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夏天,我乘坐巴士游览富士五湖。到了一个地方之后,我突然发现富士山就在我眼前。当时正值暑假,一位妈妈带着看起来在上小学的孩子游玩。妈妈大声喊道:“快看!是富士山!”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山脉不断迫近。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不禁屏住了呼吸。这时候孩子嚷嚷道:“不对,那才不是富士山!”
妈妈听了慌慌张张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孩子很笃定:“不对,那是假的富士山!”
妈妈说了一句“真不懂事”就不说话了。车上其他乘客都忍不住笑了,我也觉得孩子的话特别有意思。
这个孩子虽说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富士山,但并不是不认识富士山,他之前肯定见过多次富士山的照片。照片是以远眺的视角拍摄的,山顶上覆盖着积雪,白雪映衬下的富士山格外秀丽。而眼前的富士山就是一些黑黢黢的土块,和照片里的样子截然不同。孩子觉得照片里的才是真正的富士山,他看到的是假的富士山。我们不能说他的判断是错的。
不能太近了。从远处看到的富士山才是富士山。
前些年,日本政府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申请,将富士山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但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研究讨论后认为,富士山不符合申请资格。原因是日方申请将三保松原与富士山划为一个整体,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三保松原处在距离富士山几十公里远的地方,无法将其看作“富士山”的一部分。
对此,日本方面坚称,三保松原自古以眺望富士胜景闻名,两者并非无关,请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再次进行审议。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终认同了日方的意见,正式决定将包括三保松原在内的富士山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考虑问题细致入微,懂得变通,果真名副其实。
突破近景的局限,将中景的富士山囊括其中,这体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同寻常的眼界,也引发了我对文化理解程度的思考。
说到欣赏景观,一般人都会想到近景。但很多情况下,近景只适合欣赏小型景观,不适合观赏大型景观。这一道理尚未被大众接受。
只有在一定距离外眺望,才能体会富士山真正的美,在近处是体会不到的。日本人往往容易忘记这一点,这是不对的。
景观分远景、中景和近景三个层次。面对偌大的自然,离开一些距离才能看到它最美的样子。
以前的人即便没太多文化,也深谙这个道理。
“百里凭栏眺,方知富士秀。未雪满山白,筑波岭亦如。”
这首古诗歌颂了中景之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体察到了日本人的内心。“百里”在这里指的是中景,而不是远景。欣赏大型景观的话,中景是最好的。
趣事里的小孩,也是通过中景而非近景来认识富士山的,离得太近就无法领略它真正的美。这个原理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各个领域,不仅仅是观赏风景。
有一句话叫“仆从眼里无英雄”。
即便是受到世人敬仰的人物,身边人也难以看到他的好,不会敬重他。因为他们离英雄太近了。
就算不是随从,杰出人物身边的人也很少会认为他出色。身边的人只会看见他的缺点,并且自以为了不起。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一直被误解,直到离开人世。
站在山脚的人不知道眼前的山有多高,他只看到满地的小石子,没有花,透过小石子的间隙勉强能看到红色的土壤。这样的景象很难让人肃然起敬。英雄还没有成为英雄就离开了人世,三十年后,过去的人物成为历史的中景,一切都变得朦胧。近景中的人物变成了中景里的人,让人着迷。
历史性的变化由此开始。如果近景中的人物不幸没有变成中景,便会就此灰飞烟灭,更没有机会再变成远景。
经过三四十年之后再看人人喊打的政治家,或许会意外地发现他的伟大之处,而彼时权势显赫的近景人物反倒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有点小聪明的人会以为自己只看近景就能通晓一切,实际上人类世界存在所谓的中景,历史也诞生于中景。这个世界之所以令人快乐,是因为懂得这些。
公众逐渐认为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最杰出的知识分子、文学家,其实在一开始并非如此。夏目漱石起初是一名英语教师,之后前往英国留学。后人猜测,他出国留学是为了成为英语文学研究者。就此来看,他绝对称不上伟大。
当时他的远房亲戚池田菊苗在德国留学,学成归国之前曾到伦敦看望夏目漱石。他询问夏目漱石在伦敦做什么,夏目漱石回答自己在读十八世纪的英国文学作品。池田菊苗在德国学习是为了开辟有机化学这一新领域,因此对夏目漱石的回答有些失望,认为他志向不够高远,鼓励夏目漱石做一些西方人不做的事。于是,夏目漱石转念投身文学研究这一前人未涉及的领域,开始潜心学习。
夏目漱石收起了英国文学的书,转而研读大量社会学和心理学书籍。二十世纪初期,日本国内的大学尚未开设社会学讲座,也没有能讲授心理学课程的教授。历经千辛万苦,夏目漱石终于基本确立了文学研究的方法论,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大业。
夏目漱石带着整套理论回国,在东京大学的课堂上发表讲演。东京大学的学生只听拉夫卡迪奥·赫恩 讲过英语儿童文学,自然不会懂得这一划时代的文学理论的意义。没想到的是,学生之间发起了抵制夏目漱石的运动。据说后来归于夏目漱石门下的森田草平也是学生运动的带头人之一。
夏目漱石的《文学论》从社会学和心理学出发,对文学的根本进行了层层剖析。这超出了明治时期学生们的认知范围,夏目漱石也因此失去信心,辞去教职。日本的英语文学研究梦随之化为泡影。
二十多年后,也就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英国剑桥大学学者艾弗·阿姆斯特朗·理查兹(Ivor Armstrong Richards)发表了新的文学研究理论,震惊世界。理查兹的理论将心理学和生理学引入文学研究,与夏目漱石援引心理学和社会学的方法有相通之处。夏目漱石被凡夫俗子打压,而理查兹得到了剑桥学派的支持,尽管支持力度有限,他的理论还是得以闻名世界。
英国人没听说过夏目漱石,日本人也不了解英国的情况,自然不会理解夏目漱石的所作所为。夏目漱石的功绩因此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师从理查兹的威廉·燕卜荪年轻时在东京的一所大学任教。日本人既然不接纳夏目漱石的理论,当然也不会给剑桥学派留下空间。
美国学界的情况也大致相同,关注到英国文学研究已经是“二战”结束后的事情了。美国南部几所较落后的大学开始学习理查兹和燕卜荪的理论,并开创了“新批评派”(The New Criticism)。
日本人当初无法理解理查兹的理论,却痴迷于发源于美国的新批评派理论。有意思的是,就连读不懂理查兹晦涩的英语表达的学生也开始讨论“新批”,这个词像暗号一样流传开来。但最终,日本在这个领域毫无建树,现在根本没有人提到新批评派理论。
夏目漱石的《文学论》在近景时期遭到否定,在迎来中景时期之前如同消失了一般。
在英国,理查兹的文学批评理论在近景时期未被完全接受。传到美国后,处于中景时期的文学批评理论受到高度评价,甚至成为美国文学运动的契机。其实文学理论本身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只是离它近的时候人们看不到,离得远了才看清楚。
从三保松原看富士山,就能清楚地看到站在山脚向山顶仰望时看不到的风景,理查兹的文学理论与此有相似之处。夏目漱石的成就没有机会成为中景,因而沉寂多年。中景是最美好的,现在才明白这一点为时已晚。
人们通常认为,历史忠实地记录了过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历史不是过去某个时点的近景,它记录的是有些久远的中景。关键不在于中景是否比近景更准确地记录了过去,而是中景里的过去比原本的过去更加“有趣”。历史并不是原原本本的过去本身,它反映了过去三十年、五十年的历程。中景的美学在历史中发挥到了极致。
我们需要做的是升华中景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