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华北平原上,一场运动以燎原之势飞速发展起来,其原因与华北干旱的天气密切相关。
直隶地区从1899年开始就出现大旱,当年直隶全省36个州县遭遇旱灾。由于灾情严重,清廷特意降旨求雨,但丝毫不见效果。1900年的旱灾更加严重,到农历四五月时,仍然未见滴雨。长期旱灾,导致民心浮动。一个名叫吴正斋的官员说,保定地区由于长期干旱,“天久不雨,人心已乱”。
长期的干旱使民众处于恐慌状态,在求雨、等雨的漫长过程中,心情越发焦躁,他们需要宣泄,需要敌人。当时义和拳恰逢时机地进行宣传,认为长期不下雨是因为西方教会“欺神蔑圣,不遵佛法”,导致天神愤怒。“鬼子眼珠蓝,不下雨,地发干,全是教堂止住天”,并宣称:“扫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灾。” 民间谣传:“大劫临头,只在今秋,白骨重重,血水横流,恶者难免,善者方留。”
美国公使康格在1900年5月8日的一封信中说,由于长期干旱,“直隶地区充斥着饥饿、不满和绝望的游民,他们渴望加入任何组织”。一名在北京被捕的义和拳大师兄则说:“我等是好百姓,如果上天早半个月降雨,早已经在田间耕作,哪里有工夫来北京做此勾当!”
义和团顺势而出,在天津和京师间快速传播发展。
天津各地在1899年下半年就开始练拳,“独流镇的小孩在张(德成)老师来以前,就在街上练拳了,只是还没有老师教” 。光绪二十六年(1900)二月,团民在天津城内模仿官方的求雨仪式,设坛求雨。不久信徒大增,到四五月时,天津满大街都是团民。
天津周边开始出现了奔涌的人流,其中以年轻力壮者居多,也混杂了一些小孩。他们面带菜色,从衣着打扮上看是久居乡野的农民。他们头裹红巾,红巾中插着黄纸,纸上涂写着各种神符。他们有的手执农具,有的拿着破铁刀,甚至有一些拿着树棍之类。
在干涸的华北平原上,这样的行进队伍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每到一处,常有许多围观叫好者,更有许多青年子弟加入他们的队伍。时而,他们停下休憩,有人会突然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并念诵着“天灵灵地灵灵,孙大圣来显灵”之类的咒语,又突然跃起,口中大呼“杀杀杀”“杀了洋鬼头,猛雨往下流”之类的口号。
涌入城市的团民多数是饥饿的贫民,“皆面多菜色”,他们涌入天津这样的大城市,勒索富人、抢劫洋行和教民,以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散布乡村中的饥饿农民,见从城市劫掠财物归来者,“所获甚丰,皆弃农为之” 。天津的繁华,令这些来自偏僻乡野的农民迷失。
天津的团民领袖则多数是活跃在城郊之间的游民,这些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义和团运动爆发之前就有一定的江湖地位,在此次运动中自然成为首领。这些首领之中,张德成是船户,曹福田是游勇,韩以礼以孵小鸡为业,王德成是雇农,庞老师是挑水的,滕德生是商贩,黄莲圣母是船家女,只有杨寿臣是地主。 京师之中,义和团也得到快速传播。四月,北京城内外已经开始出现练拳风潮。在煤山对面的宫墙下,每天下午都可以看到有孩童练习拳法,“广场僻巷,三五成群练习” 。北京城内于谦祠出现了第一个团民坛口,不到一个月,运动参与者已经“布满京内外”。
北京城内练拳之风蔓延,连王公贵族家中都开始练拳,端王所统领的虎神营官兵在王府内空地上练拳,其他各王府也是一片刀光剑影,喊杀之声不绝于耳。每当夕阳西下时,街上的摊贩纷纷从集市之中走出来练拳。此场运动的快速传播,被西方传教士称作“歇斯底里传染病”。
个体淹没在群体之中,自我意识会消失,无意识人格占据了上风,思想感情受到有意识的暗示影响而被统一。这种暗示就是,一切的苦难与洋鬼子有关,暗示的思想又随之立刻变成行动。底层的义和团能将思想转化为迅速的行动,这与清廷内部的政治斗争及得到保守派支持有关。
在发展的早期,一些团民领袖自我定位为官方所许可的组织,以吸引信徒,避免官府镇压。在庙会上,团民领袖向民众宣称,自己是奉西太后密旨行事,驱逐“洋鬼”。一些领袖开始身着黄马褂,头戴官帽,声称自己得到朝廷封赏,具有官方身份。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景州一带的大刀会曾高挂旗帜,上书“义和团”字样,这是“义和团”称谓的最早记录。团练是清政府所许可的地方治安力量,大刀会将名字更改为“义和团”,以示自己得到了清廷的认可。
而清廷对此场民众运动的态度,在1900年间经历了复杂的变化过程。
光绪二十五年(1900)十二月初五(1900年1月5日),清廷颁发上谕,对传教士卜克斯在山东被杀表示歉意,同时严令地方官员对外国人加强保护。袁世凯利用卜克斯之死,在山东严剿大刀会、义和拳。袁世凯的强硬绞杀政策,让同情大刀会、义和拳的官员不满,他们进而弹劾袁世凯滥杀,并认为这是报复其兄袁世敦在山东被撤职所致。
十二月十一日(1月11日),清廷又颁布了上谕,承认义和团民“或习技艺以自卫身家,或联村众以互保闾里,是乃守望相助之义”,要求以后地方督抚办理教案时,“只问其为匪与否,不论其会不会、教不教也”;应“化大为小,化有为无”,不得株连滥杀;对于各类民间组织,也应加以区别,不应“良莠不分”,一概视为会匪。 这个上谕表明了清廷的态度是“恩威并施”:一方面,对焚烧教堂、攻击教民的带头闹事者予以严厉打击;另一方面,对普通参与者则以安抚为主,不得全面镇压。
1900年1月24日,因为光绪帝无后,慈禧立端王载漪之子为大阿哥,形成了“大阿哥党”,激起了政坛的巨大波澜。对义和团运动,清廷内部分成“主抚”与“主剿”两派。端王载漪、刚毅、徐桐等“大阿哥党”属于主抚派,荣禄、李鸿章、袁世凯等则属于主剿派,聂士成、马玉昆等实力将领也力主清剿。
清政府内部的分歧在当年四五月间凸显。
1900年5月22日,涞水县义和团聚集,杀死清军70余人,击毙清军副将杨福同——是为义和团运动开始以来首次杀死清军将领。5月27日,涿州等地的团民纷纷开赴涞水,准备与清军对阵。3万余人涌入涿州城,随后又将高碑店、涿州、长辛店、卢沟桥一带的铁道、车站、桥梁、电杆等尽行焚毁。
清廷因此开始重新审视义和团,于5月30日下谕,“如甘心为乱者,即当合力捕拿,严行惩办”,同时清廷急命聂士成统军保卫卢保铁路、津卢铁路。聂士成命部下邢长春率马队二营驻扎保定西关车站,又令部下杨慕时率马队三营驻扎在高碑店,并明确指示他们保护电线铁路,“遇有拆毁情事,即照匪类惩办”。
杨慕时部队驻扎在高碑店时,有团民在高家庄烧铁路,他就出动部队镇压。到达现场后发现在场的均为十四五岁的少年,杨慕时先朝天鸣枪示警,以驱散这些少年。不料少年们见枪响之后无人受伤,以为是法术生效,能刀枪不入,便奋勇来攻。不得已之下,杨慕时下令部下开枪,击杀义和团10余人。随后涿州团民大举进攻高碑店,被杨部开枪毙伤200余人。团民撤退时,杨部乘胜追击,团民毙伤甚多。
随后,清廷的态度又开始改变。6月3日,慈禧在给荣禄、裕禄的上谕中,要求对团民应“谆切劝导,不可操切从事”。此外,要求将领不得轻易开战,“轻伤民命,启衅邀功”。这个上谕实际上限制了军队对团民使用武力,但在第一线的军队被形势所迫,并没有遵循这个上谕。6月3日夜,团民百余人袭击北京以南20公里的京津铁路黄村火车站,聂军左路管带张继良闻讯率兵200人前往弹压,反被义和团杀死80余名,余部逃至廊坊。义和团随后焚毁车站一所、旱桥一座、电线杆数十根。 黄村火车站及清军遭到袭击,使聂士成本人极为愤怒。聂士成亲自率兵前往镇压。“至半途,见头包红巾、腰扎红黄带之人数百名,正兴高采烈烧铁路、拔电杆,火车不能前进。”聂士成就下令开枪,击毙数十人,余众四散奔逃。
6月6日夜,慈禧召集大臣会议,商谈如何处理义和团。会上,慈禧决定派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前往涿州一带“察看”义和团,判断能否利用。7日,刚毅离京前往涿州。刚毅出京前后,聂士成军将领杨慕时正在进行镇压。刚毅到达涿州后,有团民前来哭述杨慕时镇压义和团之凶狠残酷,并请刚毅将杨慕时所部调走。但杨慕时却不遵从刚毅的命令,以致激怒刚毅。
刚毅回朝后,电令聂士成调杨慕时部回天津,并一定要杀掉杨慕时。因杨慕时杀戮颇多,回天津途中遭安肃、雄县、霸州等地团民阻击,杨慕时本人几为所擒。逃归天津途中,其部先后击毙、击伤两三千人。杨慕时逃归天津后,聂士成并未遵从刚毅的命令,反暗中庇护杨慕时,使其得以保全性命。
当时义和团的影响已达清廷中枢。刚确立的大阿哥溥儁亦由二位团民教师教以各种幻术以及拳棒等项,另外有四位少年亲王作为陪伴,一起学习拳棒。而负责守卫北京的满族亲贵,大多主张利用义和团抵抗西方各国,他们依照慈禧限制对义和团使用武力的谕旨,任由义和团进入北京。
6月11日,手执刀枪、身缠红布的团民由城外大规模涌入北京。此后几天,团民如潮水一般涌入。有夜来者,到时城门已闭,至城下叫门,守城将领立刻开城门放入。团民进城时齐声呐喊,声震云霄,将使馆区内的意大利兵吓得半死。“意大利兵受此惊骇,几类狂易,人人皆面色发赤。”
人作为个体,可能是胆怯,畏惧于法律,受制于道德,不敢胡乱作为。可在群体之中,个体的法律、道德约束被解除,人回归本能,具备了原始人的勇气与热情,加之仇恨被点燃,而敢肆意妄为。团民进京后,因排斥西方,在京城到处杀“毛子”(义和团当时把西方人称作“大毛子”,把教徒称为“二毛子”,家中有西方器物的,则被称为“三毛子”)。6月14日,为了显示“严厉禁止贩售洋货”的决心,团民纵火焚烧前门大街老德记西药房。老德记隔壁广德楼用水救火,被团民拦住,说这是秽水,会招神怒,并禁止来人救火。终至火势蔓延,将民居商铺数千余间烧毁,正阳门(俗称前门)箭楼也被烧及。前门大街为京师商铺密集地带,许多钱庄、商铺世代在此经营,转眼之间,几辈人的努力灰飞烟灭。被烧的店铺中有大量粮店、钱庄,导致整个京师粮食匮乏,商业流通受阻。由此人心震动,局面已混乱至不可收拾。
6月15日,见团民闹得太不像话,慈禧下令驱逐在京闹事者,但驻京将领并未认真执行。
6月16日,慈禧在仪鸾殿召开御前会议,就是否围剿团民,以及对西方列强开战问题进行讨论。会上慈禧责令刚毅、董福祥,一方面对团民亲自开导,勒令解散;另一方面则将年轻力壮者招募成军,严加约束。这次会议标志着清廷开始利用团民以御外侮。此后,团民继续大量涌入北京。
6月21日,清廷颁布宣战诏书,嘉奖团民为“义民”,令各省督抚“招集成团,籍御外侮”; 并命令清军将领联合团民,共同对抗西方列强。在保守派们的支持下,原本要被残酷镇压的一场运动,最终却具备了官方认可的身份。
近300年的清王朝,到了19世纪末期已是苟延残喘,靠着惯性而维系统治,但其统治的基础是脆弱的。广袤的农村,当风调雨顺、社会承平、衣食不缺时,农民在表面上会顺从于宗法体系,会敬畏于士绅阶层;而当危机来临之际,当饥饿的恐惧无法抑制时,什么宗法体系、什么士绅阶层,在聚集成群、寻求生存的饥民面前都被撕裂成碎片。
在华北,不论是贫瘠地区还是富裕地区,都爆发了一系列的教民与非教民冲突。这些冲突的表面是西方传教士对中国内政的干涉,教民依赖于传教士而横行无忌,深层次的原因却是生存资源的激烈争夺。
而在当时的保守派眼中,社会的深刻危机、残破的农村、无望的农民,这些都不是问题,“夷夏不两立”“华夷之辩”才是根本问题。他们愤慨于近代中国的历次战败,他们咬牙切齿地叫嚣道:“一再败于泰西,实开天辟地以来未有之奇耻大辱,心血上冲,冠发上指,地球中第一大国竟然受制于小夷!”
保守派不愿反省失败的原因,偏偏指责务实派不守祖宗“成法”,他们呐喊着“攘夷”,高呼着“唯愿一战!”在他们眼中,法术无边的义和团是一雪前耻的撒手锏,在他们的扶持下,义和团具备了官方身份。
1900年6月21日,清廷召开御前会议,保守派力主对洋人开战,主和的官员从国家财政和中日甲午战争的经验出发,认为不可开战,但被保守派骂作汉奸。当开战决议通过后,光绪帝痛哭道:“如此则数千万生灵必遭涂炭,三百年宗社必致不守。”
开战之后,千万生灵果被涂炭,11年后大清宗社也终于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