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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铁棍

一杭右手摸着游乐场的栏杆,左手提着一个盛着水的塑料桶,大步向前走着。虽然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糊成了一大团的暗淡油画,但他毕竟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什么地方放着什么东西,早已经熟悉无比。对于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他已经记不太清了。视力突然变坏的时候他才六岁,在那之前的记忆,本来也不牢靠。他至今残留的印象里最深刻的画面,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极深,只有一条狭窄而危险的小路通向下方。坑里植被茂密,从四壁上探出的树枝向上弯了九十度,倔强地向天空探去。大概是这些树干的弯折角度过于奇特,因此他对这一场景一直印象深刻。

他径直走到旋转木马的区域,打开护栏的大门,提着水桶走了进去。他能感觉到天色又变暗了一些,但这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手脚利落地搓了搓抹布,开始抹起这些木马上面的灰尘来。脚下偶尔会踩到一些异物,捡起来一摸,基本上都是塑料水瓶,游客喝完随手扔的。他把瓶子放在顶棚外侧,待会儿离开的时候再一并清理。擦拭的过程中,他能感觉到木马表面的涂漆已经开始大块掉落,变得斑驳不平。以前可不是这样。游乐场还很热闹的时候,木马总是被漆得油光水滑的,摸上去毫无滞涩之感,哪像现在这样,轻轻一擦就能掉下好几块碎屑。瞎子也知道这游乐场快撑不下去了,一杭想,不过要真到了那天,自己和莹莹又能去哪儿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跟着老胡,没别的办法。

莹莹出现在一杭七岁的那一年。那天,游乐场打烊关门,老胡突然看见猴山下面有个篮子,走近一看,里面用灰色被单裹着一个婴儿。篮子里还留着一封信,大概是说希望老板收养这个小孩,让她留在这里打杂就行。信上说小孩叫莹莹,老胡骂说既然不要孩子了,还取名字干吗呢?不过终究还是把小女孩留下了。那时候一杭的视力已经弱化了,所以他从未清楚地看到过莹莹的模样。不过,他常听老胡骂莹莹丑八怪,好像是因为她脸上有一大块黑乎乎的胎记。一杭无从想象莹莹的样子,而且他也不觉得脸上有一块胎记有什么大不了,他觉得莹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得像百灵鸟一样,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觉得很舒服。

当一杭快擦完的时候,他听到头上的顶棚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上面。这块区域的上方正好是一道立交桥,偶尔会有垃圾从立交桥上掉落,一杭对此并不意外。他继续把剩下的工作完成,然后走到顶棚外面,摸到之前放塑料瓶的位置,把瓶子逐一捡起来,准备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就在这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根冷冰冰的物体。仔细摸去,像是一根铅笔大小的铁棍,沉甸甸的,表面很光滑。他把铁棍拿起来,凑到眼前,竭力分辨着,但什么也看不清。

杭哥,你在看什么?这是莹莹的声音,看来她已经打扫完了猴山那一块,想过来这边帮忙。不知道是什么,在地上捡到的,一杭说,正好你来看看。莹莹走到一杭跟前,接过后者手上的东西。拿稳了,挺重的。莹莹嗯了一声,翻来覆去地看了起来,半天没有说话。一杭问,是什么东西啊,莹莹说好像是一根铁棍,具体是干吗的我也不知道。一杭问,上面有没有写字,莹莹说在一边刻着“东海”两个小字。不过“东海”两字代表何意,他们就毫无头绪了。一杭说,是不是什么东西的零件,莹莹说可能是。

暂时搞不明白这东西是什么,两人也不再研究它。一杭拿着铁棍,一边晃悠着一边和莹莹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说,这么晚了,老胡还没回来。莹莹说,最近不都这样吗?一杭说,肯定又去赌钱了。有点钱就拿去赌,也不想着把园子修整一下,看看这儿都破成什么样了。莹莹没说话,只顾向前走。沉默了片刻,一杭又问,你真的不去读高中了?莹莹说不去了。一杭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去,你又不像我是个瞎子,你以后说不定还可以读大学呢。莹莹又不说话了,一杭想了想,说,是不是老胡跟你说了什么?莹莹先是嗯了一声,马上又连连摇头。一杭说,他是不是说没钱给你读书了,莹莹说不是,她觉得读书也没什么用,以后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还得回游乐场来。一杭说,放他妈的狗屁,是不是老胡教你这么说的,莹莹不说话。一杭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当医生吗?莹莹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杭说,不读书,怎么当医生呢?莹莹又不说话了。一杭说你千万别放弃,等老胡回来我找他好好谈谈。

游乐场很小,穿过一大堆小孩玩的滑梯和秋千区域后,他们就回了一直居住的两层板房。板房的二楼本来住了五六名员工,这几年都陆续被老胡遣散了,只剩下一杭和莹莹住在上面——毕竟他们不需要老胡发工资。开灯吗?一杭问。莹莹说,打开吧,啥都看不见了。一杭用铁棍把电灯开关戳开,随手把棍子放在一旁,然后打开冰箱,把中午吃剩的饭菜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时间设置的按键已经坏了,一杭只有先使用默认的一分钟加热。把炉门关上后,机器里很快传出轰隆隆的响声。

莹莹说,下盘棋吧。一杭说好。莹莹便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棋盒,把棋盘铺开。这是一盒围棋,但两人都不会下围棋,只是用来下五子棋玩。K10,莹莹一边说,一边把一颗黑子放到最中心的位置。棋盘纵横均有19条直线,一侧标着1到19的数字,相邻的一侧则标着A到T的19个大写字母。K和10两条线的交点,正是位于中央位置的天元。K9,一杭毫不犹豫地报出一个坐标,莹莹随即拿起一颗白子,放在K9的位置。显然这是一个直指开局,比较稳重。一杭的视力早已看不清棋盘了,但他的记忆力却异常出色,在练习了一小段时间之后,他就可以毫无困难地下盲棋了。两人就这么轮流报出坐标,眨眼间已经下了十几手了。第三手时开出的是“溪月局”,也是莹莹比较常用的开局,一杭也没有选择交换。在五子棋行棋的最初阶段,不管是哪种开局,基本都是有定式的,所以两人下得很快,几乎没怎么思考。这时候,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一分钟时间到。一杭再次按下一分钟加热的按钮,根据他的经验,至少要加热三分钟,饭菜才会热透。

微波炉重新发出轰鸣声,两人也相继报出新的落子坐标,但速度已经慢慢降了下来,显然局面已经进入了需要思考的阶段。像大部分时候一样,作为后手的一方,一杭一直在心无旁骛地防守着,伺机做一些“活二”,等待有利时机再反攻。莹莹则尽量在外围扩展棋路,现在她比较有优势的范围有两块,但距离比较远,她正想办法把两块区域连接起来。想了片刻之后,她下了一手“跳三”。这个跳三下得极妙,一方面跳出了一杭严密的围堵,另一方面又与另一边建立了连接。听到莹莹报出的坐标后,一杭也立刻体会到了这一手的妙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时候,微波炉再次叮地响了一声,一杭没有管它,只是呆呆地仰着脖子望向半空,仿佛那里有一个透明的棋盘一样。莹莹看了看棋盘上的局面,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走到微波炉前按了最后一次的加热按钮。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老胡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莹莹见状赶紧用棋盘把棋子一把裹起来,放回柜子里。一杭说,怎么着,又输光了吧?老胡瞪了他一眼,拉过一把塑胶椅,啪地坐了上去。饭怎么还没热好?老胡骂骂咧咧地说。莹莹说,马上就好了。一杭拿起手边的铁棍敲了敲微波炉,说就这破玩意儿,哪天爆炸了都不一定,你还想怎么着。老胡说,败家玩意儿,什么东西在你手上都用不了几天。一杭冷笑一声,说,这东西是我用坏的?再说,这十几年前的玩意儿,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莹莹拉了拉一杭的衣服说,别说了哥,吃饭吧。一杭哼了一声,摸了张椅子坐下来。

莹莹用纸巾垫着,把热好的饭摆在屋子中央的小茶几上。老胡把椅子向前挪了挪,看了莹莹一眼,说,去把瞎子扶过来吃饭。一杭说,不用,我自己能过来。他搬着椅子,向前探了几步,准确地在茶几旁边坐了下来。三个人头也不抬地开始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吃完后,莹莹收拾了碗筷,拿去楼下的洗碗槽里清洗。一杭伸个懒腰,右手正好碰到铁棍,便拿过来,在茶几上敲了敲。老胡说,别敲了,想把桌子敲坏啊。一杭没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突然问道,莹莹上高中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老胡说,有啥好想的。一杭说,莹莹的成绩你也知道,不上高中可惜了。老胡说上高中有啥用,就是上了大学,不还是一样打工。一杭说,不一样,莹莹这么聪明,我觉得她以后肯定能干点啥。老胡说干点啥,一杭说我也不懂,反正肯定比待在这个破游乐场有出息。

老胡闷着头不说话了,半天才又冒出一句,说,不许去。一杭有些恼了,抓起手边的铁棍,指着老胡说,你再说一遍!老胡昂着脖子说,我说不去就不许去。一杭感觉有一股血气从脑子里涌出来,握着铁棍的手不住发抖。他真想就这样一棍子挥过去,在老胡头上敲上一棍。这时,手里传来了一股奇妙的感觉,铁棍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颤动着,然后竟然缓缓地膨胀起来,像发酵的面团,像吹气的气球,像魔术师手里的伸缩棍,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

当他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时,铁棍已经从他松开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此时,那根原本只有铅笔大小的铁棍,已经有玉米那么粗,长度更是超过了一米。老胡也瞪大了眼,见鬼了似的盯着地上的棍子。

你这是什么鬼东西,老胡颤抖着问。一杭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下午捡到的。老胡上前小心地摸了摸铁棍,外表温热,像是刚被阳光晒过。除此以外,别无异样。一杭也蹲下去,把棍子重新拿起来。虽然体积变大了不少,但重量一点也没有变。以现在的大小来看,这根铁棍就显得异乎寻常的轻了。

观察了片刻,老胡突然说,它开始变小了。一杭也感觉到了,手里的铁棍正在收缩。一道银白色的微光从棍子上散发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大约一分钟后,棍子又重新恢复到铅笔大小。

我有个主意,老胡说,如果你肯帮忙,送莹莹上高中也不是不行。一杭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用力地抓紧了铁棍。他能感觉到,一股轻微的颤动正从棍子内部传出。在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铁棍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 4XDK1xHPkawl4rY9LgV/SNNu2FaAa6/p2e9TE1tzM0vfVhDl5vlQmgjnKOizx5oz



4 分形晶体

姜宇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拐进这个游乐场的。中午和一家合作厂商的代表吃了饭,席间他们的领导说,必须共享更多的技术细节,要不然双方很难合作,而且有可能会带来很多后续的麻烦。姜宇航觉得他们在威胁自己,威胁宏硕集团,毕竟他们有国资背景。然后就不断灌酒,全都喝得醉醺醺的。完了姜宇航没和他们一起回去,他想自己随便走走,醒醒酒,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个游乐场里来了。

几年前,姜宇航被王伟拉进宏硕集团,担任宏硕研究所东海研究院的院长。这是一个因为触发石而新成立的研究院,名字来源于传说中的东海龙宫,那里也有一根神奇的铁棍。一开始,他多少有点诧异,觉得是老同学抬举自己。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副教授,学术成就也不突出,何德何能担此重任。但他很快就知道,王伟也是迫不得已。他们要研究的东西太过奇特,太过宝贵,以至于王伟根本就不敢将其托付给陌生的外人。一开始,王伟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块古怪的石头,他想过把它交给国家的研究机构,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来。他从中嗅到了巨大的商机,一个比他现在的房地产事业大数百倍的商机。但在搞清楚这块石头的根底之前,这一切都还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他需要一个真正信任的人来帮他拂去笼罩着的层层迷雾。

姜宇航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当王伟把那块石头和一根铁棍贴在一起时,那铁棍在颤动中缓慢膨胀起来的怪异场景。膨胀过程伴随着嗡嗡的鸣响,从铁棍内部传出。一旦把石头和铁棍分开,膨胀立刻就停止了。姜宇航试着摸了摸铁棍表面,温度明显升高了。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嗡鸣声,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内部原子的振动造成的。可是,为什么会发生振动呢?他拿起铁棍,感觉重量和之前并无区别,这意味着物质的总量似乎并没有发生变化,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如果这棍子的质量也随着膨胀增加了的话,他可就真没辙了,因为一旦质量守恒被打破,那意味着整个人类的科学体系几乎都要重写。而现在看来,膨胀似乎只对应着体积的增大,这就好办多了,至少他能勉强想出几个可能的机制了。

王伟说,这石头厉害吧,他说厉害,太厉害了。王伟说,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你看明白了吗?他摇了摇头,说让固体体积增大的机制有很多,比如热膨胀效应、电致伸缩效应,还有压电效应的逆效应等等,但没有一个跟眼前的现象能对应得上的。王伟说,不急,我们慢慢研究。姜宇航说,好,我明天就去学校辞职。想了想又说,我手下有几个研究生,资质还不错。王伟说,如果你觉得好用,可以一起带过来,不过都要签保密协议。姜宇航说,那行。王伟问,你需要些什么仪器,通通报给我,我尽快买齐。姜宇航说,我待会儿列个单子,晚点发给你。王伟说,经费方面不要有顾虑,该买就买,我们不差钱。姜宇航说,这个我知道。王伟又补充道,也不用走流程竞价。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这石头带来的现象之诡异,仍然超出了姜宇航的预期。在高端仪器没有到位之前,他做了一系列的初级实验。首先,让不同种类的材料与石头接触,观察其引发的体积膨胀效应。从铁、铜、铅、铝等金属及其合金,到不同的氧化物陶瓷,到玻璃等非晶体材料,再到塑料、橡胶等高分子聚合物,最后连液晶、胶体和生物体等软凝聚态物质都试过了。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大多数材料的膨胀效应小得可怜,用肉眼几乎观测不出来。姜宇航不得不把目光重新转回到最初的铁棍上。奇怪的是,同样是铁棍,一般的样本根本就达不到最初那根的膨胀系数。他问王伟,最初那根铁棍是怎么来的,王伟说其实我是在一次偶然的状况下,观察到石头触发的膨胀现象,那根棍子当时就躺在路边,可能是从旁边的玻璃厂里扔出来的废弃物。虽然王伟这样说,但姜宇航仍意识到,那根棍子一定具有某种特别之处。只要弄清楚这一点,其膨胀之谜或许就可以迎刃而解。

在第一批购买的仪器清单里,就有工业CT和相控阵超声波探伤仪。姜宇航想通过无损检测的方式,来看看这根铁棍的内部结构。在不同的角度上进行超声波检测后,他发现这根铁棍的内部存在数量众多的微小裂缝。超声波在传播的路径上遇到裂缝时,在空气与金属的接触界面上会发生反射,这样就可以通过反射波反推铁棍中的裂缝分布的状况。至于工业CT,它发射的则是X射线——一种能量很高的电磁波,不仅分辨率很高,而且可以通过断层扫描的图像计算裂缝的宽度。姜宇航立刻意识到,这些裂缝大概就是铁棍能大幅膨胀的关键。后来他才知道,这根铁棍是玻璃厂里用来搅动熔融玻璃液的器件之一,其中的裂缝正是在不断加热和冷却的过程中产生的,也就是所谓的热疲劳裂纹。

为了验证自己的假设,他从铁棍中截取了一部分,此时触发石仍然可以让其大幅膨胀。接着,他在截取物的两端接入高密度的脉冲电流,使部分裂纹面上的原子重新成键愈合,从而修复了一部分裂纹。将处理后的铁棍样本进行触发,果然不出所料,膨胀系数显著地下降了。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裂纹的存在和物体的膨胀有什么关系呢?归根结底,还得从触发石上去寻找原因。对这块石头的检测,姜宇航可就小心多了——毕竟就此一块,一旦损坏可就无可挽回了。超声波探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可CT检测一下子就有了发现。在石头的内部,有一块裂纹状的阴影区域,在成像图上极为清晰。姜宇航心想,怪了,如果石头内部有裂纹,超声波检测为何没有显示呢?转念一想,这肯定不是普通的裂纹。就目前的结果来看,裂纹的界面处并不反射超声波,但是却会反射电磁波。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对着石头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却毫无头绪。有一度,他甚至想切开石头直接看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不用急,他想,有的是办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石头就在这里,它也不会自己跑了。

对石头的研究暂时中止了以后,姜宇航把研究方向重新转到石头对其他物体的膨胀触发的规律上来。这其中有一个很明显的相似关联,就是石头内部具有某种不明成分的裂缝状结构,而之前膨胀效应最明显的那根铁棍,其内部同样具有数量众多的疲劳裂纹。他猜测,这两者之间必然具有某种关系。他通过液压伺服疲劳试验机,预制了一批具有不同程度疲劳裂纹的金属材料,通过与触发石的接触,发现它们的膨胀系数果然比一般情况下高得多。这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老板,你的票呢?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沓门票。姜宇航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游乐场是需要买票的。他奇怪自己在进门的时候怎么没有遇到阻拦,但现在再退出去显然已经迟了,他也不太好意思做这种事,于是问明了价格,买了一张门票。矮胖男子撕了一张票给他,说再等几分钟表演就开始了,让他稍等片刻。他扫了一眼露天的观众席,上面稀稀拉拉地只坐了几个人。既然已经买了票,他也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并不是为了看什么表演,只是找个地方醒醒酒,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在明确了材料中的裂缝和它的触发膨胀之间具有关系后,姜宇航开始在各种材料中制造形态各不相同的裂缝,测量它们的膨胀系数。虽然其中的物理机制并不清楚,但应用研究可以先搞起来,并不需要把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再动手。在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史上,很多时候都是如此。比如说,即便是现在,人类对于高温超导体的超导机制,也就是说它的电阻为什么会变为零,一直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在磁悬浮列车、托卡马克核聚变等领域中大量应用这些高温超导材料。测量结果显示,物体的膨胀系数似乎仅仅和其中的裂缝结构相关,而与其本身是什么材料关系不大。即使是岩石与合金这种各方面性质迥异的材料,只要其内部的裂缝结构、尺寸和分布相似,它们在触发后的膨胀率就相差无几。

但进一步的量化研究遇到了一些难题,那就是很难对裂缝的产生过程进行精细的调控。不管是通过热循环、慢应变速率拉伸、高压撞击还是其他方式,预制裂缝的形态其实都是在众多随机过程的作用下形成的。你根本无法在两个样本中产生一模一样的裂纹。他特地赶去中国矿业大学,找到李青教授讨论了这个问题。李青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明确地对姜宇航说这不可能。他对姜宇航为何要精细调控裂纹形态非常好奇,但姜宇航没打算告诉他真实原因,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过去了。研究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一位研究生找到他,说有了一个重大发现。研究生叫孙剑,之前在一家国企工作,岁数不小了,但不知怎么又辞职考了研,目前跟着姜宇航在做项目。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宏硕,这边也给他发工资,但其实他的学籍还留在原来的学校,以后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仍然由原大学颁发。孙剑说,他做实验的时候发现一个没有预制裂纹的样本,出现了异常高的膨胀率。他制备了一些样本粉末,用X射线衍射和电子隧道显微镜分析了它们的晶格结构和光谱特性,发现这个样本中含有较多的杂质原子。这些杂质原子在基底材料中呈现出随机条纹状的分布,形态和一般的裂纹很接近。孙剑的话给了姜宇航一个很大的启发。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思路太狭隘了,也许并不是裂缝本身与膨胀系数有关,关键点其实是类似裂缝的这种内部结构。至于这种结构是裂缝引发的,还是杂质原子的分布形成的,两者并没有区别。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他开始往样本里掺杂,有的是随机掺杂,有的是按照特定的位置分布嵌入杂质原子,这样可以更为精细地调控异质结构的形态。这样,预制裂缝随机不可控的问题就被克服了,研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说起孙剑,其实也有一件让姜宇航头疼的事。自从跟着他来到宏硕之后,他就一直为这个家伙如何毕业犯愁。研究生毕业需要发表至少一篇论文,但宏硕这边的研究成果又都事前签署了保密协议,所以没法用这些东西写论文。有一次他问孙剑,毕业的事你怎么考虑的,孙剑倒一脸不在乎,说自己还没想好。姜宇航说,科研方面,我对你完全放心,你的实验技巧不错,基础也扎实,不用我怎么操心,但毕业这事你也要放在心上。孙剑说好,我回去想想。姜宇航说,我觉得可以把裂缝的预制或者样本的掺杂单独抽出来,写一篇实验方向的论文,不提具体的用途,这样应该是可以发的。孙剑立刻答应说,没问题,我抽时间写一下。可是从那之后过了这么久,他也没有发过论文初稿给姜宇航看。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个毕业文凭。

坐了几分钟,头痛缓解了好多。面前的场地上,之前那个卖票的矮胖男子牵着一条猴出来,开始演一些简单的猴戏。另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场地边缘,装扮成孙悟空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根细小的棍子。姜宇航看到那根棍子,不禁想起了实验室去合肥的材料物理研究所定制的那一批测试棒。

自从发现掺杂的效果和裂缝一样后,对膨胀效应的量化研究就简单多了。要知道,在材料中调控裂缝的形态很困难,但操纵杂质原子的位置分布就容易多了。制备掺杂的薄膜材料可以用化学气相沉积法,也就是将杂质原子和初始材料一起在气态之下进行沉积;也可以用更精准的分子束外延技术,把杂质原子在高真空状态下直接射向衬底材料。当然,用激光光镊技术或是电子隧道显微镜的探针,甚至可以实现对单个原子的操控,但这样做的成本很高,而且很慢,所以除非是别的方法完全无能为力,姜宇航一般都避免用这种方式制备掺杂样本。本来他还想着自己做,但需要的样本实在太多太杂,即便有研究生帮忙,也顾不过来。所以他改为向合肥的材料所定制,因为他出价很高,对方也很乐意帮他制备这些稀奇古怪的掺杂样本,而且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一开始他只是模仿裂缝的形态进行掺杂,但很快就发现,其实完全可以换成别的形态。裂缝的形态其实是一类叫作“扩散置限凝聚”的分形图形,姜宇航试了试其他类型的分形图像,发现效果也不错,有的甚至比裂缝形态更有效。于是,从树状分形到希尔伯特-皮亚诺曲线,他尝试了用各种不同的几何分形图形作为杂质原子的分布区域。他把这些定制的掺杂样本叫作“分形晶体”,虽然不是很准确,但确实很形象。

不知不觉,猴戏已经进入了尾声。这时候,场地边缘的那个年轻人开始挥舞起手里的棍子。姜宇航听见旁边有人说,来了,精彩的来了。他疑惑地看着场内的表演,想着这有什么好精彩的。就在这时,那年轻人嘴里喊了一声“妖怪,看棍”,就见他手里的棍子真的起了变化,逐渐变粗变大起来。始终沉寂的观众群里也终于有人鼓起掌来。姜宇航想,看了半天,就这戏法还不错,也算是值回票价了。他仔细看着那人的手法,想找找戏法的破绽,但什么也没看出来。棍子还在继续变大,现在已经有两米长、大腿粗细了,观众席上再次响起了喝彩的声音。这时候,姜宇航突然在棍子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样——东海。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他现在想起来了,前几天仓库收货的时候,确实报告了有一根测试棍在运输途中丢失。工人马上沿原路开车回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丢失的测试棍,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其实丢失一件定制样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甚至都没让工人赔偿损失——对于工人来说,几万元的赔偿款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反正在每个月的实验测试中,都会有一大批测试样本报废,这不过是在报废单上加一笔的事。就算王伟知道这事,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一个破游乐场的猴戏表演上重新见到了这根测试棍。更让他震惊的是,测试棍竟然还被激发膨胀了。

整个研究过程中,触发石都必不可少。只有它才能让各种测试样本产生膨胀,其中的机理至今不明。而眼前,就在姜宇航的面前,一个测试棍竟然膨胀了,在没有触发石的情况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疑惑中又带着激动。这时,他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句话:“触发石并不一定都是石头。”他之前一直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说这话的人,现在就住在姜宇航的公寓里。在半年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但这半年以来,他在姜宇航的研究过程中,却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他的思路极为开阔,物理直觉极好。如果没有他,近来的大部分突破性进展或许都不会出现。 4XDK1xHPkawl4rY9LgV/SNNu2FaAa6/p2e9TE1tzM0vfVhDl5vlQmgjnKOizx5oz



5 中学教师

宏硕研究所内部,有一栋员工集资修建的公寓楼。大楼一共31层,一层有5个单元,每个单元6到10户不等。大部分研究人员都居住在这栋公寓楼里,姜宇航自然也领到了一把钥匙。不过,进研究所之前,他已经在市区买了房,所以就没有再费力搬过来,还住在之前的地方。分到的这套房在很长时间里都处于空置状态,直到去年年底。

那时候,他正在为触发石中诡异的裂缝状物质伤脑筋,不知道该怎么进一步推进研究。有一天,他偶然在一个预印本网站上看到了一篇论文。所谓预印本网站,并不是发表论文的学术期刊,而是类似于一个网络论坛。研究者们写出一篇论文以后,往往要经过漫长的同行评议过程才能发表,在这段时间里,为了抢先声明自己的这一发现,作者可以把论文上传到预印本网站上。因此,在预印本网站上,可以看到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其中很多甚至都还没有在学术刊物上正式发表。但这篇论文并非如此,上传日期是好几年前。一般情况下,这么早之前上传的论文肯定已经在正式期刊上发表了,但网站的页面上却没有显示论文发表后的DOI。当然,这也不算奇怪。也许这篇论文的水平确实不高,有可能只是某个研究生的练习之作,因此投稿正规刊物被拒了;另一种,可能这是一篇民科论文。在预印本网站上传论文不需要同行评议,因此很多民科也会把自己的“发现”写成论文,发表在这里。这里的文章水平良莠不齐,既有顶尖学者的最新成果,也有众多用中学数学知识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荒唐之作。姜宇航立刻看向了论文作者的单位,发现是一个中学,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多半是民科论文了,他想。但从摘要来看,论文所研究的对象似乎和触发石中的裂缝很像。进入研究所以来,他无数次地搜索过,想看看世界上是否还有别的学者在研究这类东西,但从未发现类似的论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与自己的研究如此接近的论文,所以,他还是把论文下载下来,打开看了看。

论文的写作很规范,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民科的风格。论文里提到,作者对一种包含有“奇怪裂缝”的石头进行了测量分析。里面罗列了一些数据,包括石头的质量、密度和力学强度等等。在姜宇航看来,这很像是分形晶体膨胀时的物理特性。看完之后,他很疑惑这篇论文为何没有发表,因为论文的组织框架和论证过程都非常专业,特别是论文最后的讨论部分,很多观点都让姜宇航大受启发。他再次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论文,确认这人研究的石头就是一种分形晶体,很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可是他翻遍论文也没有找到作者的联系方式,只有单位名称写着“四川省资中县孟塘镇初级中学”,作者名字是“张霖”。一个初中老师,竟然能写出这么专业的物理论文,这让他再次感到诧异。他决定,亲自跑一趟,找到这个张霖聊一聊。

用导航软件查了一下地址,并不远。宏硕集团的本部就在成都,但研究所建在东北部的绵阳市。这里有“中国科技城”之称,对科技企业有一定的税收优惠政策,在很多审批手续上也比较便利。从宏硕研究所出发,开车一路南下,不用几个小时就能赶到论文上标注的孟塘镇。姜宇航吃过早午饭出发,下午四点便看到了那所初中的校门。把车停在门口,他进去转了一圈。原来这里是初中和小学一体的学校,一座U字形的大型教学楼属于小学,隔着操场,在旁边有一栋孤零零的四层小楼就是初中部了。操场上人不多,有几个学生在打篮球。他找了个学生询问,后者一听是来找张霖老师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说,又来了。姜宇航一愣,说,有很多人找他吗?那学生说,对啊,隔几天就有一个,你们到底找他干吗?姜宇航说我是来找他讨论一个学术问题的,学生似乎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但还是把张霖办公室的位置指给他看。那是一个位于二楼的集体办公室,进去以后,里面有人抬头看了看他,问你找谁,姜宇航说,我找张霖张老师。那人说,他正在上课呢,在楼上的初二(1)班。姜宇航道谢后上了楼,找到那间教室,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张霖。这人身材高大,肌肉健壮,看上去更像一个体育老师。可他在黑板上板书的却是用“边角边”来证明三角形全等的一个题目,显然这是一堂数学课。这再次出乎了姜宇航的预料,因为看到的是一篇物理论文,他下意识地认为,即便在中学工作,张霖肯定是一个物理老师。这位张老师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面相并不老,姜宇航一时间有点摸不清他的年龄。教室里很安静,张霖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板书,下面认真上课的学生却没几个。一部分趴在桌子上睡觉,更多地则埋着头玩手机。姜宇航从教室后方的窗户看过去,种种情形尽收眼底。有学生转头发现了他,吓得立刻把手机收起来,或许以为他是过来巡查的老师吧。

在窗外站了几分钟,姜宇航发现张霖讲课时的表述非常简练,逻辑异常严谨,很多时候甚至让姜宇航觉得没有必要。比如,他在说三角形内角和是180度的时候,特地还加上一句,在非欧几何里不一定如此。姜宇航可以肯定,下面的学生没有一个知道什么叫“非欧几何”。这听上去不像是一个初中老师在上课,倒像是在听某个大学的讲座。不过转念一想,能写出那种物理论文的,肯定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初中老师。这证明他的确没有找错人。不过虽然表述严谨,但台下的学生显然不买账。姜宇航发现,张霖上课的时候没有激情,这种讲课方式显然不适合初中。又过了几分钟,学生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书包,看样子应该是要放学了。果然,清脆的铃声很快就在耳边响起,还没等张霖宣布下课,好几个学生已经提着书包冲出了教室。

张霖走出教室的时候,姜宇航连忙迎了上去。张霖见了他,转身就走,姜宇航急忙冲过去,拦住他。张霖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说,你们不用来了,我是不会放弃的。姜宇航说,您误会了。于是赶紧把自己的来意作了简要说明。张霖诧异地看着姜宇航,说,你对那石头感兴趣?姜宇航说,没错,老实说,我也正在研究类似的东西。张霖把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靠近姜宇航,小声说,这里不安全,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姜宇航跟在张霖后面,去了张霖的住处。一个老旧的瓦房,就在学校旁边。一棵大榆树把光全挡了,屋里很阴暗。张霖把手里抱着的一摞作业本放下,就又要出门。姜宇航说,还去哪儿啊?张霖说,去安全的地方。姜宇航说,这儿还不安全?张霖轻哼一声,走到墙角边,竟然从墙上抽了一块砖出来。姜宇航一看,墙里面有个洞,一个黑色的盒子上,红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张霖把砖小心地放回去,又指了其他几个地方,包括地板和屋梁。出去以后,两人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学校旁边是一个大水库,一座灌溉水渠桥横跨水库两岸。一直走到水渠桥的正中央,张霖才停下来。接下来,两人便坐在这座高悬于水面的桥上交谈。

姜宇航说,那些是窃听器?张霖点了点头。姜宇航说,既然都发现了,为啥不拿走?张霖说,没用,拿走了还会再装。就让它放那儿吧,至少我知道位置。姜宇航说,谁干的?张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说你也在研究这种石头?姜宇航说是。张霖说,你从哪里弄到的?姜宇航说,我和你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于是大略说了一下关于触发石和分形晶体的研究。张霖认真地听完,又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你们在研究这个。姜宇航说,没人知道,现在还是商业机密。张霖说,难怪他们没盯上你。姜宇航问,他们是谁?张霖说,维持会。姜宇航说,什么维持会?张霖说,地球生态维持会。听上去像个环保组织,不过姜宇航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又问,那些窃听器就是他们装的?张霖说,是,除了他们还有谁。姜宇航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石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张霖苦笑一声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老实说,我对这东西物理性质的了解,远不如你,你的条件比我好太多了。不过我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过的,有好多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就算在新闻上看过,多半也不会留意。

水渠桥由条石砌成。傍晚时分,天色微暗,坐在上面又硌又凉。姜宇航说,看样子事情很复杂,我们要一直在这儿聊吗?张霖说,你有什么提议?姜宇航说,刚去你家,看你好像是一个人住吧?张霖说是。姜宇航便问,方不方便去研究所,正好也可以带你看看实验室。当天是周五,接下来两天正好周末,不用上课。张霖想了想说,也好。于是姜宇航载着张霖,一路回了绵阳。本来以为只是去参观一下,没想到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待在研究所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在去的车上,张霖简单说了说自己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听得姜宇航唏嘘不已。 4XDK1xHPkawl4rY9LgV/SNNu2FaAa6/p2e9TE1tzM0vfVhDl5vlQmgjnKOizx5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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