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伯恩哈德(1931—1989)是奥地利最有争议的作家,对他有很多称谓:阿尔卑斯山的贝克特、灾难作家、死亡作家、社会批评家、敌视人类的作家、以批判奥地利为职业的作家、夸张艺术家、语言音乐家等。我以为伯恩哈德是一位真正富有个性的作家。叔本华曾写道:“每个人其实都戴着一张面具和扮演一个角色。总的来说,我们全部的社会生活就是一出持续上演的喜剧。” 伯恩哈德是一位憎恨面具的人。诚然,在现实社会中,绝对无遮拦是不可能的,正如伯恩哈德所说:“您不会清早起来一丝不挂就离开房间到饭店大厅,也许您很愿意这样做,但您知道是不可以这样做的。” [1] 是否可以说,伯恩哈德是一个经常丢掉面具的人。1968年在隆重的奥地利国家文学奖颁奖仪式上,作为获奖者的伯恩哈德在致辞时一开始便说“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接着便如他在其作品中常做的那样批评奥地利,说“国家注定是一个不断走向崩溃的造物,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结果可想而知,文化部长拂袖而去,文化界名流也相继退场,颁奖会不欢而散。第二天报纸载文称伯恩哈德“狂妄”,是“玷污自己家园的人”。同年伯恩哈德获安东·维尔德甘斯奖,颁奖机构奥地利工业家协会放弃公开举行仪式,私下里把奖金和证书寄给了他。自1963年发表第一部长篇散文作品《严寒》后,伯恩哈德平均每年都有一两部作品问世,1970年便获德国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自1970年代中期,他公开宣布不接受任何文学奖,他曾被德国国际笔会主席先后两次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说如果获得此奖他也会拒绝接受。不俗的文学成就,使他登上文坛不久便拥有了保持独立品格所必要的物质基础,使他能够做到不媚俗,不迎合市场,不逢迎权势,不为名利所诱惑,他是一个连家庭羁绊也没有的、真正意义上的富有个性的自由人。如伯恩哈德所说:“尽可能做到不依赖任何人和事,这是第一前提,只有这样才能自作主张,我行我素。”他说:“只有真正独立的人,才能从根本上做到真正把书写好。” [2] “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伯恩哈德确曾很早就与死神打过交道。1931年,怀有身孕的未婚母亲专门到荷兰生下了他,然后为不耽误打工挣钱,把新生儿交给陌生人照料,伯恩哈德上学进的是德国纳粹时代的学校,甚至被关进特教所。1945年后在萨尔茨堡读天主教学校,伯恩哈德认为,那里的教育与纳粹教育方式如出一辙。不久他便弃学去店铺里当学徒。没有爱的、屈辱的童年曾使他一度产生自杀的念头。多亏在外祖父身边度过的、充满阳光的短暂岁月,让他生存下来。但长期身心备受折磨的伯恩哈德,在青年时代伊始便染上肺病,曾被医生宣判了“死刑”,他亲历了人在肉体和精神瓦解崩溃过程中的毛骨悚然的惨状。根据以上这些经历,他后来写了自传性散文系列《原因》《地下室》《呼吸》《寒冷》和《一个孩子》。躺在病床上,为抵御恐惧和寂寞他开始了写作,对他来说,写作从一开始就成为维持生存的手段。伯恩哈德幸运地摆脱了死神,同时与写作结下不解之缘。在写作的练习阶段,又作为报纸记者工作了很长时间,尤其是报道法庭审讯的工作,让他进一步认识了社会,看到面具下的真相。他的自身成长过程和社会经历构成了他写作的根基。
说到奥地利文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首先提到两位作家的名字,这就是托马斯·伯恩哈德和彼得·汉德克,他们都在1960年代登上德语国家文坛。伯恩哈德1963年发表《严寒》引起文坛瞩目,英格博格·巴赫曼在论及伯恩哈德1960年代的小说创作时说:“多年以来人们在询问新文学是什么样子,今天在伯恩哈德这里我们看到了它。”汉德克1966年以他的剧本《骂观众》把批评的矛头对准传统戏剧,指出戏剧表现世界应该不是以形象而是以语言;世界不是存在于语言之外,而是存在于语言本身;只有通过语言才能粉碎由语言所建构起来的、似乎固定不变的世界图像。伯恩哈德和汉德克的不俗表现使他们不久就被排进德语国家重要作家之列,并先后于1970年和1973年获得最重要的德国文学奖——毕希纳奖。如果说直到这个时期两位作家几乎并肩齐名,那么到了1980年代,伯恩哈德的小说、自传体散文以及戏剧的成就,特别是在他去世后的1990年代,超过了汉德克,使他成为奥地利最有名的作家。正如德国文学评论家赖希-拉尼茨基所说:“最能代表当代奥地利文学的只有伯恩哈德,他同时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德语文学的核心人物之一。”伯恩哈德创作甚丰,他18岁开始写作,40年中创作了5部诗集、27部长短篇散文作品(亦称小说)、18部戏剧作品,以及150多篇文章。他的作品已译成40多种文字,一些主要作品如《历代大师》《伐木》《消除》《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等发行量早已超过10万册,他的戏剧作品曾在世界各大主要剧场上演。伯恩哈德逝世后,他的戏剧作品在不断增加,原本被称为散文作品或小说的《严寒》《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水泥地》和《历代大师》等先后被搬上了舞台。
以批判的方式关注人生(生存和生存危机)和社会现实(人道与社会变革)是奥地利文学的传统,伯恩哈德是这个文学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如果说霍夫曼斯塔尔指出了普鲁士式的僵化,霍尔瓦特抨击了市侩习性,穆齐尔揭露了典型的动摇不定、看风使舵的卑劣,那么伯恩哈德则剖析了习惯的力量,讽喻了对存在所采取的愚钝的、不加任何审视和批评的态度。他写疾病、震惊和恐惧,写痛苦和死亡。他的作品让人们看到形形色色的生存危机,以及为维护自我而进行的各种各样的努力和奋斗。这应该说不是文学的新课题,但伯恩哈德的表现方法与众不同,既不同于卡夫卡笔下的悖谬与隐喻,也不同于荒诞派所表现的要求回答意义与世界反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伯恩哈德把他散文和戏剧中人物的意图和行为方式推向极端,把他们那些总是受到威胁、受到质疑的绝对目标,他们的典型的仪式,最终同失败、可悲或死亡联系在一起。他们时而妄自尊大,时而失落可怜;他们所面临的深渊越艰险,在努力逃避时就越狼狈。如果说伯恩哈德早期作品中笼罩着较浓重的冷漠和严寒气氛,充斥着太多的痛苦、绝望和死亡,那么在后期作品中,他常常运用的、导致怪诞的夸张中,包含着巧妙的具有挑战性的幽默和讽刺。这种夸张来自严重得几乎令人绝望的生存危机,反过来它也是让世界和人变得可以忍受的唯一的途径。伯恩哈德通过作品中的人物说,我们只有把世界和其中的生活弄得滑稽可笑,我们才能生活下去,没有更好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夸张也是克服生存危机的主要手段。
让我们先概略地了解一下他的主要作品的内容,虽然介绍作品的大致情节实际上不能很好地说明他的作品,因为他的作品,无论有时也称作小说的散文,还是戏剧,都不注重情节的建构。
他的成名作是小说《严寒》(1963),情节很简单:外科大夫委托实习生去荒凉的山村观察隐居在那里的他的兄弟——画家施特劳赫。26天的观察日记和6封信就是这部小说的内容,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实习生,随着观察感到越来越被画家的思路所征服,好像进入了他的世界。通过不断地引用画家的话,他的独白,展示了他的彷徨、迷惘,他的痛苦和绝望。他不能像他做医生的兄弟那样有成就,因为他的敏感和他的想象使他无法忍受自然环境的残暴。建造工厂带来的污染使他呼吸不畅;战争中大屠杀留下的埋人坑,让他感到空气似乎都因死者的叫喊而震颤。孤独、失败和恐惧使他愤懑,于是他便用漫无边际的谩骂和攻击来解脱。最后他失踪在冰天雪地里。事实表明,他的疾病是精神上的,他整个人都在瓦解,好像在洪水冲刷下大山的解体。
他的第二部长篇《精神错乱》(1967)可以作为第一部长篇的延伸,是直面瓦解和死亡的一部作品。医生欲让读大学的儿子了解真实的世界,便带他出诊。年轻人客观地叙述他所见到的充满愚钝、疾病、苦痛、疯癫和暴力的世界。他所见到的人,或者肉体在瓦解、在腐烂,如磨坊主一家;或者像把自己关在城堡里的、精神近于错乱的侯爵骚劳,他见到医生无法自制,滔滔不绝讲述起世界的可怕和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是一座死亡的学校,到处是冰冷、病态、癫狂和混乱,树林上空飞着鲨鱼,人们呼吸的是符号和数字,概念成了我们世界的形式。骚劳侯爵那段长达100多页的独白,像是精神分裂者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实际上是为了呼吸不停顿、为了免得窒息而亡的生存方式。长篇《石灰厂》(1970)的主人公退居到一个废弃的石灰厂里从事毕生所追求的关于听觉的试验。在深知自己无力完成这项试验后,他杀死了残疾的妻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篇《修改》(1975)中,家道殷实的主人公不去管理家业,却专心致志耗费大量资金为妹妹造一座圆锥体建筑物,建成后,妹妹走进去却突然死亡。一心想让妹妹在此建筑中幸福生活的建造者,也随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水泥地》(1982)的主人公计划写一篇关于一位作曲家的学术论文,但姐姐的来访和离去都使他无法安心写作,于是他便出去旅行,期望能在旅行中安静思考。在旅馆里他想起一年半前在此度假的一个不幸的女人,她的丈夫在假期中坠楼身亡。主人公到墓地发现,墓碑上这个男人姓名的旁边竟然刻着那女人的名字。回到旅馆后他心中再也无法平静。音乐评论家雷格尔是《历代大师》(1985)的主人公,定期到艺术史博物馆坐在展览厅里注视同一幅油画。他认为只要下功夫去寻找,任何大师的名作都有缺点,而只有找出他们的缺点,他们才是可以忍受的。他恨他们同时他又感谢他们,是他们使他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但当他的妻子去世时,他才发现,使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久的其实不是历代大师,而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亲人。《消除》(1986)的主人公木劳为拯救他的精神生活,必须离开他成长的家乡。由于父母(当过纳粹)和兄弟遇车祸死亡,他不得不返乡。这次逗留使他看得更清楚,必须永远离开他的出生之地。他决定去描写家乡,目的是打破普遍存在的对纳粹那段历史的沉默,把所描写的一切消除掉,包括一切对家乡的理解和家乡的一切。《消除》使人想起了许多纳粹时代的、人们业已忘记了的罪行。传统的权威式教育,以及天主教与哈布斯堡王朝的合作,伤害了人们的思考能力,奥地利民族丧失了精神,成为彻底的音乐民族。
以破坏故事著称的伯恩哈德,他那有时也被称为小说的长篇散文当然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但是他对人们弱点的揶揄,对世间弊端的针砭,对伤害人性的习俗和制度的抨击,对人生的感悟,的确能吸引读者,让读者在阅读过程的每个片段都能得到启发。比如《水泥地》中对医生的批评,对慈善机构的斥责,对所谓对动物之爱的质疑,以及对不赡养老人的晚辈的讽刺;《历代大师》中对艺术人生的感悟,对社会上林林总总文化现象的思索,对社会进步的怀疑——吃的食物是化学元素,听的音乐是工业产品,以及对繁琐、冷漠的官僚机构的痛斥,等等。伯恩哈德作品的另一特点是诙谐和揶揄,把夸张作为艺术手段。比如对于《历代大师》中对包括歌德和莫扎特在内的大师们的恶评,在阅读时就不能断章取义,也不能停留在字面上,应该读出作者的用心,一方面是让人破除迷信,另一方面以此披露艺术评论家的心态,揶揄他们克服生存危机的方式。他对家乡、对他的祖国奥地利大段大段的抨击也是如此。奥地利不是像作品中所说的纳粹国家,但纳粹的影响确实没有完全消除;维也纳不是天才的坟墓,但这里的狭隘和成见也的确让许多天才艺术家出走。他的小说不能催人泪下,但能让你忍俊不禁,让你读到在别人的小说里绝对读不到的文字,从而思路开阔,有所感悟。
伯恩哈德的戏剧作品中主人公维护自尊自立、寻求克服生存危机的方式,不像他小说的主人公那样,把自己关闭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或在广漠的乡村,或在一座孤立的建筑物中,不能不为一个计划、一个目标全力以赴,其结局或者怪诞,或者遭遇不幸和失败;而是运用仪式和活动,他们需要别人参加,而这些人到头来并不买账,于是主人公的意图、追求的目标往往以失败告终。比如他的第一个剧本《鲍里斯的节日》(1970)中,主人公是一个失去双腿的女人,她把失去双腿的鲍里斯从残疾人收养院里接了出来并与其结婚。女人强烈地想要摆脱不能独立、只能依赖他人的处境,于是便举行庆祝鲍里斯生日的仪式。她从残疾人收养院里请来13位没有双腿的客人,满足她追求与他人处境相同的欲望,对她的健康女仆百般虐待凌辱,并令其在仪式上坐轮椅,通过对他人的贬低和奴役来克服自己可怜无助的心态,通过施恩于更可怜的人得到心理上的满足。这一天不是鲍里斯的节日,而是女主人公的节日,鲍里斯在仪式结束时突然死去。1974年首演于萨尔茨堡的《习惯的力量》中,主人公马戏班班主、大提琴师加里波第,为了克服疾病、衰老和平庸混乱的现状,决定组织一个演奏小组,让马戏班的小丑、驯兽师、杂耍演员以及自己的外孙女同他一起精心排练演出弗兰茨·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他利用自己的权力,恩威并施地去实现这个理想,年复一年怪诞的演练变成了马戏班的常规。目的不见了,习惯掌握了权力。尽管演奏组成员不能挣脱最基本的习性和需求,排练经常变成相互厮打,与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同名的马戏班班主成了习惯力量控制的奴隶。在1974年首演于维也纳城堡剧院的《狩猎的伙伴们》中,一位只配谈论死亡供人消遣的戏剧家,在将军的狩猎屋里与将军夫人打牌,谈论将军的重病,以及当初曾为将军提供庇护的这座森林发生的严重虫灾。在斯大林格勒失掉一条胳膊的将军,有权有势的强者,在听到作家告诉他其妻一直隐瞒的真相后开枪自杀了。所谓的生存的主宰者自己反倒顷刻间毁灭,怀疑、讽刺生存境况者却生存下来。剧本《伊曼努尔·康德》(1978)中,日趋衰老的哲学家康德偕夫人,有仆人带着爱鸟鹦鹉跟随,前往美国去治疗可能会导致失明的眼病,在船上遇到各种人物:百万富婆、艺术收藏家、主教、海军将领等。在他们的日常言谈话语中隐藏着残忍和偏执。作为和谐和人道思想代表的康德,在客轮鸣笛和华尔兹舞曲的干扰中开始讲课。除了他的鹦鹉,他的关于理性的讲课没有听众。轮船到达目的地后,他立即被精神病医生接走。《退休之前》(1979)涉及德国纳粹那段历史,曾是党卫军军官的法庭庭长鲁道夫·霍勒尔与其姐妹维拉和克拉拉住在一起,每年都给纳粹头子希姆莱过生日,他身穿党卫军军官制服,强迫克拉拉穿上集中营犯人的囚服。习惯了发号施令决定他人命运的霍勒尔在家里是两姐妹的权威。一个顺从他,甚至与他关系暧昧;另一个虽然恨他,诅咒他,但又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因为他们都习惯了自己的角色,走不出他们共同演的这出戏。在这一年希姆莱生日的这天,霍勒尔饮酒过量把戏当真了,他大喊大叫不再谨慎小心:“我们的好日子回来了,我们有当总统的同事,不少部长都有纳粹的背景。”最后因兴奋激动过度,导致心脏病发作倒下。1985年伯恩哈德的《戏剧人》首演,主人公是一位事业已近黄昏的艺术家,带着他的家庭剧团巡演到了一个小村镇,要在一个简陋的舞厅里演出他的大作《历史车轮》。尽管他架子很大,对演员颐指气使,同时嘴上不断把自己与歌德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但他的妻子咳嗽不停,儿子手臂受伤。好歹布置好了舞台,观众也来了百十来人,可惜天不作美,一时间电闪雷鸣,观众大喊牧师院子里着火了,随之一哄而散,演出以失败告终。他不自量力地追求声望,终究未能如愿以偿。《英雄广场》(1988)是伯恩哈德最后一部戏剧作品,犹太学者舒斯特教授在纳粹统治时期流亡国外,战后应维也纳市长邀请返回维也纳,然而当他发现50年来奥地利民众对犹太人的看法并没有任何变化时,便从他在英雄广场旁的住宅楼上跳窗自杀了。其妻在葬礼那天坐在家里,仿佛听到50年前民众在广场上对希特勒演讲发出的欢呼,欢呼声愈来愈响,她终于无法忍受昏倒身亡。教授的弟弟对奥地利这个国家、对奥地利人的批判与其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是有远见的人,他认为用生命去抗议根本没有用处。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作品中的主人公,或者患病,或者背负着出身的负担,或者受到外界的威胁,或者同时遭受这一切,从根本上危及其生存。于是他们致力于解脱这一切,与出身、传统和其他人分离开来,尽可能完全独立,去从事某种工作,或者追求某种完美的结果。通常他们那很怪诞的工作项目演变成为一种发自内心的强迫,作为绝对的目标,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实现,这些现代堂吉诃德式人物的绝对要求、绝对目标最后成为致命的习惯。
关于夸张手法上文已有论述,这里要补充的是,几乎伯恩哈德所有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有大段的对奥地利国家激烈的极端的抨击,常常表现为情绪激动的责骂,使用的字眼都是差不多的:麻木、迟钝、愚蠢、虚伪、低劣、腐败、卑鄙等。矛头所向从国家首脑到平民百姓,从政府机构到公共厕所。怎样看这些文字?第一,这些责骂并无具体内容,而且常常最后推而广之指向几乎所有国家。第二,这些责骂出自作品人物之口,往往又经过转述,或者经过转述的转述,是他们绝望地为摆脱生存困境而发泄出来的。譬如《水泥地》中的“我”在家乡佩斯卡姆想写论文,多年过去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好去西班牙,于是便开始发泄对奥地利的不满;在《历代大师》中,主人公雷格尔在失去妻子后的悲伤和绝望中,从追究有关当局对妻子死亡的罪责,直到发泄对整个国家的愤怒。第三,这些大段责骂的核心是针对与民主对立的权势,针对与变革对立的停滞,针对与敏感对立的迟钝,针对与反思相对立的忘记和粉饰,以及针对习惯带来的灾难和对灾难的习惯。所以,从根本上说,这些大段的责骂是作为艺术手段的夸张。但是其核心思想不可否认是作者的观点,这也是伯恩哈德作品的核心思想。事实证明,他那执着的,甚至体现在他遗嘱中的、坚持与其批判对象势不两立的立场,对他的国家产生了积极作用:1991年,奥地利总理弗拉尼茨基公开表示奥地利对纳粹罪行应负有责任。
可惜在很长时间里,人们没有真正理解这位极富个性的作家,他的讲话、文章和书籍不断引起指责、抗议乃至轩然大波。早在1955年担任记者时他就因文章有毁誉嫌疑而被控告,从1968年在奥地利国家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获奖讲话中严厉批评奥地利引起麻烦开始,伯恩哈德就成为一个“是非作家”。1975年与萨尔茨堡艺术节主席发生争论;1976年他的书《原因》惹恼了萨尔茨堡神父魏森瑙尔;1978年在《时代周报》上撰文批判奥地利政府和议会;1979年,因不满德国语言文学科学院接纳联邦德国总统谢尔为院士而声明退出该院;同年指名攻击总理布鲁诺·克赖斯基;1984年他的小说《伐木》因涉嫌影射攻击而被警察没收;1988年剧作《英雄广场》在维也纳上演,舞台上,50年前维也纳英雄广场上对希特勒的欢呼声,似乎今天仍然响在剧中人耳畔。该剧公演前就遭到围剿,媒体、某些政界人士,以及部分民众群起口诛笔伐,要取消剧作者的公民资格,某些人甚至威胁伯恩哈德要当心脑袋。公演在推迟了三周后,终于在1988年11月举行,观众十分踊跃。一出原本写一个犹太家庭的戏惊动了全国,乃至世界,整个奥地利成了舞台,全世界是观众。1989年2月伯恩哈德在去世前立下遗嘱:他所有的已经发表的或尚未发表的作品,在他去世后在著作权规定的年限里,禁止在奥地利以任何形式发表。
伯恩哈德去世后,在他的故乡萨尔茨堡成立了托马斯·伯恩哈德协会,在维也纳建立了托马斯·伯恩哈德私立基金会,他在奥尔斯多夫的故居作为纪念馆对外开放。无论在德国还是在奥地利,在纪念他逝世10周年暨诞辰70周年期间都举办了各种专题研讨会、报告会和展览会。为纪念伯恩哈德诞辰75周年,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在已出版了35种伯恩哈德作品的基础上,于2006年又开始编辑出版22卷的伯恩哈德全集。
今天人们对伯恩哈德的夸张艺术比较理解了,对他的幽默也比较熟悉了,他的书就是要引起人们注意那些司空见惯的事物,挑衅种种习惯的力量,揭示它们的本来面目。正如叔本华所说:“真正的习惯力量,却是建立在懒惰、迟钝或者惯性之上,它希望免去我们的智力、意欲在做出新的选择时所遭遇的麻烦、困难,甚至危险。” 比如某些思想和观念不动声色的延续。“二战”后,人们在学校里悄悄地用基督受难像取代了希特勒肖像,但权威教育没有任何改变。他认为,从哈布斯堡王朝到第三帝国直到今天,都在竭力繁荣那艺术门类中最无妨害的音乐,在动听的乐曲声中几乎没有人发现奥地利很久没有出现像样的哲学家了。“延续不断”是灾难,而破坏、断裂则是幸运。当人们不是从字面上,而是深入字里行间,真正理解了他的夸张艺术手段时,便会发现伯恩哈德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现代精神。他那十分夸张的文字,有时精确得难以置信。1966年他曾写道,我们将融合在一个欧洲里,这个统一的欧洲将在下一世纪诞生。欧洲的发展进程证实了他的预言。难怪著名奥地利女作家巴赫曼早在1969年评价伯恩哈德的作品时就说:“在这些书里一切都写得那么准确……我们只是现在还不认识这写得那么准确的事情,就是说,还不认识我们自己。”
伯恩哈德的书属于那种不看则不想看,看了就难以释手的书。
德国文学评论家赖希-拉尼茨基说:“有些人读伯恩哈德觉得难受,我属于读他的作品觉得是享受的那些人之列。” [3] 他还说:“有人为奥地利文学造出一个新概念:伯恩哈克,这些知名作家经常在伯恩哈德的影响下写作。” [4]
巴赫曼评价伯恩哈德的书时说:“德语又写出了最美的作品,艺术和精神,准确、深刻和真实。” [5]
耶利内克在1989年悼念伯恩哈德逝世时说:“伯恩哈德型作家,这是有道理的。耶利内克、盖·罗特和格·容德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是他的财产。” [6]
伯恩哈德是位享誉世界的作家,同时也是位地道的奥地利作家。疾病几乎折磨了他一生,他生命的最后10年可以说是命运的额外馈赠,疾病磨砺了他的目光,锻炼了他的语言。正如耶利内克所说,将他变成了奥地利的嘴,去做健康者始终觉得是不得体的事:诉说这个国家的真相。奥地利的传统,尤其是哈布斯堡帝国的历史,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对奥地利的批评是出自那种真正的恨爱,正是由于对奥地利的不断的批评,奥地利早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尽管谁拼命地想要属于她,她就首先把谁给踢开。上奥地利是他的家乡,维也纳是他文学活动的主要场所。家乡的许多地方与他书中人物联系在一起,书中的许多场景散发着维也纳咖啡的清香。伯恩哈德书中的语言,词语的选择和构造,发音和语调,都是典型的奥地利式的,他自己曾说:“我的写作方式在德国作家那里是不可想象的,顺便说一下,我当真很讨厌德国人。” [7] 顺便说的这半句就没有必要了,这就是伯恩哈德,一个极富个性的奥地利人。他的书对我们了解奥地利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是很有帮助的。这也是译者译他的书的原因之一。
我读伯恩哈德以来,已过去几十年,对其作品的了解在逐渐加深。首先,他喜欢大量运用多级框形结构的长句,加上他的夸张手法,他的幽默和自嘲,让你不得不反复去读,才有可能吃透他要表达的意思,才能咂摸出他作品个中滋味。他的作品文字并不艰深,结构也不复杂,叙述手段新奇而不怪诞,但是,想完全读懂伯恩哈德实属不易。赖希-拉尼茨基曾多次称,面对伯恩哈德的作品他感到发憷,他甚至害怕评论他的作品,因为找不到一种尺度去衡量,他说,伯恩哈德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他太独立特行,是极端的另类。
我们可能暂时还读不透他的书,或者可能常常误读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在他的书中往往能读到在别的书中读不到的东西,他的书让我们开阔眼界,让我们重新考虑和认识那些司空见惯的事物。读他的书你不能不佩服他写得真实,他把纷乱和昏暗的事物照亮给你看,他运用的照明工具就是夸张和重复。为了真实表现世界,他从来都走自己的路,如果说他的书中也涉及爱情的话,他决不表现情色和性欲,他的文字绝对干净,他这样做可能未免太夸张了,但他的书就是要诉之于你的头脑,启迪你思考,而不追求以种种手段调动你的情愫。他是一位令人难以忘怀的作家,他去世了,但仿佛他仍在创作,因为他的戏剧作品在不断增加,他的小说《维特根斯坦的侄子》《历代大师》等,都在他去世后相继作为戏剧作品被搬上舞台。2009年年初,他生前未发表的作品《我的文学奖》一问世,便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首位,之前,曾在《法兰克福汇报》上连载。
伯恩哈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30多年了,但是他的感悟、他的观点仍然能触动我们,令我们关注,他的确是一位属于未来的作家。
马文韬
2009年春于芙蓉里
2023年春修改
[1] Thomas Bernhard, Gesprae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 , Suhrkamp, 2006, p.43.
[2] Thomas Bernhard, Gesprae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 , Suhrkamp, 2006, p.110.
[3] Marcel Reich-Ranicki, Der doppelte Boden , Frankfurt, Fischer, 1994, p.63.
[4] Marcel Reich-Ranicki, Der doppelte Boden , Frankfurt, Fischer, 1994, p.139.
[5] Ingeborg Bachmann, Werke , Muenchen, Piper, 1982, Bd. 4, p.363.
[6] Sepp Dreissinger, 13 Gespraeche mit Thomas Bernhard , Weitra, 1992, p.159.
[7] Sepp Dreissinger, 13 Gespraeche mit Thomas Bernhard , Weitra, 1992, p.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