的影子,因为他迅速排除了他们去解手的情况,那样至少会留下几个孩子,不至于一股脑地全都去解手。想到这儿,他还是先问了几个刚才营氏他们旁边的人,营氏他们的位置已被占领,那些人或睡眼惺忪,或一脸懵懂,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身边刚才还有几个人在这里待过。张承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消息,想到这,张承不顾一切地返身就跑,他的目的地就是那个该死的甲板。他要去找刘铁柱。

甲板上几乎空荡荡,只有几个人在那里四下张望,像是大海捞针。由于风大,人们大都选择了返回舱内休息。张承瞬间失望,哪里还有刘铁柱的影子?只有风,如女人的屁股一样摇来晃去。偌大一艘轮船,那么多各类舱位,如何去寻找失散的家人?张承决定再回大舱里看一下,或许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他们或许真就一道解手去了。

大舱里依然没有家人的影子。

一晃半个时辰过去了,已然远远超过了解手的解释,张承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满船寻找,直到找到家人为止。他还是被一种焦急的情绪笼罩着,他偶尔会胡思乱想,他的闪念里甚至出现了春天在老家耕地的时候的场景。那时望着一望无垠的土地有过力不从心的失望,那会儿他闻着空气中散发的独特的气味,那是土的气息和粪便味儿的交织,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么一大片土地耕完,所以他会间或瘫坐在地垄上失望片时。后来他总是战胜失望,因为他没有依靠,这些地不耕,一家人就会饿死。为了家人,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得拼上一拼。在他心里,家人平安,他活着才有许许多多奔头……现在,家人却没了,而且发生的事情十分可怕,可怕到不是拼一拼就可以解决的。张承有了一种悲愤,就像狂风裹挟着漫无边际的夜色扑向抖动的蜡烛。

张承开始寻找。寻找得漫无目的,就像一头冬眠中突然醒来的黑熊,面对茫茫大雪不知所措。

他的心忙乱不已,再也无法宁静,满脑子都是营氏和孩子们的形象,一时一刻也无法断片。这是一种由亲情和爱构筑的执念,无法摒除,他的体会越来越凌乱,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令他犹如被沉入海底般窒息,是窒息,无法生存乃至于失去生存信心的窒息。他很快说服自己,不到最后时分,不要放弃,放弃一定比人失踪还可怕。他相信一会儿之后便会看到营氏他们出现,向他微笑,向他讲述他们共同去过的栈桥,向他询问即将到达的大连。当时间还剩一个时辰到达终点的时候,他险些瘫坐下来,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做一摊痛苦的黄泥……

张承仔细地望着,甲板远处是渐渐下沉的夕阳,那夕阳像个露了蛋黄的鸡蛋,格外醒目,又如发情的少妇,撩人心魄的光线四处飞舞,张承被光弄得睁不开眼,心立时变得蝉翼一样莫名其妙。他愤怒地望着无情而辽远的大海,他知道它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告诉自己,在船泊岸的时候,如果找不到营氏和孩子们,大海将成为他有力的证明,他会找到刘铁柱,千刀万剐了他,不管是不是他所为。他笑了,笑得苍白而缺乏血色。他是奔着大山而来,没想到却在大海上失去亲人,是造化弄人,还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他的生死?他现在相信神秘的力量,他不由得不信,而越发相信,越发背脊发凉,这发凉源于一种莫名的斗志和烟雾一样弥漫的了无头绪。

人们开始整理行李,条条通道上的人霎时多了起来,这为张承的寻找带来了困难。张承想骂人,变得狂躁不安,他没来由骂出声,一时间他恨所有人,巴不得船沉大海,那样大家的结局就一样了。无所适从让他的腿像灌了铅似的,他有一种这个世界突然陌生的感觉,这感觉犹如大海上的夕阳不由分说地铺满海平面。

张承的目光蒙眬成一个湖泊,穿梭的人影都漂浮水上。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叶似的漂来,终于打乱张承的胡思乱想。

张承说还是那个女人帮了他。三贞大了以后,猜想那个女人是否实有其人?她和刘铁柱是否有关联?她听公公绘声绘色说起,在那个紧要关头,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

叶柳氏,是那个鼓动他来东北的女人,她是怎么来到船上的?

不容多想,女人没有说话,她只是示意他尾随她,他看见女人飘然前行,他心揪成一团,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几次险些被横七竖八的杂物绊倒。他死睁着眼睛,生怕女人不见了。最后在女人的引导下,他们来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这个角落很静,静得诡异,张承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在这里居然被无限放大,打雷一样。

这里可能是整艘船上少有的见不到人的地方。

张承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他觉得看到了希望,忙说:“俺以为一切都完了,总算看到了你,你一定是来帮俺的。”张承分明听见自己的音调充满了讨好的意味,心想,俺怎么没有骂这个娘们的底气?刚才还想骂人来着?不是她怂恿俺,俺能来这个鬼地方?

女人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是的,我一直暗中尾随着你,但是人太多,我无法现身,适才天暗了下来,我才能见你。”

“你可以帮我找到家人,对不?”张承急切地询问,他的语气仿佛大海凝固成冰坨,敲击着船板。

女人苦笑了一下,“可惜我力不从心,我只能暗示你去做事,这样一来,问题还是有办法的。”

“太好了,”一天来,张承的神色总算有了些许的松弛,心想,不要流露出不快来,便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无论如何谢谢你,快告诉俺怎么做?”

话未说完,张承几乎晕倒,但他很快立稳,随着船晃,他又险些倒下,但还是稳住。他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偏离女人,生怕到口的肥肉飞了一般。

“快去2号舱,快去,去求那里的一位老人家,他可以帮你,好了,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我该回去了。”女人说完便不见了,张承一阵头晕目眩,依稀适才打了一个盹儿。他不知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还是女人真的在船上,或者女人真就是鬼也未可知。不管如何,他还是决定去2号舱,尽管他不会放弃,但恐怕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张承不假思索,飞步向2号舱跑去。他感觉到那里寄托着他的所有。路上,他跌跌撞撞碰到了几回他人,他连道歉的工夫也没有,他像薄片刀一样在人流之中切来切去。他张扬着双臂几乎是在狂奔,人们望着他的背影,无法知道,这个人何以不顾一切。

来到2号舱门,敲门,狠命地敲。门开了,里面甩出飞刀一样的目光,锋利得夸张。张承大吃一惊,他再次感到了女人的神奇。张承惊奇的不是开门人目光的不友好,而是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位年纪稍长、神采奕奕的男子,他端坐在一张下铺,双目微合,似乎在那里打坐,他身边三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正在铺上收拾东西,一个来开门,应该在做下船前的准备,从他们之间的谈吐与随便的气氛看,张承知道这些人是同伴。

那位男子也看见了张承,随即双肩一抖,认出了张承。

“承儿,是你吗?”男子率先脱口而出。

“师爷,是俺。”见到男子,张承立刻脆弱得像一只风中的芦苇,马上跪下,发出几近矫情的哽咽。

坐在他面前的不正是父亲的师父张树声吗?张树声在整个诸城声名显赫,弟子众多,只是十年前突然失去了消息。父亲说是去关外寻他,难道没有找到吗?张承脑际中迅速转动着这些问题。张承再一次叹服女人的诡异,甚至诡异得毫无章法。那女人为他指点的原来是师爷张树声,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猜,这一回家人应该有救。

“师爷,咱们有十年没见了吧?”张承仰望着张树声,在想,师爷现在在做什么,他怎么能迅速开口相求,因为事情已不容迟疑,每一点时间流逝都意味着营氏他们多一点危险。但是,刚见面,得有一个由头。毕竟他和师爷没有熟悉到无话不说。

“俺这些年东奔西走,一言难尽,对了,你爹他怎么样?”张树声面部平静,端坐如故,窗外投放进来的光斑不确定地在他面部摇来荡去,似风。

这时那四个年轻人已经把行李收拾妥当,其中一个附在张树声耳边轻声说:“师父,一会儿可以下船了,东西收拾齐备。”

张树声微微点点头,用眼角余光望了望舷窗之外,遥远处已露出地平线来。

“俺父亲去寻找师爷,也十多年了,至今没有音讯。对了,孙儿有急事求师爷,父亲的事稍后容禀。”张承也看见了地平线,他知道,每每接近那里一尺,他的希望就在落空一尺,直到完全破灭。所以也不容张树声反应,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发生的事粗枝大叶讲述了一遍。

“刘铁柱?”张树声站起身,一步跨到张承身边,轻轻把张承扶起来,说道:“孙儿别急,俺知道刘铁柱在哪里,照你所言,八成儿是这家伙所为。”随即,张树声转身,喝令那四位年轻人,“你们,快去刘铁柱那里救人,告诉刘铁柱,把人放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不放,就把他绑了石头投到大海。”

“是,师父!”刚才耳语的那位年轻人应声说,快到舱门的时候,他又转身问了一句,“万一刘铁柱不承认怎么办?”

张树声点点头,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别说,你小子动脑了,他真可能会这么说。那样,如果他这么说了,你就告诉他,俺张树声命令他找到人,你们要寸步不离跟着他,防止他跑掉。如果他找不到,用袜子塞上他的狗嘴,五花大绑塞进麻袋投进大海,老子今天就认定他了。”

“是,师父,真投进大海吗?”年轻人又怯怯地问了一句。

“俺张树声什么时候开过这等玩笑,真投,要了这个杂种的命,另外你们也多留下心眼儿,多四处撒目,万一不是刘铁柱所为,也不要误了事,找到人为准。”

四个年轻人应声而去,舱门关闭的回音像一道有声的阳光,让张承心头有了些许暖意,他感激地看着张树声,十几年不见,师爷苍老了许多,他不敢妄问师爷的年纪,在心中悄悄算了一下,也该六十开外了。

张树声亲切地拉着张承坐在床沿上,说:“孩子别急,你这四位师叔厉害着呢,俺判断此事一定是刘铁柱所为,此人心胸狭窄,做任何事从不手软,再者说,别人绑营氏孙媳她们可能性不大,整个大舱人多广众,单找她们娘们下手,又不图财,没有过节的人不会做这等下三烂之事。”

“有师爷在,俺放心。”张承觉得一天来的急切与委屈化成泪水,溪流一样汩汩流淌。他把头埋在双手间,双肩不停地抖动,他同时感到师爷那只温暖的大手在轻拍他,让他不至于失去常态。

良久,张承才慢慢止住抽泣,他像一块炸裂的石板,透了一条缝隙。他暗想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他必须自己来承受,他不想让饱经风霜的师爷看出他的脆弱。他觉得师爷是一个真正的慈悲长者,否则当年父亲对师爷的追随不会那么义无反顾。他偷偷瞄了一眼师爷,师爷的目光沉稳得像一顶八抬大轿,他还是看出几丝焦虑,毕竟轿也会七上八下啊。他已经看明白,他的事,师爷是十分上心的。而此时,地平线已经十分清晰了,甚至触手可及,舱外已经传来众人的吵嚷声,人们在等待下船了。张承的心突然有了一些忙乱,他知道这种感觉不好,犹如跌落地平线的流星,顷刻他的心火上房一般,他悲哀地想,找到营氏娘几个的希望或许就是那些流星吧。巨大的汽笛声在不断地响起,一群又一群的海鸟被惊起纷飞,而他的心,这回居然开始死寂,死寂远比波涛汹涌可怕得多,他告诉自己,俺是谁?俺是张承啊,俺既然敢来长白山,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才是。

张承偷偷瞄了一眼张树声,师爷依然淡定如故。他心里则滚动了一个念头,他觉得现在自己也应该出去最后一搏,他拒绝绝望提前到来。他后悔而自责,他发什么神经,上什么甲板啊?此时所有的记忆重叠出数以万计的画面,恰似缤纷的落叶,飘满了他的眼前。

舱门打开了,一位师叔出现了,张承不知道他的名字。张承只看见他神色慌张,他说没有找到刘铁柱,三个师兄弟继续找,他先回来知会师父,船马上靠岸,有些大海捞针的意思了。

听罢,张承望着张树声,轻声说:“师爷,俺现在也出去找。”

张树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头,示意张承不可轻动。之后,他半抬左手,抖动着拇指、食指和中指。然后淡定地说:“勿躁,稍后即有消息,此时外面正乱,出去也无济于事。”

张承只好笃定心思,学着师爷,微合双目,他听见自己心中有无数的乌鸦扑棱棱飞动。

一刻钟的工夫,舱门再次打开,营氏娘几个出现了。

他们居然毫发无损地站在张承眼前。

张承觉得不可思议。是梦?他暗自想道。此时此刻,他的心居然有了锥心之痛。一剜一剜,直剜得他额角的汗珠像熟透的樱桃一样滚落。

原来,营氏娘几个正是被刘铁柱带着几个弟兄抓去,说打算到岸后把他们当作票儿,到了长白山再和张承理论。三位师叔及时赶到,才救回了娘几个。三位年轻人也信守承诺,他们放掉了刘铁柱,只是告诉他,以后做事,不可太坏,多行不义必自毙。

张承扯了一下营氏,连忙一同带着孩子跪下,张承觉得自己的心七上八下,半天才说:“感谢师爷和师叔的救命之恩。”张树声两眼一眯,成了一条缝,接着大笑,抖动着胡须,说道:“都是一家人,何谢之有?”

师爷张树声为张承介绍了四位师叔,先回来那位是张大全,其他三位分别是尹后福、江得胜、小四子。当时张承不知道,日后在长白山,他与他们还会相遇。

张树声说:“你的四个师叔曾经可是杀人如麻的好手,他们出手,岂有不成功之理?你们认识一下,没准山不转水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到那会儿,不但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还要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呢。”

一天乌云尽散。

张承便在舱内再次跪下,对师爷说,俺一家得和师爷道别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再见,必当涌泉相报。蓦地,他心底生出不舍来,流水绕树一样。

张承清楚,师爷救了他们一家,此等大恩,说多了未免轻飘,想到又再见无期,眼圈儿不知不觉开始泛红。

张树声轻嘘了一口气,便使劲儿地拍了拍张承肩头,大声说:“傻孩子,又不是不见了,此去长白山山高路远,多多保重;另外注意打听一下你爹的行踪,适才听你说他可能来了东北,咱们都多方找找,以便大家早日相见。”

“好,记住师爷教诲了。”张承有礼貌地应承着,虽说他不识字,但自幼与父亲在一起,言谈话语之中,总免不了一些文气掺杂其中。

张承带着家人随着人流走出了港口,海边巨大的风像一头乱发,肆意招摇,且吹着轻佻的哨音,带给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有如利刃刮骨。

此时,已经身无分文了。他们身上只有不多的煎饼和干粮。

还有一些苞米面和煎饼鏊子。

张承暗想,眼下只有一路步行,一路乞讨,不断打听,向还很遥远的长白山行进,事情再简单不过,进则生,退则亡。 iKVBu4qLJKEM5FVoVHVxOH0mTzMg0BqnsjBtxTgl6RHiPoyYYsY0vYFahGJZOb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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