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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地:庞三杰的三变

“高度平衡陷阱”理论认为,传统中国社会到了晚期,在农业、运输等领域的重大技术突破事实上已走到了尽头。如农业领域,亩产量几乎达到了最高限度,已经无法养活不断增长的人口。传统模式的农业,无论是灌溉工程、肥料还是劳力,一旦达到最高限度就无法再有突破,进一步的投入只能导致效率的下降乃至负效益。

到了近代,西方出现了先进的农业、工业技术,如良种、化肥、杀虫剂及内燃机发动的机器和水泵等,可以有效提升单位亩产量。但引进、普及来自外部的新技术,哪怕在洋务运动期间,也是不可能的。而农村中不断扩大的人口、有限的土地、无法突破的农耕技术,导致乡村之中,为了土地、水源等不断爆发冲突,在江苏、山东接壤的砀山等处,此类冲突更是激烈。

砀山位于黄河古道以北,土地贫瘠,求生艰难。庞氏家族定居江苏砀山近百年,黄河改道以前,砀山附近有3个清廷设立的渡口,庞氏族人负责管理其中的两个。因为摆渡行人都是免费的,清廷将河滩上的土地拨给渡口管理者。庞氏家族在砀山地区以摆渡、务农为业,劳作之余,也努力培养子弟,以求科举上有突破,能光宗耀祖。明清两代,砀山庞氏家族出了一些士人,他们虽未位极人臣,也算一方要员,足以让庞氏家族自傲于地方。

咸丰五年(1855),黄河改道,原先的河床上形成了大片可耕作土地,称作“湍地”。虽然这些土地不甚肥沃,但由于没有被纳入政府管理,使用者不必缴粮纳税,引得附近村落纷纷争抢这些土地。利用管理黄河渡口的机会,庞氏家族抢得了大批土地。但这些土地距离庞氏家族所在的村庄有十几里的路程,更接近刘氏家族。家门旁的土地竟然落于庞姓之手,刘氏家族对此愤愤不平,想将这些土地收归到刘姓名下。

到庞三杰接掌这些土地的时候,争执开始白热化。庞三杰,名圣选,号三杰,同治八年(1869)出生,曾中过秀才。庞三杰手里有近八十顷的湍地,他将这些地租给庄稼人耕作,每年能有不菲收入,庞三杰由此建起了如碉堡般坚固的楼房。在当时江苏、山东交界地区,能住得起砖房的都没有几个,更不要说住上楼房了。庞三杰的富裕与强势激起了刘氏族人的不满,年轻、野心勃勃、有着几百亩土地的刘荩臣将庞三杰视作敌手,伺机出击。

大时代的变革,使得土地争执更加复杂。为抗衡庞三杰,刘荩臣和刘氏族人加入教会,引天主教为外援。庞三杰则加入了风靡当地的大刀会为应对,对抗刘姓族人。大刀会是在甲午战争期间发展起来的。因为战争,大批清军绿营、团练被从山东省调往东北,导致山东地方上防守力量空虚,各地土匪聚集起来骚扰民众。1894年,清廷在上谕中指出,山东“盗风不靖,劫案迭出,大为行旅之害,亟应认真整顿”。 而在山东曹县、单县,则出现了民间自卫组织大刀会。大刀会成立的初衷是保卫家园,打击土匪。加入者多是庄稼人,穷人富人都有,但没有赤贫者。因为参加者需要自备红缨枪1支、大刀1把、匕首1把,这些都是个人出资请当地铁匠打造的,赤贫者负担不起;此外,加入大刀会之后,每天烧香也得耗费10多文钱,而赤贫者又没什么财产可以保护,参加大刀会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大刀会的组织者是曹县烧饼刘庄的刘士端,刘士端的师傅是从河间府逃过来的白莲教教徒赵金环。赵金环一度隐匿在烧饼刘庄做长工,刘士端便拜他为师学武。 矮个儿、一脸麻子的刘士端家里有100多亩地,年轻时曾多次参加过科举,但没有得到功名,一直窝在乡下做土财主。虽是乡野之人,刘士端却有着不凡之志,他创办大刀会,想借万千徒众而成就黄袍加身之梦。

大刀会供真武帝为祖师爷,入教的仪式由三道程序组成。第一道程序是净身,用一块新白布浸清水,擦洗全身。第二道程序是喝符,由师爷在一张一尺长的黄纸上写咒语,称作神符。神符写好后用火焚烧,然后将纸灰放在小碗内,用水冲开服下,“喝过神符,刀枪不入”。第三道程序是排刀、排砖头。喝过神符,立刻运气,将所谓神气运遍全身,然后由指定的人执刀击打全身,再用砖块击打全身。经过以上仪式者才被承认是会众。会众还需每天焚香三次,磕响头,习武艺。

大刀会所练的刀枪不入法,俗称“金钟罩”,在山东地区流传甚久。练习者依靠掌握的力学原理,运用适当的手法,可用大刀砍身体而不受伤。但若操作失当,改变了受力角度,则会被刀所伤。此类砍伤事件,大刀会称之为“漏刀”,认为是修行者心不诚所致。如单县杨楼庄有个朱麻子学金钟罩,念口诀、吃神符后,刀砍到身上只有一道白印,砍不进去。但后来一不小心,把一条胳膊砍掉了,庄上的人就不再学金钟罩了。

中日甲午战争中,因为刘士端自称刀枪不入,据说清政府曾邀请他到军中传授此法,以帮助击败日军。但在表演刀枪不入神功时,刘士端却“漏刀”砍伤了自己的手腕,便灰溜溜地回到乡下。刘士端回来后却吹嘘,称神功奏效,立下大功,被清廷授予三品顶戴,又在当地唱戏庆祝。由此声名日振,各地来拜师者络绎不绝。

大刀会发展很快,巨野、菏泽、丰县、沛县、萧县、砀山、东平等县弟子云集。烧饼刘庄备有1个螺号、1面大鼓,专为召集教徒所用。刘士端还特意铸造了一把大刀,重30余斤,刀柄处刻有“天下太平,马到成功”八字。

1894年秋,庞三杰拜刘士端为师,成为其“四大弟子”之一。另外三大弟子分别是曹得礼、尤金声、彭桂林。曹得礼是小地主,有33亩地,但全部自己耕种。尤金声性烈如火,外号“尤大刀”。彭桂林也有自己的田地。能成为弟子的,都是在地方上有资产和影响力的人,加入大刀会的目的主要是保护自己的资产。

大刀会最初专注于打击地方土匪。当地有个土匪首领岳二米子,聚集了几百个赤贫者抢劫,并拥有火枪等武器。大弟子曹得礼判断这个团伙组织松散,容易打击,就主动出击,将之消灭,肃清地方。

肃清了土匪,加之门徒万千,手提30斤大刀,飘然之间,刘士端竟生出了成为帝王之心。光绪二十一年(1895)三月初三,刘士端大徒弟曹得礼在单县火神庙唱戏,借机展示大刀会实力。

火神庙前搭起了神棚,神棚上书对联“一口宝剑震乾坤,替天行道安天下”。飘扬的旗帜上清晰可见“坐江山”三个大字,刘士端坦荡地展示着自己的雄心壮志。火神庙四周遍插红旗、大刀、红缨枪,大刀会会众背着大刀,执红缨枪,从各县络绎而来。到场的大刀会会众有五六千人,现场气势恢宏,秩序井然。锵锵的锣鼓声中,火神庙火一般旺起来。庙前的广场上搭起了两个戏台,对着唱戏。

这样的热闹场景,吸引了四乡八镇的围观,精明的小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他们只敢远远地摆摊,且不敢大声吆喝,怕影响了大刀会的盛事。据说道台毓贤曾扮成算卦先生前来私访,将摊位摆在路当中,结果被曹得礼的徒弟给撵走。

在发展的初期,大刀会并没有与教会发生冲突。20世纪60年代,山东大学所做的调查表明,大刀会会众与教徒之间相处较好;反而较多地卷入了地方上的土地争夺,如火神庙庙会之后,大刀会卷入了江苏沛县的湖田冲突。

沛县微山湖一带,每当潮水退去或者天气干旱时,都会有土地露出。这些土地肥沃且靠近水源,灌溉方便,被附近丰县、沛县、砀山县(今属安徽省)等地豪强地主所觊觎,各方屡屡爆发冲突。湖田附近有很多山东涌过来的移民,这些移民在与当地人争夺土地的冲突中受挫,就求助于大刀会。火神庙唱戏之后,大刀会会众涌入江苏助战。大刀会卷入湖田冲突,动机很简单,即扩大影响,发展会众,以使自己获取更多利益。但是,在沛县一带的械斗之中,大刀会刀枪不入的神功并没有奏效,刘士端师傅赵金环的四个儿子在械斗中全部丧命。大刀会大败,狼狈退回山东。

1895年,当年 干旱,麦子收成不好,地方上人心惶惶。因饥饿所迫,鲁西南几个县的农民在大刀会旗帜之下聚集起来,准备在安陵堆(曹县与菏泽交界处)一带起义。刘士端迫不及待地找出一套戏里用的皇袍穿上,骑马提刀,自称皇帝。不承想称帝后,老天不帮忙,骤然降雨,解了旱灾。追随他的农民遂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忙着种豆子去了。孤零零的刘士端,穿着一身戏服在雨中沮丧不已,只能偃旗息鼓,待机再起。

刘士端的格局终究还是太小,他的舞台也太小。一个乡下土财主、落魄读书人的梦想,不过是穿上黄袍,坐上大轿而已。大刀会终究不是拜上帝会,鲁西南也不是广西金田。刘士端没有长期的运筹帷幄,没有坚定如一的信众,没有强悍有力的助手,没有恰当的时机……有的只是一颗渴望称帝的心。

就在刘士端为未能当上皇帝懊恼的时候,其徒弟庞三杰却生出是非。庞三杰加入大刀会后,回到砀山自行开坛收徒,聚众千人。1896年夏,刘荩臣自觉有教会做后盾,带人强行收割庞三杰田里的麦子。庞三杰带领60多人过去理论,并与刘荩臣爆发冲突。双方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刘荩臣虽被打跑,但庞三杰的哥哥脸部被一颗铅弹击中,回家后不久即死去。

刘荩臣躲藏到洋人教堂中不出来,急于报仇的庞三杰便到山东向刘士端求援。刘士端派出大刀会会员1000余人为庞三杰助阵,并在6月21日(农历五月十一日)攻打刘堤头教堂,随后又攻打了一系列教堂。对大刀会来说,攻打教堂有两大动机,一是为庞三杰报仇,二是可以抢劫财富。传教士的报告指出,在一次袭击中,大刀会抢劫了教民40车的粮食,而在另一次袭击中,抢来的教民财产被当场拍卖。

6月28日,庞三杰率领大刀会会员四五百人涌入马良集。马良集是交通要塞,商业发达,店铺甚多。大刀会涌入马良集后,抢劫了镇上的盐店、杂货铺、京货店等,马良集最有实力的大户贾克训的女儿也被绑架。贾克训联合附近团练进攻大刀会,团练配有旧式大炮,很快将大刀会击溃,俘获了36名大刀会会员,并押到山东单县处死。 事后有民谣挖苦道:“金钟罩,瞎胡闹,十三人挡不住一洋炮。”在民众看来,旧式大炮也是洋炮。

大刀会闹事失败后,7月7日,曹县知县请刘士端来县城商讨共同对付土匪之事。刘士端丝毫没有防备,他很自信。一方面,他给予了这些地方官员诸多好处;另一方面,维系地方治安,也离不开他刘士端。

来到县城之后,刘士端被捆绑起来。道台毓贤随即也赶到,对他说:“你能上天入地,今天看你能如何?”刘士端随后被斩首,其家属没能把头颅要回来,就铸了一个银头接在尸身上下葬。不久弟子曹得礼也被单县知县摆鸿门宴诱杀。 就毓贤而言,对西方各国他是持强硬态度的,只是刘士端一度闹事,还想称帝,对谋反的恐惧压过了仇外情绪,于是不假思索地杀了刘士端。

刘、曹被杀后,二徒弟大刀尤金声聚集了五千人马,准备为师报仇。不承想连日大雨,不能行军,徒众各自散去。到了1900年,义和团运动兴起,尤金声带领弟子准备去北京打洋人。途中排刀时不小心砍伤了自己,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次事件之后,作为主角的庞三杰倒是乖巧躲了起来。官府四处追捕不得,就将他的哥哥庞胜天抓走,并放出话,要将庞三杰的房子拆掉。庞三杰潜伏在苏鲁豫三省边界,纠合了一批人,威胁要杀掉任何敢动他房子的人。

为了解决庞三杰的问题,庞氏家族想出了个绝妙主意。1897年4月4日,庞三杰庄上的部分村民来到侯家庄教堂,递交了一份愿意入教的50余名庞氏族人名单。7天后,大约400名庞氏族人到侯家庄教堂参加弥撒,其中包括庞三杰的儿子。

庞氏族人向传教士提出了入教的请求,并请求将庞三杰的哥哥释放,免去庞三杰的死刑。作为交换,庞氏族人将不再追讨被充公的庞氏家族土地。传教士对此也感到束手无策,就将“皮球”踢给了当地官员。当地官员没有做出明确回复,但建议庞三杰远走高飞,等于默许了庞家的建议。之后,庞三杰的房屋安然无恙,庞胜天也被释放。

庞三杰“华丽转身”后,与传教士相处融洽。在1897年山东巨野教案爆发后(参见上文薛田资在山东的经历),庞三杰利用其众多的人脉,护送西方传教士安全穿行于各地。庞三杰还参加了青帮,成为青帮头面人物,聚众千人,并继续传授刀枪不入的法术,举行排刀仪式。

辛亥革命期间,庞三杰组织人马,协同革命党活动。为展示力量,庞三杰在自己老家举行了阅兵式,阅兵时,大刀会会众齐呼“天助三爷”。随后庞三杰打丰县,进济宁,攻涡阳,克蒙城,入徐州,策马扬鞭,意气风发。正得意时,庞三杰却从惊马上摔落,不得已隐居了一段时间。伤好后复出时,却发现人马已被部下王锦韬拉走,他成了光杆司令。

庞三杰觉得在当地再起无望,就离开家乡,带领子女到镇江参加革命军。庞三杰的次子庞世周、六子庞世道、八子庞世贵、侄女庞世桂等,都追随孙中山,南征北战,立下功勋。1915年3月,庞三杰由日本回国,在上海组织暗杀队,但其被捕获后被杀。1936年,南京国民政府在庞三杰家乡为其立碑纪念,以表彰其在辛亥革命时的功绩。碑文称:“查庞氏父子叔侄为国捐躯,一门忠烈,实堪嘉许,但因军阀混战致淹没多年。”碑落成时,吊唁观碑者日有万余人。 iCbaoEX5/Fg+tVJQbbm+qi1N32xilugE2BqundCJvkmlYeCZahxle8EOGSTI3Z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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