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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马的寿命大约30岁。

有一匹枣红马,在杨三贞心里却纠结了大半辈子。她亲手把它送走,就音信皆无。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它活了多久。但是许许多多故事,杨三贞要从枣红马说起。

她对枣红马有印象的时候,它才两岁吧。

那会儿让她惊喜的是,小小的枣红马,在搬家的时候居然成了好脚力。本来没人指望它的,就在家里人四处寻找脚力的时候,三贞发现了待在一隅默默吃草的它,便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为它套上了车,结果试了一路,丝毫没有掉链子。多少年以后,三贞还真真切切记得那是1932年的事儿。因为那阵子村里头管事的说,现在普天同庆哩。

前清的皇帝爷又杀了个回马枪,登基了。

三贞不知道皇帝爷是什么色儿的马,她觉得他应该是红脸面,戏台上皇帝就是那副模样,她高兴的是自己家的枣红马也是红脸面,和皇帝爷很像呢。她记住了皇帝,因为他登基和枣红马闯进自己的视野是脚跟脚发生的事儿。

很久以后,杨三贞知道了那一年日本人帮溥仪弄了个“满洲国”。

“满洲国”与她没有一文钱的干系。但是这一年有三件事,确实让她记住了。枣红马,登基,搬家。

她举家搬离了那个叫长白的地方。她问过街坊王半仙儿,今年搬家好吗?王半仙儿说,相当好,“康德爷”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大吉之年啊。

三贞想问,大吉之年,俺家的枣红马能干活是不是大吉呢?它这么小就劳碌,怕是日后命不好。

又一想,甭问了,反正这个家必须要搬,打不得退堂鼓。枣红马就当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吧。

这是刚过清明的事。清明那天她在路口烧了好多纸,乃至于纸灰飘满了她一整夜的梦境,烟雾缭绕的。

后来三贞总是反反复复絮叨说,这个时间好记,要感谢俺的枣红马,感谢那个叫溥仪的人。

这一年,三贞把家从长白迁至三岔子。

她说,那里离公公张承走丢的地方近,好寻摸人。

三四年了,寻找张承的下落,成为全家人最大的心病。

杨三贞定下搬家,不是心血来潮,早在头年入冬的时候,她便和婆婆营氏说了自己的念头,营氏说这样最好。

三贞还去问了大姑姐大秀。大秀说应该找找爹了。但是她悄悄对三贞说:“俺不想动了,就想留在长白十八道沟。”她热情地趴在三贞耳边叨咕说,“今后想长白的时候,有俺在,好歹有个根儿呢。”三贞不高兴,嘴里不便说,只是耳根子被大秀满嘴呵气弄得痒了三四天。

二姑姐二秀眯着眼,寻思了半袋烟的工夫,才笑呵呵说:“这样对,都不找爹哪成?”二秀还说,“俺们全家就随着三贞你一道,一股脑搬迁。”二秀的话让三贞心里头兴奋,毕竟二秀的丈夫二宝和石头都是这个家中的重要帮手呢。这个家,按着营氏的意思,从三贞生了大儿子张广之后,便由三贞来当,因为与石头相比,三贞做事更麻溜利索,也公正宽厚。见自己媳妇儿当家,石头比自己当家还高兴。

三贞眼下有了两个儿子,即大儿子张广、二儿子张申。三贞告诉石头说:“咱要打破爷爷不让子孙读书的家规,让儿子们都读书识字。”石头说:“依你。”邻里们说,这年月读书有什么用?三贞颇为自得地说:“俺老张家过去也是书香门第呢。”

在长白县城,张广、张申都上了小学堂。不过,大秀、二秀的孩子都不上学堂,三贞也不劝,人各有志嘛。

在三贞的打理下,张家在长白县城已渐渐成为富裕户,有了些名望,听说三贞要走,许多人都来劝,说是积下这份家业不易,一旦丢掉,到了任何地方都得从头再来,比如田产,怎么随便带得动。

三贞笑笑,说:“人挪活树挪死。”

大年一过,三贞便把自家的十几亩良田和骡马一一卖掉,只留下一匹枣红马。

枣红马别看才两岁多一点,却出落得高大威猛,看了便让人喜爱,家里人都舍不得卖掉,三贞说:“那就留下吧。”

行前,三贞又把自家的七间房子卖给邻居李善人。

一切停当了,三贞也不找人看,让会识文断字的张广翻了翻老黄历,择了个吉日良辰,便叫石头雇了两辆马车,加上小枣红马也套上一辆车,准备向三岔子进发。

瞅着忙忙碌碌的一家人,三贞神情恍惚起来。

三贞的思绪飘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公公张承还在呢。他们在山东诸城老家,三贞是老张家的童养媳。人们饭后茶余最喜欢唠的嗑是闯关东,三贞影影绰绰记得很多人都和张承说起闯关东。

一开始的时候,公公张承饶有兴趣地听。

后来说的人就多了。他们显摆说,家里有个七大姑八大姨去了关东,发了大财。

某一天,张承突然开始烦躁。

三贞几次发现公公私下里抓耳挠腮。

面上,对那些鼓动他也去关外的人,张承却半点不纠结,偶尔还有些愤怒,最后他嘟嘟囔囔说,应该少搭理或者不搭理那些人。

他还说,俺怎么可能会生出到关外谋生这样的念头?

公公的话,一直在三贞耳边缭绕,她记得公公说,家里头的日子,眼下虽然说是清苦一些,可毕竟是自己的家哩,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倒背如流呢。

张承心里也偷偷盘算过,这些年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多少人家都吃不上饭,卖儿卖女的不少呢。关东那儿地广人稀,去寻找活路,是一件值得冒险的事儿。

张承仅有的三个拜把子兄弟一锅端地都去了,他们去闯关东,张承心里不很理解,毕竟他们饿不死呢,凑的哪门子热闹?

张承想,不到万不得已,别人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俺也不能动一下去的念头,一大家子屎窝挪尿窝都是个麻烦,甭说千里之外了。

那三个兄弟是李有才、孙老烟儿和孙猴子,他们商量好了,是一道去的,他们走之前几次撺弄张承随他们一块儿去,他们口喷唾沫星子,把关外说得神乎其神,似乎去了就不受官府的气了,不受地痞流氓的气了,不受土豪劣绅的气了。

张承反倒把他们挤兑了个大红萝卜脸儿,他笑着说,打消念头,别跟风瞎折腾,到末了鸡飞蛋打,况且那些货色哪里都有,小心便是,夹着尾巴做人,总还能平安度日。

孙老烟儿说,尾巴可以夹着,不过太窝囊了。

孙老烟儿还说,如果到了关东,这些货色还是不要脸的话,就打他们,出了人命可以往深山老林里一躲,不比这里,私下里荒芜得跟斑秃似的,猫个腰的地方都没有,想杀个人都不敢,至少这会儿,关东还是一个念想,就像寡妇看见了骚老道。

哥仨都自比寡妇了,张承不好言语。

结果是,双方说了个平手,谁也没有说服谁,他们还是去了,走的时候义无反顾,许久以后,张承眼前还晃动着那天临别时李有才竭力端正着自己的歪嘴,李有才用歪嘴大声告诉张承说:“等着俺们衣锦还乡吧,让兄弟你一起富贵。”张承佯作相信,笑着问:“衣锦还乡的时间需要多长,到时别不是俺都土埋半截啦。”李有才信誓旦旦地吹胡子瞪眼,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

张承觉得一眨眼就是一年,他眨了三次眼,三年就过去了。

三兄弟没有准信。传来的消息扑朔迷离。张承想他们的时候,就骂骂,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口送。

三年里头,张承的日子则见好。

四岁的儿子石头也讨了一房童养媳,就是三贞。

张承时不时在炕头的小破桌边,抚摸着残缺不全的桌板,喝着散装的烧酒,口中念念有词道,俺幸亏没动闯关东的心思,要不在冰寒地冻的东北冻死两个来回了。言语间,便哼哼几句跑调儿的戏文,摇头晃脑颇是自得。

那会,在三贞眼里,公公就是一个大英雄。

张承对孩子们说:“俺走了土鳖运,黑白也没瞎忙乎。”孩子们都小,听不出张承的得意,但是他们的小饭桌,自打张承的三兄弟走后转过年就变得丰盛起来,隔三岔五就会有肉上桌。

张承被庄里大粮户老孔员外看中。

孔员外选张承当了跟随,他知道张承会些武功。

张承的师父是他的父亲。父亲名叫张溥中,本是常熟的书香世家,可从小偏爱习武,背着家里跟一个叫张树声的而且很知名的山东师父学武,后来师父回到了老家山东诸城。张溥中思念师父,没几年便离家出走,到山东来寻师父。走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张溥东,张溥东是个闻名遐迩的才俊,颇有诗名,但绝意仕途,不过在十里八村倒也过得风生水起,看着弟弟有出息,自然无需哥哥来照顾,张溥中也就把心放下来。

没了爹娘的张溥中也没了束缚,他选了一个清晨,为弟弟留下一封书信,只带少许银钱便奔山东而来。

后来在山东找到师父的张溥中觉得不想再见江南故旧,便在山东安下家来,娶妻生子。妻子生下张承便难产亡故,他未再续弦,只是一个人带着儿子,靠着卖文习武,赚些钱财。但是他决意不让儿子张承读书识字,只教他练武,他心里想,有了一身好身手,哪怕走遍天下也没人欺负,而眼下最百无一用的便是书生。

张承二十岁的时候,出落得相当帅气,武功也是了得,给一家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每月的例钱养家糊口足够。

张溥中张罗着为张承娶了媳妇,是本村营家的女儿。

营家家境不好,为人却实诚得遐迩闻名。

眼瞅得儿媳营氏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张溥中觉得没有太多的羁绊了,便又在一天早晨,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

信中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最近师父去东北云游去了,他要接着去东北寻找师父,寻到寻不到都不打算回来了,便在东北选一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地修仙问道。

张承不识字,请先生读了后方知父亲已去,只好与妻子抱头大哭一通。

后来,张承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儿,张承心里叫苦,男孩才顶一个人用哩。

再后来果然妻子争气,在又连生了两个女孩儿后,总算生了一个儿子,张承为儿子起名叫石头,他也望着儿子命硬,硬到无坚不摧。日子就像漫漫长夜,密不透风,张承盼望着石头或许能把老天撞出一个窟窿来。日子让他熬够了,人不到三十,却土豆冒芽儿似的长出了好多的白发。

张承常说,儿子为俺带来了好运哩。说多了,营氏喷他,说,净瞎说,小心人家笑话。张承急了,说道,俺去庙里算过哩,算卦的说,石头是抱着大金元宝出生的。

张承想,许是为了儿子,俺才不去关外的,毕竟与几个拜把子兄弟情同骨肉呢。

有一天,张承发现,天上掉了馅饼,砸在了他头上。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宽绰起来,手头有点小钱了,也就更不想瞎折腾,只是心里架不住真想兄弟,兄弟们都在的时候,他胆儿肥着呢,谁都不怕。

这一年秋天,庄上疯传闹鬼。

吓人的是,庄外那个防土匪的炮台,人们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竟会发现炮口被掉转过来,本来冲着庄外,现在直对庄内。这可是几百斤的重物,在炮台附近的几户人家,居然丝毫没听见一星半点的声响。

于是事情越传越奇,唬得全庄百十户人家一到晚上,甚至天还没擦黑儿便早早阖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整个庄子里,除了个别游手好闲的人在走动,月亮一出来,几乎见不到人影儿,即便有,人们也会认为是鬼影幢幢。

恐怖的事儿越来越蹊跷,它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发洪水一般把庄民们的心里弄得支离破碎不成个儿。

据说一个雨夜里,孔员外和老婆醒来的时候,竟然双双被从炕上移到了地上。

连续三天,尽皆如此,而且没有一星半点的苗头。

绵绵秋雨,也如絮絮叨叨的碎嘴婆娘一般,喋喋不休地下了三夜,到了白天天就放晴,到了入夜时分,这雨便悄悄地来临,像一个十分守信而又急不可耐的偷人的婆娘一样。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婆娘,但不喜欢这样磨磨唧唧的雨水。过去山东地界诗人多,没事儿的时候,摇头晃脑叫唤几句歪诗,那会儿雨水兴许是上好佐料。现在时代变了,诗还不如邻家婆娘的一个媚眼儿。

结果,庄民们都被吓得谈夜色变,生怕自家弄不好也成了孔员外那样,说到亏心事儿,哪个没有?

最心惊肉跳的自然还是孔员外,他开始变得神神道道,目光呆滞,死瞅一个地方不眨眼,经常不知不觉就一个人自言自语一番,说话的时候,音调儿是颤抖的,弹棉花一样,鬼附体似的,似乎头顶上那片大蓝天一不留神就会像湖上的冰层解体一般,嘎嘣嘎嘣之后便裂成蜘蛛网的模样。

张承其实不大相信什么鬼神之类,觉得自己天天当亲随,也没有什么表现机会,不如试一下,弄个好前景,这夜,便对着妻子说:“俺想出头言语一声,到孔员外家去捉鬼。”

营氏害怕,说惹毛了鬼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是不要去了。

张承说:“放心,真要是鬼,俺还巴不得和他切磋一番呢。”

“当然,”张承躬着腰,附在营氏耳畔悄声说,“让俺去死,俺还舍不得你呢,放心,此乃老天赏饭,这次完事,咱家的小日子会更加地红红火火。”

营氏没说话,过了半晌,心里一激灵,梦里一脚踩空似的。不自觉就“吧嗒吧嗒”地流下泪,像房檐滴水,颤声问道:“你不骗俺?”

营氏一问,张承也不免心里没着落,像是玩猜谜语被人猜穿了底儿。他明白自己在说大话,是在糊弄自家婆娘,可是他总觉得顶天立地大老爷们遇到机会不上前搏上一回,实在对不起自己。何况不上不下的日子真的没个尽头。

张承知道营氏心疼他,怕他出事,眼下他可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再刚硬的汉子也不是铁打的,他发觉自己的双眼发热,估计忍不住,一旦让营氏看见,一准儿不会让他冒险,于是,干脆将那盏床头油灯吹灭,一把揽营氏在怀说:“傻婆娘,俺才不会那么傻乎乎呢,明儿个俺得去孔员外家守夜去了,吃不准几天,赶紧抓住时间办点正事儿吧,省得到时想得慌,影响了拿鬼的心情,那多划不来。”

营氏在张承那里捏了一把,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孩子们在隔壁呢,老不正经……”

夫妻俩好久没那个,她还真想了。

次日,张承来到孔员外家的客堂,把自己想为员外守夜的心情说了。

如果在平时,孔员外听到“守夜”二字一准儿得气个半死,“守夜?”只有死人才守夜,俺一个大活人守个哪门子的夜?

不过这回,孔员外正巴不得呢,像是栖了一脸的喜鹊,立马拽着五官一道飞舞,笑呵呵地满口吐梅花,“好啊,可是你有把握吗?”

老家伙喜上眉梢。

头天夜里,老家伙夫妇两人照旧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地面上,而且被褥枕头都一并挪动,板板整整,没留下任何痕迹,简直踏雪无痕一般。

最要命的是,为孔员外守夜的是号称本庄头号高手的刘铁柱。

刘铁柱的武把式是远近闻名的,号称家传绝学。

刘铁柱逢人便说自己家祖宗十八代都是武林高手,还出过御前侍卫,赶上有人戏问,哪朝哪代的御前侍卫?他则支支吾吾个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好在庄里也没人对他的话较真,毕竟几个学过几招把式的后生和刘铁柱叫过板,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至于十八代,就是逗大家一乐的把戏。

且说这脚下的诸城吧,出过大名鼎鼎的刘罗锅,弄得不少人号称刘罗锅后人,甚至有人也装出躬腰驼背的样式,似乎传承一样,但是这类事儿,明眼人都信不得。你就是刘罗锅的后人,你有人家刘罗锅的文采吗?刘罗锅写的字可是大名鼎鼎呢,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就是刘罗锅后人,又有什么用,说出来还不够丢人的呢,简直是辱没了祖上英名。

刘铁柱的身世算得上扑朔迷离。

庄里老人只知道他的爷爷和爹,这上两辈当过土匪,后来金盆洗手,改行从良。说到改行,也算不得什么行当,无非仗着手里头有些小钱,游手好闲而已。好在他爷爷后来老死病床,也算善终。

对刘铁柱他爹,刘铁柱自家有个说辞,叫“马革裹尸”。人们私下里议论,说那是个祸害,死得活该。

他爹仗着有些功夫,经常干些欺负老实人的勾当,某年赶上大旱,家里几亩薄田颗粒无收,家道突然落到谷底,毕竟原本也不是很宽绰。古往今来,百姓就没有富裕过,蚊子蹬一脚就会回到原形,回了原形的刘铁柱的爹,为了糊口,只好到了一个大户人家当护院。他爹心态好,明明落魄,被他理解为出人头地,变得膨胀,不单继续欺负老实人,又多了一份依仗,每次替主人收租时,像勒不住绳的狗,对佃户往死里下口,不鲜血淋漓不算完。

后来,他爹遭了因果报应。

一天早晨,刘铁柱他爹终于横尸街头。

当时,他的身边除了几条狗就是灰蒙蒙的大雾,据说那天的雾太大了,一直到了下午才散开。

邻居们说,横尸比较准确,因为只有尸身,没了脑袋。

这一来,弄得刘铁柱和他娘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在家里怎么盘算都弄不明白,好模样的一个人什么时候把什么人得罪得如此伤心,居然下了这样的狠心来报复。他娘活着的时候,一直念叨,人太坏,这个世上最弄不明白的就是人的肚皮了。

那年,刘铁柱刚好20岁。

没了爹的刘铁柱开始流浪,在十里八乡打把式卖艺,养活老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

没几年,老娘患了痨病,撒手而去,而这时刘铁柱也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声,一些临时护运的活儿时不时来约,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刘铁柱一直没个婆娘,有人说刘铁柱觉得武行有风险,怕婆娘守寡,才不娶亲,也有人说他和邻庄的一个寡妇相好,具体如何,没人坐实,但不管怎么说,刘铁柱在这孔戈庄是个人物。

孔员外两口子躺到地上,眼睁睁地丢人,那可是在刘铁柱的眼皮底下呢。

孔员外气得直骂,说是刘铁柱打了瞌睡。

刘铁柱被冤枉得额头青筋突起,像勒了两根红色的皮条,他捶胸顿足地发誓,说连眼也没眨一下,眨一下就是活王八。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了这样儿,而且他压根儿没看见鬼是什么模样,如果那个鬼让他撞见,他一准儿会生生把他掐死。

说到“掐死”的时候,孔员外就看见刘铁柱脑袋左右连晃了两下,一会儿,两个大脸蛋子上各起了一记红色的掌印。屋里所有人立时吓得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张口结舌。

屋外,秋阳轻佻地高照着。

数只乌鸦在窗外的黄柳上盘桓鼓噪,一时间显得阴气甚重。

张承走进屋的时候,刚好碰上了这尴尬的一出。

孔员外张了张嘴,打算继续说话,刘铁柱似乎忘了适才脸上挨的莫名其妙的掌印,对着张承大声吼起来,他的心中气愤不已,像是得了便秘,有劲儿使不上,脸憋得活似一个熟透的苹果,在他眼里,论武把式,张承就是一个无名小辈,现在这个无名小辈居然来抢他的饭碗了,人生在世,太多的时候,面子就是比命还重要。

“俺都不行,你算哪根葱?没人扒拉就硬了。”刘铁柱急赤白脸地冲着张承就大步迎了上来,他眼睛发红,喷着火球,巴不得一下子烧死张承。

“停!”此时的孔员外就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哪怕见到一根草也不想轻易放过。张承是他的草哩,不想轻易被刘铁柱弄断。

孔员外连忙喝了一嗓子,冲着刘铁柱连连摆手,然后和颜悦色地对张承说:“张承,你真有法子?”

“回员外,”张承拱拱手,镇定自若地说道,“俺想试一下,俺觉得俺行。”

刘铁柱眼睛虽小,但仍然圆圆睁着,炯炯放光,口里不住大叫,他说:“张承敢不敢和俺比试一下,一旦胜了俺,你才有资格替俺为员外守夜。”

刘铁柱说话都喷火,老远张承都觉得烫得慌。

孔员外连忙劝道:“既然张承肯自告奋勇,必有其过人之处,不比也罢。”

“未必,太未必了,”刘铁柱十分果断地摇头摆手,愤然道,“他只是羞辱俺罢了,再者想在员外这里讨些好处,对了,不是讨些好处,是骗些钱财。”言讫,一个箭步跨到张承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张承,乃至于张承都嗅到了刘铁柱呼出的气息,热喷喷地夹杂着异味儿扑到他脸上,像茅房里热腾腾的屎味儿。

刘铁柱直勾勾盯着张承,轻蔑地说:“张承,咱们到院子里比试几招,敢吗?”

张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抗不了刘铁柱的激将,况且他十分看不惯刘铁柱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他见过斗鸡的,刘铁柱就宛如热血上涌的一只斗鸡,浑身的羽毛孔雀开屏一样张扬着。张承冲着员外一拱手,说道:“员外,俺就和刘师傅讨教几招。”说完,转身便往院子里大步走去。

秋风初凉,有几枚黄叶飘落,院子里跟散了几锭金子似的,煞是好看。

张承知道,他即将在这里与刘铁柱一比高低,至于输赢,他心里也没底儿,他想起营氏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蓦地有几分难受。

他晓得,这一比试,一旦他败下阵来,他的打算就会鸡飞蛋打。

当然,他赢了,也未必能在晚上搞定的那件莫名其妙的事儿,估摸着晚上的蹊跷事儿是真的,不像是什么人搞的瞎名堂。

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清,也想不明白,那完全是一件有悖于常理的事,已全然超越了常人的思维呢。

如果晚上的比试,他再赢了,他一定会得到孔员外的大笔赏赐。他知道孔员外的为人,其出手大方还是遐迩闻名的。有了钱,他要置些田产,不能总那么无依无靠地漂着啊。他现在属于穷不起的人,四个孩子等他抚养啊,女儿大秀、二秀、三秀,儿子石头……对了,是五个孩子,还有童养媳杨三贞。当然,如果他失败了,摄人魂魄的气氛没有在孔戈庄被消除,他恐怕连在孔家吃饭的饭碗也该砸了。

张承觉得自己是有退路的,真要一旦砸了饭碗,他就打算到关外去,去找李有才他们,那里一定有让男人怦然心动的东西。兄弟三个走了三年了,他开始想念他们了,哥儿几个当初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别说孔戈庄,就是在诸城,底气也足着哩。前些日子,听乡亲传回信儿说,说有哥三个到了长白山一带,挖出了大人参,发了财,讨了女人,日子过得好哩。

他突然觉得那哥三个就是他们。

胡思乱想之间,刘铁柱的飞腿已经狂风一般横扫过来。张承一闪躲过了。

未待喘息,一记老拳又扑面而来,这一回,张承没躲,他就势用右手握住老拳,左手虚晃一下,而真正的回招是他打小就擅长的右脚,此时的右脚早已踹中刘铁柱的小腹。张承出腿的时候想到了“仁义”二字,这是他时常想起的两个字,现在这两个字救了刘铁柱。张承将脚上提了几寸,否则这重重的一踹,一定是在刘铁柱的命根子上。

孔员外还在眨眼的工夫,刘铁柱已经被张承飞踹出丈余远,趴在几枚落叶之上,大口喘息在那里,活像一只雨后的蛤蟆。

张承立马跟过去,伸出右手,连说承让,语气里满是温和。

刘铁柱的脸成了紫茄子色儿,深浅不一起伏着怒气,他没搭张承的茬儿,扭了个个儿,一个鲤鱼打挺飞快起身,死死地白了张承一眼,愤愤而去。

好久之后,张承还记得刘铁柱那一眼,那目光犹如一只正在为活鱼开肠破肚的鲜血淋漓的大手。

孔员外一捋胡须,会心大笑,好像刹那之间,他看见了安全。

安全,这个很平常的东西,现在成了孔员外日夜所思的东西。

“好吧,”孔员外走近,拍着张承的肩膀,说道,“只要你为俺驱了恶鬼,俺赏你五根金条。”

五根金条,也是孔员外对刘铁柱开的价码。

张承一听,连忙作揖,说:“谢谢员外,俺今天就住在您家里,白天四处逛荡,晚上就守在您的炕边儿,专门等着那个恶鬼,俺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三只眼。”

差不多到了掌灯时分,张承在孔员外家匆忙吃了两口饭,便来到孔员外卧室门前,孔员外忙把他拽进来,告诉他,千万别客气,就在床边的躺椅上歇着,以逸待劳吧,只是千万别睡着了。

张承笑着说:“放心,俺白天睡了两觉,现在精神着呢。”

此时,屋外漆黑一片,开始传来“沙沙”声响,秋雨来了。孔员外夫妇马上喝了睡觉的汤药,和着衣裳,脱了鞋,拱进被里,很快就打起呼噜。

张承望着他们,心里寻思,切不可大意,五根金条啊,将关系着俺们一家人的日子哩。

半夜,张承的眼皮还是打架。

他强挺着,但是还管不住眼皮往下耷拉,他恨不得弄来黄瓜架条把眼皮支上。又过了一会儿,张承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为他讲了一个缠绵的故事。

十六年前,孔戈庄有一对叶姓夫妇,丈夫叫叶栓子,妻子叫叶柳氏,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叶凤儿。

叶栓子是一位木匠,手艺上乘,串走十里八乡,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去。

那年夏天,出奇地热,许多人都热死了。

许是天热,天就开始旱起来,田地里的禾稻变得一点点枯萎。

人们对日子出现了担忧。

栓子的活计也不好了,十几天都没有活儿干。

叶柳氏建议去城外的关帝庙去上香许愿,求关老爷保佑一下,要不到了秋天,旱灾的恶果一来,全家估计都得遭殃。叶栓子一想也是,至于关二爷灵验与否,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夫妻二人把孩子托付给了邻居李婶儿,便一大早往关帝庙赶去。

关帝庙的香火很旺盛,这些日子更是如此,熙熙攘攘的,香客成堆。

门口有卖高香的,有卖驱邪符的,也有卖小孩玩耍的,像是戏台演戏般热闹。

叶栓子打头里一头挤进了庙门,叶柳氏没有跟上,两人走散了。

叶柳氏心里着急,但一眼望去,全是人头晃晃悠悠,还有花花白白的头皮屑,只是不见叶栓子。

这时,一个动听的声音传过来,“这位娘子,想必是和家人走散了吧。”

叶柳氏循声望去,看见一位貌似慈眉善目的中年汉子。此人正是孔员外。

孔员外说:“你是叶柳氏吧。”

叶柳氏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俺。”

孔员外笑着说:“俺姓孔,乡里乡亲不是外人,你是咱庄里的大美人,有名着哩。”

叶柳氏羞羞一笑,不作答。

孔员外说:“俺知道,你与人走散哩。”

叶柳氏说:“您神哩。”

叶柳氏对孔员外早有耳闻。只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才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大一会,孔员外便打发下人找到了叶栓子。

认识孔员外之后,叶柳氏对孔员外充满了敬意和感激,平日里孔员外也不时往叶家送些小礼品之类,家里有活计也找叶栓子来做,而且时常还给叶栓子介绍些外庄的活儿来。

很快。事情有了必然的结局。

一次,孔员外把叶栓子介绍到五十里外干活,中午便带着酒来叶家,说心情不好,求叶柳氏为他炒几个菜,陪他说说话。由于两家关系不错,叶柳氏也没多想,只是把孩子托付给李婶儿,炒了两个菜,和孔员外喝酒聊天。酒过三巡,孔员外占有了她,她怕邻居知道说不清,只好忍气吞声。那一刻,她知道了什么是人面兽心,但是晚了。她也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永远是弱者,但是也晚了。接下来,叶栓子知道了,去找孔员外拼命,再也没有回来,再接下来,她的孩子失踪了。这个红尘世界,最后给柳氏只留下了一条路,悬梁自尽。

恍惚之中,张承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来到他身边,他欠了欠身子,想从躺椅上坐起来,但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身子骨宛如被绳子捆牢,无法动弹。

女人怎么进来的,他不知道,因为门窗严丝合缝。女人款款向他走来,脚步轻得不闻丝毫声响,就像一只蜻蜓落在水面。

“别怕。”女人轻声说。

张承点点头。

女人接着说:“我的故事,刚才你知道了,我就是叶柳氏。”

张承的眼神有些惊恐。

女人摆了摆手。

女人说:“庄里的事儿全是俺干的。女人颇为得意,眉毛柳叶似的飘起来。”

张承后来自己说那会儿不大相信鬼神的事儿,现在面对眼前这个面貌如此清晰的女人,不由地打乱了他的许多念头。小时候,父亲为他讲过许多发生在常熟老家的神秘故事,父亲越是绘声绘色,他越是将信将疑。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信了,人们越把鬼神说得玄乎其玄,他越不信,因为他本人一次也没有见到鬼、妖或者神。

三贞一直认为,那是个公公自己编的故事,否则想当初那么信誓旦旦不去东北,忽然一下子就去了,无论如何下不来台,公公是多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哩。但是那个女人的事情的确又扑朔迷离,未来的日子里,公公可是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的女儿呢。所以,公公的故事,三贞也得讲下去,还得表现出很信的模样。

女人接下来,露出满面戚容,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恶鬼吧,但是你想想,孔员外毁掉了我们一家,我经过十几年的忍辱负重,练了些本事,交了些朋友,才有了惩戒他的功力,我能不报仇吗?”

张承说:“我理解,您是鬼吗?”

女人幽幽地说:“我是不是鬼不重要?你就当我用的是一种迷香,然后你就不需要知道什么了。”

“只是我的事儿砸了。”张承有些懊恼。

女人笑笑,“我不会让你砸的,今晚他们不会被移到地上,只是你拿了赏赐,我有一事相求。”

张承看了女人一眼,问:“我能办到吗?”

女人轻叹一声,说:“倒是能办到,只是有些难,当然你可以不答应,我今晚无论如何不会再闹下去了。”

张承说:“你说来听听。”

女人低眉想了想,又扬眉强调道:“你千万别为难。”

张承说:“俺不为难,你说。”

女人说:“我的女儿现在关东的长白山一带,以我的能力只能知道这些了,我知道你人品好,希望你能带着家人闯关东,我知道你有拜把子兄弟在那边的,请你去帮我找找女儿。我无以为报,帮你领那五根金条吧。”

听女人这么一说,张承心动了,倒不是为那五根金条,只是他并不想为孔员外这样的人再卖命了。他本来对有钱人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一直认为,天底下最肮脏的事只有所谓的豪门才有能力去做,他们是真正的衣冠禽兽,把“丧尽天良”一词用在他们身上,就像把一顶小孩的帽子戴在了大象的头上,孔员外的形象在他心中的崩塌,让他失去了对有钱人仅存的一点奢望。

“那你为什么不让这些坏人遭到报应?”张承气愤地问。

“哪儿那么容易呀,”女人流下泪来,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六道轮回,都是恶人得志,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就是要慢慢消遣这个老王八蛋。

“之后呢,你回去找女儿吗?”张承问。

女人垂眉道,不会,我没脸见她。

张承说:“俺去长白山,为你找女儿,但那五根金条俺不领。”张承突然觉得自己伟岸起来,像风雪山神庙的林教头,这一刻,他想,当英雄很简单,在噩梦中站起来就足够了。

女人幽幽一笑,充满谢意,说:“我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但钱你还是要领的,那是不义之财,我们取来,天经地义!”

张承笑了,说:“那俺取来,只是俺拿到手也不会花掉,等见了你的女儿再说,至少俺和她平分。”

女人莞尔一笑,说:“你仗义。”

张承突然像想起什么来,忙问女人:“对了,见了你的女儿她会相信俺吗?”

女人说:“这好办,她的肩头,右肩头有颗梅花痣,红色的,我为她讲述了一个狼姥姥的故事,答应第二天接着讲,结果没等到第二天,她就丢了……”

张承心中叹道,看来人们的忧愁与痛苦遍地都是啊,不分东南西北。

张承看了看窗外,天已灰蒙蒙露出亮色。雨似乎也停了下来,听不到“沙沙”的响声,风大了起来,像饿狼扑食一般不时地拍打窗户。

孔员外两口子鼾声大作,与风声交相呼应。

张承不经意间与女人相互看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张口,张承马上礼貌地收住口,示意女人先说。女人流露出致谢的神色,匆忙说道:“天很快就亮了,我得走了,对了,七天之内我不会再来,但你要在七天内离开这里,这样,孔员外才不会生疑,七天后我还会再来的。”

张承知道她本人的怨结未开,劝也无益,但还是又问了一句:“如此大的仇恨,你何不如做了他?”

女人苦苦一笑,说:“我有的是时间,记住,虽然我不是万能的,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了。对了,七天,七天之内一定离开诸城……”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如果见到凤儿,替我帮帮她。”女人转过身又走回来,似乎想起什么,悄声对张承说,“你去关外不是什么坏事,听江湖上一位高人说,这里两年内将连续大旱,到时候饿殍遍野,到了那边,讨生活容易些。”说完,人已杳然。

张承睁开眼睛,不知刚才所见是梦幻还是现实,这时天光已然放亮,光线舌头似的在屋内舔来舔去。鸟鸣声也锥子一样锥透薄薄的窗纸扎进耳孔。

孔员外醒了,连续多天,他终于在热炕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一边起身穿鞋,一边问张承:“夜里发生了什么?”张承说:“见到了一个女鬼,被他制伏,女鬼表示永远不会再来。”

女鬼?孔员外倒了倒鞋壳里的杂物,看着张承,面露疑色。

张承绘声绘色把女人的外貌特征描述一番,尤其强调了右腮边的一粒小痣。听到这里,孔员外脸上又惊又恐,不时地搔着头皮,锃亮的秃头上居然出现了几道红痕。张承明白了其中就里,心想刚才应该是真,不是梦,于是赶紧说:“那个女鬼让我驱赶跑了,她发誓永远不会再来了。”

孔员外的眼光躲躲闪闪,如弹跳的皮球一般,似在回避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这样最好,张承,你去账房领五根金条吧,这期间白天就待在府里,晚上可以回家,但是必须随叫随到。”

孔员外说完,来到八仙桌旁,随手抄起那口大烟袋,张承马上用火石为孔员外点了烟,孔员外遂“吧嗒吧嗒”吸了起来,吸烟的动静听上去像是鸡啄米。

稍倾,张承说:“俺先下去。”

孔员外笑笑。

张承来到账房,果然领了五根金条,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一五一十把夜里的奇事和营氏说了一遍,他没有说得过于详细,只是说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此奇遇,听得营氏直张嘴巴,当张承说到背井离乡去关外长白山,营氏脸色大变,她说:“拖家带口,怎么走啊?还七天,这许多物件,天天用的吃的穿的,还有那个命根子煎饼鏊子,一大堆东西,没有十天半个月是走不出去的,况且地熟为宝,到了那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怎么营生?”

张承笑笑:“怕什么,还有孙猴子和李有才他们呢?”

营氏又说:“谁知道他们在哪里?听说长白山那边有鬼、有狐、有人参大仙、有虎狼豺豹,人在家门口走着走着就没了,丢孩子的,丢老人的,土匪绑票的,天天发生,那可是凶蛮之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张承叹道,“七天,七天之后孔员外家还会闹鬼,咱们拿了人家五根金条,到时怎么办?”

“当家的,”营氏眼噙泪光,声调悲伤,“俺们不要金条就是。”

张承也有些不忍,他毕竟昨天夜里承诺了那个女人,虽然那或许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魂,说起来让人无法相信,如此轻飘飘的一次对话,一家人的命运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命运许多时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何况男人嘛,总是要一诺千金的。本来对于闯关东面子上一直抵触的张承,瞬间就想明白了,此刻,他反倒觉得关东遍地黄金,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决定就这样下了,就在一念之间,压根儿没有丝毫的纠结。

这一切,他不知道是因为叶柳氏的委托,还是在他心中隐隐的早就有了去关外的冲动。去长白山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情。

昨夜发生的事或许只是一个由头,这个由头帮他下了决心。

可是一时半会儿,他又不知道如何劝服营氏。缓了半晌,他才说:“孩儿他娘,这五根金条可是烫手的山芋啊,拿了就抖不掉。你别看孔员外整天慈眉善目的,那可是个王八羔子。七天之后,事情再一发,他会饶了咱们?”

营氏一听,心中伤恸,犹如隔着大老远知道家里着火,十万火急却又束手无策,她嘎巴几下嘴,半天才听见自己在发音。对着面前这个男人,此刻营氏心里第一次有了埋怨,她觉得自己无法控制住急雨般的泪水,她听到自己在说:“起初,俺不让你去,你偏不听,现在可好。再者说了,走?靠什么走?五根金条,你不让动,家里积蓄走不上三百里。”

营氏一向温顺,突然改变性情,张承宛如吃了汤药,浑身上下都奇苦无比,他连忙哄劝,他知道营氏嫁过来,没享过一天的福,跟着他受了不少苦,繁重的家务,让才30岁的她,早已失去了刚嫁过来时嫩黄瓜似的模样。30的女人,还没到半老徐娘的年纪哩。

“花,怎么不花,俺不是说找到凤儿,一家一半,那时再花吗?”张承赔着笑脸说。

营氏知道拗不过丈夫,这关外是一定要闯了,便退而求其次,劝道:“那至少先用上一根金条总可以吧,那一根半咱永远不动。”

张承苦笑地摇摇头,似乎有些戳心地说:“天理,人心,当面说清办利索,才是做人的道理吧!”

营氏知道苦劝也无效果,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丈夫,到了晚上,张承又赔笑过来,扳着营氏的肩头说,必须到孔员外家去看看,得稳当几天,然后选一个夜晚悄悄离开。

营氏一脸泪水,不说话。她听见屋外的风正在没脸没皮地刮呢,有的人像风,有人不像。

张承踩着风火轮一般一溜烟就到了孔府。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虚,问自己,是不是在做亏心事?

天已深黑,深蓝的天空繁星点点,像许多只窥探的眼睛。近处远处都有将死之虫的哀鸣,鸣声无奈而悠长,如一条无所事事的麻绳,在乱风里摇来晃去。可能触景生情,张承的心愈加沉重起来。

他知道,几天之后,他和家人的命运将变得一如琢磨不定的风声,像麻绳,也像迷离的眼睛。

未来是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见到孔员外。

孔员外正在灯下抽烟,跷着二郎腿,从老旧的黑布鞋里,张承闻到正钻出一种气体,臭而得意。

孔员外已经气色大好,老脸上涂了一层油脂般的春意。满脸流油那种。

见张承过来,孔员外眉开眼笑,说:“你不用跑来一趟,有事喊你就行。张承哈了一下腰,说,俺必须看看才放心。”说了一会儿闲话,张承便告辞,踏着一地星光,慢慢踱回家去,心里想的是,怎么打开营氏的心结。

次日一大早,张承又来到孔府,这回孔员外更加春风得意,说道:“张承,你的美名已经传遍十里八乡哩。”

张承知道怎么回事,连忙回道,小事一桩而已。

孔员外听了,转过头对着管家说:“你看看人家张承,再看那个吹牛的刘铁柱,人品高低,立见高下,替俺记住,以后别亏待了张承。”

管家点头称是,说咱庄里的能人,咱一定要厚待。

白天在孔府里转悠了一天,张承回到家里,见了营氏,继续赔着笑脸说:“孩儿他娘,别拧着了,明天俺得到城北去雇好车马,必须先跑出两百里开外去,否则被孔员外追上就会惹上大麻烦,他本来就生性多疑,见咱们走,他没准儿会认为闹鬼之事是咱弄的,目的是骗他钱财。”

听丈夫这样说话,营氏也知道事情严重,她觉得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识大体,妻贤夫祸少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营氏把张承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下,她清楚这件事情不会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何况一走了之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如果留下,真弄不好招惹上祸事,于是便淡淡地说:“当家的,别上火,俺那只是一说,外面大事,你做主就是了,反正俺娘六个的命运都交给你了,你斟酌着办吧,怎么定都依你。”

话是淡淡的,像一缕无精打采的风,漫不经心地吹拂着,营氏心里明白,这是她故意为之,不管怎么说,张承的先斩后奏让她心里总是有一种吃苍蝇的感觉,胃里直犯恶心。

张承一心想着怎么走的事儿,压根儿没有看出营氏心里隐隐的不快。他跟营氏说了他的想法,他说:“雇马车到青岛,咱家里的钱还够,全家上轮船,钱也够,到丹东下了船,钱就花光了,那咱一家老小就一路乞讨去长白山。” kLZR4N7S9xw+GeOIzP7ptw6M/aQE/6cuRZDXpMv9vPwp6Z6CTC3MEjHk/NWC+A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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