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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卜克斯之死

基督教入华之后,将山东作为传教重地。在山东发展,其中的原因众多。从地理上而言,山东处于南北方之间,传教士也可从海路轻松进入。1858年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规定登州为开放口岸,传教士可以由此进入山东,再经由山东向更远的内地传教。山东属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对于欧美传教士来说,相对适宜。被南方潮湿、酷热气候所困的传教士,一抵达登州,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坦。

山东乃孔孟之乡、儒家发源地,在此传教具有象征意义。不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都将山东作为传教重地。在传教士眼中,山东乃至中国,特征就是“贫穷、迷信和不人道”,而传教士的任务,就是传播基督教,实现基督教化,进而改变这一切。鲁道夫·皮佩尔认为:“这个国家如能基督教化,将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和最兴旺的国家。这个民族的贫穷完全是由人口过多和国家经济凋敝造成的。如果中国实现了天主教化并且没有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它就会成为最幸运的国家之一。”

明末清初,传教士就已在山东传教,并发展出了一批教徒。在清廷禁教之后,仍有耶稣会、方济各会传教士秘密潜入山东进行传教。早在山东开埠以前,新教传教士已在山东各地游历。第一个进入山东的新教传教士是郭实腊,他于1831年和1832年,两次到山东游历传教。

为了实现基督化山东的目标,各教派深入山东各地进行传教。在广袤的农村,传教士们或是步行,或是骑驴,或是乘坐马车,跋山涉水,循路穿庄,赶集赴会,谒庙朝山,深入各地传播福音。基督教各个教派,将在乡村传教作为重心所在,利用集市、庙会等场合进行布道。自1864至1873年,传教士狄考文踏遍了山东数百个村庄和大大小小的城市。传教士郭显德足迹遍布山东各地,一次步行2000余里而不知疲倦。

由于传教士的努力,山东各地发展了一大批信徒。山东的东、西部差异较大,西部区域相对闭塞,民风保守;东部沿海区域相对发达,民众对外来事物的接受度较高。在山东各地发生的教案中,以西部地区为多。西部地区人口密集,经济水平相对较低,传教士出现后,成为当地流行的大刀会之类的眼中钉。

1899年12月29日,天下小雪,5名大刀会会员住在肥城县(今肥城市)张店村李大成开的一个酒店里。 天寒地冻,这些身穿青衣、头缠红布的年轻人蹲在地上,边围着火炉取暖,边吃着烤土豆。长柄大刀、白边红底三角旗之类的家伙被乱七八糟地扔在一边。

这几个年轻人从黄河以北的茌平、高唐等县跑到肥城,准备在这里发展会员。此时山东各地的大刀会、义和拳等组织发展迅速,但在肥城还没有什么动静。他们在肥城活动了半个月,宣传刀枪不入的神术,并且嚷嚷只要碰到洋人,就立刻斩杀。但肥城发展空间不大,只有几个小屁孩跟在他们后面凑热闹,并没有打开什么局面,自然也就没什么进账。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他们可能从来没见过洋人,也未与洋人或者教徒发生过冲突,只是在各类流言之中听到了洋人的可怕,诸如吃人食髓之类。而现实生活中的困境、无望的未来、压抑的心境,加速了流言的传播,引发了进一步的仇恨,这是“无由之恨”,却最适应普罗大众,也最能传播。无由之恨所需要的只是夸张的描述、简洁的语言,调动厌恨情绪,由厌恨发展到仇恨,再由仇恨进而产生暴力行动。

没有油水的肚子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五人愁眉苦脸,面带青色。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们在街上练拳、表演功夫,也没什么观众。会员没发展几个,再待下去,肚子都难以填饱。在店里吃喝了半个月没付钱,老板李大成的热情一日日减少,老板娘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可如果就这样退回黄河以北,哥儿几个照样吃不饱饭,这大寒冬天,到哪去找到东家干活儿?

几个人埋头合计着,想起附近茅家铺的财主张洪远,其家财万贯,房屋前后三进,穿的是丝绸,吃的是肉馅儿。现在张洪远入了洋人的教,在家里修炼妖术,着实可恨。一名大刀会会员向头目吴方城建议,不如杀了张洪远,劫财济穷人。老板娘突然从店外钻了进来,冷冷地瞟了他们几个一眼,这几人在店里混吃喝已经多日,让老板娘大为不满。看着这几人在埋头合计杀洋人,老板娘冷笑着告诉他们,有一个洋人刚从村前走过。吴方城确认老板娘不是开玩笑之后,立刻对其他人吆喝道:“抄家伙,杀洋人。”蹲在地上的几个人一起拿起长柄大刀,冲出门去。

门外小雪已变大,天地间一片白,气息死沉。村里的几棵百年大树,在茫茫白色中闪出些许青黑色。村内密布着的灰暗低矮房子及堆在院外的磨盘等农具,都已被白雪覆盖。雪路上,一排往西的蹄印说明刚有人走过。吴方城急匆匆地带着手下朝西追了过去,身体因为兴奋开始有了热量。

此日,英国传教士卜克斯,从泰安出发返回平阴。卜克斯的姐姐此前从英国赶到中国,与在泰安的传教士伯夏里成亲。卜克斯刚喝完喜酒归来。近来山东各地屡屡爆发教案,不久前的巨野教案中,有两名德国传教士被杀。此时山东官场发生更替,仇视洋人的前山东巡抚毓贤尚未离职,接替他的袁世凯也未到任,各处大刀会、神拳之类闹腾得厉害。虽然有地方官员劝告他不要独自出行,但卜克斯却丝毫不惧。他身高将近两米,体格健壮,即使号称壮硕的山东大汉也无法与他相比拟。卜克斯看到此种雪天,喜出望外他正可以效法传说中的隐士,一骑青驴,踏雪而行,飘然若仙。

卜克斯一路上慢慢行走,看着沿途的中国农村风光,不禁陶醉于其中,虽然身在异国他乡,却没有丝毫乡愁。走到张店村西边时,卜克斯突然听到身后有咿呀的叫喊声,回头一看,不由愕然。好几个头裹红巾的人,手执大砍刀,在雪地里疯狂追来。

卜克斯跃下毛驴,看着追来的人。最先追到的是十八九岁的庞燕木,卜克斯正想用中文和他说话,庞燕木却操刀拼命砍来。卜克斯让过刀锋,一拳击中庞燕木头部,庞燕木随即倒地。卜克斯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准备抵御,刚一抬头,就被吴方城一刀砍中右额,顿时被鲜血模糊了眼睛。 随后众人一拥而上,将卜克斯掀倒在地,捆绑起来。

卜克斯被剥光外衣和鞋袜,只剩一套内衣,被人牵着在雪地里行走。大刀会众人将卜克斯拖到李大成店铺时,整村的人都被惊动,涌来围观洋人。卜克斯只穿了一身内衣,满脸鲜血,须发皆乱,小孩朝他扔雪球,一些年轻人则拿着棍棒捅他。看着聚集的人群,卜克斯用一口标准的北京官话道:“请保护我,我有银子!”可这更激起了围观人群的好奇。一个洋鬼子,竟然能说中国官话,沸腾的议论声瞬时压过了卜克斯的求救声。

吴方城坐在椅子上,老板娘亲热地过来给他倒了二两烧刀子。酒下肚之后,吴方城顿时双眼发红,与其他人商量之后,决定去茅家铺。喝完酒,吴方城带领手下,押着卜克斯出门上路。抓到洋人的消息顿时传遍了四邻八舍,路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当时13岁的张学常在61年后回忆道:“大刀会押洋人时,我曾亲眼看到。那天下着雪,洋人的鞋子、袜子都被剥去,赤着双脚。”

大刀会押卜克斯去茅家铺的本意,是让教徒张洪远出钱赎洋人。但张洪远事先得到消息,携带着值钱的家当逃跑了。到了茅家铺,吴方城等人看到张洪远房门紧锁,恼羞成怒,就砸开门冲入院内。房中只剩下衣服及一些无法带走的东西,吴方城等人就将稍微值钱的物品洗劫一空,随后原路返回,到李大成饭店里吃晚饭。吃饭时,卜克斯被捆在店外的树上。吴方城得意地向李大成夫妇展示劫掠所得,并大方地给了他们一些衣物、器皿,作为在此吃住的费用。

吃完饭出门时,天色已灰暗,大刀会会员发现卜克斯挣脱绳索逃了。夜色中被雪覆盖的山东农村里,卜克斯如同一头困兽,迷失了方向,拼命奔走。他知道,不久将有无数的农民和大刀会会员过来追捕他。他跌跌撞撞地逃到了一个叫作四槐树的地方,慌不择路地钻到一户人家院落中求救。院落主人家的小孩突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赤足、浑身血迹的大块头西方人,顿时被吓得大哭。主人听到动静,出来看到卜克斯后大惊,急忙找家伙自卫。备受寒冷、饥饿、疼痛、恐惧摧残的卜克斯头脑变得不清醒,反而一头钻入主人家的一间房内,以为那里是安全之地。 不久,房外挤满了呐喊的人群,房内的卜克斯因为恐惧而颤抖着,他尽力控制住自己,并判断留在屋内必然会被擒住。从屋外众人的呐喊声中,卜克斯以为他们只是想将自己赶出屋子。卜克斯打开门,屋外众人惊恐地看着他。在这些华北农民眼中,卜克斯无疑是魔鬼的化身,农民们对他又惊又惧。那个受惊的小孩,不久后竟然因为惊吓过度而死去。

卜克斯冲出门去,无人敢过来拦阻他。不久,大刀会会员孟洸汶骑了一匹小红马赶到,询问后得悉卜克斯已逃走,遂上马急追。卜克斯在雪地里又逃了数百米,听到耳后传来马蹄声,他尚来不及回头,就被孟洸汶在马上用大砍刀砍倒。雪地里,留下了一片血红——24岁的卜克斯就这样倒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卜克斯死后第二天,肥城县官金猷就来到张店村处理此案。金猷办事得力,不久就捕获大刀会会员吴方城、吴径明、庞燕木、孟洸汶、李潼关。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力主严办此案。经过审讯,光绪二十六年(1900)农历二月十六日,杀死卜克斯的孟洸汶被处斩;二月二十三日,为首并砍伤卜克斯的吴方城被处绞决,从犯吴径明被判处永远监禁,李潼关被判处10年监禁,庞燕木伙同滋事,被判徙两年。另拨出抚恤款及教堂建造款9000两白银,纪念卜克斯的立碑银500两。 店铺主人李大成,因为被查出藏有大刀会劫来的物品,家产被抄。

卜克斯之死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晚清以来在华西方传教士与中国民间冲突的总爆发。以往的教案有着诸多的诱因,如传教士抢夺平民房产、土地,基督教信仰与中国传统冲突,教民借势欺人等,卜克斯的被杀则只因为他是西方人。此次事件也昭示着华北平原上即将爆发的大风暴。 WJVbh8eUhV+tYwEHxXH5/JS7CNfySicJGQYzAEdLmmqDLSIkPeMh3Cxqef3Ra7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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