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岭山的山神啊,请赐给山都木客部落猎手山鹰的眼睛,虎豹的勇猛,让山都木客部落的祭祀坪上燃起篝火吧!
山桃子的阿妈辛土拿着一根粗壮的木槌,敲打着另一只手上的竹筒。多年的老竹筒与硬实的黄檀木槌相互拍击,发出富有节奏的响声。
山桃子睡在阿妈铺好的干草席上舒服极了,她不再喊痒痒了,也用不着半夜爬起来,在漆黑的夜里去盗取部落的火种了,倘若被部落族人抓住,按照部落的族规,她得在部落的祭祀坪上跪上一日一夜,那是多么的可怕。
辛土呼风唤雨似的祈祷听起来悲凉而惊悚。山桃子听着阿妈的祈愿,情不自禁地想象着,阿爸和部落的猎手们在大岭山深山老林里遇见豺狼虎豹时的情景,她兴奋得跳起来,好像手握长矛扎向猛兽的人不是猎手而是她。可惜的是,山桃子不是部落的猎手,她晓得阿爸不会让她成为部落的猎手。她把自己的耳朵埋进苎麻被子里,不让阿妈的祷告钻进她的耳朵里,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安稳地睡上一觉,待明日迎来一个阳光璀璨的早晨。
山桃子听着画眉子的歌声,伸着懒腰,迷糊着未入睡。阿妈拿根木棍不声不响地走到画眉鸟栖息的酸枣树下,挥起手臂朝画眉鸟喊道:“画眉子,你莫要唱了,请你走吧”。
画眉鸟听懂了辛土的意思,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山桃子迷迷糊糊睡去,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软绵绵的笑意,她一定做梦了,而且是个好梦,或许她在睡梦里成了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了。
辛土眼里的瞌睡虫不耐烦了,偷偷离开了她。辛土睡不着了,她不愿回到屋里去,她的男人,山都木客部落酋长桑多,带领着部落的猎手们去深山老林里狩猎去了。辛土害怕孤单寂寞,她一听见狼群的嗥叫就会毛骨悚然,她担心没有月亮和星辉的夜里,山妖的眼睛里会发出山猫般的亮光,诱骗猎人上当受骗,而狡猾的狐狸会装扮成桃花岭上美丽的桃花仙子,把贪色的猎人的血吸食殆尽。
辛土睁着疲惫的双眼,站在山都木客部落的祭祀坪上,她不再害怕森林里野兽的嗥叫了,她相信山神变成了虫鸟山花,躲藏在她的身边,当她陷入险境时会现身护佑她。
山风拂起辛土散乱的长发。她竖起耳朵在风声里捕捉山神传来的回声,倘若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忐忑不安。
辛土抚摸着饱满结实,怦怦直跳的胸脯,默默地向大岭山的山神祈祷,愿山神护佑酋长桑多和部落的男仔们平平安安地回来,哪怕空手而归,她也是心甘情愿。
辛土的执着换来了一个启明星闪烁的黎明,老天注定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山桃子醒来了,画眉唱起了歌,啄木鸟用尖锐的喙啄起了树洞,飞鼠蹿到棚屋上尽情地玩耍。
辛土的耳朵里飘来了猎手们矫健有力的脚步声,她的男人,酋长桑多回来了!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们回来了!
阿妈走到山桃子的棚屋里,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笑话她:“懒死嫲,睡到日头斜,你阿爸回来了。”
阿妈抬头看见棚屋的木顶上掀掉了一块木板和一捆芒杆,露出一个大洞口,空荡荡敞向天空,她又一巴掌拍在山桃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教训道:“山桃子,调皮鬼,傻妹子,棚顶都被你拆掉了。”
山桃子说:“阿妈,漆黑的夜里,我害怕山妖躲在酸枣树上,我看见星星和月亮就不会害怕了。”
阿妈听了哭笑不得说:“傻妹子,你就不怕山妖从棚顶上的洞口爬进来捉了你?”
山桃子蓦然跳下床,迅捷地爬上棚顶上,匆忙把掀掉的木板和芒杆遮盖住裸露的洞口。
这时部落营地沸腾了起来,女人们走出自家的棚屋,涌向祭祀台迎接她们狩猎归来的男仔。
女人们帮着把猎到的山牛、黄麂、野猪、狗熊、豪猪、白尾狐、山猫、果子狸、穿山甲和山老鼠吊挂木柱子上,取来火种燃起了篝火。
酋长桑多剁下野猪的头,双手托着,庄严地摆放在祭台上。师公伊满披上兽皮神衣,戴上山神的面具,敲响了青铜鼓,震耳欲聋的铜鼓声像一道威严的号令把山都木客部落族人聚集在祭祀坪上。
师公伊满抖动起结实的身躯,脖子上挂着的兽骨项圈发出啪啪的响声。巍峨的大岭山云雾缭绕,挺拔俊秀的峰顶耸立云天,师公伊满朝着若隐若现的大岭山峰顶吟唱道:“万能的山神啊,多么的仁慈,苍天落下一滴雨,地下长出一棵草,祈盼您的恩赐,山都木客部落人不会挨饿受冻,我们奉上野兽的头颅,敬献给您,仁慈的山神……”
太阳冉冉升起在大岭山上。女人们拿着木槌敲打起竹筒,亮起了画眉鸟一样的歌喉,男仔们和着竹筒的节拍,跳起了拍打舞,他们尽情欢跳,把袒露的肚皮拍得啪啪响。
祭祀仪式后,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围聚在篝火前,部落族人每一个棚屋按人头分享到自己的一份兽肉。部落族人拿着兽肉,脸上铺满惬意,他们在兽肉上涂上盐巴,放在篝火堆上烧烤。
烤熟的兽肉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弥漫在部落营地。山桃子咀嚼着一块山牛肉,嚼得满嘴流油,她跟阿妈说:“阿妈,我要跟阿爸去打猎。”部落族人听了山桃子的话都感到惊愕。山桃子的姑妈桑麻跌下脸,用凶巴巴的眼神盯了她一眼。辛土看见到部落族人向山桃子投去鄙视的眼光,转过脸教训山桃子:“你发癫了,怎么能当着大人的面说出这样不懂事的话来?阿妈冇这么教过你啊,阿妈跟你说过,山都木客部落的妹仔不可以跟男仔出去打猎。”
山桃子的姑妈桑麻平常时就看不惯山桃子。在姑妈的眼里,山桃子就是一个淘气包。山桃子的话惹她姑妈生气了。她的姑妈用埋怨的口气对辛土说:“你看看你家的妹仔,都是你惯坏的。”
山桃子人小鬼大,她噘着嘴反驳道:“我阿妈是你的阿嫂呢,你不该这样对你阿嫂说话。”
“山桃子,你不该顶撞你姑妈。”辛土气得捡起地上一根树枝要打山桃子。山桃子晓得阿妈不过做个样子,她故意当着姑妈的面怂恿阿妈说:“你打我,我让你打”。
阿妈真的很生气,她抬起手要抽山桃子的脸,转眼又不忍心收住了手。桑麻瞥了她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说:“诺,我冇说错吧,看看你心痛的样子,迟早会害了她,我的嘴不是乌鸦嘴,先话后见吧。”
桑麻接着大声训斥山桃子:“你闭嘴,你低下头,仔细看清楚了,你身子下的东西是不是带把子的,要是带把子的话,我祝贺你,你要成为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了,要不是的话,你就莫要做白日梦了。”
周围的妇人们嗤嗤地笑了。桑麻气冲冲地走开,她撂下话说:“我管不了你,我叫你阿爸桑多来收拾你。”
山桃子被酋长阿爸捆绑在部落营地的一棵大酸枣树下。奇怪的是,她竟然没向阿爸说一句求饶的话,也没落下一滴眼泪。她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响了也不唤一声肚子饿。
阿妈辛土给女儿送去水和肉干。山桃子吃过肉干喝过水后安慰阿妈说:“阿妈,您莫要难过,师公伊满说过,山神会保佑我,我相信他的话。阿妈,我看见飞鼠在树上奔跑,我听见画眉子在树林里歌唱,我梦见变成了一只飞鼠在树上飞来飞去;我梦见变成了一只画眉鸟在山岭上唱歌,再结实的藤蔓也捆不住我,再漆黑的夜也恐吓不了我。”
阿妈听得更加伤心难过,她受不了女儿遭受折磨,她走到她的男人酋长桑多面前埋怨说:“桑多,你干脆把我也捆绑起来吧,这样让我好受些,山桃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不会晓得我生下山桃子时的苦痛。”
辛土很生气,她愤怒的眼睛里长满了针刺,扎得酋长桑多浑身不自在。酋长桑多很快意识到,他是山桃子的阿爸,山都木客部落是男仔说了算的,他是部落的酋长,他的尊严容不得受到冒犯。
酋长桑多狠狠地训斥说:“闭上你的嘴,山桃子犯了部落族规,顶撞了长辈,要是原谅了她,山神不会饶恕我们。”
酋长桑多恼怒地操起一根竹鞭抽打辛土,抽过几鞭之后,他感觉到竹鞭抽打在自己身上,浑身疼痛的是他而不是辛土。他扔掉竹鞭,长叹一声,收起凶巴巴的眼神。
辛土没点畏惧退缩,她面朝大岭山,呼唤山神:“仁慈的山神啊,你看见山桃子捆绑着挨饿受罚,也会闭上眼睛流下眼泪吧?”
酋长桑多听着辛土呼喊山神,低下了傲慢的头。他说辛土:“我可以听你的,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再由着她的性子来了,你的娇惯会助长她冒犯部落的族规,让我这个酋长失去召唤部落族人的威严。”
桑多说完倒在了地上呼噜噜睡去,他太累了,他率领着部落的猎手,在大岭山深山老林里翻山越岭几日几夜了。
辛土给男人桑多盖上干草,给他烧热水擦脚。她听见了自家的男人说梦话:“山桃子呀,你来得太急了,只可惜,你忘了带上山神给你的把子,你要是带上了把子,就可以跟着阿爸打猎去了,你一定会成为山都木客部落勇敢的猎手。”
辛土听了,心里难受死了。山桃子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掉下来时没带上把子,要责怪的人是她的阿妈。辛土欣慰的是,酋长桑多放过了山桃子。她终于可以去给山桃子解开绑在身上的藤蔓了。
天擦黑了,山雾湿哒哒地漂浮在棚屋上。酋长桑多拿钻火木杵取火,燃起松明子,吊挂在木架上。
酋长桑多坐在草垫上,伸出褐黑强健的手臂,指着手臂上的一块疤痕说:“山桃子,你看看阿爸手臂上的疤痕。”
酋长桑多手臂上的疤痕,山桃子是看着长大的,可桑多从没告诉过她,他手臂上疤痕里的故事。山桃子每次见到阿爸桑多手臂上的疤痕就难受。
酋长桑多告诉山桃子说,好几年前的一天,他带领着猎手们在深山老林里误伤了一条青蛇。蛇是大岭山山神的天使,冒犯不得。若想求得山神的宽恕,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师公伊满施法向山神忏悔。只可惜当时师公伊满没在场,老天注定,一场灾难即将降临。桑多是山都木客部落酋长,无奈接受了山神的惩罚。
酋长桑多和猎手们小心翼翼地路过一个山坳时,丛林里突然蹿出一只花豹。酋长桑多晓得,他冲撞山神带来的灾难降临在了眼前。他的眼光和花豹的眼光对视的那一霎,花豹冲着桑多猛扑过来。酋长桑多躲闪不及,被花豹扑倒在地,他的手臂被花豹锋利的牙齿撕下了一块肉。幸亏弟兄们冲上前赶走花豹,才把桑多背回部落,请来师公伊满设坛做法向山神忏悔,才保住了酋长桑多的性命。酋长桑多的命保住了,却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酋长桑多说:“山桃子,阿爸好险就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和你的阿妈了。”桑多神情伤感,那场灾难至今留给他伤痛。此时酋长桑多身上男人凶猛的硬气荡然无存。山桃子很难想象,就在昨日夜里,阿爸还把她捆绑在酸枣树上。阿爸桑多的故事唤起了山桃子恣意的想象,好像那只可怕的花豹此时正躲在棚屋外面,正瞪着凶恶的眼睛,随时扑向阿爸和她。山桃子被吓得丢了魂似的喊叫起来。阿爸嗤嗤嗤地笑了:“山桃子,看看你就像一只胆小的老鼠,还冇见到花豹的影子就吓成这模样,山都木客部落勇敢的猎手是不会像你这样。”
山桃子噘着嘴说:“阿爸,我不想跟你们去打猎了,我跟牛牯仔到溪河里摸螃蟹捉林蛙。”
酋长桑多的嘴悄悄贴在辛土的耳边告诉她,山桃子不再闹着要去打猎时,月亮也悄悄地落在了棚屋外的酸枣树上。大岭山清爽的风把酋长桑多和辛土幸福的呢喃揉进月色里。当年他们也有过这样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山神赐给了他们祈盼的女仔山桃子。酋长桑多和辛土枕着夜莺飞鼠的梦呓和虫声蛙鸣,享受着这般月色柔和的夜晚。
辛土说:“山桃子要是有个老弟多好啊,我想生个老弟给她,她一定会喜欢的,她的淘气也会收敛很多,祈盼山神赐给她吧。”
桑多笑了说:“辛土,我也是这么想的,山神一定会答应的。”
山桃子跟着牛牯仔,去到营地附近的溪河里捉螃蟹和林蛙。牛牯仔踏进清澈见底的溪涧时,咄咄怪事发生了。
螃蟹一看见牛牯仔,就把两只鏊子收紧在身子下面,乖乖地让他拎起来放进鱼篓里;林蛙一见到牛牯仔的影子时,它对母林蛙的呼喊便戛然而止,它的强健有力的大长腿瞬间不听使唤了,牛牯仔毫不犹豫地抓起螃蟹扔进鱼篓里。不一会儿工夫,牛牯仔的鱼篓里爬满了螃蟹和林蛙。
山桃子遇见的情形就不一样了。她见到螃蟹伸出手去抓时,螃蟹会张开强壮有力的鏊子,嘴里吐着水泡,发出嗤嗤的响声,好像发出警告说:“你敢抓我,看我不剪断你的手指。”螃蟹挥舞着一双可怕的鏊子,山桃子看着浑身发颤,她只好收回手绕道走。她见到林蛙时,轻手轻脚绕到林蛙的背后慢慢地伸手去捉。这时林蛙的背部突然蠕动起几只蚂蟥,吓得她惊叫着跳到河岸上。水蚂蟥和山蚂蟥咬人时不会让人感觉到疼痛,但它们蠕动身子时的模样时把山桃子的魂魄都会吓跑。她只好去找那些鏊子还未长硬的小螃蟹。她看见小蟹就说:“小蟹们,莫要怪我啊,大蟹长着可怕的鏊,我只好惹你们了,你们乖乖地跟我走吧。”
牛牯仔听了,乜斜了山桃子一眼,脸上露着鄙视的笑。
牛牯仔走到山桃子面前,抓起她的鱼篓抖了抖说:“山桃子,看看你的手掌有冇长出茧子来,如果有的话,你一定会捉到好多的螃蟹和林蛙。”
山桃子伸手给牛牯仔看。牛牯仔抓起山桃子的手,哈哈一笑说:“你看,不长茧子的手就冇灵气,山神不会恩赐你螃蟹和林蛙,你的阿妈冇让你的手掌长出茧子来,你太娇气了。”
山桃子听了不高兴,她生气地说:“你不可以讲我阿妈的坏话。”
牛牯仔随即又改口说:“你敢不敢跟我比,看谁捉的螃蟹和林蛙多?”
山桃子眉毛一挑,不屑地说:“我才不跟你比,小溪里捉几只螃蟹林蛙算什么本事,你要有本事的话,敢不敢下桃江去捉大鱼?”
牛牯仔一听,惊愕得两眼瞪直,大声吼道:“山桃子,桃江里的水又深又急,你敢下,你吃豹子胆了吗?”
山桃子故意激将他说:“我就晓得你不敢下桃江。牛牯仔抓起鱼篓用力往地上摔,赌气说:“我敢,你敢吗?”
山桃子抓起鱼篓掼在地上说:“你敢,我也敢。”
牛牯仔争得面红耳赤说:“我现在就敢下桃江。”
山桃子不甘示弱,跺着脚说:“去就去,谁不去谁是癞蛤蟆。”
桃江源自大岭山的山涧溪流汇聚而成,两岸的山桃树繁花已谢,枝头上结出的桃子云里雾里晶莹如碧玉。牛牯仔和山桃子提着鱼叉,穿过一片榉树林走到江岸边。
山桃子跳上木筏解开缆绳,她把鱼叉插在木筏上,抓起长长的竹竿扎进水下沙土里,稳住木筏不被急流冲走,然后抬起头喊:“牛牯仔,上来呀。”
牛牯仔手提鱼叉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木筏上。
木筏顺着桃江水穿过一段峡谷,河面上一条大鱼腾空跃起,飞溅起漫天水花,劈头盖脸泼过来。山桃子和牛牯仔成了两只落汤鸡。
牛牯仔说:“山桃子,这条大鱼冲着我们来的,它晓得我们来捉它。”牛牯仔学着大人的模样,面朝大岭山的峰顶,呼喊神灵的护佑:“大岭山的山神,请赐给我桃江的大鱼。”
山桃子咯咯咯地笑了。这时大鱼又出现在江面上。山桃子喊道:“牛牯仔,你看啊,大鱼又出来了。”
牛牯仔顺着山桃子手指的地方望去,他看见那条大鱼浮游在江面上。山桃子攥住竹竿顶住岸边的岩石使劲一撑,木筏子顺势冲向大鱼。木筏快要追上那条大鱼时,大鱼的尾巴猛地一摆,一头扎到深水里去了,溅起的水花越过山桃子和牛牯仔的头顶。山桃子抹去脸上的水珠,把竹撑竿交给牛牯仔掌舵,自己提着鱼叉注视着波浪荡漾江面上。
木筏顺着桃江漂了好一程,忽然就拐了个弯,落入了山崖陡峭、水流湍急、黑云弥漫的黑龙潭大峡谷。
牛牯仔的眼光穿透江水,他看见了河底下游动着怪异的黑影。牛牯仔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他嗅到了江面上的血腥味;牛牯仔的耳朵是顺风耳,他似乎听见大岭山山神的警示,他的脸霎时色变得苍白,心里开始慌乱。他告诉山桃子说:“我们闯祸了,要掉进黑龙潭了。”
牛牯仔让山桃子蹲下身子,两手牢牢抓住竹筏,他奋力把木筏撑向江岸边。牛牯仔的告诫成了山桃子的耳边风,她无所畏忌地盯着波浪翻滚的江水,只要大鱼浮现江面上,她手中的鱼叉便猛地扎下去。
牛牯仔使劲稳住急流中颠簸摇晃着的木筏,他后悔自己一时赌气酿成生死未卜,他最担心的是山桃子,倘若她遭遇不测,自己也休想活命。
“山神啊,你惩罚我吧,是我犯下的罪孽。”牛牯仔喊叫一声,一巴掌掴在自己的脸上。
山桃子哈哈大笑说:“牛牯仔,你害怕了吗?看你吓得满身出汗,你说过山神会保佑我们,是真的吗?那你还怕什么?”
牛牯仔不搭理山桃子,他两眼死死盯住江面上的礁石,两腿半蹲着,稳住脚心,随时避开迎面冲撞而来的礁石。
江面上忽然掀起一股漩涡,大鱼终于露出了乌黑的背影。山桃子疾速将手中的鱼叉对准大鱼猛地扎下去,正中大鱼背部,鱼血洇红了江水,血腥味弥散江面。受伤的大鱼挣扎着腾空跃起,把兴奋不已的山桃子卷进了急湍的江水里,瞬间消失在了奔腾咆哮的浪涛里。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牛牯仔遭天打雷轰般惊呆了,他撕心裂肺地呼喊山桃子,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桃江峡谷里。
牛牯仔撑着木筏穿过乌云,越过黑龙潭,他祈盼着在水流平缓的江面上能见到山桃子的影子,可他的眼前除了滔滔的江水,什么都见不着。牛牯仔失望死了,他跳进江水里四处寻找。牛牯仔不晓得在江水里游了多久,他依然不见山桃子的踪迹。失望的牛牯仔扑倒在江岸上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他知晓自己犯下了深重的罪孽,大岭山的山神不会饶恕他的。
牛牯仔的恸哭声惊动了山都木客部落族人。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来到江岸上时,神奇的一幕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惊喜地看见一头江豚向江岸边游来,江豚的背上驮着山桃子。哭得死去活来的牛牯仔惊喜地跳进江水里,凫着水守护在山桃子的身边。
江豚将山桃子安放在沙滩上后,转身游向了峡谷深潭。山都木客部落族人赶过来时,牛牯仔沉重的负罪感使得他跪趴在沙滩上哭得伤心欲绝。
师公伊满走到山桃子的身边,仔细看了看山桃子的脸色,用手指压了压她的脉搏,他松了一口气说:“万能的山神,山桃子的灵魂冇被鬼魅带走,她在向山神祈祷忏悔。”
师公伊满的话让所有的部落族人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落下了。
师公伊满吩咐族人砍下一根木头,把山桃子抬放在木头上,头朝地下,肚子摁在木头上。师公伊满吩咐牛牯仔爬到桃江岸边的山崖上摘了些还魂草,放在山桃子的身上。
山桃子安静地睡着,她的阿爸和阿妈伤心地守护在她的身边,部落的族人默默地围聚在山桃子的周围。
师公伊满身披上神衣戴上神帽,手持桃木杖,高高地举起,抖动起脖子上挂着的兽骨项圈,向大岭山的山神祈祷招魂。
山桃子,魂丢了啊,你的魂儿去了哪?阿妈阿爸喊你归来,眼哭红了,泪哭干了,心伤透了,魂归来啊,黄泉苦海,回头是岸,万能的山神,祈盼借你的魔法祛除缠身的鬼魂。鬼魅山妖,请你们放过山桃子,我们甘愿用鸡鸭山羊和兽肉敬献给你们,山桃子,魂儿归来吧,莫要让你的阿爸阿妈哭干了泪水,伤透了心……
师公伊满念唱了一会,情不自禁地跳起驱魔舞,他身上披着的神衣抖动起,发出一串串噼噼啪啪的响声。
部落族人们手持桃枝当桃符,围聚在山桃子身边唱起来跳起来。女人们唱得山谷昏暗,河水哀鸣;男仔们拍打着胸脯,呼天抢地,震颤山岭。忽然间,一缕阳光穿透河谷昏暗的云雾,照耀在山桃子的身上。族人们惊奇地看向那缕阳光。奇迹出现了,他们听见了山桃子的呕吐声,一股浑浊的污水从她嘴里喷出。山桃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她的哭声,撕开部落族人心里的黑夜,他们欢快地手拉着手,再一次唱起来跳起来。他们的歌声引来百鸟歌唱;他们的舞步掀起浪花飞溅;他们唱到太阳落山,暮霭渐起;他们跳到夜色弥漫,月亮露脸。
女人们燃起了篝火,篝火照亮了江滩。男仔们抬来两头野猪和一只黄麂,剁下头颅摆放在沙滩上。酋长桑多和辛土跟在师公伊满身后,恭恭敬敬地向山神鬼魅敬献贡品。
牛牯仔被绑在祭台的木柱上。他的阿爸沙土举起一根藤蔓抽打牛牯仔结实的后背。牛牯仔低下头不吭一声,他的忏悔已麻木了他的肉体,他已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了。牛牯仔的阿妈心痛地哭着祈求沙土,看在山神的面子上饶恕她的儿子,她悲恸的哭泣招引了部落的细伢子的围观。
沙土看见劝说的人越聚越多,他便扯起嗓子大声喊道:“山神啊,看看这个孽子犯下的罪过吧。”
部落族人们听到沙土呼喊神灵,脸色变得灰白,闭上嘴远远地躲开。他们看着可怜的牛牯仔遭受着鞭打,学着师公伊满作法时的模样,嘴里念念有词地替牛牯仔祈祷。他们想象着,沙土手里的藤蔓瞬间变成了一根狗尾巴草,落在牛牯仔身上像是挠痒痒,他们希望受鞭打的不是牛牯仔,而是一棵酸枣树。
山桃子循声走过来,她夺过沙土手中的藤蔓,扔进祭祀台边的草丛里,然后解开牛牯仔身上的绳索。她双手叉着腰,凛然地站在沙土的面前。
沙土目瞪口呆,他回过神后,发觉自己在族人面前丢了老脸,难堪得想找个地洞躲进去。
辛土听到风声也赶了过来,她对沙土说:“牛牯仔是个好人,你不该惩罚他,山神已饶恕他了。”
沙土拉着牛牯仔向辛土和山桃子忏悔谢罪。
以后好一段日子里,牛牯仔一见到山桃子就远远躲开。有一日牛牯仔打柴回来,他撞见山桃子和一群细伢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赶紧绕道走开。山桃子晓得,牛牯仔故意躲开她。她跑过去拦住牛牯仔,跺着脚大骂:“我是瘟神吗?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滚开好了,滚得远远得,我不想见到你了。”
牛牯仔挪动肩上的柴火挡住自己的脸,耷拉着脑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牛牯仔的不理不搭令山桃子愈加生气。她责骂牛牯仔:“牛牯仔,你救了我,你不晓得吗?”
牛牯仔辩解说:“你瞎说,是我害了你,我后悔带你下桃江捉鱼,害你险些丢了命,我犯下的罪孽,你莫要再说这事了。”
山桃子反驳他说:“你才说瞎话,是我叫你下桃江捉大鱼的,害我的人不是你,是鬼魅山妖。”
牛牯仔愧疚地低下头说:“可我没能救你上来。”
山桃子问:“你没救我,是谁救了我的呢?”
牛牯仔说:“大岭山的山神救了你,山神变成一头江豚把你从深潭里驮到了岸上,然后师公伊满呼喊山神给你招魂回来的。”
山桃子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山神在哪里?你见到了吗?”
牛牯仔摇了摇头说:“我冇见到,可我见到了江豚,江豚是山神的天使。”
山桃子笑了说:“你都冇见过山神,你怎么晓得大岭山里有山神呢?你又怎么晓得山神救我了?”
牛牯仔说:“我听长老巴依说,大岭山的山神就住在大岭山峰顶上。”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大岭山峰顶说:“诺,你看,山神就住在峰顶上的一个洞穴里。”
山桃子眼睛一亮,灵机一动说:“你带我和阿莎妮上大岭山的峰顶,见到了山神,我才会相信你说的话,我要见不到山神的话,救我命的人就是你牛牯仔了,我阿妈说了,我这辈子要记住救过我命的人。”
牛牯仔抵挡不住山桃子的纠缠,头脑发热,信口就说:“好吧,我终究有一天会让你见到大岭山的山神。”
牛牯仔一冲动就把桃江遇险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带着山桃子和阿莎妮偷偷地溜下了桃江。
牛牯仔听部落长老说过,溯桃江而行,翻过几座山,走过几道山坳,七拐八弯走一段山路就到大岭山主峰山崖下了,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之后,再沿着一条崎岖险峻的羊肠小道就可攀上山神居住的峰顶了。
牛牯仔走在前头,山桃子和阿莎妮跟在后面。他们走了老远的路,越走山谷里的云雾越浓,天色也变得阴暗。他们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牛牯仔看着云遮雾罩的山谷,一脸的迷茫。阿莎妮困在云雾里,已看不见身边的人,害怕得哭了起来。牛牯仔一听到阿莎妮的哭,心里就慌了,他安慰说:“阿莎妮,你莫要哭了,我们回去吧。”
山桃子哈哈笑了,露着鄙视的眼神对牛牯仔说:“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大岭山峰顶去看山神,你是一个讲大话的人,我以后不信你的鬼话了。”
牛牯仔赶紧辩解说:“我哪晓得会遇上这么大的山雾,今日我们莫要去大岭山峰顶了,改日去了。”
山桃子撇了撇嘴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去了,你睁开眼看看,如今我们回不去了,又撞见鬼魅山妖了吧?”
阿莎妮紧紧拉住山桃子的手,生怕被鬼魅山妖捉去。
牛牯仔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竖起耳朵细听远处传来的水流声。牛牯仔这才恍然大悟,他问山桃子:“你听听远处什么声音了?”
山桃子说:“桃江的水声。她又惊叫道:“是呀,桃江就在附近了,好了,我们可以顺着江岸回去了。”
牛牯仔、山桃子和阿莎妮循着桃江哗啦啦的水声走到江边。他们钻进江岸边茂密的丛林里,寻找来时走过的那条羊肠小径。
牛牯仔带着山桃子和阿莎妮走到毛竹林里,他抽出腰间的砍刀在她们眼前亮了亮,接着手起刀落,一根根结实粗壮的毛竹瞬间倒伏在眼前。
山桃子晓得牛牯仔要扎竹筏走水路返回部落,她想起了在黑龙潭遇险的事就问他:“你要走水路,你敢吗?”
牛牯仔哈哈大笑说:“你莫要问我敢不敢,我要问你怕不怕了?”
山桃子被牛牯仔羞红了脸,她突然跳起来,指着牛牯仔说:“你都敢做的事,我也敢做。”
牛牯仔拿砍刀削掉竹子上的枝枝丫丫,把竹子截成一根根长短相当的撑杆,又割下一大把柔软结实的藤蔓。山桃子叫阿莎妮搭手将毛竹和藤蔓拖到桃江岸边,照着牛牯仔的指令捆扎成一个竹筏。他们把扎好的竹筏拖到江边。牛牯仔跳上竹筏上,拿起竹撑杆插到江底稳住竹筏。
山桃子拽着胆小的阿莎妮爬到竹筏上。阿莎妮被摇晃的竹筏吓得脸色灰白。山桃子看不惯阿莎妮胆小,埋怨她说:“你莫要怕死,怕死就蹲下去抓住身边的树藤,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阿莎妮蹲下身,两手死死地抓着捆扎竹排的藤蔓。
山桃子站立在竹筏上,朝着云雾弥漫的大峡谷喊道:“大岭山的山神,我的救命恩人,你在哪里呀?”
空旷深远的峡谷里响起一声声回音。山桃子的呼喊未能招来山神现身,空旷寂寥的峡谷依然寂寥。山桃子很失望,她夺过牛牯仔手中的竹撑杆,抵住江底使出浑身的力气。竹筏像射出去的箭,穿过一道道山崖,向山都木客部落营地飞驰而去。
牛牯仔带着山桃子和阿莎妮回到了山都木客部落营地,他终于舒了一口气,站在桃江江岸上,眺望大岭山的峰顶,他发现巍峨挺拔的大岭山峰顶似乎就横在他的眼前,正嘲笑着看向他。牛牯仔觉得很憋屈,眼见着大岭山峰顶好像就在眼前,可是真要走到那里去却那么的遥远。他弄不明白,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山神,让他们陷入了迷魂谷,遭遇这般的捉弄。牛牯仔去向师公伊满讨教。师公伊满板着脸责怪他说:“大岭山峰顶不是谁都可以上去的,山神不愿见你们这些细伢子,你莫要想七想八了,跟着你的阿妈去土里干活吧,拿出你的勤劳和勇气来,等你做过成人礼了,做了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你想见到山神的愿望就成了。”
牛牯仔说:“师公,我要做山都木客部落勇敢的猎手。”
师公伊满满意地笑了说:“好啊,万能的山神会成全你的。”
山桃子心里好不服气,她缠着牛牯仔说:“我冇见到山神,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说的山神在哪里呢?若是见不到山神,救我命的人就是你了。”
牛牯仔气得跳起来,他当着好几个细伢子的面指着山桃子说:“你的嘴巴莫要乱讲,你会得罪山神,得罪了山神,你这张嘴巴山神会变成歪嘴,救你命的是大岭山的山神。”
山桃子一根筋,她还是那句话,山神住在哪里呢?
牛牯仔说:“山神就住在大岭山峰顶的洞穴里。”
山桃子又问:“你去过那里吗,你见到山神了吗?”
牛牯仔说:“师公伊满说了,他见到过大岭山的山神。”
山桃子噘着嘴说:“你又冇见到过,我也冇见到过,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牛牯仔生气地说:“山桃子,你胆子好大,师公伊满的话你也敢不信,你莫要冒犯了部落族规,不然的话你要受到惩罚。”
山桃子冷冷一笑问:“你说山神住在大岭山峰顶的洞穴里,他怎么会到黑龙潭来救我呢?你说过背我上岸的是一头江豚,怎么又改口说山神了呢?你骗我,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牛牯仔气急得嚷嚷道:“我冇骗你,山神看见你掉到水里了,他跳进水里,变成了一头江豚把你背上了岸。”
山桃子眨巴着眼珠问:“山神住在那么老远的峰顶上,他怎么晓得我掉进江水里了呢?”
牛牯仔被山桃子一连串的质问弄得支支吾吾,不晓得如何回答她了。牛牯仔撒脾气责骂山桃子:“你敢说山神的坏话,我要向师公伊满告你,山神若要责怪下来,有你的苦吃。”
山桃子笑了说:“你去告我吧,我才不怕师公伊满。”
山桃子临走时说:“牛牯仔,你骗了我,救我命的人就是你,那日我掉水里后慢慢沉到了江底,后来我迷迷糊糊里感觉到有人把我抱起来放在木筏上漂啊漂,漂到天上去了,我看见天上好多白云,我的脚踩在白云上,一脚踏空,掉落下来,我就什么都不晓得了,牛牯仔,抱我放到木筏上的人就是你,你救了我的命,我是你的女人了。”
牛牯仔脸上火辣辣地痛,他羞红着脸说:“山桃子,你发癫了,我不会要你这个癫嫲做我的女人。”牛牯仔一边说一边跑得老远去了。
山桃子大胆无忌的话最初从细伢子的嘴里说了出去了。不消多久,部落族人都晓得了,把山桃子当成了笑包。
山桃子的阿妈辛土心里很难过,她不得不为山桃子疯癫的话揪心着,山桃子今日说疯癫话,不晓得明日又会做出什么荒唐丢脸的事来。
酋长桑多狩猎回来了,他得知山桃子又惹事后,气汹汹对着他的女人辛土喊:“去把山桃子抓回来。”
酋长桑多冒着雨叫来师公伊满和桑麻一起商讨对策。
酋长桑多沉着脸,见到师公伊满和桑麻愧疚地说:“山桃子丢尽了我的脸,你们说说,我该做什么?”
桑麻浑身被雨水淋湿了,打着冷颤说:“山桃子太不像话了,她的魂魄被鬼魅山妖缠上了,请师公做巫法拯救她吧。”
“桑麻,闭上你的臭嘴,我是山桃子的阿妈,天底下只有我最晓得自己的女仔,山神给了她胆大的性子,山神会宽恕她的。”
桑麻用嘲笑的口吻反驳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山桃子的阿妈,她的就是你惯坏的,鬼魅山妖才迷惑了她。”
辛土骂道:“桑麻,你这样侮辱我,就不怕雷公打吗?我的事你莫要多嘴。”
酋长桑多止住了桑麻和辛土的争吵,他说:“师公,听听您的想法吧。”
师公伊满沉吟半晌后淡然地说:“交给山神去决断吧。”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师公伊满披上神衣,戴上山神的面具,手持桃木手杖,在部落的祭台上设坛施法。
师公伊满站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口中念念有词,他舞动的桃木手杖像闪着寒光的剑戈,刺向黑暗中躲藏的鬼魅山妖。沉寂漆黑的部落营地亮起一道火光,像鬼魅山妖的灵火可怖地游荡在部落营地的夜空。火光落在山桃子的棚屋外,两个神秘的黑影抬着笨重的铜鼓摆放在酸枣树下。火球倏地熄灭,黑影中的一个随即敲响了铜鼓。铜鼓发出震耳欲聋的炸响,颤动得营地落叶纷飞。
山桃子的棚屋上的老鼠吓得惊慌失措,吱吱吱地喊叫着,失足掉落在山桃子的床板上。
山桃子从睡梦里惊醒,她惊恐万状。辛土跑进山桃子的棚屋里扶起她,用长满茧的手抚摸她受到惊吓的耳朵,口里念叨:“狗耳朵,狗耳朵,山桃子呀,阿妈在呀,阿妈在呀,什么都不怕呀。”
辛土一边安慰她,一边告诉她说:“山神听到了你说要做牛牯仔的女人了,山神发怒了,你不该说这样的话,山桃子,你要记住,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仔长大成人后,不可以做自己部落男仔的女人,这样会冲撞山神,受到惩罚,你要答应阿妈。”
山桃子颤抖着说:“阿妈,我记在心里了。”
两个神秘的黑影抬着铜鼓悄然消失在了黑夜里。师公伊满收回舞动的桃木手杖,卸下神灵面具,脱下神衣,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跟身边的酋长桑多说:“今日夜里我们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隔日上午,辛土给师公伊满送去答谢礼,一坛米酒,十个鸡蛋和两条麂肉干,带回来的是一绺苎麻布。这是辛草的巧手纺织出来的苎麻粗布,浆洗后折叠得熨熨帖帖。师公伊满把部落分给他的苎麻粗布回礼给了辛土。
辛草是辛土的老妹,她原是伊满的女人。自打伊满做了山都木客部落的师公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即宣告了断。这是山都木客部落先祖传下来的族规。部落师公不允许拥有女人,否则冒犯山神,触犯族规,招致法术不灵,灾祸降临。
辛土对师公伊满的回礼很在心,难得老妹辛草一双巧手纺织的苎麻粗布。辛土看见布料就想到了老妹苦命的境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山桃子见阿妈哭了,悄悄地走过去问阿妈:“阿妈,你替姨妈孤单一人伤心吗?”
辛土嗯了一声,擦去泪水说:“山桃子,你人小鬼大,阿妈心里想什么,你都晓得,你的姨妈多可怜,跟阿妈去陪陪你的姨妈吧。”
山桃子的眼里闪着聪颖的灵气,她点点头说:“阿妈,我要去看姨妈纺纱织布。”
辛土和辛草是大岭山江东部落的一对亲姐妹。那年,辛土和辛草的阿妈请来媒婆给她们说亲。过了些日子,媒婆带着山都木客部落的桑多和伊满两个健壮的男仔,翻山越岭走了一百多里地,来到江东部落相亲。说来也巧,桑多一眼相中了正在淘米酿酒的辛土,而伊满一见着纺织苎麻布的辛草两眼放光。媒婆笑盈盈地跟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辛土和辛草姐妹俩的阿爸说:“山神注定的缘分,门板也挡不住啊。”
桑多和伊满留下二十头山羊和几捆野兽毛皮后,带着辛土和辛草姐妹俩,高高兴兴回到了山都木客部落。辛土和辛草成了山都木客部落最受尊敬的女人。
辛土带来江东部落的酿酒技艺,从此以后,浓郁的糯米酒香时不时地飘散在山都木客部落营地,诱得族人涎水欲滴,神魂颠倒。辛草则用她的一双巧手,做起了纺织,一根根沤过的苎麻在她的手里变成一根根细线,一根根细线又变成一匹匹苎麻布,一匹匹布帛被裁成一件件部落族人的服饰。
按照部落的规矩,部落族人向辛土和辛草索要米酒和布帛时,须以家禽或自家栽种的谷物杂粮作为回礼,倘若遇上红白喜事则视为部落公事而无须回礼。
桑多之所以被族人推举为酋长,除了他的勇猛和智慧外,跟他的女人辛土受到族人们的爱戴和尊敬有很大的关系。桑多与辛土争吵时,族人会偏袒辛土。他们会说:“桑多,你莫要忘了,你当酋长的荣耀是辛土给你的。”桑多只好闭上嘴,知趣地让着辛土,要么耍个滑头跟辛土说:“好吧,我不再跟你吵了,我要打猎去了,等我回来,你一定得给我燃起篝火烧好热水来。”
辛土装着生气的样子说:“等你回来,水都凉了。”辛土的话惹得旁人呵呵地笑了。
这样的情景撩得辛草胸中燃起了火苗,她抓住伊满的手扯一把说:“伊满,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阿姐说的话吗?”
伊满揣着明白装糊涂。辛草就在他手上捏一把,痛得伊满嘶嘶嘶地喊痛。辛草问伊满:“你打猎回来,你就不怕我烧热的水又凉了?”
伊满回答说:“你烧热的水永远不会凉的,山都木客部落的火种永远不会熄灭,大岭山上有烧不完的柴火,因为我拥有了勤恳善良辛草。”
辛草听了开心地笑了,笑得心花怒放。
山都木客部落老迈的师公伊思图,他从大岭山的风声里,听见了伊满和他的女人辛草欢愉后的梦呓,他穿上神衣戴上神帽,手握桃符木手杖,枯坐在大岭山峰顶的洞穴里等待升天。
师公伊思图沉思着,他清楚自己寿辰即将来临,他唯一要做的事,是在他升入天堂之前,把部落师公职位传递给下一接任人。可他没想到,一件令他失望的事情发生了。伊满和辛草那番亲密让他的心愿几近崩溃,令他老泪纵横。伊满是他意想中的传承人,即将成为山都木客部落新一代巫师。遗憾的是,伊满还蒙在鼓里。依照部落的族规,部落师公是不允许拥有女人的。一对恩爱的人的幸福即将毁灭时,他又于心不忍犹豫起来了。谁来传承山都木客部落师公之职关系到部落繁荣兴衰的千秋大事。
山神啊,宽恕我的残忍吧,师公伊思图为自己的残忍向山神忏悔。他经过一番纠结和犹豫之后,为了山都木客部落的繁衍昌盛的份上,他最终决定让伊满来担当部落师公神圣之职,他从神袋里摸出泥捏的伊满,慢慢起身,艰难地走到洞穴外一棵苍老的松树下,将泥土捏的伊满放进老松树的树洞里,然后用尽最后的气力,念起了师公转世的咒语。
山都木客部落的族人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看见一颗明亮的星辰,拖着一条亮闪闪的光芒,跌落在大岭山的峰顶上,他们晓得,师公伊斯图的寿辰已到。
酋长桑多带领着族人涌向耸立在云天之上的大岭山峰顶,他们为师公伊思图举行了庄严的天葬,这是山都木客部落最高规格的葬礼。
伊思图被安葬在洞穴里,这里离天堂最近,仿佛能感受到山神就端坐在神秘莫测的云雾里,倾听着凡人的祷告。部落族人们头戴山神的面具,他们用悲伤歌声和舞姿送伊思图升入天堂。
伊满主持完师公伊斯图的葬礼后,在返回山都木客部落营地的路上忽然失踪了。
有族人说看见伊满下了山,拐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人影。酋长桑多带着部落的族人在桃江两岸丛林里找了三日三夜,依然没能找着伊满的踪迹。酋长桑多安慰族人说:“你们放心吧,伊满会回来的。”
酋长桑多的话果真灵验。多日后的一个上午,部落族人见着精神焕发的伊满回到了营地。部落族人们立刻涌了上去。伊满在族人面前炫耀他神奇的经历。他不停地咂嘴咂舌说:“哎呀呀,我从来冇见着过这么靓的桃花林,那一定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站在山崖上,隔着浪花飞溅的桃江,见着对面一片桃花灿烂,芳香扑鼻,我要是像鸟一样飞到那里去多好啊。于是我跳进桃江游了过去。”伊满说:“你们猜猜,我看见什么东西了?”
部落族人们摇头表示不知。伊满接着眉飞色舞说:“我看见桃树下有一个棚屋,棚屋里有一坛桃花酒,我端起酒坛喝了一口。你们猜,我喝过桃花酒后做什么事了?”
有族人说:“伊满,你喝醉了,睡倒在桃树下做梦了。”
族人哈哈大笑。伊满不在乎有人笑话他,他依旧煞有介事说:“我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起来了,我飞过了大岭山的顶峰,我看见了无边无际的丛林,见着了无数的星星在我身边闪烁。”
酋长桑多扒开族人,打断伊满的话,一把拉住他说:“回家去做你的美梦吧。”
酋长桑多把伊满带到辛草的面前。辛草一见到好些日子不见影子的伊满,惊喜得流下了眼泪,她上前拉住他气狠狠地问:“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让山妖捉去吃掉你的魂魄了吗?”
伊满镇定自若,瞟了辛草一眼说:“我是山神的天使,我是一个冇有女人的男仔,你一定是看错人了吧。”
啊!辛草惊呆了,她用惊恐的眼神盯着眼前自己的男仔,感觉到一场灾难就要降临。辛草痛苦万分,恼怒地举起巴掌狠狠地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响过之后,伊满一点不觉得痛,他转身离开了她。
伊满中了鬼魅山妖的毒蛊了,迷失了魂魄。这个传言一时间在部落里引起了一阵恐慌。酋长桑多召集部落族人商讨祛邪禳灾,拯救伊满时。伊满却向族人发出了郑重的警告说:“三日之后的三更半夜,一场灾难要降临山都木客部落。”他接着说:“黑狼谷的黑狼家族会趁着月黑风高,偷袭山都木客部落。”他告诉部落的猎手们做好应战准备,以防黑狼谷的黑狼家族给山都木客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伊满的预言被部落族视为笑话,没谁会傻到相信一个中了妖邪人说的疯话。伊满成了孤家寡人,他失望至极,把自己关闭棚屋里,等待着灾难之夜的来临。
三日之后的深夜,天色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狼谷的黑狼家族在头狼哈利率领下,悄无声息向山都木客部落奔袭而来。它们很快将山都木客部落营地包围了起来。
此时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如往常一样在酣睡中做着美梦,他们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浑然不觉。
头狼哈利凶猛的眼里露出一丝冷笑,它瞅准时机仰头一声嗥叫,发出进攻的命令。
危急之时,清醒的伊满点燃了部落东南西北方向的四堆柴火,这些柴火是他事先堆放好的。柴堆燃起的火光很快照亮了部落营地。
伊满手持一根结实粗壮的木棍挡住黑狼群的去路。伊满的吼声像落地的惊雷,震撼着山川大地。头狼哈利吓得魂飞魄散,调转头拼命朝森林里遁去。狼群见头狼跑了,跟着一哄而散,落荒而逃。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从睡梦中惊醒了,男仔们敲响了震天动地的铜鼓,抄起长矛、砍刀、锄头或木棍奔出棚屋。他们跟随酋长桑多涌向部落通往外面的山路口。
部落族人们看见伊满手握着木棍屹立在路口上,像一尊看门神守护着山都木客部落营地。
伊满吓跑了黑狼,拯救了山都木客部落。
部落族人为此议论纷纷,伊满能预知祸福,能听见山神的声音,师公非他莫属了。
老师公伊思图去世后,公选新的师公成了部落族人的一件大事。依照山都木客部落的族规,公选师公的仪式由酋长主持,参与者必须是成年人。
公选部落师公的那天,部落族人聚集在部落祭祀坪上,他们的手里抓着一颗小小的鹅卵石,排着长队,依次向摆在他们面前的陶瓮投去那颗尊贵的石子,他们晓得,他们手心里的这颗小小的鹅卵石关系着部落的繁衍兴衰,公选师公是部落族人神圣的事,因此气氛庄重而严肃。
辛土心里难受,倘若伊满真的被族人公选为部落师公,对她的老妹辛草来说,将意味着一场厄运的降临,想想可怜的老妹,她忍不住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辛土的眼泪无法阻止部落族人的公选。酋长桑多和部落长老当着众人的面清点陶钵里的鹅卵石。公选的结果是预料之中的事,伊满被推举为部落的师公。
伊满做了山都木客部落的师公。辛草听到这个结果,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昏天黑地,也骂了三天三夜。她把骂人的话播撒在了部落的每个角落里,深深地刺痛了族人的耳朵。族人们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咒骂,心里揣着同情和愧疚,却丝毫不会后悔自己朝陶瓮里投去了那颗鹅卵石。
女人们提着装满肉干和野果的竹篮子,走进辛草的棚屋里,陪着她伤心落泪,叙说自己心里的凄楚。
女人们的功夫没有白费,她们给了辛草莫大的抚慰。辛草哭过三天三夜后,抹去脸上的泪痕,端起一壶桃花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把陶壶扔到棚屋外砸了个粉碎。她听到陶壶清脆的破碎声时,整个人瞬间变得神清气爽、轻松和飘逸了。她好像忘却了悲伤,她好奇地问大家:“伊满是谁呀?我怎么不认得这个人呀?你们认得他吗?”女人们惊愕不已,瞪着大眼面面相觑。
辛草走出棚屋,仰望着大岭山,心里说:“山都木客部落的师公,祈祷万能的山神,赐给我用不完的苎麻!”
妇人们听出来了,辛草要织布了,她们七手八脚帮着架起纺织机。不多久,辛草的棚屋里又响起了纺纱织布的木器声。
酋长桑多和猎手们伫立在山岭上,竖着耳朵听着部落营地飘过耳边的织布声,心里很是欢喜,他们不消多久就可穿上辛草为他们织成的衣物了。
可是师公伊满听见的不是纺纱纺布的声音,而是辛草悲戚的哭泣。他的心像是被大黄蜂狠狠地扎了,跌坐在草丛里。这时云天上飘来一朵乌云,一道闪电划向山岭。师公伊满冥冥之中耳边传来山神的教诲,他慌乱地爬起来,把悲伤的情绪藏到心底里,他对着大山呼喊道:“仁慈的山神,请赐给勤劳的辛草苎麻,让善良的辛草为山都木客部落纺纱织布吧。”
山风吹过,乌云化作细雨飘落下来。太阳出来了,部落的猎手们惊异地发现,这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辛土提着竹篮子,唤了山桃子一起去辛草的棚屋。一路上,山桃子学着画眉鸟歌唱。她的歌声听得画眉鸟收起了清脆悦耳的嗓音,听得麻雀和斑鸠害羞地飞走了。
辛土带着山桃子走进辛草的棚屋里。辛草的眼神呆滞,漠然地直视着外面的丛林,她依然念着伊满。
辛土把装满肉干和野果子的竹篮子递给辛草,婆口苦心劝她说:“老妹呀,师公伊满不再是你的男人了,他是山神的天使,他要禳灾避邪,驱鬼魅山妖,护佑部落族人,看在山神的份上,你放过他吧,你若不嫌弃的话,我明日就托人去大岭山外的部落给你挑个中意的男仔。”
辛草听了辛土的一番话,脸一沉说:“是呀,师公伊满做了山神的天使,他做他的天使,可我还是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我活着是山都木客的女人,死了是山都木客部落的鬼魂。你今日要为这个事来找我,就请提着你的竹篮子走吧。”
辛土掴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老妹呀,我当着山神的面收回糊涂的话。”
阿妈和姨妈伤心地哭了。山桃子心痛地说:“阿妈,你莫要说姨妈了,她会伤心啊。”
辛草擦去脸上的泪水说:“山桃子,你和阿妈常来看姨,姨就不会伤心了。”
辛土说:“老妹呀,山桃子跟着你纺纱织布,也好有个人陪你。”
辛草问:“山桃子,你要跟着你姨织布吗?”
山桃子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回答说:“姨,我要跟你纺纱织布。”
辛土说:“山桃子,那你就拜你姨做师傅吧。”
山桃子蹲在姨妈跟前说:“我拜姨妈做师傅。”
辛草拉着山桃子,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山桃子,你长大了,懂事了,以后就跟着姨纺纱织布。你记住,不会织布的女仔不是一个好女仔,以后找不到好男仔。”
山桃子说:“我不要男仔,我要跟阿妈在一起。”
山桃子的话逗得辛土和辛草笑了。
有了山桃子和部落纺织女人的陪伴,辛草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安宁。女人们歇息时时不时聊些玩笑话,撩得辛草的纺织棚里充满了咯咯的欢笑声。
辛草说:“山桃子,你就当外面下起了一场暴风雨,什么东西也听不见,你只听见纺轮、纺锤和捻线砣拉线的声音。”
山桃子变得乖巧了,她听从姨妈的话,心思放在了纺线织布上,耳外那些女人们的玩笑话飘进她的一只耳朵里,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
太阳落西山了,山岭上起了暮霭,夜色开始弥漫在部落营地。纺纱织布的女人们都走了,辛草放下手中的活,走出纺织棚,坐在棚屋外的草地上,静心细听族人赶着鸡鸭归巢的杂沓声,或仰起头聆听酸枣树上斑鸠一家老小归巢时的欢闹。这些声音有时带给她温馨和安宁,有时也带给她满怀愁情。
一个夜色朦胧的夜里,辛草走到部落营地外的溪河边。
月光落在了一泓清澈平静的水潭上。辛草坐在溪河岸边的石头上,她看着自己美丽孤单的身影,一双明亮水灵的眼睛变得孤寂黯淡。泪水如细雨飘落,模糊了她的影子。辛草心里依然挂念着伊满,曾经的温情和粗野成了她梦里唯有的回味,扯起一根根剪不断的情丝。她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影子,情不自禁吟唱道:
万能的山神
我的伊满决然地
做了你的天使
他带走了我心
斩断了我情
留给我的是悲伤
赐给我的是凄苦
仁慈的山神
张开眼睛看一看
我的孤独
听一听我苦衷
我喝一口泉水
滋润我干枯的心
我舀一钵神水
洗净我的伤痛
我的伊满
你听见了吗
我的悲苦哀伤
呜呜呜……
辛草朦胧中看见小溪对面站着一个男仔。我的伊满,你来了?辛草惊喜地站起身,喊了一声。男仔倏地不见了影子。辛草如一片霜打的落叶,轻飘飘落在溪水里,霎时有了清水拂身的清凉舒爽。
辛草抬头望月,回想起了伊满曾经的温柔,她褪去身上的衣物和脖子上挂着的兽骨项圈,溜进冰凉的溪水里,让叮咚的流水亲吻她的肌肤,她祈祷伊满变成顽皮的石斑鱼,啄去她肉体上的伤痕,赐给她做他女人的滋味。
辛土好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老妹辛草了。她和酋长桑多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辛土的肚子里有了他们的骨肉。
山桃子的老弟出生的那天,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师公伊满在棚屋外面设坛作法祈福。酋长桑多看见辛土肚子里出来的是带把子的儿子时,满脸溢满了幸福和祥和。师公伊满说:“一个带把子的,这是山都木客部落的福分,就叫他阿福吧。”
织女们跟着看热闹去了,辛草没出去,她摇着纺车,一招一式依然是那么的专注,她时不时松开手,让纺车慢慢地停下来,竖起耳朵聆听着风声里的一声声啼哭。阿福的啼哭带给了她莫大的抚慰。她沉浸在幸福中,好像她是阿福的阿妈,她情不自禁地敞开胸怀,让阿福吮吸她的乳汁,好像她是阿福的阿妈。
辛草的耳边响起师公伊满的祈祷声。清醒过来的辛草瞬间跌落失望的深渊,她咬牙切齿痛恨伊满,他不该这个时候闯进他的心里,搅了她的美梦。辛草暗地发誓,她要让伊满偿还她失去的一切。
辛草使劲摇动纺车。纺车发出刺耳的响声,接着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倒地的纺车车轱辘还在艰难地转动着,看上去就像遭受了一场苦难,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辛草走出棚屋,扶着一棵酸枣树恸哭。她的哭声悲凉哀愁,她向山神和部落族人诉说起天大的委屈,她是山都木客部落最可怜的女人。
辛草讨厌夜晚。夜晚降临,松明子把她孤零零的影子投射到泥墙上,夜风把阿福的哭声吹送到她的耳朵里,搅乱她一夜睡眠。辛草干脆走到辛土的棚屋里抱起阿福,学着画眉唱起歌来。奇怪的是,阿福止住了哭声,他像一只刚出生幼鸟,奶声奶气地跟着唱歌。这是辛草最快乐的时候,之前遭受的委屈和苦楚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淡漠,她的脾气温柔了许多,变得很有女人的味道。
辛草好像从痛苦和悲伤中走出来了,脸上挂着了笑容。可是谁都妹想到,辛草却做出一些怪异的事情。她抱着阿福,故意走到伊满的神坛外,教他学画眉鸟歌唱,还有意把她的笑声传到师公伊满的耳朵里。有时辛草搂着阿福,走到部落祭祀场,站在离师公伊满不远的地方,观看他做祭祀法事。等师公伊满做完法事后,辛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当着他的面亲吻阿福。辛草的做法令师公伊满十分尴尬难堪,而她却从伊满的尴尬难堪的神态里获得满足和快意。
辛草的做法令一些族人感到了不安。部落长老巴依对族人说:“你们看到了吧,辛草疯了,她蔑视神灵,挑衅部落族规,她的疯癫会让伊满神魂颠倒,失去法力,她的疯癫注定给部落招来灾祸。”
伊满做了部落师公,住进了部落神坛。
部落神坛坐落在营地的中心位置,神坛里摆放着各色山神的塑像,有泥巴捏的,有木头雕的,也有陶制的,质地不一,颜色大小不同,木架上还挂着傩神面具和神衣神帽。形态不一的山神聚居在神坛里,个个面色庄严肃穆,威严可怖。神坛掩映在一棵苍翠茂密的冬青树下,部落那尊铜鼓就挂在树下,随时敲响决定部落生死存亡的号令。
一天傍晚,部落长老巴依阴沉着脸,披着夕阳的余晖走进部落神坛。他郑重其事告诫师公伊满:“辛草发癫了,看在山神的份上,你看见她远见远走,祈求山神保佑山都木客部落平安。”巴依见到族人就说:“辛草发癫了,你们莫要搭理她,让阳光驱散她满身的晦气。”
辛草一夜间失去了族人的陪伴,她愈加感觉到孤寂无助,哭了一日一夜,哭得两眼红肿,哭得眼泪殆尽。闪电撕破了大岭山的夜空,雷声轰隆隆滚过部落族人的耳边,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
辛土向部落族人埋怨道:“这都是辛草痛苦的泪水化成的雨水啊,族人的心是石头做的,石头心肠啊”。辛土不晓得,师公伊满也苦苦地流着眼泪。
辛草流尽了泪水,她不再哭泣了,再多的泪水也抚不平她的伤痛,再多的祈祷也挽不回了族人对她的鄙视和抛弃。她变得异常沉静,心底里酝酿着一场心思,她要做一次惊天动地的冒险,向山都木客部落证明,她是一个女人。
雨夜里,辛草走出棚屋,毫不犹豫走进风雨中,一步一步向伊满的神坛走去。神坛是部落神圣的地方,部落族人不可随意闯入,否则触犯山神,违背族规,必受惩罚。
辛草推开神坛的门,蓦然站在师公伊满的跟前。伊满见到辛草大惊失色,好似一场灾祸降临。
闪电把凶神恶煞的神灵暴露在辛草的面前,隆隆的雷声像是向她发出一声声恐吓。辛草冷冷地一笑,指着苍天说:“万能的山神,你睁开眼看看吧,你赐给我苦痛和悲伤,我要让伊满今夜偿还。辛草对伊满说:“我是你的女人,是一个可以做阿妈的女人,我可以忍受苦难和悲伤,我也可以承受鄙视和抛弃,我忍受不了你给我的孤独和寂寞,我要做细伢子的阿妈,好心肠的神灵会宽恕我的。”
辛草勇敢地抱住师公伊满。师公伊满用力把辛草推倒在地。此时的师公伊满如一尊面目可怖的神灵雕像,怒视着胆大的辛草。为了部落的繁衍生息,他必须守住师公的尊严。辛草猛然惊醒,她被伊满的表现和举动震撼得目瞪口呆,她害怕得如见了鬼魅,悲愤得令自己无法承受,她满含泪水转身跑得没了踪影。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溪河的水滚着隆隆的巨响,从远处的山涧朝着山都木客部落营地奔泻而来。
天已微明,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依旧沉浸在梦中。牛牯仔睡梦里听见了轰隆隆的响声。他惊醒过来,神色慌张走出棚屋去看究竟。牛牯仔竖耳细听,吓出一身冷汗。此时山洪疯狂地涌向了山都木客部落营地。
牛牯仔跑去部落神坛,举起铁疙瘩棒槌,敲响了挂在冬青树下的铜鼓。急促刺耳的铜鼓响声撕破了沉寂的山岭,催醒了酣睡中的部落族人。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惊慌失措,撕心裂肺喊着四处奔逃,部落族人顿时乱成一团。酋长桑多和猎手们还在深山老林里狩猎,部落族人危在旦夕。
辛土拉起酣睡中的山桃子,背起还在梦呓中的阿福,向部落族人呼喊往营地后山上跑,她和赶来的桑麻催促着族人们一起向部落营地的后山岭逃命去。
师公伊满急忙穿上神衣戴上神帽,手持桃符木杖跳起神舞,祈祷山神阻止凶猛的山洪。
师公伊满喊破了嗓子,跳得浑身汗水淋漓,汹涌的山洪仍然未停。师公伊满脸色苍白,他想起昨夜辛草闯入神坛试图寻欢,犯下了罪孽,触犯了神灵。他脱去神衣,摘下神帽,扔掉桃木杖,高举着双手,趴伏在地上忏悔道:“万能的山神,我犯下的罪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汹涌山洪不顾一切地扑向部落营地。师公伊满转身跑回营地向族人高呼:“天时不利,天降灾祸,快跑啊,莫要贪婪你们猪羊鸡鸭谷物。”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携老带幼逃到了后山岭上,暂且躲进洞穴里。
师公伊满见到族人就说:“我犯下了罪孽,我要去山神那里赎罪。”
长老巴依愤然地说:“你哪来的罪过?造孽的人不是你,是那个可恶的女人辛草,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不再容忍她了,她不是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了,让她滚吧,滚得远远的。
师公伊满忏悔说:“你们莫要责怪辛草了,冒犯山神的人是我伊满。”
巴依指着苍天激愤地说:“师公伊满,你莫要再替辛草说话了。”
辛草的耳朵里塞满的部落族人的抱怨,她眼里看到的是部落族人对她的怒视。辛草神情沮丧,悄悄躲开部落族人。
牛牯仔看见辛草远去的身影告诉族人:“辛草躲到林子里去了。”
山桃子恼怒地跳到牛牯仔跟前骂道:“我什么都冇见到,你的眼睛瞎了吧。”牛牯仔惹恼了山桃子,老老实实坐着,不敢再吭声了。
部落族人们躲进崖洞里,悲伤地望着山岭下肆虐的山洪。部落营地的棚屋被山洪冲塌了,棚屋的支架木块连同鸡鸭猪的死尸,凌乱乱地漂浮在洪水上。
妇人们看见着自己辛辛苦苦饲养的禽畜淹没在了山洪里,哭得悲天跄地。辛土让山桃子抱着阿福,自己去劝慰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们。
山桃子抱着哭闹的老弟,看着他的眼睛说:“阿福呀,阿福,你莫要哭了,姐姐的耳朵让你吵聋了,姐姐聋了就不会说话了。”
山桃子做着各种手势动作,好像她真变成了聋子。阿福不哭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山桃子手舞足蹈。
躲进洞穴的族人饿了一日一夜了,有人吃起了蚂蚁,树叶和草根。长老巴依走到师公伊满面前抱怨道:“师公,你睁开眼看看族人。”
师公伊满一声不吭,拖着受伤的脚,一步一步沉重走向山岭上的一棵老松树下。
师公伊满头发凌乱不堪,衣襟上沾满淤泥,他折下树指向苍天,忍着脚上的伤痛,他把整个身躯都抖动了起来。
山桃子喊了一声:师公伊满的脚受伤了呀,牛牯仔,你去扶扶师公,。长老巴依斥骂道:“山桃子,师公伊满要做法事,族人不可靠近。”
师公伊满做完法事回到族人们中间,神情庄重地告诉族人:“山都木客部落有救了,山洪很快会过去,酋长和猎手们背着收获的猎物,走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如今最要紧是找到吃的,他告诉族人,岭背的洼地长着一片蘑菇,那里的枫树林居住着飞鼠的家族。”
山洪终于退去了,乌云遮蔽的太阳露出了脸,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们回来了。逃难的族人们涌出洞穴,跳跃着欢呼起来。
山洪过后,部落营地埋藏的火种湮灭了。山洪过后,埋藏火种成了山都木客部落的首要公事,这是部落先祖世代留传下来的族规。火种燃起的火焰可以驱魔逐妖,吓退豺狼虎豹;火种燃起的篝火可以给阴森可怖的夜里带来光明。部落族人借助火种可以吃到香喷喷的兽肉,还有刀耕火种播种谷物。
师公伊满把埋藏火种的地点选在了祭祀坪。他站在祭祀坪上,看天看地,摆手掐指念叨了许久,最终把埋藏火种的地点定在了祭祀台边的一个土墩下。
师公伊满叫来部落男仔们,抬着存放火种的陶瓮摆放在祭祀台前。师公伊满披上神衣,头戴山神面具,脖子上挂着兽骨项圈,手持桃木杖,威风凛凛地站在祭祀台前吟唱道:
“万能的山神,拯救山都木客部落的恩人,请接受族人的朝拜,山都木客族人,世代记得山神的恩赐,我们用野兽的头敬献给山神,女人们歌唱你的仁慈,请赐给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不灭的火种,祈盼山都木客部落,世代繁衍昌盛!”
师公伊满祈愿完毕,呼喊喊道:“不灭的火种,代代相传!”族人跪伏地上齐声喊道:“不灭的火种,代代相传!”
男仔们涌上前,抬起盛着火种的大陶瓮小心翼翼放进洞穴里。女人们涌上前去围着洞穴手挽着手跳起了舞,拉起嗓子唱起了歌。直至猎手们在洞穴上搭起了木棚,师公伊满虔诚地在木棚里挂上一个青面獠牙的傩神面具,储藏火种的仪式才告结束。
当夜,部落族人聚集在岩洞里,商议搭建部落棚屋的事情。燃烧的篝火把族人黑压压的影子投在岩壁上。
山桃子看着晃动的人影好奇地喊道:“看啊,我的阿爸爬上岩壁上了,快看啊,师公伊满也爬到岩壁上去了呀。”
部落族人没人搭理山桃子大惊小怪的叫唤。山桃子自讨没趣,再想掀起波澜时,辛土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拔掉树刺,走到了山桃子的身边。
山桃子收敛淘气,嘻嘻笑着跑开了。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砍树的砍树,搭棚的搭棚,起泥墙的起泥墙,族人们一起上工,细伢子帮工。过了一些日子,一个个新的棚屋搭起来了。灾难的阴影很快从部落族人心里散去。
师公伊满的神坛依旧坐落那棵老冬青树下。老冬青树经历山洪的洗涤更加巍峨挺拔,枝干虬曲苍劲。枝繁叶茂下的神坛显出神秘和灵气,庄重与威严。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雨落下,部落埋藏火种的地窖透进了水塌了。部落族人匆忙跑去扒开地窖时,火种已浸透熄灭了。族人们惊慌失措,有人哭喊着乞求山神的护佑。山桃子看着族人们这般惊恐和慌乱觉得好笑。她冲着族人们大声说:“冇了火种可以砍木取火呀,山岭上到处都是干草干柴,有什么可怕的?”
山桃子顿时遭到族人们唾沫飞喷。山桃子见势不妙,兔子般撒腿跑了。雨过天晴后,师公伊满站在火种地窖边,他望着坍塌的地窖,念起起了咒语。念完咒语,师公却失望地摇头说:“看来,山神不再答应我们储藏火种了,这事到此为止了,以后我们钻木取火了,我要提醒大家,千万莫要烧了山岭,冲撞了山神,冒犯了族规。”
山桃子听到师公伊满传来山神的声音,幸灾乐祸地在族人面前说:“你们听见了吧。”
山桃子看见到师公伊满端坐在神坛前打坐。她好奇地走过去,蹲在师公面前,盯着师公细眯着的眼睛,还有翕动的嘴唇,她想看看,师公伊满的眼睛是怎样看见山神的,他翕动的嘴巴又是怎样跟山神说话的,她想象着山神是不是来到了师公的身边?
一股山风刮过,树叶哗啦啦响起,山桃子不由得一阵恐惧。她问自己,山神真的降临了吗?她赶紧躲到老冬青树的背后。这时山风呼啸着刮过来,山桃子吓得撒腿就跑。她跑过一程,又回过头去看师公。这候的山风呼啦着跑得远远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环顾四周,什么怪异的事都没见着,她只看见师公纹丝不动地坐在老冬青树下,神情依旧宁静安详。
山桃子又折回到师公的面前,壮起胆子问:“师公,你看见山神了吗?山神在哪,我怎看不见呢?”
师公伊满懒得搭理她,一声不吭做着自己的事。山桃子灵机一动,折断一根茅草,用茅草的尖刺拨弄伊满翕动的鼻翼,还咯咯咯地笑。
师公伊满睁开眼睛,恼怒地瞪了山桃子一眼说:“山桃子,你是一根搅屎棍,给我滚开。”
山桃子噘着嘴问:“师公,山神在哪,我怎看不见?”
师公伊满跌下脸,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抓在手里说:“山桃子,你给我走开。”
山桃子眼看师公真的发火了,转身跑了,洒落一地天真顽皮的笑声。
酋长桑多得知山桃子调皮捣蛋的事后很生气,他要责罚山桃子。师公伊满说:“山神会宽恕细伢子,收起你的怒气。”酋长桑多听了师公的话只好作罢。
清静的日子才过几日,营地的上空飘过一波乌云和几声雷鸣,部落的安宁再一次被打破。长老巴依对此耿耿于怀,他断定这又是一次灾难的预兆,他把祸害归咎于辛草冒犯了山神,再一次唤起了族人对辛草的愤懑和排斥。
酋长桑多和师公伊满为此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唯有辛土站出来反驳巴依,她说:“辛草是山都木客部落最可怜的女人,山神见到你们这样对待她,也会落下眼泪的,你们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
部落族人们出于对辛土的尊敬保持沉默了,但他们却忍住看见辛草时露出鄙视和唾弃的目光。
辛草受不了这般委屈,她不再纺纱织布了。那些跟着她纺纱织布的女人们也不再去她的纺织棚里了。辛草日夜窝在自己的棚屋里不出来,她每天都在等待黑夜的来临,她是山都木客部落里最苦命的女人。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山桃子走进了姨妈棚屋,她发现姨妈不见了,她赶紧告知阿妈。
辛土担心辛草出事,她叫来牛牯仔,吩咐他赶紧前往深山老林,把火急的风声告知酋长桑多。
酋长桑多带着部落猎手们在崇山峻岭里找了几天几夜,走遍了山山岭岭,漫山遍野呼喊辛草的名字,终究失望而归。
一个黑沉沉的夜里,黑狼谷的黑狼家族头狼哈利凄厉哀伤的嗥叫打破了山都木客部落宁静的夜,搅醒了睡梦中的部落族人。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在神坛前燃起火把,火光映照在师公伊满苍白的脸上。此时从此刻他心里流淌着的泪水。师公伊满压抑着心底里的伤痛对族人说:“黑狼谷的头狼哈利是来报信的,辛草去了黑狼谷,你们赶紧去找她吧。”
酋长桑多带着猎手们迅速赶往黑狼谷。守护在辛草身边的黑狼见到山都木客部落猎手迅速撤离。
部落猎手们在陡峭的岩崖下找到了辛草。早晨温柔的阳光映照在辛草宁静安详的脸庞,她的脸上依旧留下一丝笑意,她是从山崖上跳下来的,她笑着飞向她祈盼的天堂。因为黑狼家族的守护,辛草才不至于遭受野兽的侵害而保留着尊严。
酋长桑多和猎手们在岩崖上的洞穴里为辛草举行了葬礼。头狼哈利带领着它的黑狼群家族围聚在岩崖周围,仰头发出一声声的悲悯的哭泣。
酋长桑多回到部落营地后,庄严地向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宣布:“山都木客部落猎手的长矛和砍刀不再杀向黑狼谷的黑狼家族,山都木客部落将世代与黑狼家族友好相处。”
从此以后,酋长桑多带领着部落猎手们路过黑狼谷时,总忘不了留下一些猎物,然后悄然离去。他们的耳边远远地传来黑狼家族欢愉感激的嗥叫。
辛草跳下山崖的噩耗传到了江东部落。辛草的阿爸,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悲痛欲绝。他悲伤地对部落族人说:“昨夜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梦里见到了辛草流着眼泪向我诉说生莫如死的苦难。”
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召集部落族人,发誓要替辛草复仇。他悲愤地呼喊道:“万能的山神,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可怜的辛草像一只被人讨厌的蚊子,一只卑贱的老鼠遭受驱赶践踏,山都木客部落犯下罪孽啊!我要惩罚那些恶人!”
江东部落族人的仇恨被激发了起来,他们群情激奋,高声呼喊要杀向山都木客部落。
酋长尤么公带领着族人,手持长矛、竹枪、铁锛、锄头、木棍和弯刀,举着火把,向山都木客部落营地杀奔而去。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山岭上掠过阵阵寒风,呼啦啦掀起漫天落叶。欢闹的百虫噤若寒蝉,溪河里水黯然失声,山岭变得一片死寂。
此时山都木客部落族人沉睡在梦呓里,高山岭上骤然传来一声声急促而悠长的狼嗥,黑狼谷的黑狼再一次惊醒了睡梦中的山都木客部落族人。
师公伊满敲响了神坛铜鼓,震天撼地的鼓声把山都木客部落族人聚集在了祭祀坪上。酋长桑多和猎手们把惊慌失措的女人和细伢子们围聚在部落营地的中央。
师公伊满神情严峻地告诉慌乱中的族人:“大家莫要慌张,天塌不下来,黑狼谷的黑狼家族是山神派来的天使,它们是来拯救山都木客部落的。江东部落深怀仇恨,他们正在杀向山都木客部落,他们要为死去的辛草报仇。苍天啊,该来的都会来,该偿还的都要偿还,一切顺天意吧。”
师公伊满喊完话,举起双手朝向大岭山峰顶呼喊道:“万能的山神,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宽恕我的部落族人,让我来承担所有的罪过吧!”
劫难即将来临,恐慌笼罩着山都木客部落。酋长桑多手持长矛镇定地站在慌乱的族人中间,他的勇猛和坚定很快稳住了慌乱失措的族人。他让女人和细伢子留在营地,自己带领着部落男仔们,手持长矛锄头木棍,打着火把去迎接江东部落族人。
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山岭,一条火龙浩浩荡荡奔向山岭下的一个山坳。酋长桑多和他的部落族人守住山坳口,等待着气势汹汹奔来的江东部落族人。
远处的山岭上,一个个明亮的火把像闪烁的星星,蜿蜒在山路上由远及近正向山都木客部落杀奔而来。
江东部落族人离山都木客部落只隔一个山坳时,一群黑狼出现在山岭上,堵住了江东部落族人的去路。山岭上响起了一声声狼群的嗥叫。
江东部落族人被黑狼搅乱了阵势,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发现了黑狼群,他抡起砍刀斩断一棵树,大吼一声:“该死黑狼,杀啊!”
一场人狼大战在山岭上展开。江东部落族人人多势众。黑狼群招架不住江东部落族人的长矛、砍刀和弓箭,很快败下阵去,四处遁逃。一头黑狼伤势过重倒在了溪河边。江东部落族人趁势蜂拥而上,狼群瞬间四处逃散。
师公伊满伤心地为倒下的黑狼祈祷:“祈盼黑狼勇敢善良的灵魂升入天堂,山都木客部落永远记住恩公的英灵。”
酋长桑多吩咐族人燃起篝火。熊熊燃烧的篝火驱散了山岭上的黑夜。
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手持长矛往胸前一横,厉声喝道:“山都木客部落的鸟人们,你们犯下的罪过,山神不会饶恕你们。”
酋长桑多回答说:“尊敬的酋长尤么公,我的前辈恩公,辛草是我们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她的不幸是我们山都木客部落的伤痛,如果说山都木客部落有罪,那是我的罪过,我是部落酋长,罪孽在我一人身上,我向山神祈愿,让我来接受你们的惩罚吧。”
酋长尤么公呵斥道:“桑多,你给我闪开,这不关你的事,你们部落的长老巴依这个鸟人,是他逼死了辛草,一人做事一人当,交出巴依我就饶了你们。”
辛土从族群里站出来说:“我尊敬的阿爸,辛草不该抛下我,让我做姐的一辈子伤心折磨,您就让辛草的灵魂安宁吧。”
酋长尤么公大怒:“辛土,闭上你的嘴,带着你的细伢子走开,莫要让我们的长矛伤着你和你的细伢子。”
“呜呼!交出巴依,巴依滚出来!”江东部落族人举着火把大声喊道。一场部落之间的生死鏖战迫在眉睫,山岭上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山都木客部落长老巴依从部落族人中坦然地站了出来,他走到江东部落酋长尤么公面前说:“尊敬的酋长尤么公,辛草冒犯了山神,背叛山都木客部落族规,她被逐出部落,顺天顺道,只可惜她自寻短见,若要有罪,罪责在我一人,与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冇关系,你不可以杀害无辜的族人。”
长老巴依说完,回转身从容地走到篝火旁,毫不犹豫跳进熊熊燃烧的篝火里。长老巴依的身躯在篝火里闪烁出太阳般的光芒,旋即在山都木客部落族人的哭喊声中,化为一股青烟腾空而去。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陷入一片悲伤和凄凉中。部落族人从篝火的灰烬里收拾起长老巴依的骨灰,用陶瓮盛着抱回部落营地,一路上陪伴着哀伤的哭泣。
山都木客部落酋长桑多领着部落族人的为长老巴依和死去的黑狼举行了穴葬,他们把盛放着巴依骨灰的陶罐,连同黑狼的遗体一起安葬在了桃江岸边山崖上的洞穴里。
酋长桑多再次向部落族人宣告:“山都木客部落与黑狼谷的黑狼家族恩重如山,永世相好。”
山桃子的姨妈辛草死了,部落长老巴依也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好似昨日还在眼前,转眼就不见了。山桃子回想起辛草带她去山岭里摘野果,给她做衣裳的情景,喉咙里生出又苦又涩的味道,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她一个人走到部落营地的后山岭上,眺望远处笼罩在漫天云雾中的大山岭,她晓得黑狼谷就在那座大山岭下。她想爬上了那座高山岭上,去看看姨妈辛草,她问自己,姨妈是不是还躺在山崖的洞穴里?阿妈说姨妈去了天堂,天堂又在哪里呢?要是牛牯仔会带她去黑狼谷,那多好啊。可她转念又想,如果她真的跟着牛牯仔去了黑狼谷,牛牯仔又要被他的阿爸捆绑在酸枣树上。她不忍心看着牛牯仔遭受这般苦,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桃子回头望向突兀在桃江岸边的山崖。山崖上爬满了薜荔藤,藤枝上挂满了碧绿的薜荔果。部落长老巴依曾带着部落里的细伢子们,爬上滑溜溜的山崖上摘薜荔果,然后装进竹筐里带回营地。
部落长老巴依把细伢子们叫到他的身边,教他们把薜荔果里面的果肉取下来,放进铁锅里熬成浓稠的凉粉羹。每个爬上山崖上摘薜荔果的细伢子都可分到一份自己的凉粉羹。他们用陶钵盛着,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满嘴笑呵呵。
山桃子喜好吃长老巴依熬煮的薜荔凉粉羹,她总是要抢着多吃一钵凉粉。可眼下这个慈祥可爱的长老巴依装进了一个陶瓮里,安放在山崖上的那个小小的洞穴里。山桃子一见到那个小小的洞穴,就忍不住伤心悲戚。好在山崖的洞穴里住着一鹩哥,鹩哥一家叽叽喳喳在洞穴外飞来飞去,她心里好受些。师公伊满说:“鹩哥一家是山神派去的陪伴巴依的天使,他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伤害他了,若有恶魔爬到山崖上去伤害他,鹩哥一家会鼓噪着,用锋锐的喙啄瞎恶魔的眼睛。”
山桃子想不通透,她的阿公尤么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的部落族人,从老远的江东部落来到山都木客的地盘上逼长老巴依去死呢?阿爸酋长桑多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长老巴依跳进篝火里,不去救他呢?山桃子愤愤不平地为巴依抱怨。
山桃子问阿妈,阿妈回答说:“长老巴依该死,是他害死了你的姨妈辛草。”
山桃子顶嘴道:“姨妈辛草是自己跳了山崖死的。”
阿妈生气地责骂山桃子:“你真是个傻女仔,你莫要听别人瞎说,他们骗你,长老巴依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可他逼死了你的姨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犯下了罪孽,他不是你的阿公逼死的,你的阿公是山神派来惩罚长老巴依的。”
山桃子满脸的疑惑,一脸懵懂,她弄不明白,长老巴依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她皱起眉头又问:“你那么恨巴依,那你为什么还要劝阿公放过巴依呢?”
辛土被问懵了,脑子一下转不过弯,两眼怔怔地看着山桃子。她回过神来后骂道:“你这个鬼灵精,阿妈当然祈盼山神惩罚巴依,冇盼他去死,是他自己跳进篝火里烧死的,山桃子,等你长大成人了,就都晓得了。”
山桃子说:“我姨妈也是自己跳崖死的呀,长老巴依又冇惩罚她。”
辛土气得大骂山桃子:“就你会顶撞阿妈,你个不懂事,冇良心的女仔,看我不抽打你。”
辛土一边骂一边捡起地上的树枝就要教训山桃子。山桃子撒腿跑开了,还咯咯咯地笑。山桃子跑了一会,又回头问阿妈:“阿妈,山神真的住在大岭山峰顶的洞穴里吗?”
辛土大吃一惊,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她冷着脸说:“你吃豹子胆了?这个你也敢随便问,我告诉你,山神是上天派下来的神灵,主宰着大岭山所有部落的命运,每逢启明星落在大岭山峰顶上的时,山神就会从天上下来人间。山神的眼睛可以看见躲藏在阴暗里的鬼魅山妖,山神的耳朵可以听见大岭山所有的风声。”
山桃子好奇地问:“阿妈,爬到峰顶上就可见到山神了吗?”
阿妈说:“山神不是人人都可以见到的,只有师公伊满才可见到。”
山桃子皱着眉头问阿妈:“师公伊满为什么可见到山神,我就见不到呢?”
阿妈说:“伊满是部落的师公,大岭山的部落里,只有师公才可见到山神。师公伊满能从山风里听到山神传来的声音,还能从星辰明暗,预测部落的天灾人祸。”
山桃子去求教师公伊满,她向师公伊满讨要见到山神的法术。当她见到师公伊满冷漠的脸色时,她刚刚张开的嘴又合拢回来。师公伊满端坐在神坛上,只顾着打坐修炼,懒得搭理她。
山桃子很失望,憋了一肚气,灰溜溜地离开。她走了十几步远,心有不甘地回到师公伊满跟前,壮起胆子问:“师公,告诉我,我怎么才可见到大岭山的山神呢?”
师公伊满暗自惊叹,山桃子不晓得天高地厚,定会吃大亏。他祈愿万能的山神,赐给天真幼稚的灵魂护佑。
山桃子醒后躺在木床上不愿起来,她想象着自己看见启明星落在了大岭山上,她盼望着自己的双手变成了鸟的翅膀,飞上了大岭山的峰顶。
山桃子正为自己的想象欢呼雀跃时,阿莎妮的叫唤把她从大岭山的山顶上拉了回来。阿沙妮赶着部落的山羊路过山桃子的棚屋。山桃子让阿沙妮搅了兴致,气得张嘴骂人。阿莎妮不怕山桃子耍泼皮,故意取笑她说:“山桃子,你莫要做梦了,我阿妈说她一辈子都冇见到过山神,细伢子休想见到?太阳都爬上东山岭上了,我们去山岭上放羊吧。”
山桃子不搭理阿莎妮,她噘着嘴一声不吭,又翻过身睡去。阿莎妮见山桃子不理不搭,知趣地追赶部落的山羊去了。
山桃子听着阿莎妮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直到消失在山岭上,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她跳下床,撒腿跑向山岭上,追赶阿沙妮去。
山桃子跟着阿莎妮在岭上放羊,她的心思像长了翅膀在大岭山峰顶上飞来飞去。
阿莎妮晓得,山桃子做梦都想上大岭山峰顶见山神。阿莎妮跟她不一样,她的阿妈话给她说,自打她的阿妈从小到大都不晓得山神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山都木客部落除了师公伊满外,谁都没见到过山神。阿莎妮听阿妈说师公伊满遇见过山神,是啊,他若没遇见过山神,他怎么能做部落的师公呢?
阿莎妮想起她的阿妈还说过,东山岭后面有一条小路可通向大岭山的峰顶,她告诉给了山桃子。于是山桃子爬到山岭上,手搭凉棚眺望大岭山峰顶。
阿莎妮喊道:“山桃子,野兽来了,要吃山羊了呀。”
山桃子转过身去,惊慌得手足无措。阿莎妮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山桃子生气了说:“阿莎妮,好哇,你这个搅屎棍、臭屎虫,你骗我。”
阿莎妮笑着说:“谁叫你老看大岭山的峰顶,好像野鬼勾了你的魂,你又上不去大岭山峰顶,气死你吧。”
山桃子说:“哼,我才气不死,你就等着吧,我有朝一日会上去的。”
阿莎妮问:“山桃子,你真的想爬到大岭山峰顶上去吗?”
山桃子说:“当然是真的,我不像你,胆小鬼。”
阿莎妮走到山桃子的身边,指着山岭上的一条小路说:“我阿妈说,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啊走,走过九个坳口,淌过九条溪河,翻过九道山梁,就可爬上陡峭的大岭山的峰顶了。”
山桃子把阿莎妮的话铭记在心里。一个星辉闪烁的黎明,山桃子仰望星空,她终于看见星光闪烁的启明星悄然出现在大岭山的峰顶上。山桃子一阵惊喜,她溜出部落营地,头顶着星辉踏上那条通往大岭山峰顶的小路。
阿福早上起来去叫阿姐,唤了好大工夫不听应声。辛土觉着蹊跷,走过去推开门,发现山桃子这个淘气包已不见了人影。
太阳已落山了,夜色开始落在山岭上,辛土依然没见着山桃子的影子。
天都黑尽了,山桃子死到哪去了?辛土嘴里狠狠地骂道,心里七上八下担心着。辛土去找阿莎妮打听山桃子去了哪。阿莎妮对她说:“山桃子上大岭山顶峰了。”
辛土听了心里怦怦直跳,她气得将阿莎妮骂了一顿:“你真是个傻女仔,晓得山桃子要去爬大岭山顶峰,怎么不告诉大人呢?”
阿莎妮的阿妈听到辛土骂阿莎妮,心里好不舒爽,她晓得阿莎妮犯了事,得罪了辛土。她一边责怪自家女仔不懂事,一边向辛土赔罪,还上前扇了阿莎妮一记耳光。阿莎妮受了一巴掌,哭着跑开了。
辛土请师公伊满拿主意。师公伊满镇静地坐在竹椅子上,淡然地对慌里慌张跑来的辛土说:“天生天养,命数在天,莫要担心,山桃子去了大岭山峰顶,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当夜,月亮挂在山岭上那棵老迈的酸枣树的枝丫上时,山桃子回来了。她回来时手中上拽着一根木棍,头发看上去像一团乱麻,额头上沾着血污,脸上布满了一条一条的血痕。
“山桃子,你太胆大包天了,女仔不可以上大岭山的顶峰,冲撞了山神,会招来祸害,阿妈早跟你说过,你的耳朵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阿妈辛土折断一根树枝,照着山桃子的屁股使劲抽打,狠狠地骂道:“看看你额头上脸上流出的血,血腥招引了山妖鬼魅,喝了你的血,吃了你的肉,阿妈我一辈子苦命了。”
山桃子说:“阿妈,山神跳下桃江救了我的命,我上大岭山峰顶去见山神,山神的心肠这么好,我怎么会冲撞了他,他怎么会祸害我呢?阿妈,我不怕鬼魅山妖和野兽,我手里握着这根木棍。”
山桃子说着抡起手中的木棍,猛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带着一股强劲有力的风声。辛土被山桃子的话呛住了,她张着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阿福见阿妈抽打阿姐,吓得哭起来,他手里拿着金毛走到辛土身边说:“阿妈,阿姐出血了,阿妈莫要打阿姐了。”
辛土接过金毛,不由得惊叹:“福仔也要成鬼灵精了。”
她扯下金毛的金丝茸毛,贴敷在山桃子的伤口上。山桃子的伤口散发出丝丝凉意,转眼伤口就不再疼痛了。
山桃子说,她走到一处山谷,迎头碰见一只花豹。花豹挡住了她的去路,龇牙咧嘴瞪着她,然后朝她猛扑过来,吓得她脚打滑,咕咚掉山崖下了。幸好山崖不高不陡,还长满藤蔓。山桃子掉落山崖时,慌乱地抓住藤蔓,顺着藤蔓滚了下去。山桃子滚落时,一不小心绊倒了一个黄蜂窝。恼怒的黄蜂四处寻找惹事的仇人。山桃子趴在地上不敢动。黄蜂寻不着仇人,只好飞回去守护自己的巢窝。
山桃子抓着藤蔓,攀上了山崖。她惊奇地看见一只花豹垂头丧气夹着尾巴,一拐一瘸逃进了丛林。
辛土庆幸山桃子没落入花豹的口中,她长舒一口气,面向大岭山顶峰,举起了双手虔诚地向山神拜谢:“万能的山神,山都木客部落会记住你的恩赐,敬上野兽的头颅。”
山桃子说:“阿妈,师公伊满说过,启明星落在大岭山顶上时,山神就会从天上下来。山神又来救我了吗?我怎么冇看见山神呢?”
辛土说:“你还好意思讲,你刚才吹牛皮说,你可以用手中的木棍,杀死山妖和野兽,冇想到,你一见到花豹就吓得掉下山崖了。”
山桃子刷地脸红了,不好意思再问了。
山桃子遇到山神,捡回一条命的故事,不久在部落里传开来。山都木客的部落族人都说,启明星闪耀在大岭山顶上时,正是山神从天上下到凡人间的时候,其时山神就隐迹在他们周围,守护着他们。
“万能的山神啊!山桃子的命是你的恩赐!”辛土祭拜山神时感激地呼喊道,她忧郁的脸色告诉部落族人,山桃子给她带来的却是担忧和不安。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干活歇息时,拿山桃子的事闲聊,一个个都讲得天花乱坠,好像他们都亲眼见过。牛牯仔躺在树下歇息,竖起耳朵聆听鸟儿的歌声,他的眼神情里似乎藏着部落族人无法知晓的秘密。
山桃子在深山老林里遇见花豹,吓得掉落山崖时,一支锋锐的箭镞从丛林里射出,击中了花豹的后腿。谁都想不到,射箭的人正是牛牯仔。那个启明星闪耀的黎明,牛牯仔一大早就起来,他悄悄蹲守在山桃子的棚屋附近,他晓得山桃子要独自上大岭山的峰顶,他看见山桃子溜出营地后便轻手轻脚跟踪了去。
山桃子躲过了一劫,她看清花豹带着伤逃进了峡谷,她躲在一块岩石后面,警觉地注视着陡峭幽深的峡谷。
山桃子向牛牯仔炫耀她见到了山神。牛牯仔笑话她说:“你冇见到山神,你见到的是一个黄蜂窝。”
山桃子惊愕地看着牛牯仔,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山桃子惊愕地问牛牯仔:“你怎么晓得我在山崖下踩到黄蜂窝了?”
牛牯仔没有回答她,做出懒得搭理的样子。
山桃子瞪大眼睛,似乎发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道:“救我的人是你吗?”
牛牯仔摇着头说:“你弄错了,我又不是山神,我哪里有本事救你?”
山桃子思忖片刻说:“你莫要骗我了,我晓得了,救我的人不是山神,是你,那只花豹被你射伤后跑掉了,你晓都得我踩到黄蜂窝了,不是你会是谁?”
牛牯仔看着山桃子脖子上的伤口说:“你自己摸一摸就晓得了。”
山桃子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感觉到热辣辣刺痛,她忍不住狠狠地骂道:“该死的黄蜂,该死黄蜂。”
山桃子灵机一动,想缠着牛牯仔带她去大岭山峰顶。她说:“牛牯仔,你带我去一趟大岭山峰顶,看看山神是不是在那里,回来我送给你一坛阿妈酿的米酒。”
牛牯仔说:“我哪敢带你上大岭山峰顶,你阿妈说了,我若要带你去了,她要打断我的腿,我才不敢,你莫要老想着上大岭山峰顶了,我阿妈也说,等桃花岭上的山桃花开了,你就可以见到桃花仙子了。”
牛牯仔的一句话让山桃子祈盼了一个寒冬。寒冬刚走,春天就来了,桃花岭上的山桃花开了。
山桃子闹着要去桃花岭。阿妈说:“山桃花盛开的时节,桃花仙子才会从月亮上下来。”
山桃子话给阿莎妮听,她夜里梦见了桃花仙子。桃花仙子架着一朵洁白的云飘在蓝天上。
山桃子想,她若是一只大鸟多好,她可以飞到桃花仙子的身边。山桃子果真梦见自己飞了起来,她的双手变成了翅膀,像鸟一样飞呀飞呀。
山桃子跟阿妈说:“我见到山桃花仙子了,我要去看桃花仙子。”
阿妈说:“山桃子,你不可以去桃花岭,桃花雨要来了,桃江要涨大水了。”山桃子失望极了,她见不到桃花仙子了。
老天下了一夜雨。溪河的水哗啦啦地响,春笋破土而出;山岭上的金樱花、石榴花、栀子花开了;灌木里的杜鹃鸟亮起了歌喉;溪河边草丛里的白面水鸡呱呱呱地叫唤。
山桃子手拉着三岁的阿福,一会跑到草丛里捉蚂蚱蝴蝶,一会又到山岭上摘石榴花。
山桃子说:“阿福,石榴花可以吃。”
她摘下一朵石榴花放到嘴里嚼。阿福也摘下一朵塞进嘴里。粉红的汁液从他的小嘴里流淌出来。
阿福被金樱子的刺扎了,痛得哇哇大哭。山桃子拔出腰间的砍刀,把浑身长满针刺的金樱子砍得七零八落。山桃子发泄一顿脾气后,带着福仔下到溪河里。
溪河里的黄斑鱼游来游去,阿福追赶着黄斑鱼跑,他伸手抓起一条黄斑鱼,黄斑鱼在他手里拼命摆动尾巴。
阿福捉到石斑鱼的事传到部落族人的耳朵里。部落族人见了辛土就说:“你好有福气啊,你的阿福前生是个鱼神,他能抓到黄斑鱼,山神赐福给他了。”
辛土听了一点都不乐意,她责骂山桃子:“你莫要带阿福去捉鱼了,你再带他下河捉鱼,我就打断你的腿。”
辛土忌讳族人说阿福是鱼神,这让她想起山桃子掉落黑龙潭的往事。山桃子晓得阿妈为什么发脾气,于是她不再邀族里的细伢子去河里玩耍了。
牛牯仔扛着一把锄头路过木莲树下时,远远见着山桃子就喊:“山桃子,去不去捉山老鼠?”
山桃子说:“牛牯仔,你能捉到山老鼠,我也能。”
阿福哭闹着要跟山桃子去玩。山桃子拉起鬼脸恐吓阿福说:“山上有毒蛇咬你,你跟着我莫要乱跑,你要是丢了,让野兽吃了,鬼魅山妖捉去了,我也死定了,你晓得吗?”
阿福说:“阿姐,我不会丢了。”阿福黏着山桃子,像只跟屁虫。山桃子没法子,她拉着阿福的手,跟在牛牯仔的走进一片芒杆丛里。
牛牯仔看到散落一地的芒杆根的残渣碎片说:“山桃子,你看见冇?这些都是山老鼠吃剩下的草根。这家伙的牙齿好厉害,能咬断一根粗壮的毛竹,吃竹子就像吃草一样,它也爱吃芒杆根,吃起来又甜又脆。”
牛牯仔琢磨一番,他断定山老鼠还在洞里,指着前面的芒杆下隆起的一堆松土说:“山桃子,你看,那里有个洞,我敢打赌,山老鼠睡在里面。”
牛牯仔操起锄头刨开洞口上的泥土。不消多久,一只胖乎乎龇牙咧嘴的山老鼠蹿出洞口。阿福吓着了,他赶紧拉着阿姐的手。牛牯仔眼疾手快,抬起锄头砸了过去。山老鼠顿时四脚朝天,挣扎了一下不动了。
牛牯仔上前拎起山老鼠的尾巴,提到山桃子面前炫耀他的功夫。
山桃子说:“牛牯仔,你可以做部落的猎手了。”
牛牯仔示意山桃子别大声说话,他压低声音说:“洞里还有,你信不信?”
牛牯仔把锄头递给山桃子:“你来吧,看你的了。”
山桃子接过牛牯仔递过来的锄头。她的运气好,不一会掏出了三只山老鼠。
牛牯仔抽出砍刀割下藤蔓,捆绑着山老鼠拎回营地。
一路上,山桃子兴奋得拿着锄头这里敲一下,那里砸一下。这时溪河边的芒杆丛里溜出一条青蛇,山桃子举起锄头便要砸过去。
牛牯仔吃惊地喊道:“山桃子,你疯了?杀不得呀!”
山桃子问:“为什么杀不得蛇?”
牛牯仔夺过山桃子手里的锄头生气说:“蛇是大岭山山神的天使,你冲撞山神了,快向山神忏悔吧。”
牛牯仔自责地举起双手,学着大人的模样弯腰弓背,恭恭敬敬向山神赔罪。
阿福被牛牯仔的一惊一乍吓哭了。山桃子把阿福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他柔软的耳朵安慰说:“阿福不怕啊,不要怕,阿姐在你身边。”
回到部落营地后不久,阿福的脸上,脖子上和手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阿福喊痒痒,不停地拿手挠,越挠越痒,痒得受不了,哇哇大哭。
阿妈说:“阿福遇到山贼子咬了。”
山桃子问阿妈:“山贼子是谁呀?”
阿妈说:“山贼子名叫迎山红,每年落霜时节,它的叶子就会变红,漫山遍野红彤彤一片,千万小心莫碰到它了,不然的话你就倒大霉了。”
山桃子提起锄头砸向青蛇,冒犯了山神,招致山贼子祸害阿福。阿妈气得揪了一下山桃子的耳朵骂道:“你的耳朵为什么不听话?”
辛土抓了盐巴浸在水里,待融化后涂抹在红斑点上。盐水暂时缓解了阿福皮肤瘙痒,可终究断不了根。
山桃子看见阿福身上的红斑点就恶心,她说:“我以后见到山贼子就拿柴刀劈了,再扔到篝火里烧成灰烬给阿妈肥土。”
阿妈说:“山岭上到处都有山贼子,你砍不完杀不尽。”
牛牯仔拿起一把砍刀说:“我有个办法可以祛除阿福身上的山贼子。”
山桃子问:“你有什么好法子,说说吧。”
牛牯仔说:“你背上竹篓,跟我去西山岭背的石崖下,你就晓得了。”
山桃子说走就走,跟着牛牯仔去到西山岭背的石崖下。他们走近石崖下时听见耳边响起蜜蜂嗡嗡嗡的声音。山桃子抬起头看见石崖半腰上的裂缝里有个大蜂窝,无数蜜蜂飞来飞去。
牛牯仔说:“我阿妈说,弄到蜂蜜涂在阿福的身上,他身上的山贼子就死了。”
牛牯仔让山桃子捡些干草来,他从背篓里拿出砍刀,砍了根粗壮的干木杆,把木杆削成木块和一根木棒,又在木块上挖了一个长长的槽。他抓了一把干草塞到木槽里,再拿着木棒使出力气摩擦。山桃子两手摁住木块,使得木杆保持平稳。
嚓—嚓—嚓,木槽开始发热;嚓—嚓—嚓,木槽发烫了,烫得山桃子喊痛;嚓—嚓—嚓,木槽冒起了烟,熏得山桃子两眼流泪;嚓—嚓—嚓,干草燃起了明火。
“哈哈,山贼仔完蛋了。”牛牯仔高兴得喊起来。
牛牯仔头戴箬笠身着蓑衣,把干草捆成一团点燃,再爬到石崖上,把点燃的干草塞进裂缝里。干草冒出来的浓烟溢满裂缝,熏得巢穴里蜜蜂们四处乱窜。
牛牯仔跳下石崖躲避。愤怒的蜜蜂群发现了偷袭者,它们紧追不放,一直追到石崖下的土墩后。蜜蜂们怀着满腔的仇恨,雨点般砸向牛牯仔的箬笠和蓑衣。牛牯仔趴在土墩下装死,这才逃脱了蜜蜂的攻击。
牛牯仔从地上爬起来,吹燃冒烟的干草,再一次爬到山崖裂缝口,把冒着烟火的干草塞进崖缝里。这下蜜蜂们支撑不住了,一只只逃离巢穴。牛牯仔抽出腰间的柴刀割下蜂蜜,跳下悬崖撒腿就跑。
山桃子从木莲树背后跑出来,她仔细打量牛牯仔的头和手,惊异道:“牛牯仔,你真的神了呀,蜜蜂冇扎到你。”
牛牯仔开心地笑了,说起大话:“蜜蜂要能扎着我了,我就不是牛牯仔了。”
山桃子挥拳砸向牛牯仔的肩膀说:“牛牯仔,你成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了。”
牛牯仔割下一块蜂蜜后,他又爬上石崖上,把剩余的蜂蜜放回蜜蜂窝里,然后扯下还冒着烟火柴干草扔到石崖下,用脚踩灭后再扔进溪河里。
山桃子问牛牯仔:“你好傻呀,好不容易弄到的蜂蜜,你怎么又拿回去呢?”
牛牯仔说:“留下一些蜂蜜,不可以全都拿走,蜜蜂王和那些蜜蜂仔冇了蜂蜜会饿死的,我们以后想要蜂蜜了就难找了。”
几天过后,阿福身上的山贼子果然不见了,他不再哭着喊痒痒了。
一阵春雨后的山岭上,到处坑坑洼洼,湿哒哒。山桃子陪着阿妈去岭岗种旱稻。阿妈提起锄头挖个坑,撒下谷种。山桃子抓把沤好的灰肥播撒在土坑里,再覆盖一层泥土。
山桃子学会了播种旱稻了,可她还不晓得使用锄头挖土,阿妈手把手教她挖土。山桃子挖了一会儿土,累得喘粗气,满头大汗。她口渴了,提个竹筒走到溪河里取水。山桃子拿起竹筒咕咚咕咚喝个够,喝得浑身冒汗。
山桃子自个喝完水后,再灌满一竹筒水送给阿妈。阿妈喝了水,看着女儿浑身汗水淋漓,像个落汤鸡,心里想,山桃子开始懂事了。
回到部落营地后,辛土说:“山桃子,我们家的稻谷种完了,明日你跟阿莎妮上山岭上放羊去。”
山都木客部落有六十几只山羊,这些山羊是部落的公产,除了进山狩猎的猎手外和纺纱织布的女人外,其余部落族人轮流放羊和打理羊舍,若有逃避者,轻者不得分配山羊肉,重者受到责罚或逐出部落。每逢祭祀祖宗和山神时,这些山羊就派上了用场,他们用羊血和羊头敬奉祖上和山神,以求得祖宗和山神的庇护。
山桃子跟着阿莎妮去山岭上放羊,她高兴得不得了。阿莎妮神秘兮兮说:“昨日夜里我听见楠木树上的喜鹊渣渣叫了。”
山桃子说:“我也听到了喜鹊叫。”
阿妈说:“喜鹊叫渣渣,有好事要来了。”
溪河里的水哗啦啦地响;漫山遍野的石榴花,红彤彤一片像彩霞;洁白的栀子花,香喷喷飘过岭岗山崖。山桃子像一只撒欢的小野狗,追得山羊岭上跑。
“山桃子,你不可以这样放羊。”阿莎妮说,“你看住头羊就行了,诺,那只大的,长着角的公羊就是头羊。”
“好呀,阿莎妮,我听你的。阿莎妮,你过来看,那只山羊不吃草了,舔起泥土来了呀。”
阿莎妮说:“山桃子,泥土里有盐巴,我阿妈说了,山羊要舔吃泥土里的盐巴。”
山桃子眼睛一亮,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棵山贼子树耸立在荆棘丛里。山桃子的眼里立刻闪射出仇视的目光。她惊奇地喊道:“阿莎妮,我看见山贼子树了。她拾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向山贼子树。”
“山桃子,你莫要砸它,你莫要靠近它,你打不过它的,它要是缠上你了,你就遭殃了。”
山桃子丢掉石头,撒腿跑开。阿莎妮笑了,咯咯咯的笑声一直追着山桃子跑。
山桃子站在石崖上,抬头望见头顶上的一片蓝天白云。她又把目光落在山岭上吃草的羊群上,她兴奋地朝阿莎妮喊:“阿莎妮,你看啊,白云落在了山岭上了!”
阿莎妮抬头看天,她指着天上的朵朵白云说:“山羊是不是飞到天上去了?”两人呵呵笑了。
山桃子冇了心思放羊,她总喜欢眺望远处的山岭,还有山岭后面的山岭,望不尽的山山岭岭,看不透的云里雾里,好像那里藏着她梦里的仙境,还有她梦中的桃花仙子。
山桃子痴情地眺望着远处的山岭,倏忽一个黑点闯入她的视线里。小黑点渐渐地变成一团乌黑庞大的身躯。山桃子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慌,她喊阿莎妮:“你看啊,那是什么东西呀?”
阿莎妮顺着山桃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吓得惊叫:“哎呀,是黑狗熊,山桃子,快,我们把山羊赶回营地。”
阿莎妮跑到头羊面前,拉住头羊的长角朝向部落营地方向说:“头羊啊,头羊,黑狗熊来了,你们赶紧跑回家去,莫要让黑狗熊捉住了,若是让黑狗熊捉了去,你们就冇命了。”
头羊听懂了阿莎妮的话,咩咩咩,呼喊着羊群。山羊们都跟着喊叫起来,跟着头羊跑下山去。
山桃子和阿莎妮赶着山羊返回营地。黑狗熊见山羊向山岭下跑去,拼命向山羊猛追过去。眼见着山羊要遭殃了,危急关头,只见山岭上横空闪出一个人,手持一杆长矛奔向黑狗熊。
山桃子喊道:“天哪!阿莎妮,你看啊,牛牯仔,他挡住了黑狗熊,他莫要命了。”
山桃子和阿莎妮停住脚步,屏息静气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黑狗熊看见有人向它发起猛烈进攻,吓得调转头一溜烟跑了。
山桃子和阿莎妮高兴得欢呼起来:“黑狗熊逃跑了”!
山桃子大声喊:“牛牯仔,你是部落的猎手了。”
牛牯仔手握长矛站在高高的岭岗上,看上去像一个威严的部落守护神,怒视着逃遁的黑狗熊。
夏天到了,岭岗上的旱稻熟了,收获的时节到了。
辛土走到田土上打眼一望。田土上的稻谷趴倒地上,谷粒散落一地。辛土呼天抢地喊:“天杀的啊,该死的黑狗熊作的孽啊。”
山桃子叫来牛牯仔说:“黑狗熊又来了,它糟蹋了我阿妈种的稻谷,阿妈累死累活白费了。”
牛牯仔说:“你们莫要急,黑狗熊还会来,我有办法对付它。”
牛牯仔走进稻田里,顺着黑狗熊的脚印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在黑狗熊进出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坑,坑口上盖上树枝杂草,再铺上一层泥土,做成一个陷阱。他向师公借来青铜鼓,备好了一大堆干草。
天黑了,牛牯仔去到旱稻地里守夜,守到半夜时,听见草丛里传出哗啦啦的响声。牛牯仔屏声静气盯着高过人头的草丛,稍许,他看见一头身躯粗壮的黑狗熊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这么大的黑狗熊,比昨日看见的大多了,牛牯仔从来冇见过这么大的黑狗熊,额头上忍不住冒出了冷汗。牛牯仔安慰自己,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牛牯仔点燃身边的干草堆,火苗腾空而起,照亮了田地山野。他奋力敲打事先准备好的青铜鼓。青铜鼓发出震天撼地般的响声。
黑狗熊吓得掉头就跑,慌乱中掉入陷阱。
辛土听见铜鼓声,带领着山桃子和阿莎妮赶到旱稻田。此时牛牯仔手持长矛守住在陷阱边。
辛土,山桃子和阿莎妮举着火把走了过去,她们看见陷阱里的黑狗熊眼里流着泪。
辛土仔细观瞧,发现这是一头怀孕的母熊。母熊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哀鸣。辛土心里忍不住颤动了一下,她晓得,这头母熊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而悲伤。
辛土的恻隐之心令她不忍心伤害黑狗熊,她举着火把朝向大岭山顶,嘴里念叨:“仁慈的山神,请接受我的忏悔和宽恕吧。”
辛土话给牛牯仔说:“黑狗熊肚子里有小熊,莫要伤害它,放了它吧,山都木客部落不会杀害肚子里有崽的野兽。”
牛牯仔走到溪河边砍下一根粗壮的木头,斜靠在陷阱里。
黑狗熊晓得人们是来搭救它的,攀着木头爬上陷阱,蹒跚着一步一步离开了稻田。
黑狗熊走了一段路后,停下来,回过头看了看辛土、牛牯仔,又看了山桃子和阿莎妮一眼,然后慢悠悠钻进了茂密的丛林里。
桃花岭上的桃子熟了。熟了的桃子透着红晕,宛若镶嵌在山岭上的一粒粒红绿宝石,晶莹剔透。大岭山的山风裹挟着桃子成熟后的芳香,飘散到山都木客部落营地,飘进女人们的鼻子里。一年一度的桃子采摘时节又到了。
部落的女人们搭着牛牯仔的木筏渡过江去。山桃子站在木筏上,又说又唱像一只欢快的画眉子。
女人们羡慕地看向辛土:“听听你家山桃子的那张画眉嘴,都快成仙了。”辛土听了众人的啧啧赞叹,耳朵都乐得开出了花。
山都木客部落的女人们把摘来的桃子堆积在营地祭祀坪上,她们桃子分成两份,一份分给部落族人,每家每户有一份;另一份放在草垫上晾干后盛放陶瓮里,洒上盐巴存放几天,再倒出来摊放在太阳下晒,晒干后做成又甜又酸的桃干。部落的猎手打猎时带些桃干打打牙祭。
女人们说:“又酸又甜的桃干长了勾刺,勾住自己的男仔莫要让女妖捉了去。”
山桃子帮着女人们晒桃干,累得浑身是汗,她吃过几颗桃子后,不知不觉靠在树下打起瞌睡来。
山桃子梦见身边长出一棵山桃树,开满鲜艳的山桃花,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随风飘落,有的落在泥土上,有的落在草丛里,也有的飘落在溪河里。落在溪河里的花瓣转眼变成木筏,飘向奔腾湍急的桃江。山桃子惊喜地喊了一声“桃花仙子”。
梦醒后的山桃子,手拿着吃剩的桃核,她记起了阿妈说过的话,一粒稻谷可以长出一片稻田。她折下树枝,在自己的棚屋边挖了一个土坑,把桃核放进土坑里,铺上一层松土,然后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举起双手面向着大岭山顶峰,虔诚地弯腰弓背向山神祈愿。
山桃子担心树上的飞鼠会叼走她的桃核,于是她拔了一堆草铺盖在上面。
阿莎妮找到山桃子时,哭得像个泪人,她哭着说,她的阿爸出事了。她的阿爸雷克和猎手们在深山老林里狩猎时失足掉下了山崖。阿莎妮说,她的阿爸雷克和猎手们围猎一头母水鹿时,母鹿腾空飞起。雷克眼看着水鹿要逃走,手持长矛一跃而上堵住水鹿,没料到一脚踩空跌入悬崖下。
酋长桑多和猎手们攀着树藤下到悬崖下时,雷克已断了气。母鹿躺在雷克的身边,凸起的肚子里还微微挪动,之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酋长桑多见了脸色苍白,他们猎杀的是一头怀有身孕的母鹿。酋长桑多意识到,他们冲撞了山神,雷克为此遭遇劫难。
酋长桑多跪倒在雷克身边,悔恨不已,山都木客部落失去了一个勇猛的猎手。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为雷克举行了穴葬,把他安葬在桃江岸边山崖的洞穴里。葬礼庄严而神圣,师公伊满为雷克灵魂祈愿升入天堂。师公伊满向山神忏悔地说:“万能的山神,山都木客的猎手千不该万不该猎杀怀有幼崽的野兽啊。”
山桃子对部落族人说:“阿莎妮的阿爸太冤了,谁也不晓得水鹿的肚子里怀有幼崽呀,山神怎么可以怪罪阿莎妮的阿爸呢?”
山桃子的话刚落,祭祀坪哗然一片。族人们惊异眼神地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山桃子。有人默默赞叹,有人投去蔑视的目光,也有人希望看见山桃子被她的阿爸酋长揍一顿。
“山桃子,闭上你的嘴,大人说话,细伢子莫要插嘴,滚开!”
酋长桑多断喝一声,声如铜鼓。祭祀坪的气氛霎时紧张,气氛沉寂如死。
师公伊满淡定自若念叨:“这是雷克的命数,老天注定了的,莫要怪怨。山桃子,你陪着阿莎妮玩去吧,莫要在这里多嘴了。”
阿莎妮沉浸在阿爸去世的悲戚之中。山桃子陪着阿莎妮伤心哭泣,陪着她呆呆地望着桃江岸边山崖上的洞穴,陪着她去部落的纺织棚里纺纱织布。
熬过好几天后,阿莎妮受伤的心慢慢地结了痂,再过几天,她心里的伤痛开始抚平愈合,苦难的心渐渐平静。
山桃子看见树上的飞鼠飞奔跳跃,听见树上的鸟儿欢闹,心里耐不住了。她问阿莎妮:“大岭山外面的外面是哪里呀?桃江的水,流啊流啊,流到哪里去呀?那里有部落人吗?那里的部落人会不会长得跟我们一样呢?他们会不会吃人呀?”
阿莎妮回答她说:“大岭山外面的外面是白云和蓝天,桃江的水流啊流,还是流向白云和蓝天。”
山桃子说:“我想跟随着部落的猎手,穿过深山老林,去看看大岭山外面的外面是哪里?我想搭上木筏子,顺着桃江的水漂,漂到大岭山外面的外面去,看看那里有没有部落人。”
阿莎妮放下摇把说:“山桃子,你的心思冇放在纺车上,我哪里都不想去了,我要陪在我阿妈身边,你陪了我好多日子了,我的心情好多了,你不用陪我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好啊,阿莎妮,我还会来看你。”山桃子欢喜得像一只飞出竹笼里的鸟,渴望着飞到她想要去的地方。
山桃子爬到山岭上,眺望大岭山高耸云端的山峰,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翱翔在大山岭上的苍鹰,跟随着白云去往大岭山外;她想象着跳上了泊在桃江岸边的木筏,顺江而下,去寻找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一个比大岭山峰顶还神秘的地方。
山桃子没法去她想要去的地方,她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走,横亘她的眼前的是绵延不绝的山山岭岭,还有无数的断崖峭壁和深涧沟壑。
山桃子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进大山里,她沿着部落族人踏出来的一条小径,莽莽撞撞走到了杨梅岭。
杨梅岭与部落营地隔着一座山岭,山岭上到处生长着杨梅树。杨梅树上缀满了鲜红成熟的杨梅。鲜艳的杨梅闪烁着晶莹透亮的光泽,荡漾着酸酸甜甜的气味。山桃子见了涎水直流,她背着竹篓爬树摘杨梅。
山桃子背回杨梅送给阿莎妮。阿莎妮吃了几颗杨梅,酸得牙齿都快掉了。山桃子笑得合不拢嘴,还打趣说:“杨梅酸,杨梅酸,酸得阿莎妮流口水;阿莎妮的口水流,流到桃江大峡谷。”
“山桃子子,你好大胆子,你敢取笑我。”阿莎妮的阿妈从庄稼地里回来了。
山桃子吓得撒腿跑得没了影。阿莎妮呵呵呵地笑了。
山桃子赶着山羊回营地的路上,看见一只屎壳郎跌跌撞撞倒滚着粪球。山桃子的目光跟粪球一起滚动,直到屎壳郎躲进地洞里才开开心心离开。
几天过后,山桃子又来到屎壳郎躲藏的地方,她折下一根树枝,挖开屎壳郎躲藏的土洞。土洞里密密麻麻爬满了滚屎虫的幼崽。山桃子淘气地用木棍弄掉土坑里的粪球,屎壳郎的幼崽乱成一团,慌乱地四处奔逃。
牛牯仔看见山桃子一个人乐呵呵玩耍,凑了过去,瞧见山桃子拿了根木棍拨弄屎壳郎,便住鼻子念叨:“屎壳郎给山桃子做珠子,珠子挂在山桃子的脖子上。”
山桃子站起来,呸了一口念叨:“屎壳郎给牛牯仔做坨子。”
阿莎妮去地里干活,听见山桃子跟牛牯仔斗嘴,也赶过来凑热闹。
山桃子的阿妈和阿莎妮的阿妈听得咯咯咯地笑了。牛牯仔、山桃子和阿莎妮也咯咯咯地笑了。欢乐的笑声飘散在庄稼地里,荡漾在山岭上。笑声中,热烈的阳光变得温柔了,树上的知了收起了聒噪,画眉接着唱起了歌。
秋风起了,酸枣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树上的酸枣果子开始变黄了。
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西山岭;知了感知了夜的来临,拼了命撕着最后的聒噪;斑鸠咯咯地呼唤一家老小归巢;溪河里的林蛙打起鼓;山桃子和阿莎妮赶着一群归窝的山羊;部落营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山桃子停下了脚步,她被红红彤彤的晚霞吸引住,不舍得离去,直到晚霞变得暗淡,暮霭渐起,她才起步离开。
山桃子走在路上朝山岭下望去,她看见部落女人走在归家的山路上。女人们一个个肩扛着苎麻,山桃子的阿妈也走在人群里。
山桃子向山岭下跑去,她穿过一片芒杆和灌木林,跑到阿妈的身边,喘着气说:“阿妈,你们收割苎麻怎么不叫上我?你看你,累得满头大汗,我来扛吧。”
女人堆里响起一片啧啧啧的赞叹:“大家听听,山桃子的嘴巴多会说话啊,听得我的耳朵都要流泪了。”
山桃子说:“我不是细伢子了,我会干活了。”
山桃子揽过阿妈肩上的苎麻,一溜小跑走到了女人们的前面。
阿莎妮的阿妈好生羡慕说:“哎呀呀,山桃子,好懂事了呀,晓得心痛你的阿妈了。”
山风把女人们的好话吹进辛土的耳朵里。辛土收敛起脸上的笑,叹息道:“山桃子哪像个女仔,丢下阿福自己玩,到处疯跑,哪像你家阿莎妮规规矩矩纺纱织布。”
桑麻顺着辛土的话数落山桃子:“你们莫要吹捧山桃子了,吹得她飘到天上去了,她就喜欢疯疯癫癫到处跑。”
山桃子听见姑妈桑麻数落自己,噘着嘴冲着她没好声气说:“我的事不要你管。”山桃子扛着苎麻跑开了,她一直跑回营地,撂下肩上的苎麻扔到沤苎麻的水坑里,她把一肚子的气撒在了苎麻上了。
山桃子捞上浸在水里的苎麻,一根一根剥下茎皮。山桃子剥着剥着就走了神。她的目光爬上了酸枣树上去,落在了一个斑鸠窝里。她丢下苎麻,像一只淘气的松鼠爬到酸枣树上。山桃子远远看见阿妈回来了,立马解开身上系着的竹篮子,把鸟蛋放进竹篮子里,提着绳子把竹篮吊到树下,身手敏捷地滑溜树下,拾起鸟蛋藏到草丛里。
糟糕了,山都木客部落要出事了。晦气的话很快传开了。
“哪个人在捣乱?闭上你们的乌鸦嘴,谁敢再说一句不吉利的话,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桑麻恼怒地瞪着一双猫一样锐利的眼睛大声吼道。
纺织女人们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做自己手里的活。桑麻的吼叫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树上的飞鼠慌慌张张躲进了树洞里。
山桃子站出来说:“你莫要骂她们了,话是我说的,我去了黄泥坑,看见那里的苎麻快要枯死了,你们纺织用的苎麻快用完了。”
桑麻恼羞成怒说:“山桃子,你这张臭嘴莫要乱说,我会撕烂你这的乌鸦嘴。”
山桃子不甘示弱顶嘴说:“你去黄泥坑看看呀,你就晓得我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桑麻气得暴跳如雷,可又拿她冇办法。
师公伊满召集部落族人议事,他敲响了挂在神坛前的铜鼓。部落族人涌向部落祭祀坛前商议重大事务。
师公伊满告知族人:“黄泥坑的苎麻命数已尽,它们即将枯死,若找不到苎麻,山都木客部落将断了纺纱织布的原料,寒冬来临时,等待我们的是寒冬腊月的煎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山桃子的眼珠子滴溜一转说:“师公,冇了苎麻,我们可以割些芒杆来纺纱纺线呀,看啊,满山岭上都是芒杆。”
族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有人嘲笑她说:“山桃子,你去割芒杆纺纱织布吧,你昨日想见山神,今日又想看桃花仙子,明日又爬树掏鸟蛋,你要是会安心纺纱织布,鬼都不相信你的话。”
部落族人们的眼光都看向了酋长桑多,他们从酋长桑多镇静自若的神情里,揣摩着他已拿定了主意。
酋长桑多思忖之后对族人们说:“大岭山山外有山,桃江水水外有水,百里外的冬桃岭,有一大片苎麻地。”
酋长桑多长叹了一声说:“可惜如今羽人部落霸占了冬桃岭,我们的祖辈与他们结了冤债,我们若要去那里割苎麻的话,想必会闹起一场打斗。”
酋长桑多沉吟片刻,用温和着口气说:“我们只好拿野兽的皮毛换取羽人部落的苎麻了。”
族人问酋长:“酋长桑多,羽人部落若是不愿意的话,我们又该怎么办?”
酋长桑多的眼里闪出一道锐利的亮光,他抓起长矛扎进泥土深处,毅然回答道:“要是羽人部落不愿意的话,那就不怪我们不客气了,我们去收割那里的苎麻,留下野兽皮,山都木客部落的猎手们都是不怕死的。”
山都木客部落族人举起手头上的家什欢呼起来。当夜酋长桑多率领着部落猎手跳上木筏,趁着夜色朦胧,顺桃江而下,悄然向百里外的冬桃岭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