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张云舟正打算找家店吃早茶,想到镖物的去向还没有什么头绪不觉有些头疼,但转念一想,心急也不是办法。虽然托镖的青年人给了他匹骏马,但未有规定送达的时间。张云舟自己安慰着自己。
永丰镇人一直有吃早茶的习惯,早茶的品种也很丰富,特别是永丰镇的烧饼,可以说是远近闻名。烧饼主要有六种式样,一种是擦酥饼,松子仁、胡桃仁敲碎,加冰糖屑、脂油,和面炙之,保持了香甜两面黄,外撒芝麻内擦酥;一种是麻饼,长方形,中间韭菜叶,外面一层芝麻;一种是脆烧饼,长方形,半寸厚薄,纯面烘烤;一种是涨烧饼,面粉用酒酵发酵,烤至两面焦黄,形如一个倒扣着的小面盆;一种是水酵饼,酵水倒入面粉调至稠状,发酵见孔,放入碱面,倒入平锅,文火烤至两面金黄,柔软香甜;还有一种是摊烧饼,调好的面糊轻摊在铁锅内,放油、葱花,用铲摊匀,两面烤黄。
张云舟刚打算转进一家店,突然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青年,正微笑地看着他。此人三十上下,怀抱一把腰刀,腰板挺拔,脸上肤色呈古铜色,长着一双凤眼,鼻梁高挺。
“师兄?”张云舟一阵发蒙,找了他好多天,音信杳无,竟在这等着他。师兄二十五岁左右,看起来却有三十岁人的沉稳。
“没吃早茶吧?走,带你去一家”,也不等张云舟回答,师兄直接转过身子,向右边的巷子走去。
巷子里面套巷子,他们在一片民居里面穿行,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民房门口。只见门口挂着一个招牌“吃饼去”,简单而古朴。
张云舟感觉这名字挺有意思的。
一个中年人带两人走进一间偏僻的小包房,里面布置倒挺典雅,桌椅考究,一个吃早茶的地方也檀香冉冉。请他们落座后,中年人就去安排食物了。
张云舟看向师兄,正有满腹疑团想弄清楚。
师兄韩志扬却打开话匣,介绍起了这里的饼:“都说永丰镇的烧饼好,这家是最好的。刚才的中年人是这里的掌柜,其他食物交由伙计做,只有这烧饼非得自己做,并且他只做涨烧饼,面粉必须用夏至当天收割的龙河边的小麦碾磨。这里小麦大体在芒种时节基本成熟,而掌柜认为夏至是白昼最长的一天,“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小麦也在此时最得大地之精华。和面必须用旭日刚冒红而月亮未落下时取来的井水,还非得取自位于镇北的龙王殿门前的古井,用百年老酒窖发酵,和面之前要燃香沐浴,打一套太极,和面要以太极之意搓、揉、捏、捣、揣、摔、摊、擦满一个时辰。然后用永丰镇东侧黑松林里百年以上松木生火,用金刚打造的锅小火烘烤,正七次、反七次,烘烤成两面焦黄,最外边撒上厚厚一层脱壳的芝麻。”
正说着,食物端上来了,由籼子粥、豆浆、豆腐脑、半块涨烧饼、四碟小菜组成,烧饼看起来金黄灿灿的,仔细看竟已切成一片片,切工精细,每片厚度分毫不差。
“金刚的锅、百年的木、古井的水、烘烤的火、土生的麦,五行聚汇”,张云舟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片烧饼吃起来,果然与平时吃的大有不同,入口松软而后嚼坚韧,特别是皮面脆而不崩,芝麻香酥。
“怎么样,还不错吧?”韩志扬也夹起一块饼。
“一尺天,一尺地。这口感确实地道。”张云舟也不由赞叹。
韩志扬继续介绍道:“据说这家店的掌柜因受到一桩禅宗公案的启发而取了这个名字。”
赵州和尚“吃茶去”的故事张云舟知道,历来对“吃茶去”这三个字的禅意也是见仁见智。“一个做早点的店铺取名竟然蹭禅宗公案?”停顿了一下,张云舟继续说道,“我觉得公案体现了放下执念、一切随缘的意思,而这里做饼做生意,却时时处处透露着刻意,岂不是背道而驰?”说完,喝了口豆浆。
“阴之至极,阳之所生。阴到极处就是阳,阳到极处就是阴。随意到极致也许就是刻意,刻意到极致也能成为随意。殊途同归。”韩志扬边吃边说。
“是的,殊途同归。就像我们都回到了这永丰镇。”张云舟抿嘴微笑,露出两个梨涡,抬眼看着韩志扬。
韩志扬也笑笑,料到会这样,把放在桌边的腰刀递给张云舟。
张云舟抽出刀,刀身明亮晃眼。仔细一看,此刀刀身较一般腰刀短小,且有弧度。“绣春刀?锦衣卫?”张云舟记得灯会那天师兄明明用的是剑。
韩志扬讲起了离开永丰镇后几年的经历:“我先去了边镇宁夏做了普通军官,曾被抽调参与平定柳州作乱,立下战功。后来英国公张懋编练京军三大营,调集边军,分置东西官厅,我就进了东官厅操练,后来进了锦衣卫。对了,你这些年怎么样?”
张云舟简单说了下经历,倒没说走镖的事,只是说想回来看看。
“此次是执行公务?”张云舟诧异地问道。
“如果是公务,哪还需要蒙面刺杀?”韩志扬摇了摇头。
张云舟思忖:难怪没有用刀,又继续问道:“那是谁让你来的?”
“何大人得罪了刘公公,他参与弹劾公公的变法,让公公倒打了一耙,被皇上贬了官职。公公器重何大人,甚至登门拉拢,何大人不为所动,这次又站出来弹劾,公公自是气不过。”韩志扬回答道。
“一尺天,一尺地。气不过就杀人?公公倒是快意恩仇。”张云舟冷笑道。
“也不全是,江湖人讲究快意潇洒,剑出鞘,恩怨了。庙堂之上讲究的是利益和平衡,皇帝未处死这些弹劾的官员是为了平衡。公公暗杀是利益攸关,一方面要绝后患、一方面要杀一儆百。”韩志扬淡淡地说道。
“快意恩仇的背后也充斥着利益,利益之争的背后又离不开好恶。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岂不也是殊途同归?”张云舟不禁感叹道。
“好吧,又一个殊途同归。”韩志扬抹一抹嘴,“吃饱了?走吧。”
“伤怎么样了?”张云舟边走边问。
韩志扬看了下自己的伤口,回答道:“没完全好,但也没有什么大碍了。”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街西北口,面前是一座石拱桥,名为直来桥,横跨在运粮河上,运粮河纵贯镇子南北,把永丰镇分为东西两部分,河上立着十座桥。自北至南按次有小关桥、大关桥、东岳桥、直来桥、永丰桥、红桥、米巷桥、珠巷桥、大石桥、南坝桥。
两人走上桥,台阶面是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在阳光直射下宛如玉石。
“你当时应该可以避开那一剑的。”张云舟不解。
“嗯……,当时有点急于认你。”韩志扬闪烁其词。
张云舟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韩志扬,眼里闪光,“不对,你是故意中剑的。”
韩志扬干咳了两下,“回去交差,有个伤口……总归好些的。”
“我猜,你也并不想行刺成功,从开始你就留了手,比如刺向何大人的第一剑,你根本就没尽全力。以你沙场多年舔血经历,出手必定更加狠、准、快,你若存心杀他,他躲不掉的。”张云舟分析道。
“师弟,我也不瞒你。从道义上说,我敬重何大人不惧权贵,敢于直言;从感情上说,都是从这永丰镇出去的,我从小就来这里学武艺,也算是半个老乡。再说我们与何瑜从小相熟,我确实下不了手。”韩志扬回答道。
“那你回去怎么向那位公公交差呢?”张云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自己阻止他行刺何大人,虽然救了何大人,却也造成了师兄的危机。
“此次不成功是力所不及,而且自己也受了伤,暂时出不了手。再说……公公喜欢些奇物,我精心准备些礼物送给他,应该不会有大碍。”韩志扬的语气中透露出平静。
“那就好!”张云舟松了一口气。
韩志扬继续说道:“我一直没有回去,就是在担心如果回去复命,公公会另派人过来执行任务,到时何大人想避开可能就没这么容易了。”
青石板的缝隙间冒出来一点新绿,张云舟深深吸了口春天的气息,“前几天,何大人查探到我,亲自来感谢我。我看他身旁的管家,内力不弱,应足够保他安全。”
韩志扬点点头,“嗯,永丰镇可是藏龙卧虎。”
永丰镇不仅崇文而且尚武。民间武艺底蕴深厚。这里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岳家军还曾驻军于此,早期岳家拳、岳家枪等武功由驻军传入民间。并且从宋朝起这里就商贸繁荣,富贵人家为保平安,往往会请拳师艺人看庄护院,带动了各地的武人、武师等来此从业,武术也因此传入民间。
张云舟环顾四周,镇子里林立的寺庙飞檐翘角清晰可见,“嗯,这里庙宇众多,几座大的寺庙都有武僧,好些寻常人家小孩被送到寺庙跟师傅学艺。”
“我们自小就在定慧寺学武,师傅就是不出世的高手。”韩志扬似在回忆往事。
韩志扬虽然比张云舟年长几岁,但却是后到永丰镇的。张云舟被师傅一手带大,而韩志扬是随外婆由外地乞讨到永丰镇,外婆突然过世,师傅心有不忍,收留了韩志扬。张云舟那时年纪还小,还没有学武功,韩志扬先学的武,成为他的师兄。
“《永丰风华录》听说过吗?最近在这里很流行,里面编排有功夫榜。对了,何大人这位管家位列第三位。”张云舟抿一抿嘴。
“哦,那就好。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也不能太长,不然公公会起疑心的,并且何大人和当地捕快也一直在查探刺客,我伤也差不多好了,打算今天就回京城。”韩志扬看着张云舟。
“这么快?”张云舟停下来看向师兄,多年不见,今天刚一见面就又要分别。
“嗯”,韩志扬拿出块银质手牌交给张云舟,“以后到京城如要找我,带着这个手牌去前门外的泰和药铺,找王掌柜,告诉他你的住所,我自会去找你的。”
张云舟收下手牌。
韩志扬站在石桥拱面上,看着面前的河流。此时已近午时,行人大多已回家煮饭,几艘木船在河岸晃荡,另有几艘被拉到岸上停息。早上码头上下货繁忙的景象这一刻静止了下来。今年永丰镇比以往气温回升早了些,河边的树木有的已开始吐露嫩芽。“河上十座桥,小时候,我们最喜欢比,从最北边的小关桥到最南边的南坝桥,谁先到达。今天我们就从这直来桥,比谁先到最南边的南坝桥。”
“好。”张云舟也充满期待,小时候总是输给师兄,现在自己的轻功已不弱,正想与师兄比试一番。
“开始。”韩志扬突然一脚踢开斜靠在桥栏上的唯一一根扁担,扁担掉入水面,向前疾驰,同时,他飞身从桥上跃下,稳稳地站在扁担上,随扁担向南漂过去。
张云舟这才反应过来,从桥栏纵身轻跃,沿西侧岸边借着树枝一沉一弹之力,依势起伏向南飞奔。当他刚过大石桥时,韩志扬已站在南坝桥上,微笑看着他。桥下之联“北分淮委,南接江潮;笔峰景秀,水波湍游”映入眼帘。仔细看,他颈项挂的吊坠都跳出了衣服外面。
张云舟心里嘀咕,哼,还装得毫不费力,早看出你已经竭尽全力了。又想到那扁担可能是码头扛货的工人丢在那儿的,被师兄这一闹,人家得多难找。
天已黑。
张云舟从客栈走了出来,来到镇子西南的河边,一艘木船停靠在那,船不大,上面覆着一层木头罩子,类似乌篷船,杆上挂着灯笼,在风中摇曳,在灯光的照射下,船体泛着乌青的光。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默然立于船头。船未用绳缆拴住,单靠船夫竹竿定住,却也纹丝不动。
张云舟上了船,在船上放了一两银子。
船夫一声不吭,向河中心划去,几杆下去,船就靠了岸。张云舟上岸,来到了杏花岛。
杏花岛又称梦幻岛,四面环水,形似龙首。小岛上种满了杏树。杏树先开花后长叶,此时部分花朵已开,景色格外迷人。杏林里隐着几幢建筑,由一楼、一坊、一舍组成。
杏花岛白天不对外,晚上才开放。这一楼叫杏雨楼,是座青楼,里面不仅美女如云,而且此中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杏雨楼还经常举办票选花魁、书画会展、茶艺大赛、诗词比擂等活动,令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这一坊是杏运坊,是家赌坊,周边四县赌徒、过往商旅均来此豪赌。这一舍为杏帘舍,是一家酒楼,永丰镇最好的酒,只有这里才喝得到。总之,这里整晚不歇,简直是人间天堂,杏花如梦、人生似幻,是谓梦幻岛。也有人称呼它不夜岛。
梦幻岛的岛主颇为神秘,号称永丰万事通,永丰镇甚至整个县里都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永丰风华录》就出自其手,编排了功夫榜、风物志、名人纪、轶事篇等章节。张云舟打算从他那里打探镖物的去向。但要想能见到岛主,只能剑走偏锋。
杏运坊房子很阔,正中是一个宽敞高大的大厅,大厅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形彪壮的大汉,似活门神。走进大厅,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排满了长方形的赌桌,足足有三五十桌。整个大厅至少有两百人在赌博、押注,还有一百多人在外围观看、吆喝,好不热闹。
赌客各色人等,有眼露星光、风尘仆仆的商人;有腰挎刀剑、太阳穴饱满的江湖侠客;也有穿着粗衣、满面风霜的苦力人;还有一些眼神迷离、面红耳赤的酒鬼。大厅里有各种各样的赌局,大多是打麻将的,也有掷骰子比大小的,还有推牌九的、斗鸡的……
张云舟离开永丰镇时,这里还没有麻将,也就是近两年才流行开来,据说是县城被贬在家的京官张大人把在京城学到的麻将玩法带回来的。麻将一经传开就一发不可收了,不仅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制作麻将的手艺人也越来越多,县城旁边有的村子家家户户制作麻将,一般是以竹子为材料,但也有用象牙、牛角、玉石等昂贵材料制作的,销往各地。
永丰镇到底文风鼎盛,乡人还编了打麻将时为活跃气氛而吟唱的小调,唱词一两句至五六句不等,按打出牌上刻字唱出相应的地名、人物、典故等,杂有闹笑语,含蓄幽默,因吟唱声像和尚念经,被称为“牌儿经”。
“牌儿经”的声音此起彼伏,这边唱罢“南极仙翁捧寿桃,难不成就此罢了”,出一张南风;那边唱起“九伐中原陈仓道,勾郎鼻子吊眼梢”,出一张九万。倒是挺有趣味。
张云舟环视四周,刚好一桌有一人输光下桌,张云舟顶了上去。对面庄家是赌坊的人,满脸的络腮胡子,手掌大且厚,一双眼睛闪着寒光;上家是个中年人,着长衫,衣着华丽,手指细长;下家是个老者,山羊胡须,戴着帽子,有些斜眼。
落座前,庄家说了规矩,这边的打法,条、万、筒必须缺一门,能碰能杠不能吃,有花才能胡,还明确了翻番的规矩、赌注的大小。
几把下来,张云舟已输去十几两银子,却也渐渐发现了路数。庄家与下家的老者是一伙的,精美的竹制麻将上,做了只有他们知晓的记号,骰子灌了铁粉,桌子下面嵌了磁石。身后观望的人也有问题,通过微小的动作把信息透露给庄家。
按照规矩一轮必须满四圈。到了最后一把,在洗牌时,张云舟将庄家设置的记号,用内力一一抹除。
这一把,轮到他掷骰子。他每次拿牌,手摸一下即反扣在桌上,不让身后的人看到。庄家感觉到了古怪,眼神开始频频扫向他。
当张云舟已杠了东风和红中时,庄家神情变得开始凝重,没有那么气定神闲了。当张云舟又杠了个南风、碰了个发财时,庄家已开始滴汗,下家的老者开始手抖,上家的中年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牌里,但他们都已经不出风牌了。
张云舟自己又摸了个发财,已经四杠了,并且全是风牌,他面前反扣在桌上的牌只剩下了一张,一边听着周边此起彼伏的“牌儿经”,一边右手食指在牌上点点,打着节奏,说不出的悠闲。面前庄家脸色已经发白,眼睛一直盯着张云舟的手,防止他做手脚;下家的老者呼吸急促,嘴唇发紫;上家的中年人神色慌乱。
渐渐牌墩里只剩下一张牌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眼神随着张云舟的手而动。拿到这张牌,张云舟右手拇指一探,正是想要的牌,不禁喊出声来:“自摸,北风!”
就在这时,庄家突然起身,站立的同时,故意狠狠撞了下桌子,桌上麻将四散、碰撞,纷纷落在地上,包括张云舟面前那张反扣着的牌。庄家合握双拳作揖,带着狡黠的眼神,讪讪道:“对不住、对不住。”之后斜眼看向张云舟,“你刚才说什么了,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自摸,北风!”张云舟摊开手,翻开手中抓的牌,果然是北风。
“呀,这牌都乱了,你自己的那张牌是北风吗?你一直扣着,别人也没看见是北风。我记得我的牌里有张北风呢”。
“就是,就是,你说是北风就是北风?我们都没看见。”下家的老者也跟着应和。
“我面前扣的牌确实是北风。”张云舟淡淡地说,又抿一抿嘴,高声道:“按照这里的翻番的规则,我算算,六张花牌,风一色自摸单吊,又是海底捞月,庄家得付四百多两银子,其他两家按封顶也得各六十六两。”旁边的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
“你面前的牌是什么,我们可没有看见。”下家的老者摸了摸鼻子,“现在牌都乱了,也没法从我们的牌和已经打出去的牌来推断出你的牌。”
“别做梦了,这牌重来,六子,重新拿副新牌来。”庄家向旁边的小厮喊道,他意识到刚刚那牌已被做了手脚,抹去了他们留下的记号,正好趁机重新换副麻将。
小厮应道:“好嘞,这就拿。”
“等一下。”张云舟环看四周,叹了口气,“真的就没法证明吗?”
“别磨叽了,这撒乱的麻将就像扑出去的水,除非你能倒流时光。”下家的老者嘲笑道。
“兄弟,覆水可难收啊。”上家的中年人也幸灾乐祸。
张云舟笑一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分别看了他们几人,“一尺天,一尺地。真实的就是真实的,时光虽不能倒流,但总会留下痕迹,发生过的事情总应该有迹可循。”突然指着面前的桌子,厉声道,“请大家看仔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手指指向的桌面处,一块麻将大小的凹印,中间呈凸状镜像的“北”字清晰可见,像篆刻印章的“阳文”。这印记连八十岁的老太爷都能一眼看出是新的。
张云舟又笑着抓抓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这桌子不太结实,刚才我手指打节拍,一不小心将放在这的牌印了上去。”
“你做手脚!”庄家面如猪肝,恼羞成怒。
“我做手脚,还是你们做手脚?”张云舟说完,左手提起一根桌脚,就将桌子翻了过来。右手指着中间一处,一圆形磁石嵌在桌底,左手一震,磁石跳起,右手顺势接住。
庄家正欲动手,一个声音响起:“虎子,愿赌服输,不得无礼。”
一个青年走了过来,他一身素衣,面色苍白,脸带微笑,举止娴雅,给人以亲切之感。他先对着大伙抱拳躬身作揖:“对不住、对不住,今晚扫了大家的兴,大家继续玩、尽情玩,一会儿让杏帘舍送些好酒给大家压压惊。”然后面对张云舟,“这位兄台,真对不住,下人不懂事、没规矩。”
“岛主呢?”张云舟问道。
“不巧,岛主今天不在,出远门了。我来赔礼道歉。”青年再次抱拳作揖。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云舟也不多说,收了各家输的银两,都是些碎银,用布袋装着,拎在手上。中年人掏银子的时候,从怀里掉出了本书,不由大叹,“唉,难怪输得这么彻底,下午买的书(输)还在身上。”庄家还差的四百两,素衣青年让人拿来了八块五十两的银锭,张云舟放入了胸口的衣襟里。青年还送给张云舟一张银质的卡片,凭此卡到杏雨楼、杏帘舍消费可打八折,并客客气气送他到门口。
张云舟出了赌坊,晃晃悠悠地走着,黑夜下,亮闪闪的杏花,煞是好看。
几个大汉拦住了他。素衣青年又出现在他面前,此时已换了一副面孔。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张云舟停下脚步,抿着嘴,看向那青年。
“唉,我也没办法啊,谁都像兄台这样,我们没得生意做啊,对不住了。”说着一挥手,“伙计们,上!”
几个大汉奔了过来,想教训教训张云舟。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有的滚在一边,有的挂在杏树上,有的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青年立时变了脸色,“看来还是高手。”右手一挥,漫天的亮点,像一大片流星雨倾泻过来。受真气激荡,两人中间树枝上的杏花散开,一片片花瓣在空中旋转,像千百只蝴蝶在飘舞。
张云舟已知道对方是谁了。功夫榜排第四的“流星钉”丁成,“丁成的钉、要命的钉”,他以一手独门暗器——飞钉而出名,人称“要命丁”。
此时,飞钉隐在跳舞的花瓣中,无处不在,躲无可躲、防不胜防。
最要命的是自己手上还没有武器,要是有剑在手,还能挥舞起来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张云舟右手用力抛洒出一布袋碎银,“叮、叮、叮……”,碎银与飞钉碰撞,声音清脆悦耳。漫天飞舞的花瓣被碾碎,像千百只蝴蝶瞬间化成了无数粉色、白色的虫子,又变成了密密的浓雾。
依旧有几颗飞钉从浓雾中闯了过来,张云舟左手快速划了个半圆,三颗飞钉被他收去了。同时,他飞身上前,迅速出手,控制了丁成。
丁成还没有反应过来,“你破了我的暗器?”
张云舟看着手中,一块圆形的磁石上吸附着三枚飞钉,丁成的飞钉比普通钉子稍粗、略重,长约四寸。张云舟暗自庆幸刚才收了赌桌底下的磁石。
“带我去见岛主。”“咔嚓——”“咔嚓——”两声,丁成的两只胳膊直接被卸,脱臼了!
丁成忍不住闷哼两声,“你还真是小心。”
“没办法,在江湖上,若是想比别人活得长一些,就必须得比别人更小心一些。对不住了。”张云舟押着他向前走。
两人踩着花瓣碎成的粉末向杏帘舍走去。
二人穿过杏帘舍大厅,在最角落的一间小房间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男人独自在喝酒。酒喝得越多,他那双浓眉下的眼睛就越亮。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角上翘。白皙的面容,淡淡的笑容,透着书卷气,又隐有江湖气。
“岛主好雅兴”,张云舟也不客气,直接坐下来,拿起一个杯子,倒满酒,仰头干了,一股辛辣热流划过喉咙,但片刻就有甘甜之感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回味悠长。“真是好酒。”这是由衷的赞叹,在永丰镇的时候还小,没想过喝酒,外出闯荡多年,喝了无数的酒,却是此刻的最好。
“永丰镇的酿酒有很悠久的历史,具体时间不详,已知在宋之前就颇具规模。此酒是永丰烧,酒浓性烈,入口刺激,但回甘绵甜清冽,酒香馥郁多变。”岛主解释道,“当然,这种上等的永丰烧只有在我们杏帘舍才能喝到。”
这时伙计送来一双筷子,张云舟夹起桌上的菜大大咧咧地吃起来,全然不顾丁成还晾在旁边。
岛主也仿佛忘了旁边站了个人。
两个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坐着喝酒吃菜。桌上是几道永丰镇有名的卤菜,有五香兔头、烧腊麻雀、烧腊鸡、卤香猪蹄、酱卤牛肉、美味酱鸭、香卤口条、加味凤爪、罗汉凤锤、卤汁鸡肫,每样用小碟盛装。每一种都风味独特,味美而鲜,张云舟一边吃一边点头。
岛主又介绍道:“永丰卤菜又名永丰烧腊,起源于北宋年间,制作卤菜的关键是熬制老汁汤。而我们这里最大的特点便是老。采用三十多种名贵中药和香料配制调味包,天天煮,天天加,天天熬,四季不停,熬制了上百年,其状如冻、色似玛瑙,世所罕有。”
岛主说起来如数家珍,毕竟是他编写的《永丰风华录》,其中风物志里专门有佳肴栏,记录了各种美食。
一个胖乎乎的厨子又端了几样炒菜过来,味道都很不错。酒足饭饱之际,岛主还是忍不住说道:“在下姓周,名栋。兄弟有什么事需要在下的,尽管吩咐。”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分析得出张云舟所为并非为了赌博。
明人不说暗话,张云舟就把打听镖物去向的事托付给了周栋,并表示感谢。
周栋摆摆手,“没得说项,兄弟放心,包我身上。”
两人都没有提起刚刚发生的事,周栋热情地送张云舟出岛。撑船的,依然是那位船夫,回程无须付船钱。上岸时,船夫交予张云舟一个包袱,里面正是自己刚才应对丁成的钉洒出的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