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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爱

每一天,

我都要花很多的时间来计算,

我们到底还可以爱多久呢?

至少,

你还愿意笑我傻,

这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1)

我叫陈朵。耳东陈,花朵的朵。

二〇〇四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掉进滚滚失业洪流,光荣成为“坐家”一名。

老天作证,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三大四两年,我先考托福,再考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出国不成决定考研,考研失败决心好好复习考公务员……总而言之,当我从这一系列失败中痛定思痛,决心洗心革面好好找一份工作的时候,招聘的季节已经结束,所有的好职位已经名花有主,剩下的都是文员、秘书这样的鸡肋,甚至还有某家综合超市的店员——我会在这些没意义的工作上浪费青春吗?当然不会!

因为,说到底,我还算优秀。中文系才女、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这些头衔,可以给一个未入社会的姑娘极大的虚荣心。

而且,托福、GRE,我的成绩都不差。

我甚至申请到一个美国野鸡大学的全奖,这所大学位于美国和墨西哥的交界处,偏远得不太像真的。它居然还神奇地设了一个“东亚研究所”,好像是专门为了我这种上过中文系又梦想出国的花痴准备的。

我拿到邀请函那天,宋天明快高兴疯了,在大街上抱着我不肯撒手。

“小朵!”他差点掉泪,“我们终于不用分开了,终于。”

宋天明学的是基础物理,早已拿到美国一所中等大学的全奖,签证都已经通过。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在出国前犹豫的,那就是我,只有我。

我们非常、非常相爱。宋天明爱陈朵,陈朵也爱宋天明。这一点,樱花东街的人民可以为我们作证。盛夏的那条街人声喧嚷,而宋天明就在路中央深吻我,时间停滞,连车辆都绕开我们行驶。那一刻我们那么年轻、美丽,正是人生里最肆无忌惮的好时光。

只是我们得意得太早了。

签证官是个脸上搽着厚厚一层粉的年轻女人,她把我的材料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了半天,一脸的质疑。

最后她问:“动机?”

我答:“男朋友要过去,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拒签。

走出领事馆大门以后我就开始死不说话,宋天明跟我走过了两条街,我不准他牵我的手,他就很乖地、隔着两尺光景地一直跟着我,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路过大概第五家肯德基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进去吃点东西?”

我不肯。他叹口气,进去半天,抱出一份全家桶。

鸡翅递到嘴边的时候,我的眼泪才哗地掉下来。

宋天明看着我,叹口气:“其实不出去也好,你的学校那么远,肯定条件也不好,我舍不得你吃苦。”

我不答。

他又说:“你留在国内也好,怎么着也能混个白领,干吗出去给人家端盘子做二等公民?”

我还是哭。

他硬着头皮继续:“其实,其实,中国也很强大……”

我终于憋不住笑了,边笑边用油乎乎的手直打宋天明,两个人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团。一个小小的挫折不足以让我们郁闷太长时间,出去读书不也只有两年嘛,两年读完他就镀金完毕荣归故里,然后我们就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然后,他走了。

我留在这里,面对的是一个百无聊赖的秋天。

其实百无聊赖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生活。秋天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天气不冷又不热,我能整个下午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踩着早落的梧桐叶子嚓嚓作响。累了,就找个便宜的咖啡馆点杯红茶坐到天黑,然后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用宋天明的话来说,我真是自由散漫得无可救药,可是他当初也就是爱上我的自由散漫。他追我的时候一天给我写一封信,在信里面肉麻地说我是“不羁的风”。他说过将来我们一定要买一所安静的房子,打开大门就是看不见尽头的林荫道,他希望拉着我的手一直走,直到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

年轻人说起情话,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目空一切。

可是当年的情话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去了世界的另一端。这样想起来,心里不是不酸涩的。

而且自由散漫的日子也不能一直过下去。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经过这么一段风花雪月不事生产的日子,我没钱了。

没钱我就打电话给叶小烨,她是有钱人,认识的也都是有钱人,所以经常能给我找到赚钱的门路。

没人接。

半小时以后她才给我回过来。

“刚才在酒吧,太吵了,没听见。”她的大嗓门一如既往,我赶紧把手机音量调低,大半夜的,怕隔壁告我扰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

“陈阿朵你真是见色忘友啊,你多久没跟我联系了?有钱打国际长途没钱打个市话,再说咱们不还是亲情号码吗?”

“你不也没联系我吗,猪头!”我骂回去。

“我太忙,玩玩就忘了。”叶小烨就是这样厚颜无耻没理搅三分的习性。

不过她也真是有本事,两天之后就给我联系到工作,给一个刚上初三的小姑娘当家教。那个小姑娘是她老爸一个生意伙伴的女儿,家里巨有钱,但是叶小烨说:“陈阿朵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个周宁子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女,要不人家能给你这么高价钱?一小时一百块呢,你以为你教的什么?点金术啊?”

我问她这个周宁子具体问题在哪儿,她却两手一摊说不知道,不过反正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小心点总没错。

问题少女?

我想了想还是勇敢上任,想当年我当问题少女孩的时候(哈哈哈,是在梦中吧?),这小丫头应该还含着奶嘴发痴呢,谁怕谁啊。

我的第一次家教,没有家长在场。

叶小烨告诉我,这姑娘的爸爸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出名地忙。本来说好由妈妈陪孩子见老师,谁知在外企当高管的妈妈临时被上司一个电话召去,所以,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就只有我,单独会见这位传说中的问题少女。

那天我坐公交车几乎穿过全城,才来到了周宁子家。那是栋单独的别墅,下了公交车还要走一条很长的路才能到达,路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黄昏微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宁静,风吹过似有隐约的低语。

这就是我和宋天明梦想中的屋前林荫路,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看来有钱真的是可以买到一切,我心里又羡慕又酸楚。

周宁子坐在书房等我到来。她眉清目秀,穿的T恤牛仔裤一看就知道是昂贵品牌,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和其他所有初三的孩子一般无异。

我向她伸出手:“我姓陈。”

她冷淡地触了触我的指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倒是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今天上数学。这里有十道题,题目从易到难,你能做多少是多少,做完咱们就能看出来你的数学需要补习什么地方,好不好?”

她点头。

我松口气:“那就开始吧。”

她问我:“我自己做?”

我点点头。

“那我爸妈花钱请你来干什么?”

我冷静地说:“教你。不过我要先看看你的水平再决定你值不值得我教。”

“拉倒。”她把腿压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女式香烟,挑衅地问我,“来一根?”

“我不抽这个,”我说,“我只抽红双喜。”

她盯着我看,没头没脑地问:“你泡过吧吗?喜欢去1912不?”

我说:“你题目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考虑陪你闲聊,否则免谈。”

她哼哼几声,把习题本在桌上铺好,转身对我说:“你能不能出去?我做题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好吧。”我说,“你需要多久?”

她看看题目:“半小时后你再进来。”

我觉得这个习惯可以理解,象征性地巡视了十五秒,闪人。

反正屋里也没其他人,我无聊地东转西转,一边转一边抽凉气——这房子真大!不仅大,而且装修得很有品位,豪华得深藏不露。客厅的中央摆着宽大的皮沙发,我把自己陷进去,发呆半小时。

半个小时至少可以做完六道题,我心想,原来这孩子,基础还是不错的。

等我回到书房的时候我就不这么想了。

没有人,书房里没有人!

我留的习题照原样摊开在桌子上,不同的是,上面用黑色的铅字笔画了一把大大的叉,潦草地写着:再见!

窗户开着。这个天杀的书房在一楼!我欲哭无泪。

宁子的妈妈赶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对着叶小烨吼:“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工作?孩子丢了我怎么负责?”叶小烨也有点着急,在那边支支吾吾,就是支不出招来,我恨死她了。

宁子的妈妈倒很镇定。她三句两句问清了状况,安抚了我,开始打电话。

“喂,周国平吗?”我听见她礼貌地问,“宁子从家里跑出去了。她新换的手机号你知道吗?”

挂掉电话,她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蔼地解释:“我打给宁子的爸爸。他对宁子比较有办法。”

我眼睛瞪得更大。

她笑起来:“看来陈小姐还不是很了解情况。我和她爸爸,去年年初的时候分居了。”说的是一件这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的笑容却非常妩媚。

我更尴尬:“我非常抱歉……”

“哪儿的话。”她熟练地摸出烟盒,打火机叮的一声打着了。很少看见有人把烟抽得这么优雅,我简直看直了眼。

一支烟抽毕,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陈小姐,你知道,你是我给宁子请的第九个家教,第八个的结局是被她用晾衣服的竿子从家里打出去。”

“呵呵。”我不知道该哭还是笑。或许应该说,很荣幸,我还没挨打?

“陈小姐,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希望你能用你最大的耐心对待宁子。老换家教对她的学习也不好,而且……”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我和她爸爸正在争她的监护权,可是我最近真的很忙。”

她说到这儿,眯缝着眼往沙发背上一靠。我忽然想起叶小烨家的波斯猫,也是这么一副慵懒的神气,成天睡眼惺忪地埋在沙发里,可每次出场还是迷倒一大片。叶小烨说,女人到了波斯猫的级别,基本无须再刻意卖弄风情,一举手一投足,拈花摘叶,皆可伤人。

宁子的妈妈就是波斯猫级。

这样的女人,居然老公要和她分居,真不知道世上的男人是怎么了。

“你先回去吧。”她说,“晚了这边没班车了。”

可我还是决定等宁子回来,她是从我手里走丢的,我要看到她回家才放心。

宁子妈妈也没再赶我走,我们坐在沙发上等,钟点工做好了饭菜,她请我一块吃,我肚子饿了,也没再推脱。我们在饭桌上瞎聊,她的寂寞,是明显的。

那天宁子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送宁子回来的是她爸爸,不过我没看见那位神通广大的先生,因为他根本就没进屋。他的车子开进院,宁子的妈妈迎出去,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宁子独自进屋来,白色的T恤已经有些皱,她坐在沙发上,看到我,有些吃惊:“你还没走?”

我问她:“玩得开心吗?”

她突然咕咕笑起来:“我和我爸打了一架。”

我才发现她喝了酒。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又笑:“我爸爸妈妈在院子里吵架,他们总是这样,以为不在我面前吵我就听不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我没好气地嘀咕: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他们吵架,还不是为了争是谁没把你教育好?

宁子却像看穿我的心事,又是好一阵笑,笑完之后说:“你别天真啦!他们吵的不是我,是钱。”

哦,天哪。真是让人抓狂的一家人。

“你走吧。”她老三老四地说,“想赚我家的钱,要脱一层皮,你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呢?”

“宁子!”她妈妈已经进门,听到她说的话,大声呵斥她,“怎么跟老师说话呢?”

宁子并不生气,而是声音懒懒地说:“那妈妈你教我怎么说。”

我抓起我的包:“我明天一早再来,数学题做完再睡!”

宁子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已经转身出门。

宁子的妈妈追出来,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家。

“陈小姐,你是我给宁子找的最好的家教。”她说。

“为什么?”我吃惊。我还没教呢。

“直觉。”她说,“我希望你坚持,好吗?”

“我尽力吧。”我说。

“谢谢你。”宁子的妈妈打开车内音响,曼陀铃奏着一曲缠绵的《绿袖子》。她困倦地抚抚后颈,一个简单的动作胜却人间无数。我忽然强烈感觉,女人真是到了这个地步才算修炼成精,我和小烨那点青春笑闹,全都不能作数。

那天晚上宋天明给我打电话,他前两天终于在校外找到一间便宜的公寓,和一个香港的留学生合住,比住学校公寓便宜很多。

“香港的留学生——男的女的?”我敏感地问。

“你说你这人……”他在那边支支吾吾,我就知道肯定是女的,女的就女的呗,连撒谎都不会,可怜的宋天明。

我和他简短说了说今天的事情,接着说:“我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越有挑战越想做。”

他着急:“你可别受委屈!”

“受就受呗,”我故意气他,“反正我现在也没人罩。”

宋天明想了想:“不高兴做就不做吧,可是……”

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知道他可是什么。宋天明去了美国两个月,我们除了上网就是电话,可是宋天明说个十分钟我就会心疼得龇牙咧嘴,逼着他挂了电话再给他打过去。最便宜的IP卡打国际长途是一分钟四块,不工作的话怎么负担得起?

我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当然,我不能不做这份工作。做家教一小时一百块,打长途一小时两百块,爱情居然是如此昂贵,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2)

我的朋友叶小烨是个有钱人,但她确实非常严肃地反对自己是个有钱人。大一那年,她独自一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挪进宿舍,害得我们都以为她是孤儿。一次和她一起去食堂,她可怜巴巴地买了一份炒蛋,饭卡上就没钱了,我一个心疼,转身买了一块肉排,扔进她碗里。

她夹起肉排开始大咬,我不得不提醒她:“喂,省着点,做半小时家教的钱哪!”

她哈哈一笑,我们就此成为朋友。

直到大二那年,宿舍里的姑娘们有了初步的品牌意识,突然爆出一个惊天发现:叶小烨撂在行李架上不闻不问的破箱子,居然是LV的!

也就是说,叶小烨是一个百分之百如假包换深藏不露的富家女!

这个事实让她最好的朋友我差点没昏过去。

叶小烨满不在乎。

“是我们家有钱,不是我有钱!”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陈阿朵啊,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就是像三毛那样背着行李浪迹天涯。如果我在异国他乡穷乡僻壤活不下去了打电话给你,你一定要给我航空快递牛肉干哦!”

这就是我的朋友叶小烨,对金钱毫无概念,脑子里永远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谢谢,但是我感激她。大三那年暑假我打工不顺利,没能给自己挣到足够的学费,骄傲的我不愿意对任何人开口,是叶小烨偷拿了我的学费卡往里面存了六千块,事后还死不承认。

“是学校的电脑计费系统出问题了,关我啥事?”一直到现在她还这么坚持,死不改口。

叶小烨还是支持我去宁子家的,她说:“跟有钱人合作,比较有机遇,阿朵你不是没才,你需要点运气。”

说什么呢,人在“钱”字下面,一切都得低头。

我第二次去宁子家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早,是因为宁子妈妈的一个电话。

“陈小姐,”她像在恳求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

拿人钱财手软,一小时一百块呢,我当然得尽职尽责一些。我中午不到就去赶公交车,可气的是,车那么空,还有一个家伙老是有事没事往我身上靠,我忍不住大声问他:“你是不是肌无力啊,怎么站都站不稳?”

旁边的人偷偷笑起来,他的脸涨得像猪肝,第二站就逃跑一样地下车了。

要是宋天明在,这家伙估计真的会被打得站不起来。宋天明这人平时斯斯文文的,特别老实,可一遇到关于我的事就万分冲动,这点我大二时就知道了。那时有个外系的小子给我写情书,还在校电台给我点歌什么的,宋天明终于逮着机会在食堂外把那家伙痛打了一顿,差一点把人家打进医院。

后来我问他:“你干吗打人家啊?”

“他老盯着你看。”宋天明喘着气说。

“是不是盯着我看的你都打啊?”

“不是,是盯着你看的男生我才打。”

宋天明的冲动不是没有收获的,本来我们学校盯着我看的男生就不多,那以后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谁会脑子进水,跟一个一米八五的东北大汉过不去呢?

叶小烨评价说:“宋天明这才叫大智若愚,阴险狡诈呢!”

不过最好笑的还是那个外系的男生。我一直都记得毕业那天他探头探脑地走到我面前,我还一直以为他有什么深情的临别赠言要表达,谁知道他嘴里冒出来的一句话竟是:“你要小心哦,北方男人是要打老婆的!”

看着他拖着行李走了,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小烨好奇地凑过来问我:“你笑什么呢,是不是要毕业了激动得抽风啊?”

我停下笑问她说:“你说宋天明以后会不会打我?”

小烨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我估计他不敢。”

“为什么?”

“就他那个除了物理什么都不懂的穷小子,能泡到你这么个好姑娘,不烧香拜佛谢天谢地就算了,还敢动你一个手指头?”

是的,在我和宋天明的爱情里,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占尽优势的一方。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是空谈,宋天明不在这里,他在万里之外。

走在宁子家别墅前的林荫道上,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等我到达宁子家,她妈妈已经替她把一切准备得当,就等开路了。

宁子的妈妈告诉我,宁子爸爸晚些会来接她,接走了,我就没事了。

看见没,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看这情形,家教请两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

宁子妈妈很快被助理接走,留下我和宁子。昨天的题目她一道没做,我耐心地教她,但看得出,她根本就没在听。

“你在想啥?”我问她。

宁子看着我,一字一句:“我不想去我爸家,要不我去你家吧。”

“为什么?”我问。

“我妈把我交给你,你就要对我负责任。”她跷起二郎腿,看着我,一脸挑衅的神气。

“如果你举出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同意。”

她低头沉默了几秒,抬起头来:“我爸爸有新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有,不然他们俩闹什么离婚?”

我晕。现在的孩子说话都这么直接?

她不依不饶地问我:“你觉得这个理由,是不是够充分?”

我硬着头皮说:“够。”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爸家?”

“可以。”

“那现在我们出门,要么出去玩,要么去你家。”

“不。”我说,“你要先把功课做完,这是必需的。”

宁子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走进卧室。这一次我可不敢怠慢,后脚就跟了进去。她扭头问我:“你跟着我做什么?”

“废话。”我说。

“你可以走了。”她开始赶人。

“你饿了吧?”我答非所问,“今天钟点工是不会来的,你想吃什么?”

她愣了愣:“饭厅桌上有外卖电话。”

“外卖不好吃。”我说,“你不反对的话,我来给你做一顿。”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我就进了厨房。在冰箱里好一阵搜刮,只找出几块排骨,一个小南瓜,两颗土豆,估计都是钟点工做剩下的。

这难不倒我。

我打小就爱做饭,大三大四我们学校组织各种美食节,我顶着宣传部部长的名头和大师傅套近乎,学会好些做菜窍门,加上我勤学苦练、勇于创新,做的菜每次都能让宋天明吃得津津有味,他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今天宁子的反应也一样。虽然桌上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却让她吃得心满意足,虽然她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对我的戒备,但是我知道,她对我已经没有敌意。

本来就是没来由的敌意。我看得出宁子对成人的世界充满紧张,她敌视我,只不过将我归入了她父母的同一阵营。但我们之间没有过去,更没有伤害,慢慢地她会信任我,因为,她只是个孩子。

宁子吃完饭转身就要回房间,我叫住她。

“什么事?”她问,口气已经明显软化很多。

我从厨房把蒸熟的小南瓜端出来,南瓜一切两半,边缘刻成花的形状,中间燃着一截小蜡烛。

宁子看着南瓜一阵怔忡,她不说话,我也一直忐忑,不知道这一招会不会适得其反。

终于她低声说:“今天我十五岁。”

我果然没猜错。这两个忙碌的大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逢源,生意、出差、工作、新恋情,他们享受着他们的精彩,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女儿有多么孤单。

我问她:“爸爸电话多少?”

她看我一眼,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用宁子家的电话打过去,那边是个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周先生吗?”我说,“今天是宁子十五岁生日,你什么时候来接她?”

那边迟疑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宁子的新家教。”

“我今晚有事,你让她在家等我!”

说完,电话挂了。

我回头看宁子,她肯定早知道结局,转过头看窗外,不看我。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于是把她一拖说:“走,姐姐给你过生日去!”

“真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我拍拍她,“去,换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欧耶!”宁子跳起来,跑进她的房间,很快就又出来,她换了一条绿色的裙子,一看就很华丽。

“我自己买的。”她在我面前转个圈,“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我笑:“好看,不过不适合你。”

这孩子,都没人教她审美。

她嘟起嘴:“那我该穿什么?”

我去她衣柜,给她找出KITTY猫的粉色T恤,白色短裙。她听话地穿上,年轻的眉眼,修长的腿,实在是无敌美少女。

那晚我带她去叶小烨的住处。小烨买好了蛋糕等我们,宁子自来熟,很快跟小烨勾肩搭背,把人家家当自己家。

夜里十一点左右,我打车送宁子回家,她在家门口嘻嘻笑着拥抱我,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你把她带去哪里了?”

是宁子的爸爸。他等在家门口!

“老师带我出去玩了。”宁子说。

“玩?”黑暗中,我看到一张老男人的臭脸,“付你钱是让你带她出去玩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宁子已经先发火:“不关陈老师的事,是我让她带我出去的!”

“你给我闭嘴!”宁子爸爸说,“你的账回头我再跟你算!”

得。有点臭钱了不起啊,老子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会打工给自己买裙子了,一百块钱一个钟头也不是这样给人气受的!

我转身就走。

回到住处我就打宋天明的电话,他居然给我掐断,半小时才回过来。

“什么事啊小朵,我在实验室。”

他的声音抠抠唆唆的,我一下子没了哭诉的心情。可是又不甘心什么都不说,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分手!”

宋天明讨饶:“小朵,别闹了,我们三个人在争一个助教名额,我很累,我现在要回实验室,好吗?”

我不吭声。

他又说:“小朵,我一定要当上助教,这样暑假才有钱飞回去看你。你乖乖的,啊?”

他把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等了很久,他没有再打过来。

其实我知道,我是在无理取闹。

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梦,梦得太拥挤,都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梦见我被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做家教,人家告诉我教的是一个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很凶地逼问我:“你是干什么的?哪有你这样的家教?”我说我不干了,他还是一直追着我不放,我一边跑一边给宋天明打电话,可是打过去,却始终是,忙音,忙音。

我哭着醒来。

白天的种种坚强,看上去都理所当然。但是夜晚,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晚的我会是这么脆弱。我抱着枕头开始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伤心,没有钱,没有工作,还有一份摸不着的爱情,永远打不通电话的男朋友……我一直哭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3)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决定从零做起。

我做了三份不同的求职简历,分别应聘编辑、秘书、文员三类职位,在各大求职网站上广为散发。

发完简历我又倒头睡觉。昨晚哭得太累了,伤神。

周国平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陈小姐,你好,我是周国平,宁子的爸爸。”他说话很客气。

“噢。”我说,“如果没事我就挂了。我很忙。”

他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吓趴下:“好的,你挂。不过请给我开个门,我就在外面。”

用脚指头想我都知道是谁出卖了我。叶小烨!你等我扒你的皮!

我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昨晚我根本没看清他的尊容,今天才发现他身材差不多和宋天明一样,穿Captaino的灰色衬衫,有相当高贵的气质,可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相当直接:“陈小姐,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他停了停,加一句:“谢谢你,昨天你把宁子照顾得很好。”

“昨天是她生日。”我气哼哼地说。

“我知道。”周国平说,“不过我认为小孩子的生日不应该太隆重,我已经给她准备了礼物,这就行了。”

“噢,我想请问你周先生怎么把礼物给她?快递?”反正已经决定不吃这口饭,我索性出一口恶气。

“对不起。”他并不接我的招,声音里有一丝疲惫,“我如果说错什么,非常抱歉。你要不高兴可以骂我。”

“你走开,不然我报警。”我威胁他。

他置若罔闻。“请你和我一起回去。”他恳求,“宁子一定要你回去。”

什么?我转身看他。这个气质高贵的男人一脸无奈:“宁子不肯去上学,也不肯吃饭,她说,除非你肯回去。”

“这是小孩子的威胁,你大可不必当真。”

他长叹:“可是做父母的都怕孩子的威胁。”

这话打败了我,我只能跟着周国平去他家。他的住所虽然也算高档,但比起宁子妈妈的别墅还是差了一大截,分居以后懂得把好房子让给老婆,这样的男人,我暗想,还不算太恶劣。

其实我相信,即使我不回去,宁子也不会真出什么事。我从来没见过孩子的悲伤会持续太久的,他们的世界总是充满新鲜事物,转眼就可以把昨天扔到脑后。

但是宁子让我感动。我和她不过相处两次,一次她逃跑,一次我甩手不干,就是这样短暂的两次相处竟能让她为我这么做,这让我认定宁子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一到宁子面前,她就扑进我怀里哽咽起来。

“陈老师,”她边哭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她终于放下心防,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依赖我,我忍不住红了眼睛。

“好了宁子,我已经把陈老师劝回来,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去上学?”周国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宁子看了他一眼,乖乖接过书包。

送走宁子,我也告辞。周国平说:“陈小姐,我开车送你。”

“不必了。”我说,“这里到我住处有直达公交车,很方便。”

“那,”他说,“我总得表示一下感谢。”

“照顾好宁子。”我说,“我只是一个家教,不是全程监护,我是看在宁子分上才来这一趟。”

他问:“那你对全程监护有没有兴趣?”

什么?我瞪大眼睛。

他笃定地笑:“是这样,根据协议,宁子接下来三个月要和我一起住,但是我很忙……”

“所以?”

“所以,我请你全天帮我陪着宁子。其实也不是全天,她平时都要上学,你只需要在她放学以后过来,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叫人给你安排房间。”

做还是不做呢?我还在考虑,他打断我:“付你双份工资。”

好了,这下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你另找人吧,周先生,”我说,“这么高的工资,我消受不起。”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愤愤地想,有钱了不起?这个世界上总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公交车挤得要命,还开得跌跌撞撞。我努力地抓牢扶手,告诉自己,不要摔倒,更不要后悔。

所幸我投出去的简历很快有了回音,而且还不少。

我穿戴整齐去应聘,跑到第三家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汗流浃背,裙子发皱,口红早已褪色。这家公司不大,不过在很不错的大厦里租了几间写字楼,办公条件应该不错。他们需要的是一位秘书,接待我的是一个胖子和一个矮女人,问我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一直问到祖宗八代,最后居然问到我有没有谈恋爱,对婚前性行为怎么看。

我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请提些不这么低级的问题可否?”

矮女人先听懂了,厉声说:“你再说一遍。”

于是我就再说了一遍。

胖子也听懂了,他拍案而起说:“你可以走了。”

“就走。”我气急败坏,夺门而去,下了电梯闷头闷脑地往前冲,竟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宁子的爸爸。

“又遇见了你。”他淡淡地笑,仿佛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曾有过不快。

“那又怎样?”我正一肚子火,“今天给我开三倍工资?”

“对不起。”他说,“我说话有时候比较直接。”

“根本就不是直接不直接的问题。告辞!”

他却做手势拦住我,指指楼下的咖啡店说:“这样吧,我请你喝咖啡来表示我的歉意,不知你可肯赏脸?”

“这店你家开的?”

“不是。”他说。

“那要花钱的。”我说。

“没关系。”他说。

“你那么有钱不可以这么小气,不如买部车送我,我也许可以考虑原谅你。”

他哈哈笑起来,心情好像比前几天开朗得多,因此并不理会我胡说八道的讥讽。

“你喜欢什么甜品?”他问。

可是我心情很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呆呆地看着窗外。这个城市里最多的就是人,我呆呆看着每一张陌生的脸孔,仿佛置身荒漠。我忽然强烈地想念宋天明,我想他在异国他乡,面对的是一张张更加冷漠的脸孔,我忽然心疼他的孤独,心好像被高压水泵抽空,疼得无法呼吸。

我呆滞的表情大概让周国平误会。“陈小姐,你不会是一个记仇的人吧?”他说,“我昨天的话确实是无心。”

“周先生你多虑了。”我醒过神,冷冷地说,“就算记仇也得改天,我今天吃你的喝你的哪敢放肆?!”

我幼稚的不礼貌逗得他微笑,笑完后他认真地说:“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不过我会再给你个机会消除你对我的成见,不知你可否愿意?”

“嗯?”我扬眉。

他说:“我公关部正在招人,你愿意来试试吗?”

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周先生您的爱心真是泛滥得让人有点吃不消。”

“我是认真的。”他说,“这楼是我公司投资的,大部分用来出租,我公司在最高的两层。”

“我不喜欢开玩笑,我的经历你一无所知。”

“那不重要,我有慧眼就行。”他又习惯地微笑起来,“如果我是你,我会试试。”话说完,名片已经递了过来。

“我不会去的。”我说。

“不急,你可以考虑三天。”等我接下名片,他朝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离去。

原来他是环亚集团总裁。

啧啧啧,大名鼎鼎的环亚。房地产,娱乐,餐饮……无一不涉足。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奇遇,不过我并不认为它会发生在我和这个姓周的商人之间。

白白折腾了一天的我只好去跟小烨诉苦,她正在家里做面膜,把自己弄得跟女鬼一模一样。我趴在她家的沙发上跟他说起周国平,小烨尖叫:“陈阿朵你真的要转运了,这个周国平比我爹还有钱呢!”

“得。”我把周国平的名片放在桌上转啊转,“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答应他。”

小烨把名片一抢说:“你不去我去,反正我一直失业中。”

“行。”我大方地说。

小烨笑笑,把名片往我包里一塞说:“说着玩的啦,我只对流浪感兴趣。晚上有空吗?”

“干吗?”

“我带你去新世界酒吧玩,他们每月都举办一次Party,还有抽奖。”

晚上我和小烨一起去酒吧,我们穿得花枝招展,故意化了很浓的妆。聚会很大,差不多来了二百号人。因为要抽奖,小烨给我们两个签了到,就拉着我花蝴蝶一样地左右穿梭。有个大胖子笑呵呵地朝我伸出手说:“小烨,这是你朋友?”

“是啊,她叫陈朵。”

“啊,原来是朵姑娘,久仰久仰。”

为了表示礼貌,我只好伸出了我的手,谁知道他竟死命地握住我,三分钟也没肯放开。

“很疼的。”我皱着眉说。

“不疼怕你记不住哦。”

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说话干吗要在最后拖个“哦”字,更何况是那样一个胖得要命的男人,于是我讥笑着问他:“你这么胖,都吃些啥了?”

“吃你行吗?”趁小烨走开,他低下声来,诡秘地和我打情骂俏。

“怕你消化不了。”我说。

“试试哦?”他又“哦”起来了,真是恶心加无耻。

我把端在手里的那块小蛋糕扣到他头上,然后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走开。走了不远回头望,他正在一个瘦子的帮助下气急败坏地清理他的头发。

我差点没爽得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也正在看我,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调皮地朝他挤挤眼。

他朝我举举手中的酒杯,并不过来搭话。

小烨八婆兮兮地附在我耳边说:“看到没?是不是挺有感觉?”

“神经。”我说。

“你懂什么?这帅哥我都看中半个月了,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不然我天天来这里玩,我有病哦!”

“我看你是真有病。”我拼命捅小烨,“这种花花公子一看就有恋母情结的。”

“别乱说!”小烨抽我,“你去问问他喜不喜欢我?”

“去!要问自己去问!”

“陈阿朵,算我求你行不行?”

小烨以前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很酷的,从不和任何一个男孩子走得近,换句话来说,就是从不让男生有希望却又从不让人家绝望。因为这个,我们宿舍总是有吃不完的土特产,都是那些男生从老家吭哧吭哧地背来孝敬她老人家的。有时候还有男生背着吉他到楼下来唱歌给她听,她把窗户一开大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哦,那么走调!”

然后再蹲下来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很少有男人让她这么紧张过,看来,她对这个Ben是真的有点意思。

“大家注意,抽奖活动就要开始!三个幸运奖,我们将请Ben先生来抽,奖品均是小灵通一部!”

“哦哦哦。”台下有人得寸进尺地嘘起来,“怎么不是诺基亚手机!!”

大家一阵乱笑中那人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大屏幕闪了两闪,首先出来的竟是我的名字:87号,陈朵。

我朝大家飞吻一个,随即轻快地跳到了台上。主持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尖声地不知疲倦地叫嚣着:“这位小姐真是好运,说说你的感想!”

我恶作剧:“太开心太开心了,谢谢我的唱片公司,谢谢我的制作人,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歌迷,谢谢CCTV、MTV颁给我这个奖项……”

底下已经是笑得不成样子。小烨笑得最夸张,差一点倒在旁边那个男人的身上。

我给她一个飞吻,她回应我。两个无业女游民,花痴得有些不像话。

我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又抢过话筒来说:“对啦对啦,我还有个问题要替美丽的小烨问一下,那就是Ben先生你喜不喜欢小烨?”

下面一阵狂嘘,小烨尖叫着跳上台来把我给拖了下去,嘴里喊着“死阿朵你找死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那个叫Ben的,笑得好尴尬。

我刚被小烨从台上揪下来就被死胖子拦住:“嘿,小姐你挺泼辣的啊,还这么好运。商量一下,替我把头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喽。”

“用香槟洗好不好?”我笑笑地看着他。

他把双手举到胸前,往前一推说:“行行行,我认输,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只好委曲求全哼哼哈哈,声称要去洗手间才算脱身。小烨跟着我追出来,跳着脚喊:“死小朵死小朵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嘘!”我朝她竖起一根手指说,“是你自己让我问的哦。”

“行啊你!”小烨把我一抱,兴奋地说,“够朋友,待会儿去看他的反应,呼呼呼!”

“嫁入豪门会很惨的!”我打击她。

“谁说要嫁,玩玩嘛。”

“小心玩出火来。”

“顺其自然喽。”小烨说,“我失业了,得赶快找张饭票。”

我跟小烨再进去,抽奖已经结束,台上的乐队正在唱陈奕迅的《阿怪》:

我们叫他阿怪

他说的最多的是拜拜

钱赚够了就离开

直到不能够生活他才回来

他常说日子过得太快

还没攀过乌拉山脉

他有他未来

我们学不来

……

“这歌我最喜欢!”小烨站在我身边,脚打着拍子,跟着台上的人卖力地唱着,“我们叫他阿怪/他说的最多的是拜拜……”

我却看到那个叫Ben的,没跟任何人说拜拜,已经从后面悄悄地离开了。

(4)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十一点,到底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疯玩,我用了四十分钟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决定继续上网找工作。

我一到网上就发现宋天明已经挂在上面,QQ头像改成愤怒状。

看见我上来,他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陈小朵,你你你昨晚上哪儿了?”

“和……小烨……去了酒吧。”我坦白。

他做伤心欲绝状:“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他忽然矜持起来,死也不肯说。直到我耐心用完,警告他不说就走人,他才扭扭捏捏:“是我们……第一次kiss啊。”

说完,他打过来一个亲吻的图标。

“阿朵,我很想你。”

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让我红了眼眶。

记忆回到我们在大学里的日子,在师大的那棵香樟树下,我和他的初吻。宋天明个子很高,我只能到他的胸前,所以要很辛苦地踮起脚尖。那时是夏天吧,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星,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熄了灯,然后我爬到小烨的床上,在她耳边轻声对她说:“我被宋天明算计了。”

“你完了。”小烨说,“这就等于把自己贱卖了。”

小烨一直认为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男朋友,更好的标准其实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但小烨骨子里确实比我骄傲,而且,如果是她想得到的,她说什么也要得到。

比如Ben。

前天她对我说,Ben开了一家新酒吧,她去应聘大堂经理,以她的美貌加学历肯定没问题。我问她,万一被录用了月薪多少,她说:“试用期800。”

我还没晕倒的时候她又说:“钱算什么,陈阿朵,你真的好俗哦!我呢,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现在真爱的人终于出现了,我的梦想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你当Ben是白痴?”我说,“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陪你做梦?”

小烨振振有词万分臭屁地回答我说:“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就等于是一个白痴。”然后她豪情万丈地一拍我肩膀:“陈阿朵,等我凯旋。”

叶小烨果然凯旋,顺利地当上了Ben新酒吧的大堂经理。

我摸去看她,下了公交车按她给我的那个地址一路找过去,Ben的新酒吧在一个很安静的街区,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旧”。

我走进去的时候,疑是自己跌入了时光隧道。吧台、酒桌、椅子、窗帘,无一处不充溢着浓浓的复古味道。虽说我们上次去的“新世界”也是他开的,两者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格。看来这个叫Ben的,还真是有两下子呢。

下午时分酒吧里的人不多,很安静,我在吧台前高高的椅子上坐下,问正在调酒的服务生:“你们经理呢?” AK7AvKCrx5TfJhWmGrXZSU9hK3Oh2+hvkRbzqq8jRVJEqPn1ysZJXyKzhT5M0P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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