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万物生、万象新。
永丰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县城大,且繁华。
从正月十三“上灯”到十八“落灯”,是永丰镇最为热闹的时候。此时家家张彩灯、人人玩彩灯,当地人称为“灯节”。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今日正赶上灯会,街道墙角尚有残雪,街道两边大小店铺一排排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灯闪闪烁烁,流光与明月同辉。小孩子们刚吃饱汤圆,人人手提一盏小花灯,有莲花灯、宫灯、鲤鱼灯、兔子灯……追逐嬉戏,好不热闹。数千盏水灯在运粮河上接连施放,水中的灯影与水上的花灯,一起顺流漂行,延绵数里,整个水面波光粼粼,如天上银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张云舟走在东西大街上,此时此刻所见所感,正如辛弃疾的词所描述的那般。他手上拎着现在的剑,感觉像提着从前的灯,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和师兄提着可以在地上跑的兔子灯。灯是师父给他们扎的,人多的时候,怕灯被践踏,甚至还要把灯捧在怀里。当然,他们的灯还是很粗糙,无法跟何大小姐的灯相比,而何瑜总是跟在他们后面,比男孩子还要顽皮。
张云舟离开永丰镇已有八年。如果不是这趟镖,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这里。现在的永丰镇,感觉比八年前更繁华、热闹。
“招财利市喽”,吆喝的声音响起,像一股暖流涌进小河,激起鱼虾翻跳一般,整个街巷沸腾起来。一对高脚牌灯打头,紧跟由一文一武两财神组成的“招财利市灯”,再后面依次走过龙灯、九盏狮子灯、三十六盏马灯、团扇宫灯等;还有挑水果担、挑花担、河歪精、荡湖船、踩高跷等等。这些表演节目都是经一个多月的海选评选出来的。
当然,最出彩的要数“秋千台阁”,一张大台子,四周都装有铁环,由数名壮汉抬着。壮汉们都有功夫底子,脚下的步伐进退有序,富有一定的韵律和节奏;台子上面立着一副秋千,由童男童女扮演各种戏文中的人物,在秋千上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这种灯融合了花灯、戏曲、杂技、舞蹈等多种表演形式,是灯会中当仁不让的主角。
花灯走到店铺门前时,会停下来表演。不论是酒坊、米店、茶庄、油坊、酱园、酒楼、当铺、钱庄、客栈、药房、布庄,还是铁匠铺、银匠铺、笼匠店,店家都会奉上提前准备好的赏钱、果脯、茶食等,还自备一串小鞭,“噼噼啪啪”地燃放。
男男女女以及提着小花灯的小孩一路跟在后面,人越聚越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花灯行到永丰客栈时,停了下来。
永丰客栈是两层小楼,造型古朴、秀巧、典雅,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散发着古朴与庄严的气息,挑高的门厅和宽阔的大门尽显气派。大门之上一块匾额,上书“永丰客栈”,在两只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笔画既有美感又富有韵味。
内里一圈两层客房,围着一处小花园,小桥流水,假山奇石,翠竹花草,几乎每间房间的窗口打开,都能看到纷繁的花木。花丛间连接各处的小径上铺满如玉的小圆石。
楼下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灯和小竹片,竹片上自然是谜题,里面挤满了年轻男女,比肩继踵。墙角摆放一桌一椅,一位着长衫老者坐在那里,解得谜语者,可到他那领取奖品。
楼上是客房和包厢房,临街一排窗户已卸下来,最大的一间包厢房敞露出来,里面一张八仙桌上摆着精美的点心和水果,三位老者正在喝茶。正对街面的是何御史大人,其左侧是本县的黄县令,其右侧是县城被贬在家的京官张大人。靠墙边上还站着一个小伙计,随时为三位大人添茶水。刚刚三人谈笑风生,这时也被热闹的花灯队伍吸引,一齐看向花灯队伍。
是时,花灯耍得正热闹。一楼竹片森林里若隐若现的一名少女映入了张云舟的眼睑,也把春天带回到他的心里。这女子二十左右的年纪,肤色晶莹如雪,眸烁如星,樱唇含笑,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身着蓝色丝绸袄裙,外护袖镶貂狐皮,同色腰带将腰儿束得不堪一握。
“小姐,季公子又来啦。”丫鬟约莫十七八岁,皓肤如玉,清雅秀丽,正嘟着嘴不满地说。
女子微微一笑,也不去搭理,看向前面的字谜,嘴上念叨着“立春雨水,打一字”,眉头一皱又一舒。
“‘泰’,是‘泰’字。”伴随爽朗的声音而来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身穿裘皮衣服、身材修长的俊朗青年,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
女子也不去看他,直接看向下一个竹片。
“何小姐,也在啊?”青年凑过去打招呼。
“嗯”,她还是没回头,只是简单应了一下,“五句话,打一成语”。
“这……”青年抓抓头,一时没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三言两语’。”丫鬟欢呼着喊起来。
“哦,是,是的。”青年讪讪地说。
何瑜念叨着:“挟泰山以超北海,打一人物。”
青年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回答道:“岳飞。”神情不掩得意。
丫鬟朝青年伸了个大拇指。
青年也看了一个,“什么东西有风的时候不动,没有风的时候才动?”
丫鬟歪着头半天没想出来。何瑜眉头紧锁,喃喃地念了几遍,便说出了谜底:“是扇子。”
丫鬟眼睛一亮,“对,扇子没有风的时候才需扇动。”
“小姐,这个可难啦。”丫鬟发现了个难题,小嘴一撅。
何小姐走过来一看,喃喃道:“一只没脚鸡,立着从不啼。吃水不吃米,客来敬个礼,打一用什。”
青年凑过来念了又念,也直抓头。
何小姐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轻启朱唇,“是茶壶。”声音如涓涓泉水,沁人心脾;眼里透着光,灵动得像幼儿的眼睛。
秋千台阁上,两名戏人正表演杖头木偶,演一出《琵琶记》片段,木偶头部和双手由“三根棒”支撑,动作神情栩栩如生。看客们喝彩声一片。楼上三位大人也频频点头,抚须而笑。
人生或如戏,众生皆为戏子,谁又是舞台的主人?
前方燃起一阵烟火,一颗颗亮点直窜上空,似孔雀开屏,又如天女散花,无数朵烟花把夜空染成了五光十色的花园。灯会的氛围被推向了极致。
就在这时,一束光芒如流星般划过来,本来与烟火融为一体的一人一剑,瞬间放大、突显,直奔楼上的何大人而来,何大人眼睑收缩,闪过一丝惊恐,本能地站起身子向后退让,可是剑已至,寒气、杀气、剑气扑面而来,拿剑的手粗糙而有力,剑的后面是蒙面黑衣人。何大人实在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张云舟飞跃上楼,从侧面抵开了这把剑,剑气划过,旁边的窗棂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黑衣人顺势空中旋身,转了一圈,左脚踢了过来,此时张云舟身子刚稳住,伸出左掌抵挡,真气激荡,装水果和点心的陶瓷盘以及紫砂茶杯都被震碎,爆裂声与烟花声应和在一起,碎片四散开来。黑衣人受力向后,在空中转过身体,右脚轻轻一点身后的窗台,又挥剑而至。张云舟刚一交手便知对方内力深厚、动作凌厉,见排山倒海的力量朝自己压过来,身体向后腾空一丈有余,双脚依次蹬过后侧木柱,借力向前,同时将手中剑拔出,迎上了面前的点点剑光。瞬息间,二人已过十几招,双方势均力敌,打得难分难解。
张云舟武功是不弱的。记得师傅曾对他说过,“你既有足够的冷静,亦有高度的灵动,总能敏锐地洞察时机,天生便是一个武者。”有段时间,张云舟苦恼于没有悟出自己的绝招,师傅却说,“没有绝招也就不会受绝招的束缚,未必是坏事。”
对方剑气纵横,有驰骋沙场的勇猛、气吞万里的气势,与之对敌仿佛听见战鼓声声,看到旌旗猎猎,耳闻人喊马嘶,目睹金戈相击。张云舟丝毫不惧,右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闪电般刺入对方的剑网,直抢其咽喉。对方也临危不乱,仰头避开这一击,不退反进,长剑一挥,抖出几朵剑花,劈向张云舟面门。张云舟迅速退后,长剑灵活转动,硬是迎着他的剑格挡,两把兵器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张云舟继续猛攻,此时的黑衣人像是感觉行刺无果,一边防住攻势,一边疾退开去,似欲撤离。
这时,附近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四周乱成一团。张云舟随即跟上黑衣人,在客栈对面民房屋顶,两人又过了数招,张云舟越发感觉眼前的黑衣人虽然气质很陌生,但眼睛有些熟悉。
楼上几人已退进客栈内,何大人毕竟见惯了大场面,刚刚突然遇刺难免手足无措,但现在已经反应过来。几个衙吏把他们围成一圈,保护了起来。
“爹”,何瑜也走上楼来,满脸关切,焦急地询问。
“爹没事”,何大人声音依旧雄浑,并向黄县令和张大人拱手致歉,“实在是对不住,搅了两位大人的雅兴。”
黄县令连连摆手,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缓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不禁赞叹道:“老兄好气度啊。”
何大人看向前面,若有所思。
“不知谁这么大胆,敢行刺何大人?”黄县令对手下衙吏一挥手,“快去拿下刺客。”
“看来远在京城的那位,不肯放过你啊。”张大人看向何大人。
“张兄不也得罪过他吗?”何大人淡淡地说。
“我已闲在家好几年了。”张大人微微一笑。
“正好舞文弄墨、打点家业,造福乡梓。”何大人赞叹道。
“如果真是那位公公,今日他不惜派人刺杀你,要么是对你恨之入骨,不除不快;要么就是对你有所顾忌,怕你今后对他不利。”张大人说着。
“张兄太瞧得起我了,我有什么能耐能让他惦记和顾虑。”何大人摇摇头,轻轻地说。
“四年前,阳明先生被贬至龙场,中途遭遇公公派人刺杀,只得以假死脱身。何大人,今后可得万分小心。”张大人提醒道。
“这位公公最近变法搞得心急火燎,弄得怨声载道啊。”黄县令插了一句。
“不管那些事了,今天真多亏了这位壮士出手相救。”何大人道。
“怎么有些眼熟”,刚刚还悬着心担心父亲的何瑜,在得知父亲没事后,眼神已聚焦到正在缠斗的两人。她对张云舟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但一下子又认不出是谁。
“我要是有这功夫就好了”,季公子睁大了眼睛,羡慕着两人动若飞龙、疾如闪电,剑气冲霄、内力激荡,他从小也有侠客梦,家里也请过几位师傅,可惜吃不了苦,都半途而废了。
“季公子,怕是剑都提不动吧。”丫鬟揶揄他。
季公子不服道:“我可会耍岳家枪。”
“你还会耍枪?”丫鬟调侃他道。
何瑜突然问丫鬟:“小楠,孙叔呢?”
“哦,今天灯会,街上人多,衙役们忙不过来,老爷让他帮忙去看看。”
“没想到,孙叔不在,竟出这么大的事。”何瑜叹了口气。
“是啊,小姐。孙叔在就好啦。”丫鬟说道。
“多亏了这位英雄。”何瑜眼神随着张云舟跳动。
黑衣人边打边退,张云舟却紧紧咬住。狭窄的巷子不利于其大开大合的剑法施展,此时的黑衣人改变了剑招,动作轻快飘逸、吞吐自如,剑姿活似蛟龙,腾云入雾。张云舟见招拆招,感觉对方招式竟如此熟悉。黑衣人身子跃起,一剑犹如游龙乘白云而落,驭六合之风,从上往下刺来,直逼张云舟面门。张云舟手一沉,长剑一吞一吐,剑直刺其右肩。黑衣人并没有回救,也没有改变招式躲开,手臂竟又往前推,其剑直指张云舟鼻尖时,却突然收住了攻势。
“云舟”,黑衣人突然吐出两个字。
两个字像闪电般划过张云舟的脑海。“师兄?”张云舟的剑此刻已经收不住了,径直刺进了黑衣人的肩膀。
“师兄,是你吗?”张云舟愣愣地看着对方,想起刚刚对方施展的正是师兄的剑招“飞龙乘云”。师兄有段时间日日静坐观天上的云卷云舒,幻想自己是条龙翱翔在云端,悟出了这一剑招。
“你的剑还是这么快”,有衙吏赶了过来,黑衣人来不及再说什么,身子后移,令剑从其肩部退出,他闷哼一声,血洒落下来,迅速转身往黑暗处奔去。
张云舟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跟着追了下去。
此时的人群都聚集在客栈门前,后背街巷里反倒没有人,张云舟在小巷转了几道弯后,眼前失去了黑衣人的身影,他又四处查看了血迹,依旧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行刺何瑜父亲的刺客,怎么会是师兄呢?
八年了,没想到今天大家都回到了永丰镇。
八年前的弘治壬戌年,先是何瑜的父亲考中了进士,赴京做官,何瑜一起去了京城。后来师傅过世了,师兄便外出从军了,自己也出去闯荡江湖,当过看家护院的武师,做过帮派的堂主,干过镖局的镖师……兜兜转转、一事无成。看多了江湖腥风血雨、看惯了江湖起起落落,张云舟去年夏天来到京城,冬天就开了个镖局,取名“永丰镖局”,也算是寄怀对永丰镇的念想。
镖局刚开,自己又没有人脉,自然没什么生意,幸好没有招伙计,就一个人打发着时间,靠着以前的一些积蓄过着日子。
本来做生意的都会选在正月初五这一天开门营业。正月初五,又称为“破五”,是迎财神的日子。从半夜起,家家燃放鞭炮,抢敬“头香”“抢财神”。各家商铺更是虔诚祷祝,敬香礼拜,以求生意兴隆。
但初二晚上,就有人来敲门。张云舟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一个青年人走了进来,硕大的斗篷帽子覆盖住了整张脸。
青年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划着写字,与张云舟交流,要求他走一趟镖。其右手食指刚劲有力、布满老茧,由手腕用力,一看就是练家子。他书写干脆利落,寥寥几个字,就将大体信息传达给了张云舟。
“永丰镇,何御史”,青年人写的同时,张云舟也默念了起来,几个字一下子就勾起了他的回忆。
青年人将一个精美的盒子交给了张云舟。高一尺,见方一尺二寸,以金丝楠木制作而成,盒面能清晰地看到如流水般的独特水浸纹理,以榫卯结构拼接,整体形态雅致、自然。盒子用极为精巧的九转玲珑锁锁住,若是没有对应的钥匙打开而莽撞撬锁,就会引动里面的机关,把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彻底销毁。
青年人一次性付清了费用,总共一百两。张云舟颇觉惊讶,这么大一笔单够得上好吃好喝好几年了。
“既然有锁,那钥匙在哪?”张云舟不禁好奇问道。
青年人摇摇头。可能是不想告知,可能是自己也不知道。
与青年人同来的还有一匹骏马,已配好鞍。青年人走的时候,把马留了下来,意思是要张云舟骑上这匹骏马,快马加鞭赶去永丰镇。
也幸亏张云舟来自永丰镇,也知道何御史,不然还要费些周折去打听。不过他倒是不知道何御史目前已贬回老家,以为只是回去省亲了。他还在想,不知何瑜一起回去了没有?
历史上永丰镇以河流众多著称,北接淮水,南通江潮。航道再加上陆路,使永丰镇俨然形成四县通衢的格局,四通八达。镇内有粮、油、茶、盐、酒、木、漆、药、服等众多行业,四方人士往来如织,商贩归往,云集蚁附,尤以江、浙、徽商居多。客栈也有好几个,最大的是永丰客栈,在大街上;其次是龙河客栈,建在龙河边上。
张云舟快马加鞭赶到永丰镇时,已到晌午,他听说永丰客栈要举办灯谜、不接房客,就住进了龙河客栈。
张云舟把马拴好,让店小二喂了些上好的草料,入住了二楼边上不起眼的客房,在客栈简单用了个餐。他暂时把盒子藏在了柜子里,还加了把锁。张云舟打算第二天一早去何家拜访,把镖物送交,完成任务。
八年没回永丰镇了,又是灯会,他正好到处走走。
没想到就看到了何瑜,还出手救了何御史,还是跟师兄交的手。
师兄这么多年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行刺何大人?他的伤重不重?现在又跑去了哪里?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张云舟又回到了龙河客栈。
到房间门口,张云舟突然感觉不对劲,立即凝神静气,随后推门而入,只见一个黑影,迅捷无比地从窗户翻出去了,房间临河,窗户那头就是河岸。
“师兄”,张云舟看到黑影以为是穿黑衣的师兄,立即跟过去,身子从窗户跃出,两脚勾着窗框,人像壁虎般贴在墙面上。眼前一黑衣人身体倾斜,踏着墙角飞奔而去。
张云舟翻出去,踩着河边光秃秃的树枝追了过去,他借着树枝的弹力,将轻功发挥到极致。此时,张云舟已知对方并非师兄,他身形比师兄略微单薄些,其轻功胜过师兄,并且也没有受过伤。
张云舟俯冲过去,同时挥出一剑,虽剑未出鞘,但依然剑气凌厉。眼看就要击中对方,哪知黑衣人突然像炊烟一般,身体摇曳着向上,避开了张云舟的攻势。
此时张云舟身形下坠,四面无处着力,也无法收力,剑鞘一下扎进河岸的泥土,泥土虽冻得坚硬,但剑也只剩下剑柄在土外。当他抽剑回过身,再去追时,对方已隐入河岸的黑暗中。张云舟急忙向前追赶,对方轻功绝妙,时而身形急转、有如螺旋,时而脚不沾地、有如柳絮。仔细看,其步伐还暗合河图洛书,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身形飘忽不定,忽左忽右,若往若还,玄妙多变,进止难以预测。
两人距离越拉越大,此人对周边建筑又非常熟悉,七拐八拐的,不一会儿张云舟就看不到对方身影了。张云舟不甘心,又找了好久,却还是无法查到其行踪。
这个晚上,张云舟连续跟丢了两个人。跟丢师兄是因为永丰镇巷子多,巷子套巷子,像迷宫一样,逃易追难。这时跟丢了人,只能说明对方轻功比自己高出不少,对这里的环境比自己熟悉。虽然自己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但八年未回来,总会有些变化,而且记忆这东西就像铜镜,随着时间慢慢生锈,里面的景象越来越斑驳,越来越模糊。
张云舟一边讪讪地为自己找借口,一边往回走。早春料峭的寒风中,草木还是一片枯黄,无意间发觉墙角的迎春花已绽出一串串金黄色的花朵,小花缀满整条翠绿的枝身,仿佛释放了沉寂一整个秋冬的生命之力,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张云舟不由想起镇西梅林的红梅此时应该开得正盛,不知师兄去看过了没有。师兄喜欢红梅,小时候就经常跑去赏梅,总是把最中意的梅枝折下来把玩,并收集在花瓶里用水养着观赏。当时自己很不解,“既然喜爱,为何要伤害?”师兄回答他,“拿在手上,放在眼前才感觉属于自己。”
抬头看,一盏盏孔明灯冉冉升入明亮的夜空,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一闪一闪,带着乡人们无限的思念、满满的祝福,自由地飞在天上。
张云舟进了房间,发现柜子上的锁已掉在地上,打开柜门,果然镖物已不知去向。看来是遭贼了,轻功这么好的贼,估计在京城也不多见,今天算是长见识了。自己的包袱也被人动过,但东西一样都没少,那一百两银子还在,自己最在意的两尊木雕也在。
小时候调皮,师傅说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总是没有耐心,便叫他雕刻木头培养定力。永丰这地方,也多有匠人雕刻银杏木,张云舟就跟着学了些技巧。后来他渐渐喜欢上了木雕,特别是学剑之后,木雕锻炼了他对力度的控制。同时,雕刻一样东西,要雕刻得形神毕肖,必须观察到位,也锻炼了他的观察力。
这两尊木雕,都栩栩如生,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右手提着盏花灯,看起来天真无邪。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英姿勃勃,脖子上挂着个小吊坠。
这是当年的何瑜和师兄。
张云舟看着空空的柜门,不由犯愁,镖物不见了可怎么去交差?但张云舟还是抿一抿嘴,强迫自己笑一笑,虽然笑不能减少现实的困难,却至少可以感觉轻松些。
雨水,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张云舟正打算找家店吃早茶,想到镖物的去向还没有什么头绪不觉有些头疼,但转念一想,心急也不是办法。虽然托镖的青年人给了他匹骏马,但未有规定送达的时间。张云舟自己安慰着自己。
永丰镇人一直有吃早茶的习惯,早茶的品种也很丰富,特别是永丰镇的烧饼,可以说是远近闻名。烧饼主要有六种式样,一种是擦酥饼,松子仁、胡桃仁敲碎,加冰糖屑、脂油,和面炙之,保持了香甜两面黄,外撒芝麻内擦酥;一种是麻饼,长方形,中间韭菜叶,外面一层芝麻;一种是脆烧饼,长方形,半寸厚薄,纯面烘烤;一种是涨烧饼,面粉用酒酵发酵,烤至两面焦黄,形如一个倒扣着的小面盆;一种是水酵饼,酵水倒入面粉调至稠状,发酵见孔,放入碱面,倒入平锅,文火烤至两面金黄,柔软香甜;还有一种是摊烧饼,调好的面糊轻摊在铁锅内,放油、葱花,用铲摊匀,两面烤黄。
张云舟刚打算转进一家店,突然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青年,正微笑地看着他。此人三十上下,怀抱一把腰刀,腰板挺拔,脸上肤色呈古铜色,长着一双凤眼,鼻梁高挺。
“师兄?”张云舟一阵发蒙,找了他好多天,音信杳无,竟在这等着他。师兄二十五岁左右,看起来却有三十岁人的沉稳。
“没吃早茶吧?走,带你去一家”,也不等张云舟回答,师兄直接转过身子,向右边的巷子走去。
巷子里面套巷子,他们在一片民居里面穿行,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民房门口。只见门口挂着一个招牌“吃饼去”,简单而古朴。
张云舟感觉这名字挺有意思的。
一个中年人带两人走进一间偏僻的小包房,里面布置倒挺典雅,桌椅考究,一个吃早茶的地方也檀香冉冉。请他们落座后,中年人就去安排食物了。
张云舟看向师兄,正有满腹疑团想弄清楚。
师兄韩志扬却打开话匣,介绍起了这里的饼:“都说永丰镇的烧饼好,这家是最好的。刚才的中年人是这里的掌柜,其他食物交由伙计做,只有这烧饼非得自己做,并且他只做涨烧饼,面粉必须用夏至当天收割的龙河边的小麦碾磨。这里小麦大体在芒种时节基本成熟,而掌柜认为夏至是白昼最长的一天,“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小麦也在此时最得大地之精华。和面必须用旭日刚冒红而月亮未落下时取来的井水,还非得取自位于镇北的龙王殿门前的古井,用百年老酒窖发酵,和面之前要燃香沐浴,打一套太极,和面要以太极之意搓、揉、捏、捣、揣、摔、摊、擦满一个时辰。然后用永丰镇东侧黑松林里百年以上松木生火,用金刚打造的锅小火烘烤,正七次、反七次,烘烤成两面焦黄,最外边撒上厚厚一层脱壳的芝麻。”
正说着,食物端上来了,由籼子粥、豆浆、豆腐脑、半块涨烧饼、四碟小菜组成,烧饼看起来金黄灿灿的,仔细看竟已切成一片片,切工精细,每片厚度分毫不差。
“金刚的锅、百年的木、古井的水、烘烤的火、土生的麦,五行聚汇”,张云舟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片烧饼吃起来,果然与平时吃的大有不同,入口松软而后嚼坚韧,特别是皮面脆而不崩,芝麻香酥。
“怎么样,还不错吧?”韩志扬也夹起一块饼。
“一尺天,一尺地。这口感确实地道。”张云舟也不由赞叹。
韩志扬继续介绍道:“据说这家店的掌柜因受到一桩禅宗公案的启发而取了这个名字。”
赵州和尚“吃茶去”的故事张云舟知道,历来对“吃茶去”这三个字的禅意也是见仁见智。“一个做早点的店铺取名竟然蹭禅宗公案?”停顿了一下,张云舟继续说道,“我觉得公案体现了放下执念、一切随缘的意思,而这里做饼做生意,却时时处处透露着刻意,岂不是背道而驰?”说完,喝了口豆浆。
“阴之至极,阳之所生。阴到极处就是阳,阳到极处就是阴。随意到极致也许就是刻意,刻意到极致也能成为随意。殊途同归。”韩志扬边吃边说。
“是的,殊途同归。就像我们都回到了这永丰镇。”张云舟抿嘴微笑,露出两个梨涡,抬眼看着韩志扬。
韩志扬也笑笑,料到会这样,把放在桌边的腰刀递给张云舟。
张云舟抽出刀,刀身明亮晃眼。仔细一看,此刀刀身较一般腰刀短小,且有弧度。“绣春刀?锦衣卫?”张云舟记得灯会那天师兄明明用的是剑。
韩志扬讲起了离开永丰镇后几年的经历:“我先去了边镇宁夏做了普通军官,曾被抽调参与平定柳州作乱,立下战功。后来英国公张懋编练京军三大营,调集边军,分置东西官厅,我就进了东官厅操练,后来进了锦衣卫。对了,你这些年怎么样?”
张云舟简单说了下经历,倒没说走镖的事,只是说想回来看看。
“此次是执行公务?”张云舟诧异地问道。
“如果是公务,哪还需要蒙面刺杀?”韩志扬摇了摇头。
张云舟思忖:难怪没有用刀,又继续问道:“那是谁让你来的?”
“何大人得罪了刘公公,他参与弹劾公公的变法,让公公倒打了一耙,被皇上贬了官职。公公器重何大人,甚至登门拉拢,何大人不为所动,这次又站出来弹劾,公公自是气不过。”韩志扬回答道。
“一尺天,一尺地。气不过就杀人?公公倒是快意恩仇。”张云舟冷笑道。
“也不全是,江湖人讲究快意潇洒,剑出鞘,恩怨了。庙堂之上讲究的是利益和平衡,皇帝未处死这些弹劾的官员是为了平衡。公公暗杀是利益攸关,一方面要绝后患、一方面要杀一儆百。”韩志扬淡淡地说道。
“快意恩仇的背后也充斥着利益,利益之争的背后又离不开好恶。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岂不也是殊途同归?”张云舟不禁感叹道。
“好吧,又一个殊途同归。”韩志扬抹一抹嘴,“吃饱了?走吧。”
“伤怎么样了?”张云舟边走边问。
韩志扬看了下自己的伤口,回答道:“没完全好,但也没有什么大碍了。”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街西北口,面前是一座石拱桥,名为直来桥,横跨在运粮河上,运粮河纵贯镇子南北,把永丰镇分为东西两部分,河上立着十座桥。自北至南按次有小关桥、大关桥、东岳桥、直来桥、永丰桥、红桥、米巷桥、珠巷桥、大石桥、南坝桥。
两人走上桥,台阶面是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在阳光直射下宛如玉石。
“你当时应该可以避开那一剑的。”张云舟不解。
“嗯……,当时有点急于认你。”韩志扬闪烁其词。
张云舟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韩志扬,眼里闪光,“不对,你是故意中剑的。”
韩志扬干咳了两下,“回去交差,有个伤口……总归好些的。”
“我猜,你也并不想行刺成功,从开始你就留了手,比如刺向何大人的第一剑,你根本就没尽全力。以你沙场多年舔血经历,出手必定更加狠、准、快,你若存心杀他,他躲不掉的。”张云舟分析道。
“师弟,我也不瞒你。从道义上说,我敬重何大人不惧权贵,敢于直言;从感情上说,都是从这永丰镇出去的,我从小就来这里学武艺,也算是半个老乡。再说我们与何瑜从小相熟,我确实下不了手。”韩志扬回答道。
“那你回去怎么向那位公公交差呢?”张云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自己阻止他行刺何大人,虽然救了何大人,却也造成了师兄的危机。
“此次不成功是力所不及,而且自己也受了伤,暂时出不了手。再说……公公喜欢些奇物,我精心准备些礼物送给他,应该不会有大碍。”韩志扬的语气中透露出平静。
“那就好!”张云舟松了一口气。
韩志扬继续说道:“我一直没有回去,就是在担心如果回去复命,公公会另派人过来执行任务,到时何大人想避开可能就没这么容易了。”
青石板的缝隙间冒出来一点新绿,张云舟深深吸了口春天的气息,“前几天,何大人查探到我,亲自来感谢我。我看他身旁的管家,内力不弱,应足够保他安全。”
韩志扬点点头,“嗯,永丰镇可是藏龙卧虎。”
永丰镇不仅崇文而且尚武。民间武艺底蕴深厚。这里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岳家军还曾驻军于此,早期岳家拳、岳家枪等武功由驻军传入民间。并且从宋朝起这里就商贸繁荣,富贵人家为保平安,往往会请拳师艺人看庄护院,带动了各地的武人、武师等来此从业,武术也因此传入民间。
张云舟环顾四周,镇子里林立的寺庙飞檐翘角清晰可见,“嗯,这里庙宇众多,几座大的寺庙都有武僧,好些寻常人家小孩被送到寺庙跟师傅学艺。”
“我们自小就在定慧寺学武,师傅就是不出世的高手。”韩志扬似在回忆往事。
韩志扬虽然比张云舟年长几岁,但却是后到永丰镇的。张云舟被师傅一手带大,而韩志扬是随外婆由外地乞讨到永丰镇,外婆突然过世,师傅心有不忍,收留了韩志扬。张云舟那时年纪还小,还没有学武功,韩志扬先学的武,成为他的师兄。
“《永丰风华录》听说过吗?最近在这里很流行,里面编排有功夫榜。对了,何大人这位管家位列第三位。”张云舟抿一抿嘴。
“哦,那就好。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也不能太长,不然公公会起疑心的,并且何大人和当地捕快也一直在查探刺客,我伤也差不多好了,打算今天就回京城。”韩志扬看着张云舟。
“这么快?”张云舟停下来看向师兄,多年不见,今天刚一见面就又要分别。
“嗯”,韩志扬拿出块银质手牌交给张云舟,“以后到京城如要找我,带着这个手牌去前门外的泰和药铺,找王掌柜,告诉他你的住所,我自会去找你的。”
张云舟收下手牌。
韩志扬站在石桥拱面上,看着面前的河流。此时已近午时,行人大多已回家煮饭,几艘木船在河岸晃荡,另有几艘被拉到岸上停息。早上码头上下货繁忙的景象这一刻静止了下来。今年永丰镇比以往气温回升早了些,河边的树木有的已开始吐露嫩芽。“河上十座桥,小时候,我们最喜欢比,从最北边的小关桥到最南边的南坝桥,谁先到达。今天我们就从这直来桥,比谁先到最南边的南坝桥。”
“好。”张云舟也充满期待,小时候总是输给师兄,现在自己的轻功已不弱,正想与师兄比试一番。
“开始。”韩志扬突然一脚踢开斜靠在桥栏上的唯一一根扁担,扁担掉入水面,向前疾驰,同时,他飞身从桥上跃下,稳稳地站在扁担上,随扁担向南漂过去。
张云舟这才反应过来,从桥栏纵身轻跃,沿西侧岸边借着树枝一沉一弹之力,依势起伏向南飞奔。当他刚过大石桥时,韩志扬已站在南坝桥上,微笑看着他。桥下之联“北分淮委,南接江潮;笔峰景秀,水波湍游”映入眼帘。仔细看,他颈项挂的吊坠都跳出了衣服外面。
张云舟心里嘀咕,哼,还装得毫不费力,早看出你已经竭尽全力了。又想到那扁担可能是码头扛货的工人丢在那儿的,被师兄这一闹,人家得多难找。
天已黑。
张云舟从客栈走了出来,来到镇子西南的河边,一艘木船停靠在那,船不大,上面覆着一层木头罩子,类似乌篷船,杆上挂着灯笼,在风中摇曳,在灯光的照射下,船体泛着乌青的光。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默然立于船头。船未用绳缆拴住,单靠船夫竹竿定住,却也纹丝不动。
张云舟上了船,在船上放了一两银子。
船夫一声不吭,向河中心划去,几杆下去,船就靠了岸。张云舟上岸,来到了杏花岛。
杏花岛又称梦幻岛,四面环水,形似龙首。小岛上种满了杏树。杏树先开花后长叶,此时部分花朵已开,景色格外迷人。杏林里隐着几幢建筑,由一楼、一坊、一舍组成。
杏花岛白天不对外,晚上才开放。这一楼叫杏雨楼,是座青楼,里面不仅美女如云,而且此中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杏雨楼还经常举办票选花魁、书画会展、茶艺大赛、诗词比擂等活动,令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这一坊是杏运坊,是家赌坊,周边四县赌徒、过往商旅均来此豪赌。这一舍为杏帘舍,是一家酒楼,永丰镇最好的酒,只有这里才喝得到。总之,这里整晚不歇,简直是人间天堂,杏花如梦、人生似幻,是谓梦幻岛。也有人称呼它不夜岛。
梦幻岛的岛主颇为神秘,号称永丰万事通,永丰镇甚至整个县里都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永丰风华录》就出自其手,编排了功夫榜、风物志、名人纪、轶事篇等章节。张云舟打算从他那里打探镖物的去向。但要想能见到岛主,只能剑走偏锋。
杏运坊房子很阔,正中是一个宽敞高大的大厅,大厅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形彪壮的大汉,似活门神。走进大厅,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排满了长方形的赌桌,足足有三五十桌。整个大厅至少有两百人在赌博、押注,还有一百多人在外围观看、吆喝,好不热闹。
赌客各色人等,有眼露星光、风尘仆仆的商人;有腰挎刀剑、太阳穴饱满的江湖侠客;也有穿着粗衣、满面风霜的苦力人;还有一些眼神迷离、面红耳赤的酒鬼。大厅里有各种各样的赌局,大多是打麻将的,也有掷骰子比大小的,还有推牌九的、斗鸡的……
张云舟离开永丰镇时,这里还没有麻将,也就是近两年才流行开来,据说是县城被贬在家的京官张大人把在京城学到的麻将玩法带回来的。麻将一经传开就一发不可收了,不仅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制作麻将的手艺人也越来越多,县城旁边有的村子家家户户制作麻将,一般是以竹子为材料,但也有用象牙、牛角、玉石等昂贵材料制作的,销往各地。
永丰镇到底文风鼎盛,乡人还编了打麻将时为活跃气氛而吟唱的小调,唱词一两句至五六句不等,按打出牌上刻字唱出相应的地名、人物、典故等,杂有闹笑语,含蓄幽默,因吟唱声像和尚念经,被称为“牌儿经”。
“牌儿经”的声音此起彼伏,这边唱罢“南极仙翁捧寿桃,难不成就此罢了”,出一张南风;那边唱起“九伐中原陈仓道,勾郎鼻子吊眼梢”,出一张九万。倒是挺有趣味。
张云舟环视四周,刚好一桌有一人输光下桌,张云舟顶了上去。对面庄家是赌坊的人,满脸的络腮胡子,手掌大且厚,一双眼睛闪着寒光;上家是个中年人,着长衫,衣着华丽,手指细长;下家是个老者,山羊胡须,戴着帽子,有些斜眼。
落座前,庄家说了规矩,这边的打法,条、万、筒必须缺一门,能碰能杠不能吃,有花才能胡,还明确了翻番的规矩、赌注的大小。
几把下来,张云舟已输去十几两银子,却也渐渐发现了路数。庄家与下家的老者是一伙的,精美的竹制麻将上,做了只有他们知晓的记号,骰子灌了铁粉,桌子下面嵌了磁石。身后观望的人也有问题,通过微小的动作把信息透露给庄家。
按照规矩一轮必须满四圈。到了最后一把,在洗牌时,张云舟将庄家设置的记号,用内力一一抹除。
这一把,轮到他掷骰子。他每次拿牌,手摸一下即反扣在桌上,不让身后的人看到。庄家感觉到了古怪,眼神开始频频扫向他。
当张云舟已杠了东风和红中时,庄家神情变得开始凝重,没有那么气定神闲了。当张云舟又杠了个南风、碰了个发财时,庄家已开始滴汗,下家的老者开始手抖,上家的中年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牌里,但他们都已经不出风牌了。
张云舟自己又摸了个发财,已经四杠了,并且全是风牌,他面前反扣在桌上的牌只剩下了一张,一边听着周边此起彼伏的“牌儿经”,一边右手食指在牌上点点,打着节奏,说不出的悠闲。面前庄家脸色已经发白,眼睛一直盯着张云舟的手,防止他做手脚;下家的老者呼吸急促,嘴唇发紫;上家的中年人神色慌乱。
渐渐牌墩里只剩下一张牌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眼神随着张云舟的手而动。拿到这张牌,张云舟右手拇指一探,正是想要的牌,不禁喊出声来:“自摸,北风!”
就在这时,庄家突然起身,站立的同时,故意狠狠撞了下桌子,桌上麻将四散、碰撞,纷纷落在地上,包括张云舟面前那张反扣着的牌。庄家合握双拳作揖,带着狡黠的眼神,讪讪道:“对不住、对不住。”之后斜眼看向张云舟,“你刚才说什么了,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自摸,北风!”张云舟摊开手,翻开手中抓的牌,果然是北风。
“呀,这牌都乱了,你自己的那张牌是北风吗?你一直扣着,别人也没看见是北风。我记得我的牌里有张北风呢”。
“就是,就是,你说是北风就是北风?我们都没看见。”下家的老者也跟着应和。
“我面前扣的牌确实是北风。”张云舟淡淡地说,又抿一抿嘴,高声道:“按照这里的翻番的规则,我算算,六张花牌,风一色自摸单吊,又是海底捞月,庄家得付四百多两银子,其他两家按封顶也得各六十六两。”旁边的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
“你面前的牌是什么,我们可没有看见。”下家的老者摸了摸鼻子,“现在牌都乱了,也没法从我们的牌和已经打出去的牌来推断出你的牌。”
“别做梦了,这牌重来,六子,重新拿副新牌来。”庄家向旁边的小厮喊道,他意识到刚刚那牌已被做了手脚,抹去了他们留下的记号,正好趁机重新换副麻将。
小厮应道:“好嘞,这就拿。”
“等一下。”张云舟环看四周,叹了口气,“真的就没法证明吗?”
“别磨叽了,这撒乱的麻将就像扑出去的水,除非你能倒流时光。”下家的老者嘲笑道。
“兄弟,覆水可难收啊。”上家的中年人也幸灾乐祸。
张云舟笑一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分别看了他们几人,“一尺天,一尺地。真实的就是真实的,时光虽不能倒流,但总会留下痕迹,发生过的事情总应该有迹可循。”突然指着面前的桌子,厉声道,“请大家看仔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手指指向的桌面处,一块麻将大小的凹印,中间呈凸状镜像的“北”字清晰可见,像篆刻印章的“阳文”。这印记连八十岁的老太爷都能一眼看出是新的。
张云舟又笑着抓抓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这桌子不太结实,刚才我手指打节拍,一不小心将放在这的牌印了上去。”
“你做手脚!”庄家面如猪肝,恼羞成怒。
“我做手脚,还是你们做手脚?”张云舟说完,左手提起一根桌脚,就将桌子翻了过来。右手指着中间一处,一圆形磁石嵌在桌底,左手一震,磁石跳起,右手顺势接住。
庄家正欲动手,一个声音响起:“虎子,愿赌服输,不得无礼。”
一个青年走了过来,他一身素衣,面色苍白,脸带微笑,举止娴雅,给人以亲切之感。他先对着大伙抱拳躬身作揖:“对不住、对不住,今晚扫了大家的兴,大家继续玩、尽情玩,一会儿让杏帘舍送些好酒给大家压压惊。”然后面对张云舟,“这位兄台,真对不住,下人不懂事、没规矩。”
“岛主呢?”张云舟问道。
“不巧,岛主今天不在,出远门了。我来赔礼道歉。”青年再次抱拳作揖。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云舟也不多说,收了各家输的银两,都是些碎银,用布袋装着,拎在手上。中年人掏银子的时候,从怀里掉出了本书,不由大叹,“唉,难怪输得这么彻底,下午买的书(输)还在身上。”庄家还差的四百两,素衣青年让人拿来了八块五十两的银锭,张云舟放入了胸口的衣襟里。青年还送给张云舟一张银质的卡片,凭此卡到杏雨楼、杏帘舍消费可打八折,并客客气气送他到门口。
张云舟出了赌坊,晃晃悠悠地走着,黑夜下,亮闪闪的杏花,煞是好看。
几个大汉拦住了他。素衣青年又出现在他面前,此时已换了一副面孔。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张云舟停下脚步,抿着嘴,看向那青年。
“唉,我也没办法啊,谁都像兄台这样,我们没得生意做啊,对不住了。”说着一挥手,“伙计们,上!”
几个大汉奔了过来,想教训教训张云舟。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有的滚在一边,有的挂在杏树上,有的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青年立时变了脸色,“看来还是高手。”右手一挥,漫天的亮点,像一大片流星雨倾泻过来。受真气激荡,两人中间树枝上的杏花散开,一片片花瓣在空中旋转,像千百只蝴蝶在飘舞。
张云舟已知道对方是谁了。功夫榜排第四的“流星钉”丁成,“丁成的钉、要命的钉”,他以一手独门暗器——飞钉而出名,人称“要命丁”。
此时,飞钉隐在跳舞的花瓣中,无处不在,躲无可躲、防不胜防。
最要命的是自己手上还没有武器,要是有剑在手,还能挥舞起来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张云舟右手用力抛洒出一布袋碎银,“叮、叮、叮……”,碎银与飞钉碰撞,声音清脆悦耳。漫天飞舞的花瓣被碾碎,像千百只蝴蝶瞬间化成了无数粉色、白色的虫子,又变成了密密的浓雾。
依旧有几颗飞钉从浓雾中闯了过来,张云舟左手快速划了个半圆,三颗飞钉被他收去了。同时,他飞身上前,迅速出手,控制了丁成。
丁成还没有反应过来,“你破了我的暗器?”
张云舟看着手中,一块圆形的磁石上吸附着三枚飞钉,丁成的飞钉比普通钉子稍粗、略重,长约四寸。张云舟暗自庆幸刚才收了赌桌底下的磁石。
“带我去见岛主。”“咔嚓——”“咔嚓——”两声,丁成的两只胳膊直接被卸,脱臼了!
丁成忍不住闷哼两声,“你还真是小心。”
“没办法,在江湖上,若是想比别人活得长一些,就必须得比别人更小心一些。对不住了。”张云舟押着他向前走。
两人踩着花瓣碎成的粉末向杏帘舍走去。
二人穿过杏帘舍大厅,在最角落的一间小房间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男人独自在喝酒。酒喝得越多,他那双浓眉下的眼睛就越亮。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角上翘。白皙的面容,淡淡的笑容,透着书卷气,又隐有江湖气。
“岛主好雅兴”,张云舟也不客气,直接坐下来,拿起一个杯子,倒满酒,仰头干了,一股辛辣热流划过喉咙,但片刻就有甘甜之感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回味悠长。“真是好酒。”这是由衷的赞叹,在永丰镇的时候还小,没想过喝酒,外出闯荡多年,喝了无数的酒,却是此刻的最好。
“永丰镇的酿酒有很悠久的历史,具体时间不详,已知在宋之前就颇具规模。此酒是永丰烧,酒浓性烈,入口刺激,但回甘绵甜清冽,酒香馥郁多变。”岛主解释道,“当然,这种上等的永丰烧只有在我们杏帘舍才能喝到。”
这时伙计送来一双筷子,张云舟夹起桌上的菜大大咧咧地吃起来,全然不顾丁成还晾在旁边。
岛主也仿佛忘了旁边站了个人。
两个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坐着喝酒吃菜。桌上是几道永丰镇有名的卤菜,有五香兔头、烧腊麻雀、烧腊鸡、卤香猪蹄、酱卤牛肉、美味酱鸭、香卤口条、加味凤爪、罗汉凤锤、卤汁鸡肫,每样用小碟盛装。每一种都风味独特,味美而鲜,张云舟一边吃一边点头。
岛主又介绍道:“永丰卤菜又名永丰烧腊,起源于北宋年间,制作卤菜的关键是熬制老汁汤。而我们这里最大的特点便是老。采用三十多种名贵中药和香料配制调味包,天天煮,天天加,天天熬,四季不停,熬制了上百年,其状如冻、色似玛瑙,世所罕有。”
岛主说起来如数家珍,毕竟是他编写的《永丰风华录》,其中风物志里专门有佳肴栏,记录了各种美食。
一个胖乎乎的厨子又端了几样炒菜过来,味道都很不错。酒足饭饱之际,岛主还是忍不住说道:“在下姓周,名栋。兄弟有什么事需要在下的,尽管吩咐。”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分析得出张云舟所为并非为了赌博。
明人不说暗话,张云舟就把打听镖物去向的事托付给了周栋,并表示感谢。
周栋摆摆手,“没得说项,兄弟放心,包我身上。”
两人都没有提起刚刚发生的事,周栋热情地送张云舟出岛。撑船的,依然是那位船夫,回程无须付船钱。上岸时,船夫交予张云舟一个包袱,里面正是自己刚才应对丁成的钉洒出的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