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突发大事件,比方说杀人事件犯罪嫌疑人被抓捕后,其相熟之人往往会感到诧异:“不相信他会干这种事儿!”
有人还会讲出一个与凶犯完全不同的善良的形象来,说“那是个认真而勤奋的推销员”或者“人很温和,宠妻爱子,时常看到他和孩子们练投接球”等等,不一而足。
经他们这么一说,觉得可能是马失前蹄。但转念一想,这却是最可怕的。我们一般与人交往,首先会凭初次见面的印象来判断好恶。即使事前看过本人的照片、信函或朋友的推荐信,也不会就此放心,而是靠亲自晤面来确认其人品。如果觉得这个人好像很和蔼、很认真,留下良好印象,才乐于交往。如果觉得这个人粗鲁、蛮横、面露凶相,有暴力团的作风,那就免于再见,避而远之,就不会发生问题。
然而,印象与实际如果相差太多,事情就变得麻烦。比如,假如外观不可信,那各家公司录用人的面试就没大有意义。实际上,面试是相当马虎的,顶多能够据此掌握容貌或身材,隐藏在背后的性格或特点是不能轻易了解到的。
总之,当恶性事件的犯罪嫌疑人被抓到时,经常听到人们惊诧的声音:“看着不像!”很少听到愤怒的指责:“看样就是那家伙干的!”
这一点不仅限于杀人,抢劫、扒窃、诈骗都一样。
要是看着对方像要干坏事,那谁也不会上当。就是看着不像干坏事的人,才会制造超乎寻常的恶果。听起来有些荒唐,因为如此说来,我们终归会上当。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女诗人中城富美子女士的和歌。
鸱鸺 、蝌蚪、爱情、鲜花
样样俱全才是我的女人啊!
中城女士与寺山修司等人差不多,在战后不久像彗星一般地划过诗坛。她年仅三十一岁就夭亡了,是知名的和歌诗人,我曾在《冬天的焰火》这一小说中描述过她的一生。
她因患乳腺癌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但她是个聪明人,提前意识到了死亡的临近,所写的和歌内容多是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内心。这首和歌也是其中的一首,她自视身上有形形色色的东西:既有像鲜花、爱情这般美好优雅的东西,又有像鸱鸺、蝌蚪这般稀奇古怪、不伦不类的东西。
人往往只想看到自己身上美好而善良的东西,而中城女士没有这样天真和幼稚。
这首和歌的耐人寻味之处,乃是承认自己身上兼有善和恶两方面的东西,并在此基础上断言自己是矛盾的统一体。
的确,我们的人性具有两面性,既不只有善的东西,也不只有恶的东西。人有时认真、诚实、和善,为他人着想,忘我地奉献自己,有时却自私自利,患得患失,只图自己舒服,甚至损人利己。
肯定这两个方面的存在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宣言,假如某人只有好,没有孬,那这个人就是神或者佛。
不知是福是祸,我们因有善恶两个方面,才从佛所在的彼岸被驱赶到烦恼不断的此岸。也因为世上的人都有善恶两个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哪方面表现更多,他就归属于哪类人物。
有人说犯罪嫌疑人“他不会干那种事儿”,仅是看到了他平时表现好的一面,当他恶的一面显露出来,什么抢劫、强奸、诱拐儿童、杀人越货都干得出来。
如果人们看到了他恶的一面,对他的看法就会截然相反。就一般人来说,只要全面地看问题,评价就会比较客观。
所谓的毁誉褒贬可能就是指这方面的情况吧。
一旦发生大事件,电视台主播们会评论说:”
“再也不能相信人啦!然而,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
当然,这么评说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评说者懂得人身上本来就潜藏着鸱鸺或蝌蚪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就不会这样简单地下结论。
现实中的很多人,凭着理智和道德意识拼命抑制着自己恶的一面,不让其泛滥成灾。然而抑制归抑制,说不定什么时候洪水猛兽就会袭来。
这种危险性,不局限于本人自身,其家属、朋友或邻居的大叔大婶都可能遭殃。
只要有偶然的机会,它就会很轻易地爆发。
我们身边那些和蔼的大叔或哥哥们,可能就是在五十年前的对外战争中,做出过种种残酷暴行的日军士兵。
如果他们当年不被逼迫介入疯狂的战争,也许不会干出那些坏事。
历史上好多人始终没有暴露出坏的一面,一生只扮演了善良的角色。但这些人身上也潜藏着一些莫名的东西,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变得疯狂。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可不能再有那么多杀人事件!偶然发生这种事件,就会重新想起我们心灵深处既有鸱鸺和蝌蚪,也有鲜花和爱情。
有人会慨叹:人是复杂的高级动物,完全不可理解!当然,人要是头脑简单,易于理解,那就好办了。
实际上,人是稀奇古怪而不可思议的,正是因为不容易理解,才会有文学,才会有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