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草是辛土的老妹,她原是伊满的女人。自打伊满做了山都木客部落的师公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即宣告了断。这是山都木客部落先祖传下来的族规。部落师公不允许拥有女人,否则冒犯山神,触犯族规,招致法术不灵,灾祸降临。
辛土对师公伊满的回礼很在心,难得老妹辛草一双巧手纺织的苎麻粗布。辛土看见布料就想到了老妹苦命的境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山桃子见阿妈哭了,悄悄地走过去问阿妈:“阿妈,你替姨妈孤单一人伤心吗?”
辛土嗯了一声,擦去泪水说:“山桃子,你人小鬼大,阿妈心里想什么,你都晓得,你的姨妈多可怜,跟阿妈去陪陪你的姨妈吧。”
山桃子的眼里闪着聪颖的灵气,她点点头说:“阿妈,我要去看姨妈纺纱织布。”
辛土和辛草是大岭山江东部落的一对亲姐妹。那年,辛土和辛草的阿妈请来媒婆给她们说亲。过了些日子,媒婆带着山都木客部落的桑多和伊满两个健壮的男仔,翻山越岭走了一百多里地,来到江东部落相亲。说来也巧,桑多一眼相中了正在淘米酿酒的辛土,而伊满一见着纺织苎麻布的辛草两眼放光。媒婆笑盈盈地跟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辛土和辛草姐妹俩的阿爸说:“山神注定的缘分,门板也挡不住啊。”
桑多和伊满留下二十头山羊和几捆野兽毛皮后,带着辛土和辛草姐妹俩,高高兴兴回到了山都木客部落。辛土和辛草成了山都木客部落最受尊敬的女人。
辛土带来江东部落的酿酒技艺,从此以后,浓郁的糯米酒香时不时地飘散在山都木客部落营地,诱得族人涎水欲滴,神魂颠倒。辛草则用她的一双巧手,做起了纺织,一根根沤过的苎麻在她的手里变成一根根细线,一根根细线又变成一匹匹苎麻布,一匹匹布帛被裁成一件件部落族人的服饰。
按照部落的规矩,部落族人向辛土和辛草索要米酒和布帛时,须以家禽或自家栽种的谷物杂粮作为回礼,倘若遇上红白喜事则视为部落公事而无须回礼。
桑多之所以被族人推举为酋长,除了他的勇猛和智慧外,跟他的女人辛土受到族人们的爱戴和尊敬有很大的关系。桑多与辛土争吵时,族人会偏袒辛土。他们会说:“桑多,你莫要忘了,你当酋长的荣耀是辛土给你的。”桑多只好闭上嘴,知趣地让着辛土,要么耍个滑头跟辛土说:“好吧,我不再跟你吵了,我要打猎去了,等我回来,你一定得给我燃起篝火烧好热水来。”
辛土装着生气的样子说:“等你回来,水都凉了。”辛土的话惹得旁人呵呵地笑了。
这样的情景撩得辛草胸中燃起了火苗,她抓住伊满的手扯一把说:“伊满,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阿姐说的话吗?”
伊满揣着明白装糊涂。辛草就在他手上捏一把,痛得伊满嘶嘶嘶地喊痛。辛草问伊满:“你打猎回来,你就不怕我烧热的水又凉了?”
伊满回答说:“你烧热的水永远不会凉的,山都木客部落的火种永远不会熄灭,大岭山上有烧不完的柴火,因为我拥有了勤恳善良辛草。”
辛草听了开心地笑了,笑得心花怒放。
山都木客部落老迈的师公伊思图,他从大岭山的风声里,听见了伊满和他的女人辛草欢愉后的梦呓,他穿上神衣戴上神帽,手握桃符木手杖,枯坐在大岭山峰顶的洞穴里等待升天。
师公伊思图沉思着,他清楚自己寿辰即将来临,他唯一要做的事,是在他升入天堂之前,把部落师公职位传递给下一接任人。可他没想到,一件令他失望的事情发生了。伊满和辛草那番亲密让他的心愿几近崩溃,令他老泪纵横。伊满是他意想中的传承人,即将成为山都木客部落新一代巫师。遗憾的是,伊满还蒙在鼓里。依照部落的族规,部落师公是不允许拥有女人的。一对恩爱的人的幸福即将毁灭时,他又于心不忍犹豫起来了。谁来传承山都木客部落师公之职关系到部落繁荣兴衰的千秋大事。
山神啊,宽恕我的残忍吧,师公伊思图为自己的残忍向山神忏悔。他经过一番纠结和犹豫之后,为了山都木客部落的繁衍昌盛的份上,他最终决定让伊满来担当部落师公神圣之职,他从神袋里摸出泥捏的伊满,慢慢起身,艰难地走到洞穴外一棵苍老的松树下,将泥土捏的伊满放进老松树的树洞里,然后用尽最后的气力,念起了师公转世的咒语。
山都木客部落的族人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看见一颗明亮的星辰,拖着一条亮闪闪的光芒,跌落在大岭山的峰顶上,他们晓得,师公伊斯图的寿辰已到。
酋长桑多带领着族人涌向耸立在云天之上的大岭山峰顶,他们为师公伊思图举行了庄严的天葬,这是山都木客部落最高规格的葬礼。
伊思图被安葬在洞穴里,这里离天堂最近,仿佛能感受到山神就端坐在神秘莫测的云雾里,倾听着凡人的祷告。部落族人们头戴山神的面具,他们用悲伤歌声和舞姿送伊思图升入天堂。
伊满主持完师公伊斯图的葬礼后,在返回山都木客部落营地的路上忽然失踪了。
有族人说看见伊满下了山,拐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人影。酋长桑多带着部落的族人在桃江两岸丛林里找了三日三夜,依然没能找着伊满的踪迹。酋长桑多安慰族人说:“你们放心吧,伊满会回来的。”
酋长桑多的话果真灵验。多日后的一个上午,部落族人见着精神焕发的伊满回到了营地。部落族人们立刻涌了上去。伊满在族人面前炫耀他神奇的经历。他不停地咂嘴咂舌说:“哎呀呀,我从来冇见着过这么靓的桃花林,那一定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站在山崖上,隔着浪花飞溅的桃江,见着对面一片桃花灿烂,芳香扑鼻,我要是像鸟一样飞到那里去多好啊。于是我跳进桃江游了过去。”伊满说:“你们猜猜,我看见什么东西了?”
部落族人们摇头表示不知。伊满接着眉飞色舞说:“我看见桃树下有一个棚屋,棚屋里有一坛桃花酒,我端起酒坛喝了一口。你们猜,我喝过桃花酒后做什么事了?”
有族人说:“伊满,你喝醉了,睡倒在桃树下做梦了。”
族人哈哈大笑。伊满不在乎有人笑话他,他依旧煞有介事说:“我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起来了,我飞过了大岭山的顶峰,我看见了无边无际的丛林,见着了无数的星星在我身边闪烁。”
酋长桑多扒开族人,打断伊满的话,一把拉住他说:“回家去做你的美梦吧。”
酋长桑多把伊满带到辛草的面前。辛草一见到好些日子不见影子的伊满,惊喜得流下了眼泪,她上前拉住他气狠狠地问:“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让山妖捉去吃掉你的魂魄了吗?”
伊满镇定自若,瞟了辛草一眼说:“我是山神的天使,我是一个冇有女人的男仔,你一定是看错人了吧。”
啊!辛草惊呆了,她用惊恐的眼神盯着眼前自己的男仔,感觉到一场灾难就要降临。辛草痛苦万分,恼怒地举起巴掌狠狠地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响过之后,伊满一点不觉得痛,他转身离开了她。
伊满中了鬼魅山妖的毒蛊了,迷失了魂魄。这个传言一时间在部落里引起了一阵恐慌。酋长桑多召集部落族人商讨祛邪禳灾,拯救伊满时。伊满却向族人发出了郑重的警告说:“三日之后的三更半夜,一场灾难要降临山都木客部落。”他接着说:“黑狼谷的黑狼家族会趁着月黑风高,偷袭山都木客部落。”他告诉部落的猎手们做好应战准备,以防黑狼谷的黑狼家族给山都木客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伊满的预言被部落族视为笑话,没谁会傻到相信一个中了妖邪人说的疯话。伊满成了孤家寡人,他失望至极,把自己关闭棚屋里,等待着灾难之夜的来临。
三日之后的深夜,天色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狼谷的黑狼家族在头狼哈利率领下,悄无声息向山都木客部落奔袭而来。它们很快将山都木客部落营地包围了起来。
此时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如往常一样在酣睡中做着美梦,他们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浑然不觉。
头狼哈利凶猛的眼里露出一丝冷笑,它瞅准时机仰头一声嗥叫,发出进攻的命令。
危急之时,清醒的伊满点燃了部落东南西北方向的四堆柴火,这些柴火是他事先堆放好的。柴堆燃起的火光很快照亮了部落营地。
伊满手持一根结实粗壮的木棍挡住黑狼群的去路。伊满的吼声像落地的惊雷,震撼着山川大地。头狼哈利吓得魂飞魄散,调转头拼命朝森林里遁去。狼群见头狼跑了,跟着一哄而散,落荒而逃。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从睡梦中惊醒了,男仔们敲响了震天动地的铜鼓,抄起长矛、砍刀、锄头或木棍奔出棚屋。他们跟随酋长桑多涌向部落通往外面的山路口。
部落族人们看见伊满手握着木棍屹立在路口上,像一尊看门神守护着山都木客部落营地。
伊满吓跑了黑狼,拯救了山都木客部落。
部落族人为此议论纷纷,伊满能预知祸福,能听见山神的声音,师公非他莫属了。
老师公伊思图去世后,公选新的师公成了部落族人的一件大事。依照山都木客部落的族规,公选师公的仪式由酋长主持,参与者必须是成年人。
公选部落师公的那天,部落族人聚集在部落祭祀坪上,他们的手里抓着一颗小小的鹅卵石,排着长队,依次向摆在他们面前的陶瓮投去那颗尊贵的石子,他们晓得,他们手心里的这颗小小的鹅卵石关系着部落的繁衍兴衰,公选师公是部落族人神圣的事,因此气氛庄重而严肃。
辛土心里难受,倘若伊满真的被族人公选为部落师公,对她的老妹辛草来说,将意味着一场厄运的降临,想想可怜的老妹,她忍不住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辛土的眼泪无法阻止部落族人的公选。酋长桑多和部落长老当着众人的面清点陶钵里的鹅卵石。公选的结果是预料之中的事,伊满被推举为部落的师公。
伊满做了山都木客部落的师公。辛草听到这个结果,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昏天黑地,也骂了三天三夜。她把骂人的话播撒在了部落的每个角落里,深深地刺痛了族人的耳朵。族人们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咒骂,心里揣着同情和愧疚,却丝毫不会后悔自己朝陶瓮里投去了那颗鹅卵石。
女人们提着装满肉干和野果的竹篮子,走进辛草的棚屋里,陪着她伤心落泪,叙说自己心里的凄楚。
女人们的功夫没有白费,她们给了辛草莫大的抚慰。辛草哭过三天三夜后,抹去脸上的泪痕,端起一壶桃花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把陶壶扔到棚屋外砸了个粉碎。她听到陶壶清脆的破碎声时,整个人瞬间变得神清气爽、轻松和飘逸了。她好像忘却了悲伤,她好奇地问大家:“伊满是谁呀?我怎么不认得这个人呀?你们认得他吗?”女人们惊愕不已,瞪着大眼面面相觑。
辛草走出棚屋,仰望着大岭山,心里说:“山都木客部落的师公,祈祷万能的山神,赐给我用不完的苎麻!”
妇人们听出来了,辛草要织布了,她们七手八脚帮着架起纺织机。不多久,辛草的棚屋里又响起了纺纱织布的木器声。
酋长桑多和猎手们伫立在山岭上,竖着耳朵听着部落营地飘过耳边的织布声,心里很是欢喜,他们不消多久就可穿上辛草为他们织成的衣物了。
可是师公伊满听见的不是纺纱纺布的声音,而是辛草悲戚的哭泣。他的心像是被大黄蜂狠狠地扎了,跌坐在草丛里。这时云天上飘来一朵乌云,一道闪电划向山岭。师公伊满冥冥之中耳边传来山神的教诲,他慌乱地爬起来,把悲伤的情绪藏到心底里,他对着大山呼喊道:“仁慈的山神,请赐给勤劳的辛草苎麻,让善良的辛草为山都木客部落纺纱织布吧。”
山风吹过,乌云化作细雨飘落下来。太阳出来了,部落的猎手们惊异地发现,这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辛土提着竹篮子,唤了山桃子一起去辛草的棚屋。一路上,山桃子学着画眉鸟歌唱。她的歌声听得画眉鸟收起了清脆悦耳的嗓音,听得麻雀和斑鸠害羞地飞走了。
辛土带着山桃子走进辛草的棚屋里。辛草的眼神呆滞,漠然地直视着外面的丛林,她依然念着伊满。
辛土把装满肉干和野果子的竹篮子递给辛草,婆口苦心劝她说:“老妹呀,师公伊满不再是你的男人了,他是山神的天使,他要禳灾避邪,驱鬼魅山妖,护佑部落族人,看在山神的份上,你放过他吧,你若不嫌弃的话,我明日就托人去大岭山外的部落给你挑个中意的男仔。”
辛草听了辛土的一番话,脸一沉说:“是呀,师公伊满做了山神的天使,他做他的天使,可我还是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我活着是山都木客的女人,死了是山都木客部落的鬼魂。你今日要为这个事来找我,就请提着你的竹篮子走吧。”
辛土掴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老妹呀,我当着山神的面收回糊涂的话。”
阿妈和姨妈伤心地哭了。山桃子心痛地说:“阿妈,你莫要说姨妈了,她会伤心啊。”
辛草擦去脸上的泪水说:“山桃子,你和阿妈常来看姨,姨就不会伤心了。”
辛土说:“老妹呀,山桃子跟着你纺纱织布,也好有个人陪你。”
辛草问:“山桃子,你要跟着你姨织布吗?”
山桃子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回答说:“姨,我要跟你纺纱织布。”
辛土说:“山桃子,那你就拜你姨做师傅吧。”
山桃子蹲在姨妈跟前说:“我拜姨妈做师傅。”
辛草拉着山桃子,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山桃子,你长大了,懂事了,以后就跟着姨纺纱织布。你记住,不会织布的女仔不是一个好女仔,以后找不到好男仔。”
山桃子说:“我不要男仔,我要跟阿妈在一起。”
山桃子的话逗得辛土和辛草笑了。
有了山桃子和部落纺织女人的陪伴,辛草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安宁。女人们歇息时时不时聊些玩笑话,撩得辛草的纺织棚里充满了咯咯的欢笑声。
辛草说:“山桃子,你就当外面下起了一场暴风雨,什么东西也听不见,你只听见纺轮、纺锤和捻线砣拉线的声音。”
山桃子变得乖巧了,她听从姨妈的话,心思放在了纺线织布上,耳外那些女人们的玩笑话飘进她的一只耳朵里,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
太阳落西山了,山岭上起了暮霭,夜色开始弥漫在部落营地。纺纱织布的女人们都走了,辛草放下手中的活,走出纺织棚,坐在棚屋外的草地上,静心细听族人赶着鸡鸭归巢的杂沓声,或仰起头聆听酸枣树上斑鸠一家老小归巢时的欢闹。这些声音有时带给她温馨和安宁,有时也带给她满怀愁情。
一个夜色朦胧的夜里,辛草走到部落营地外的溪河边。
月光落在了一泓清澈平静的水潭上。辛草坐在溪河岸边的石头上,她看着自己美丽孤单的身影,一双明亮水灵的眼睛变得孤寂黯淡。泪水如细雨飘落,模糊了她的影子。辛草心里依然挂念着伊满,曾经的温情和粗野成了她梦里唯有的回味,扯起一根根剪不断的情丝。她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影子,情不自禁吟唱道:
万能的山神
我的伊满决然地
做了你的天使
他带走了我心
斩断了我情
留给我的是悲伤
赐给我的是凄苦
仁慈的山神
张开眼睛看一看
我的孤独
听一听我苦衷
我喝一口泉水
滋润我干枯的心
我舀一钵神水
洗净我的伤痛
我的伊满
你听见了吗
我的悲苦哀伤
呜呜呜……
辛草朦胧中看见小溪对面站着一个男仔。我的伊满,你来了?辛草惊喜地站起身,喊了一声。男仔倏地不见了影子。辛草如一片霜打的落叶,轻飘飘落在溪水里,霎时有了清水拂身的清凉舒爽。
辛草抬头望月,回想起了伊满曾经的温柔,她褪去身上的衣物和脖子上挂着的兽骨项圈,溜进冰凉的溪水里,让叮咚的流水亲吻她的肌肤,她祈祷伊满变成顽皮的石斑鱼,啄去她肉体上的伤痕,赐给她做他女人的滋味。
辛土好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老妹辛草了。她和酋长桑多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辛土的肚子里有了他们的骨肉。
山桃子的老弟出生的那天,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师公伊满在棚屋外面设坛作法祈福。酋长桑多看见辛土肚子里出来的是带把子的儿子时,满脸溢满了幸福和祥和。师公伊满说:“一个带把子的,这是山都木客部落的福分,就叫他阿福吧。”
织女们跟着看热闹去了,辛草没出去,她摇着纺车,一招一式依然是那么的专注,她时不时松开手,让纺车慢慢地停下来,竖起耳朵聆听着风声里的一声声啼哭。阿福的啼哭带给了她莫大的抚慰。她沉浸在幸福中,好像她是阿福的阿妈,她情不自禁地敞开胸怀,让阿福吮吸她的乳汁,好像她是阿福的阿妈。
辛草的耳边响起师公伊满的祈祷声。清醒过来的辛草瞬间跌落失望的深渊,她咬牙切齿痛恨伊满,他不该这个时候闯进他的心里,搅了她的美梦。辛草暗地发誓,她要让伊满偿还她失去的一切。
辛草使劲摇动纺车。纺车发出刺耳的响声,接着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倒地的纺车车轱辘还在艰难地转动着,看上去就像遭受了一场苦难,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辛草走出棚屋,扶着一棵酸枣树恸哭。她的哭声悲凉哀愁,她向山神和部落族人诉说起天大的委屈,她是山都木客部落最可怜的女人。
辛草讨厌夜晚。夜晚降临,松明子把她孤零零的影子投射到泥墙上,夜风把阿福的哭声吹送到她的耳朵里,搅乱她一夜睡眠。辛草干脆走到辛土的棚屋里抱起阿福,学着画眉唱起歌来。奇怪的是,阿福止住了哭声,他像一只刚出生幼鸟,奶声奶气地跟着唱歌。这是辛草最快乐的时候,之前遭受的委屈和苦楚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淡漠,她的脾气温柔了许多,变得很有女人的味道。
辛草好像从痛苦和悲伤中走出来了,脸上挂着了笑容。可是谁都妹想到,辛草却做出一些怪异的事情。她抱着阿福,故意走到伊满的神坛外,教他学画眉鸟歌唱,还有意把她的笑声传到师公伊满的耳朵里。有时辛草搂着阿福,走到部落祭祀场,站在离师公伊满不远的地方,观看他做祭祀法事。等师公伊满做完法事后,辛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当着他的面亲吻阿福。辛草的做法令师公伊满十分尴尬难堪,而她却从伊满的尴尬难堪的神态里获得满足和快意。
辛草的做法令一些族人感到了不安。部落长老巴依对族人说:“你们看到了吧,辛草疯了,她蔑视神灵,挑衅部落族规,她的疯癫会让伊满神魂颠倒,失去法力,她的疯癫注定给部落招来灾祸。”
伊满做了部落师公,住进了部落神坛。
部落神坛坐落在营地的中心位置,神坛里摆放着各色山神的塑像,有泥巴捏的,有木头雕的,也有陶制的,质地不一,颜色大小不同,木架上还挂着傩神面具和神衣神帽。形态不一的山神聚居在神坛里,个个面色庄严肃穆,威严可怖。神坛掩映在一棵苍翠茂密的冬青树下,部落那尊铜鼓就挂在树下,随时敲响决定部落生死存亡的号令。
一天傍晚,部落长老巴依阴沉着脸,披着夕阳的余晖走进部落神坛。他郑重其事告诫师公伊满:“辛草发癫了,看在山神的份上,你看见她远见远走,祈求山神保佑山都木客部落平安。”巴依见到族人就说:“辛草发癫了,你们莫要搭理她,让阳光驱散她满身的晦气。”
辛草一夜间失去了族人的陪伴,她愈加感觉到孤寂无助,哭了一日一夜,哭得两眼红肿,哭得眼泪殆尽。闪电撕破了大岭山的夜空,雷声轰隆隆滚过部落族人的耳边,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
辛土向部落族人埋怨道:“这都是辛草痛苦的泪水化成的雨水啊,族人的心是石头做的,石头心肠啊”。辛土不晓得,师公伊满也苦苦地流着眼泪。
辛草流尽了泪水,她不再哭泣了,再多的泪水也抚不平她的伤痛,再多的祈祷也挽不回了族人对她的鄙视和抛弃。她变得异常沉静,心底里酝酿着一场心思,她要做一次惊天动地的冒险,向山都木客部落证明,她是一个女人。
雨夜里,辛草走出棚屋,毫不犹豫走进风雨中,一步一步向伊满的神坛走去。神坛是部落神圣的地方,部落族人不可随意闯入,否则触犯山神,违背族规,必受惩罚。
辛草推开神坛的门,蓦然站在师公伊满的跟前。伊满见到辛草大惊失色,好似一场灾祸降临。
闪电把凶神恶煞的神灵暴露在辛草的面前,隆隆的雷声像是向她发出一声声恐吓。辛草冷冷地一笑,指着苍天说:“万能的山神,你睁开眼看看吧,你赐给我苦痛和悲伤,我要让伊满今夜偿还。辛草对伊满说:“我是你的女人,是一个可以做阿妈的女人,我可以忍受苦难和悲伤,我也可以承受鄙视和抛弃,我忍受不了你给我的孤独和寂寞,我要做细伢子的阿妈,好心肠的神灵会宽恕我的。”
辛草勇敢地抱住师公伊满。师公伊满用力把辛草推倒在地。此时的师公伊满如一尊面目可怖的神灵雕像,怒视着胆大的辛草。为了部落的繁衍生息,他必须守住师公的尊严。辛草猛然惊醒,她被伊满的表现和举动震撼得目瞪口呆,她害怕得如见了鬼魅,悲愤得令自己无法承受,她满含泪水转身跑得没了踪影。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溪河的水滚着隆隆的巨响,从远处的山涧朝着山都木客部落营地奔泻而来。
天已微明,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依旧沉浸在梦中。牛牯仔睡梦里听见了轰隆隆的响声。他惊醒过来,神色慌张走出棚屋去看究竟。牛牯仔竖耳细听,吓出一身冷汗。此时山洪疯狂地涌向了山都木客部落营地。
牛牯仔跑去部落神坛,举起铁疙瘩棒槌,敲响了挂在冬青树下的铜鼓。急促刺耳的铜鼓响声撕破了沉寂的山岭,催醒了酣睡中的部落族人。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惊慌失措,撕心裂肺喊着四处奔逃,部落族人顿时乱成一团。酋长桑多和猎手们还在深山老林里狩猎,部落族人危在旦夕。
辛土拉起酣睡中的山桃子,背起还在梦呓中的阿福,向部落族人呼喊往营地后山上跑,她和赶来的桑麻催促着族人们一起向部落营地的后山岭逃命去。
师公伊满急忙穿上神衣戴上神帽,手持桃符木杖跳起神舞,祈祷山神阻止凶猛的山洪。
师公伊满喊破了嗓子,跳得浑身汗水淋漓,汹涌的山洪仍然未停。师公伊满脸色苍白,他想起昨夜辛草闯入神坛试图寻欢,犯下了罪孽,触犯了神灵。他脱去神衣,摘下神帽,扔掉桃木杖,高举着双手,趴伏在地上忏悔道:“万能的山神,我犯下的罪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汹涌山洪不顾一切地扑向部落营地。师公伊满转身跑回营地向族人高呼:“天时不利,天降灾祸,快跑啊,莫要贪婪你们猪羊鸡鸭谷物。”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携老带幼逃到了后山岭上,暂且躲进洞穴里。
师公伊满见到族人就说:“我犯下了罪孽,我要去山神那里赎罪。”
长老巴依愤然地说:“你哪来的罪过?造孽的人不是你,是那个可恶的女人辛草,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不再容忍她了,她不是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了,让她滚吧,滚得远远的。
师公伊满忏悔说:“你们莫要责怪辛草了,冒犯山神的人是我伊满。”
巴依指着苍天激愤地说:“师公伊满,你莫要再替辛草说话了。”
辛草的耳朵里塞满的部落族人的抱怨,她眼里看到的是部落族人对她的怒视。辛草神情沮丧,悄悄躲开部落族人。
牛牯仔看见辛草远去的身影告诉族人:“辛草躲到林子里去了。”
山桃子恼怒地跳到牛牯仔跟前骂道:“我什么都冇见到,你的眼睛瞎了吧。”牛牯仔惹恼了山桃子,老老实实坐着,不敢再吭声了。
部落族人们躲进崖洞里,悲伤地望着山岭下肆虐的山洪。部落营地的棚屋被山洪冲塌了,棚屋的支架木块连同鸡鸭猪的死尸,凌乱乱地漂浮在洪水上。
妇人们看见着自己辛辛苦苦饲养的禽畜淹没在了山洪里,哭得悲天跄地。辛土让山桃子抱着阿福,自己去劝慰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们。
山桃子抱着哭闹的老弟,看着他的眼睛说:“阿福呀,阿福,你莫要哭了,姐姐的耳朵让你吵聋了,姐姐聋了就不会说话了。”
山桃子做着各种手势动作,好像她真变成了聋子。阿福不哭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山桃子手舞足蹈。
躲进洞穴的族人饿了一日一夜了,有人吃起了蚂蚁,树叶和草根。长老巴依走到师公伊满面前抱怨道:“师公,你睁开眼看看族人。”
师公伊满一声不吭,拖着受伤的脚,一步一步沉重走向山岭上的一棵老松树下。
师公伊满头发凌乱不堪,衣襟上沾满淤泥,他折下树指向苍天,忍着脚上的伤痛,他把整个身躯都抖动了起来。
山桃子喊了一声:师公伊满的脚受伤了呀,牛牯仔,你去扶扶师公,。长老巴依斥骂道:“山桃子,师公伊满要做法事,族人不可靠近。”
师公伊满做完法事回到族人们中间,神情庄重地告诉族人:“山都木客部落有救了,山洪很快会过去,酋长和猎手们背着收获的猎物,走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如今最要紧是找到吃的,他告诉族人,岭背的洼地长着一片蘑菇,那里的枫树林居住着飞鼠的家族。”
山洪终于退去了,乌云遮蔽的太阳露出了脸,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们回来了。逃难的族人们涌出洞穴,跳跃着欢呼起来。
山洪过后,部落营地埋藏的火种湮灭了。山洪过后,埋藏火种成了山都木客部落的首要公事,这是部落先祖世代留传下来的族规。火种燃起的火焰可以驱魔逐妖,吓退豺狼虎豹;火种燃起的篝火可以给阴森可怖的夜里带来光明。部落族人借助火种可以吃到香喷喷的兽肉,还有刀耕火种播种谷物。
师公伊满把埋藏火种的地点选在了祭祀坪。他站在祭祀坪上,看天看地,摆手掐指念叨了许久,最终把埋藏火种的地点定在了祭祀台边的一个土墩下。
师公伊满叫来部落男仔们,抬着存放火种的陶瓮摆放在祭祀台前。师公伊满披上神衣,头戴山神面具,脖子上挂着兽骨项圈,手持桃木杖,威风凛凛地站在祭祀台前吟唱道:
“万能的山神,拯救山都木客部落的恩人,请接受族人的朝拜,山都木客族人,世代记得山神的恩赐,我们用野兽的头敬献给山神,女人们歌唱你的仁慈,请赐给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不灭的火种,祈盼山都木客部落,世代繁衍昌盛!”
师公伊满祈愿完毕,呼喊喊道:“不灭的火种,代代相传!”族人跪伏地上齐声喊道:“不灭的火种,代代相传!”
男仔们涌上前,抬起盛着火种的大陶瓮小心翼翼放进洞穴里。女人们涌上前去围着洞穴手挽着手跳起了舞,拉起嗓子唱起了歌。直至猎手们在洞穴上搭起了木棚,师公伊满虔诚地在木棚里挂上一个青面獠牙的傩神面具,储藏火种的仪式才告结束。
当夜,部落族人聚集在岩洞里,商议搭建部落棚屋的事情。燃烧的篝火把族人黑压压的影子投在岩壁上。
山桃子看着晃动的人影好奇地喊道:“看啊,我的阿爸爬上岩壁上了,快看啊,师公伊满也爬到岩壁上去了呀。”
部落族人没人搭理山桃子大惊小怪的叫唤。山桃子自讨没趣,再想掀起波澜时,辛土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拔掉树刺,走到了山桃子的身边。
山桃子收敛淘气,嘻嘻笑着跑开了。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砍树的砍树,搭棚的搭棚,起泥墙的起泥墙,族人们一起上工,细伢子帮工。过了一些日子,一个个新的棚屋搭起来了。灾难的阴影很快从部落族人心里散去。
师公伊满的神坛依旧坐落那棵老冬青树下。老冬青树经历山洪的洗涤更加巍峨挺拔,枝干虬曲苍劲。枝繁叶茂下的神坛显出神秘和灵气,庄重与威严。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雨落下,部落埋藏火种的地窖透进了水塌了。部落族人匆忙跑去扒开地窖时,火种已浸透熄灭了。族人们惊慌失措,有人哭喊着乞求山神的护佑。山桃子看着族人们这般惊恐和慌乱觉得好笑。她冲着族人们大声说:“冇了火种可以砍木取火呀,山岭上到处都是干草干柴,有什么可怕的?”
山桃子顿时遭到族人们唾沫飞喷。山桃子见势不妙,兔子般撒腿跑了。雨过天晴后,师公伊满站在火种地窖边,他望着坍塌的地窖,念起起了咒语。念完咒语,师公却失望地摇头说:“看来,山神不再答应我们储藏火种了,这事到此为止了,以后我们钻木取火了,我要提醒大家,千万莫要烧了山岭,冲撞了山神,冒犯了族规。”
山桃子听到师公伊满传来山神的声音,幸灾乐祸地在族人面前说:“你们听见了吧。”
山桃子看见到师公伊满端坐在神坛前打坐。她好奇地走过去,蹲在师公面前,盯着师公细眯着的眼睛,还有翕动的嘴唇,她想看看,师公伊满的眼睛是怎样看见山神的,他翕动的嘴巴又是怎样跟山神说话的,她想象着山神是不是来到了师公的身边?
一股山风刮过,树叶哗啦啦响起,山桃子不由得一阵恐惧。她问自己,山神真的降临了吗?她赶紧躲到老冬青树的背后。这时山风呼啸着刮过来,山桃子吓得撒腿就跑。她跑过一程,又回过头去看师公。这候的山风呼啦着跑得远远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环顾四周,什么怪异的事都没见着,她只看见师公纹丝不动地坐在老冬青树下,神情依旧宁静安详。
山桃子又折回到师公的面前,壮起胆子问:“师公,你看见山神了吗?山神在哪,我怎看不见呢?”
师公伊满懒得搭理她,一声不吭做着自己的事。山桃子灵机一动,折断一根茅草,用茅草的尖刺拨弄伊满翕动的鼻翼,还咯咯咯地笑。
师公伊满睁开眼睛,恼怒地瞪了山桃子一眼说:“山桃子,你是一根搅屎棍,给我滚开。”
山桃子噘着嘴问:“师公,山神在哪,我怎看不见?”
师公伊满跌下脸,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抓在手里说:“山桃子,你给我走开。”
山桃子眼看师公真的发火了,转身跑了,洒落一地天真顽皮的笑声。
酋长桑多得知山桃子调皮捣蛋的事后很生气,他要责罚山桃子。师公伊满说:“山神会宽恕细伢子,收起你的怒气。”酋长桑多听了师公的话只好作罢。
清静的日子才过几日,营地的上空飘过一波乌云和几声雷鸣,部落的安宁再一次被打破。长老巴依对此耿耿于怀,他断定这又是一次灾难的预兆,他把祸害归咎于辛草冒犯了山神,再一次唤起了族人对辛草的愤懑和排斥。
酋长桑多和师公伊满为此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唯有辛土站出来反驳巴依,她说:“辛草是山都木客部落最可怜的女人,山神见到你们这样对待她,也会落下眼泪的,你们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
部落族人们出于对辛土的尊敬保持沉默了,但他们却忍住看见辛草时露出鄙视和唾弃的目光。
辛草受不了这般委屈,她不再纺纱织布了。那些跟着她纺纱织布的女人们也不再去她的纺织棚里了。辛草日夜窝在自己的棚屋里不出来,她每天都在等待黑夜的来临,她是山都木客部落里最苦命的女人。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山桃子走进了姨妈棚屋,她发现姨妈不见了,她赶紧告知阿妈。
辛土担心辛草出事,她叫来牛牯仔,吩咐他赶紧前往深山老林,把火急的风声告知酋长桑多。
酋长桑多带着部落猎手们在崇山峻岭里找了几天几夜,走遍了山山岭岭,漫山遍野呼喊辛草的名字,终究失望而归。
一个黑沉沉的夜里,黑狼谷的黑狼家族头狼哈利凄厉哀伤的嗥叫打破了山都木客部落宁静的夜,搅醒了睡梦中的部落族人。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在神坛前燃起火把,火光映照在师公伊满苍白的脸上。此时从此刻他心里流淌着的泪水。师公伊满压抑着心底里的伤痛对族人说:“黑狼谷的头狼哈利是来报信的,辛草去了黑狼谷,你们赶紧去找她吧。”
酋长桑多带着猎手们迅速赶往黑狼谷。守护在辛草身边的黑狼见到山都木客部落猎手迅速撤离。
部落猎手们在陡峭的岩崖下找到了辛草。早晨温柔的阳光映照在辛草宁静安详的脸庞,她的脸上依旧留下一丝笑意,她是从山崖上跳下来的,她笑着飞向她祈盼的天堂。因为黑狼家族的守护,辛草才不至于遭受野兽的侵害而保留着尊严。
酋长桑多和猎手们在岩崖上的洞穴里为辛草举行了葬礼。头狼哈利带领着它的黑狼群家族围聚在岩崖周围,仰头发出一声声的悲悯的哭泣。
酋长桑多回到部落营地后,庄严地向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宣布:“山都木客部落猎手的长矛和砍刀不再杀向黑狼谷的黑狼家族,山都木客部落将世代与黑狼家族友好相处。”
从此以后,酋长桑多带领着部落猎手们路过黑狼谷时,总忘不了留下一些猎物,然后悄然离去。他们的耳边远远地传来黑狼家族欢愉感激的嗥叫。
辛草跳下山崖的噩耗传到了江东部落。辛草的阿爸,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悲痛欲绝。他悲伤地对部落族人说:“昨夜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梦里见到了辛草流着眼泪向我诉说生莫如死的苦难。”
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召集部落族人,发誓要替辛草复仇。他悲愤地呼喊道:“万能的山神,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可怜的辛草像一只被人讨厌的蚊子,一只卑贱的老鼠遭受驱赶践踏,山都木客部落犯下罪孽啊!我要惩罚那些恶人!”
江东部落族人的仇恨被激发了起来,他们群情激奋,高声呼喊要杀向山都木客部落。
酋长尤么公带领着族人,手持长矛、竹枪、铁锛、锄头、木棍和弯刀,举着火把,向山都木客部落营地杀奔而去。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山岭上掠过阵阵寒风,呼啦啦掀起漫天落叶。欢闹的百虫噤若寒蝉,溪河里水黯然失声,山岭变得一片死寂。
此时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沉睡在梦呓里,高山岭上骤然传来一声声急促而悠长的狼嗥,黑狼谷的黑狼再一次惊醒了睡梦中的山都木客部落族人。
师公伊满敲响了神坛铜鼓,震天撼地的鼓声把山都木客部落族人聚集在了祭祀坪上。酋长桑多和猎手们把惊慌失措的女人和细伢子们围聚在部落营地的中央。
师公伊满神情严峻地告诉慌乱中的族人:“大家莫要慌张,天塌不下来,黑狼谷的黑狼家族是山神派来的天使,它们是来拯救山都木客部落的。江东部落深怀仇恨,他们正在杀向山都木客部落,他们要为死去的辛草报仇。苍天啊,该来的都会来,该偿还的都要偿还,一切顺天意吧。”
师公伊满喊完话,举起双手朝向大岭山峰顶呼喊道:“万能的山神,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宽恕我的部落族人,让我来承担所有的罪过吧!”
劫难即将来临,恐慌笼罩着山都木客部落。酋长桑多手持长矛镇定地站在慌乱的族人中间,他的勇猛和坚定很快稳住了慌乱失措的族人。他让女人和细伢子留在营地,自己带领着部落男仔们,手持长矛锄头木棍,打着火把去迎接江东部落族人。
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山岭,一条火龙浩浩荡荡奔向山岭下的一个山坳。酋长桑多和他的部落族人守住山坳口,等待着气势汹汹奔来的江东部落族人。
远处的山岭上,一个个明亮的火把像闪烁的星星,蜿蜒在山路上由远及近正向山都木客部落杀奔而来。
江东部落族人离山都木客部落只隔一个山坳时,一群黑狼出现在山岭上,堵住了江东部落族人的去路。山岭上响起了一声声狼群的嗥叫。
江东部落族人被黑狼搅乱了阵势,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发现了黑狼群,他抡起砍刀斩断一棵树,大吼一声:“该死黑狼,杀啊!”
一场人狼大战在山岭上展开。江东部落族人人多势众。黑狼群招架不住江东部落族人的长矛、砍刀和弓箭,很快败下阵去,四处遁逃。一头黑狼伤势过重倒在了溪河边。江东部落族人趁势蜂拥而上,狼群瞬间四处逃散。
师公伊满伤心地为倒下的黑狼祈祷:“祈盼黑狼勇敢善良的灵魂升入天堂,山都木客部落永远记住恩公的英灵。”
酋长桑多吩咐族人燃起篝火。熊熊燃烧的篝火驱散了山岭上的黑夜。
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手持长矛往胸前一横,厉声喝道:“山都木客部落的鸟人们,你们犯下的罪过,山神不会饶恕你们。”
酋长桑多回答说:“尊敬的酋长尤么公,我的前辈恩公,辛草是我们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她的不幸是我们山都木客部落的伤痛,如果说山都木客部落有罪,那是我的罪过,我是部落酋长,罪孽在我一人身上,我向山神祈愿,让我来接受你们的惩罚吧。”
酋长尤么公呵斥道:“桑多,你给我闪开,这不关你的事,你们部落的长老巴依这个鸟人,是他逼死了辛草,一人做事一人当,交出巴依我就饶了你们。”
辛土从族群里站出来说:“我尊敬的阿爸,辛草不该抛下我,让我做姐的一辈子伤心折磨,您就让辛草的灵魂安宁吧。”
酋长尤么公大怒:“辛土,闭上你的嘴,带着你的细伢子走开,莫要让我们的长矛伤着你和你的细伢子。”
“呜呼!交出巴依,巴依滚出来!”江东部落族人举着火把大声喊道。一场部落之间的生死鏖战迫在眉睫,山岭上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山都木客部落长老巴依从部落族人中坦然地站了出来,他走到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面前说:“尊敬的酋长尤么公,辛草冒犯了山神,背叛山都木客部落族规,她被逐出部落,顺天顺道,只可惜她自寻短见,若要有罪,罪责在我一人,与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冇关系,你不可以杀害无辜的族人。”
长老巴依说完,回转身从容地走到篝火旁,毫不犹豫跳进熊熊燃烧的篝火里。长老巴依的身躯在篝火里闪烁出太阳般的光芒,旋即在山都木客部落族人的哭喊声中,化为一股青烟腾空而去。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陷入一片悲伤和凄凉中。部落族人从篝火的灰烬里收拾起长老巴依的骨灰,用陶瓮盛着抱回部落营地,一路上陪伴着哀伤的哭泣。
山都木客部落酋长桑多领着部落族人的为长老巴依和死去的黑狼举行了穴葬,他们把盛放着巴依骨灰的陶罐,连同黑狼的遗体一起安葬在了桃江岸边山崖上的洞穴里。
酋长桑多再次向部落族人宣告:“山都木客部落与黑狼谷的黑狼家族恩重如山,永世相好。”
山桃子的姨妈辛草死了,部落长老巴依也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好似昨日还在眼前,转眼就不见了。山桃子回想起辛草带她去山岭里摘野果,给她做衣裳的情景,喉咙里生出又苦又涩的味道,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她一个人走到部落营地的后山岭上,眺望远处笼罩在漫天云雾中的大山岭,她晓得黑狼谷就在那座大山岭下。她想爬上了那座高山岭上,去看看姨妈辛草,她问自己,姨妈是不是还躺在山崖的洞穴里?阿妈说姨妈去了天堂,天堂又在哪里呢?要是牛牯仔会带她去黑狼谷,那多好啊。可她转念又想,如果她真的跟着牛牯仔去了黑狼谷,牛牯仔又要被他的阿爸捆绑在酸枣树上。她不忍心看着牛牯仔遭受这般苦,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桃子回头望向突兀在桃江岸边的山崖。山崖上爬满了薜荔藤,藤枝上挂满了碧绿的薜荔果。部落长老巴依曾带着部落里的细伢子们,爬上滑溜溜的山崖上摘薜荔果,然后装进竹筐里带回营地。
部落长老巴依把细伢子们叫到他的身边,教他们把薜荔果里面的果肉取下来,放进铁锅里熬成浓稠的凉粉羹。每个爬上山崖上摘薜荔果的细伢子都可分到一份自己的凉粉羹。他们用陶钵盛着,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满嘴笑呵呵。
山桃子喜好吃长老巴依熬煮的薜荔凉粉羹,她总是要抢着多吃一钵凉粉。可眼下这个慈祥可爱的长老巴依装进了一个陶瓮里,安放在山崖上的那个小小的洞穴里。山桃子一见到那个小小的洞穴,就忍不住伤心悲戚。好在山崖的洞穴里住着一鹩哥,鹩哥一家叽叽喳喳在洞穴外飞来飞去,她心里好受些。师公伊满说:“鹩哥一家是山神派去的陪伴巴依的天使,他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伤害他了,若有恶魔爬到山崖上去伤害他,鹩哥一家会鼓噪着,用锋锐的喙啄瞎恶魔的眼睛。”
山桃子想不通透,她的阿公尤么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的部落族人,从老远的江东部落来到山都木客的地盘上逼长老巴依去死呢?阿爸酋长桑多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长老巴依跳进篝火里,不去救他呢?山桃子愤愤不平地为巴依抱怨。
山桃子问阿妈,阿妈回答说:“长老巴依该死,是他害死了你的姨妈辛草。”
山桃子顶嘴道:“姨妈辛草是自己跳了山崖死的。”
阿妈生气地责骂山桃子:“你真是个傻女仔,你莫要听别人瞎说,他们骗你,长老巴依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可他逼死了你的姨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犯下了罪孽,他不是你的阿公逼死的,你的阿公是山神派来惩罚长老巴依的。”
山桃子满脸的疑惑,一脸懵懂,她弄不明白,长老巴依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她皱起眉头又问:“你那么恨巴依,那你为什么还要劝阿公放过巴依呢?”
辛土被问懵了,脑子一下转不过弯,两眼怔怔地看着山桃子。她回过神来后骂道:“你这个鬼灵精,阿妈当然祈盼山神惩罚巴依,冇盼他去死,是他自己跳进篝火里烧死的,山桃子,等你长大成人了,就都晓得了。”
山桃子说:“我姨妈也是自己跳崖死的呀,长老巴依又冇惩罚她。”
辛土气得大骂山桃子:“就你会顶撞阿妈,你个不懂事,冇良心的女仔,看我不抽打你。”
辛土一边骂一边捡起地上的树枝就要教训山桃子。山桃子撒腿跑开了,还咯咯咯地笑。山桃子跑了一会,又回头问阿妈:“阿妈,山神真的住在大岭山峰顶的洞穴里吗?”
辛土大吃一惊,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她冷着脸说:“你吃豹子胆了?这个你也敢随便问,我告诉你,山神是上天派下来的神灵,主宰着大岭山所有部落的命运,每逢启明星落在大岭山峰顶上的时,山神就会从天上下来人间。山神的眼睛可以看见躲藏在阴暗里的鬼魅山妖,山神的耳朵可以听见大岭山所有的风声。”
山桃子好奇地问:“阿妈,爬到峰顶上就可见到山神了吗?”
阿妈说:“山神不是人人都可以见到的,只有师公伊满才可见到。”
山桃子皱着眉头问阿妈:“师公伊满为什么可见到山神,我就见不到呢?”
阿妈说:“伊满是部落的师公,大岭山的部落里,只有师公才可见到山神。师公伊满能从山风里听到山神传来的声音,还能从星辰明暗,预测部落的天灾人祸。”
山桃子去求教师公伊满,她向师公伊满讨要见到山神的法术。当她见到师公伊满冷漠的脸色时,她刚刚张开的嘴又合拢回来。师公伊满端坐在神坛上,只顾着打坐修炼,懒得搭理她。
山桃子很失望,憋了一肚气,灰溜溜地离开。她走了十几步远,心有不甘地回到师公伊满跟前,壮起胆子问:“师公,告诉我,我怎么才可见到大岭山的山神呢?”
师公伊满暗自惊叹,山桃子不晓得天高地厚,定会吃大亏。他祈愿万能的山神,赐给天真幼稚的灵魂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