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当赵三多起义吸引了山东官场主要注意力时,在鲁西北,又兴起了被称为“神拳”的组织,并演变为义和拳,后又成为义和团。
光绪二十四年(1898)八九月间,黄河决堤发大水,大水退去后,茌平县大批田地的秋粮被水浸泡,颗粒无收。冬小麦也因土地过于潮湿无法下种,附近的长清等县情况也相差无几。
大量走投无路的饥民、贫民,选择了练习神拳。
“光绪二十四年上的黄水,到了秋后,八月里神拳就闹起来了。
“来水以后,这庄闹神拳,那庄闹神拳。
“光绪二十四年,黄河开口子闹大水。大水刚下去,就兴起神拳来了,各庄都设场子。”
神拳与梅花拳不同之处在于,它吸纳了大刀会请神附体的内容。据在山东的传教士傅恒理观察,光绪二十四年秋,当威县、冠县等地的义和拳被镇压之后(参见上文赵三多、姚文起闹事),其他地方的拳会增加了一个新的降神仪式。
“他们在夜里作法召集人们,通过羊痫风患者和灵媒之类,向追随者展示并保证,他们可以刀枪不入,这对年轻的追随者是有吸引力的。”
此时学习神拳,已不再是当初的强身保家的简单目的,更是赤贫者对生存资源的抢夺。
20世纪60年代,山东大学对义和团运动进行了调查。当时的练拳者、后来茌平县的一些老人回忆道:
“这些神拳尽是土包子,是穷人联络起来的。拿刀、拿枪、(拿)粪叉子,抢吃抢喝的,抢包裹好穿。
“当时参加神拳的,都是穷苦的庄户人,而且是年轻人,过二十以上的就没有。
“参加神拳的净是穷毛,没有富人。
“神拳是一伙穷人,年轻没奔头的穷小子,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在学校读书。”
因为都是穷人,所以神拳不同于比较富裕的鲁南地区的大刀会(大刀会不以敛财为主要目的)。由于赤贫者过多,拳民不需要准备像大刀会那样相对较贵的装备——大刀、匕首、长矛,连大刀会的一个重要环节——烧香也被免去。修炼神拳相当简单,只要拳民心诚,吞服神符、念咒语一招呼,神灵就来附体。至于神拳请来附体的神灵,有玉皇大帝、关公、王母娘娘、张天师、孙大圣、二郎神等。
由于“神拳”宣称请神附体后能“刀枪不入”,练拳者日益增长,神拳不断发展壮大,并在1899年传到直隶。当时正逃亡在直隶的赵三多也从中受到启发,引入“请神附体”的内容,使得“义和拳”为之一变。吴桥县令劳乃宣在当年九月警告道:“义和拳一门,有降神念咒等情,实属邪教。”
神拳的发展,为普通人登上历史舞台提供了机会。无数无名小卒潜伏在历史的深渊里,他们等待着那么一个瞬间,给他们一个让自己闪亮的机会,走上历史舞台,燃烧自己,而这种无名小卒登上历史舞台的代价是巨大的。朱红灯就是这样的人。
史载朱红灯个子不高,一脸大麻子,矮胖,显得粗壮有力,他没有大名,只有小名,叫作小朱子。小朱子是外乡人,20多岁时来长清县(今长清区)大李庄投奔他的舅舅刘亭水,刘亭水自己生活也很艰难,没有地,靠卖花生、包子或做些杂活为生,后来和老婆一起饿死了。
小朱子在大李庄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帮舅舅卖花生、包子,勉强图个生存。小朱子这种底层人物对生活早已经绝望,因为他们看不到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所在。他们要么默默等待着衰老之后凄凉地死去,要么等待着机会拼死一搏,轰轰烈烈、闪耀一时,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年轻的小朱子有着无穷的精力,他身体厚实,精力充沛。大李庄一带流行练拳,他就将全部精力投入练拳中去。练拳的同时,小朱子还学会了给人治病、治疮,与附近的拳民领袖如李潼关、朱启明等人关系良好。
凭借着精湛的拳技以及帮人免费看病积攒下来的名头,小朱子在一众无望的、绝望的、赤贫的、饥饿的练拳者簇拥下成为领袖。1898年,小朱子在长清县一带参与围攻教堂、打劫财物时,因常身着红衣红裤,改称朱红灯。
1899年正月,朱红灯出走到邻县茌平。作为曾对抗过天主教的人物,朱红灯已经名扬茌平,在当地广受欢迎。朱红灯一身红,红褂子、红裤子、红头巾、红腰带,坐着所谓“轿车”,即用骡子拉的车,车上插着两面大旗,上书“兴清灭洋”,随身跟着200多名年轻护卫到达茌平,可谓风光一时。
在茌平练拳的时候,拿大刀的为一队,拿红缨枪的为一队,队员用四方绒布包头。还有娃娃队,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负责端茶倒水。小孩儿每次出门都放开嗓门大喊:“杀洋娃娃”“杀洋人”。还有各类谣言风传:“明年为劫年,玉皇大帝命诸神下降。”
当年秋,朱红灯北上平原县,住在杠子李庄,并参与了当地拳民与教民的田地之争。10月11日,平原县官蒋楷亲自带领马队前来镇压。马队行进至杠子李庄村边,有两名持刀少年一溜烟地向马队跑过来。
蒋楷坐在轿内看着少年,很是好奇。没承想这两名少年跑到马队前面,一声不吭,挥刀猛砍。猝不及防的马队被砍伤了两人。两名少年砍完人后立刻逃走。轿中的蒋楷大怒,竟然敢动刀砍杀官府中人,这是明目张胆地造反,下令马队出动进剿。
到了村前,只见朱红灯身穿红衣红裤,头戴大红风帽,两边头目各执红旗护卫,在众拳民簇拥之下出战。开战前,拳民在村头一起跪下,先向东南方磕头,然后齐声吆喝:“杀!”气势逼人。
马队平日里吓唬民众可以,面对着这批自以为能刀枪不入的拳民却毫无威慑力。交战后,马队很快不支,“拳众且悍,勇役寡不支,遂退” 。
逃跑时,坐在轿子里的蒋楷已被吓糊涂,问部下:“骑马快?坐轿快?”
部下答:“骑马快。”
蒋楷急道:“带我骑马!”
士兵将他从轿子里拖出,掖到马上一口气逃回县里。
此战后,朱红灯带领拳民转驻森罗殿。蒋楷交战失利,紧急向四方求援,济南知府卢昌诒、统带袁世敦(袁世凯的同父异母兄)率马队来援。10月18日,官兵马队再次出动。
官兵马队到达森罗殿布阵。朱红灯队伍也涌出,并冲出一骑,将战书投掷在官兵阵前,双方遂交手。朱红灯方面有2000余人,拿着大刀、长枪及各色武器,吆喝着冲锋陷阵时,一些人突然口角挂着白沫倒地,随后又骤然跃起,如大神附体,杀向官兵。
官兵只有200余人,但有火药枪助战,故而一时不落下风。在一次次冲锋下,拳民冲入官兵阵列,官兵不得不拔出刀来应战。面对着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拳民,官兵且战且退。战前官兵不以为意,以为放几枪就能吓走这些拳民,所以没有携带足够的火药。激战两个时辰后,官兵不支,火药也告罄,只能暂时撤退。撤退途中将一辆迎亲的马车截下,赶回县里去装运火药。
附近恩县的清军骑兵得知森罗殿战事告急后,紧急增援。援军到达后,官兵整队再次开往森罗殿时,朱红灯大队人马已经撤走。森罗殿地方民众去迎接官兵时,被当作拳民击毙多人,随后官兵四处放枪,杀死平民甚多。
战后经查点,拳民死在枪下者有200多人,官兵被杀者约20人。森罗殿之战中,朱红灯的朋友朱启明睾丸被打掉一个,得了个外号“崩蛋王”。
森罗殿之战后,山东巡抚毓贤以“放纵差役、擅杀无辜”为由,将蒋楷与袁世敦撤去职务。朱红灯认为毓贤这是在支持他们,就更加激烈地进行反教运动,在山东西北部普遍出现了焚烧教堂、抢劫教民的事件。
毓贤认为民众聚集练拳只是为了自保身家,对义和团应以疏导为主,主张“弹压解散”——只有在事态蔓延、拳民聚集、焚烧教堂、打劫乡里时才可以采取武力镇压。同时毓贤也主张,“不得轻信教民一面之词,率行拿办,动辄言剿”。对于烧教堂、杀教民事件的参与者也应分别对待,对为首者“以匪论处”,对一般参与者则解散了事。
毓贤虽然排外,但在山东主政期间还是比较克制的。后来在山西巡抚任上,当京师内主战派占据上风时,他才开始放纵自己的情绪,以残酷手段将在山西的西方人处死。
毓贤于1899年4月11日接任山东巡抚,1900年1月2日离任,在任8个月。毓贤不轻易进剿的主张,导致这一时期山东义和拳飞速发展,这也使他被视作义和拳的支持者。对于毓贤惩办镇压义和拳的官员,不卖力清剿拳民,传教士相当不满,他们提请法国公使、美国公使给总理衙门施加压力。两国公使联合向总理衙门抗议,认为毓贤的放纵,使在山东的传教士及教民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美国驻京公使康格向总理衙门提出,如果毓贤不能保护传教士和教民,则应该撤换。如果山东兵力不足,美国可以出兵前往协助。
就在西方公使攻击毓贤清剿拳民不力时,11月中旬,朱红灯又率众攻打了茌平的张庄大教堂。从教堂和教民处抢到了700两白银,这笔钱被朱红灯放到了自己的骡车上。到华岩寺分赃时,因为分赃不均,朱红灯手下的左哨和右哨打起来了。左哨有180人,右哨有130人。左哨要杀朱红灯,右哨要保朱红灯。双方大打出手。混战中朱红灯衣服被剥光,头被打破,被两个手下架着逃走。
受伤的朱红灯躲到五里庄养伤一个月左右。由于朱红灯是为首主事者,毓贤派出马队四处追捕。1899年11月5日,马队追到五里庄外。为了逃命,朱红灯上身换上了破棉衣,下身把红裤子翻过来穿,背了个粪篮子准备逃出庄外。但朱红灯没能逃得掉,被捕时身上还被搜出写有“明年四月初八攻打北京”的书信,朱红灯杀入北京的梦想就在700两银子引发的争端中破灭。
在西方压力之下,12月6日,清廷免去毓贤山东巡抚职务,并派袁世凯代理山东巡抚。12月24日,在袁世凯抵达济南接任之前,毓贤下令处死已被捕获的朱红灯等人。
平原县战斗事件和1899年秋席卷鲁西北的反教事件,标志着义和拳开始走向成熟,他们降神附体和刀枪不入仪式已登峰造极,并有了自己的口号“兴清灭洋”,在北京也开始有很多官吏支持他们。 义和拳已经到了爆发的时刻,一场燎原烈火将随之到来。义和拳在与山东毗邻的直隶东南部兴起之后,开始向直隶中部蔓延,并最终发展到京津地区,形成了广泛的义和团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