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卸货的时候,姜宇航就在一旁看着。仓库管理员小王说姜哥你去歇着吧,这儿我盯着就行,姜宇航说没事,我正好出来活动一下,歇歇眼睛。宇航是他父亲给起的名字,意思是航行于天际,一飞冲天。他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格局太大,压力太大,所以平时对工人说叫自己姜哥就好。高考的时候,父亲安排他填报了北京大学的物理系,但是差两分没录取,于是进了浙江大学,还是读物理。他本来想学计算机的,但父亲说计算机专业这几年太热门了,迟早人才过剩,物理是一切科学的基础,永远不会过时。父亲在一个不入流的大学教哲学,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于是他就读了物理,从本科一直念到博士,倒不是因为喜欢,更像是一种惯性。牛顿说,没有外力作用下,物体总是倾向于保持原来的运动状态。进了大学以后,父母基本就不怎么管他了,所以他就在这种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一直念到了博士毕业。之后,又顺理成章地到国外做了三年博士后,回国进了一所高校工作。工作地点位于一个西部省份的省城,算是近年来发展得比较好的准一线城市,学校本身也还不错,算是末流的211,至少比父亲所在的学校高了一个档次,父母也觉得比较满意。花了六年也就是两个聘期的时间,他总算升到了副教授的职位。他研究的方向非常偏门,大概一百年以内也看不到什么应用前景,近年来也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突破性进展,所以做这个方向的人很少。本来他应该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发一大堆意义不大的论文,申请各种项目经费,直到若干年后评为教授、博导,然后把新一批年轻人再拐上自己这条路。但谁知道,在几年前,外力出现了,于是物体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不,应该说是来了一个大转弯。
小王拿起一根工人刚从货车里搬下来的测试管件,说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不大的一根,但是重得要命。姜宇航说,基底材料是铁,然后加了一些钴和镍之类的过渡金属。小王说,铁棍我搬过,没有这么重的。姜宇航说那是因为结构不一样,这东西的晶格常数比铁棍小得多。小王说姜哥你欺负我没文化是不是,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姜宇航说,就是这东西里面的原子排得更密。小王哦了一声,又问这管子上面的“Hilbert”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生产厂家的牌子。姜宇航说这是个人名,一个叫作希尔伯特的人,他提出了一种分形图形叫作希尔伯特曲线,这种材料的晶格结构就是照着这种分形曲线来造的。小王听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大概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而且他也不知道“分形”是个什么东西。他觉得和姜哥说话太累,有时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话里面夹杂一堆古怪的名词来戏弄自己,要不是卸货时一定得在这仓库里守着,他根本就不想和这种人搭话。他对着正在清点这些管件的工人吼了一句,说你们仔细数清楚,这东西丢一根,把你们一个月工资全拿出来都赔不起。
小王当然是误会了。姜宇航对于自己话里面出现的术语毫无感觉,他甚至已经根据说话对象的不同,降低了所用名词的专业度。如果是在老板面前,他会说这是一种根据化学刻蚀法生长出来的超晶格体材料,在以铁原子构成的二维堆叠基底之上,引入的过渡金属掺杂按照希尔伯特曲线的位置进行分布,从而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分形晶体。老板和姜宇航是本科同学,也是学物理的,虽然姜宇航怀疑他已经把大学物理忘得一干二净,但每次听姜宇航汇报的时候他都很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说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东西确实很重要,我们要砸钱搞。老板最常跟他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放心,我们宏硕集团有的是钱,你放手去做,胆子大一点,眼光远一点。
打破姜宇航人生惯性的外力就来自这个老同学,他现在的老板。其人名叫王伟,读书时极为普通,成绩不算好,社交能力也一般。但跟姜宇航关系还不错,经常在一起打篮球。每次专业考试,他就想办法坐在姜宇航后面,等着写好答案的纸条扔到自己脚下。大四的时候,姜宇航早早保研了,问王伟怎么打算的,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爸让自己回去继承家业。搞了半天你是个富二代,姜宇航说,难怪看你整天吊儿郎当的。毕业后王伟就回老家山西继承了十几座煤矿,过了几年,他又从家里拿了一大笔钱出来,去北京搞了个房地产公司,算是自立门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家的煤老板们日子渐渐变得艰难起来,倒是他的房地产公司越做越大,成了在全国都数得上号的知名企业——也就是宏硕集团。有一天,姜宇航讲完一堂电动力学课,一出教室就被人拉住,仔细一看,竟然是王伟。这家伙穿着一身高档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后跟着一个小年轻,大概是他的秘书,拿着一个黑色皮箱。宇航啊,你还记得我吧,王伟说。记得记得,这不伟哥嘛。王伟嘿嘿一笑,支开秘书,说你还是叫我王哥吧。姜宇航问找他有什么事,王伟说我在芙蓉阁订了个包间,我们边吃边说。
包间挺大,就坐了王伟和姜宇航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姜宇航说让那小年轻也进来一起吃吧,王伟说他还有事,不用管他。接着两人就聊起来,叙了叙旧,然后王伟问姜宇航在大学干得怎么样,忙不忙。姜宇航说还行,其实正经事就那么些,但是杂七杂八的琐事一大堆。比如每年要写数十个基金项目的申请书,从国家级到省市级,不写不行,学校规定凡是符合要求的教授都要申报,否则减少你的研究生招收名额。王伟说这什么意思,少带几个研究生不是更轻松吗,姜宇航说你不懂,说是研究生,其实本质上就像是在自己手下打工的员工。自己带的课题组人越多,经费越充足,就越容易出成果,直接关系到自己以后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问题。姜宇航说我跟你打个比方,如果你手下没有研究生,那就什么都得自己去干,这就相当于初创企业;等过了几年,招了一两个研究生了,很多比较基础的实验就可以让学生去做了,这就等于是有了一定规模的中小型企业了;等到手下的研究生上了两位数,甚至分成了多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一个年轻老师负责带,那这就相当于大型的上市企业了。王伟说,你这么一讲我就全明白了,那你现在上市了没有啊?姜宇航苦笑一声,说哪那么容易,我现在就比初创企业强一点。
还有,别以为申请到项目就万事大吉,这只是痛苦的开始。从某种角度来说,顺利把项目的经费花掉比写论文还难。姜宇航说,有一次我要买一种比较特殊的光谱仪,价格大概是七万块,财务那边的规定是超过了两万块的仪器一定要竞价,也就是要找到另一家生产同类产品的厂商让他报价。可是这种光谱仪现在只有德国一个厂家才能生产,所以事实上根本就没法竞价,就这么跟财务扯了几个月的皮,最后他放弃了,另外买了一款差一些的光谱仪,这个生产的厂家多一点,至少可以竞价了。这种事情多的是,做了几年的科研你就会发现,至少一半的精力都用在了财务报账上面。所以,说是大学教授,其实根本无法把精力集中在教学和研究上面,脑子里面整天想的就两件事:怎么申请项目,怎么把钱花出去。
我听出来了,你这干得也很不如意啊,王伟说。两人举起酒杯干了一杯。王伟看时机差不多了,提议道,要不你来我这边干吧。姜宇航愣了片刻,打趣说,你一个房地产公司招我进去干吗?王伟说你那是多久以前的消息了,我们宏硕集团早就转型了,现在是一个互联网高科技企业。姜宇航说那你们是造什么的,王伟说一开始是造手机,后来造电视,现在已经要开始造车了。姜宇航说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啊,不会是PPT造车吧?王伟坚定地说那肯定不是,只不过现在确实还在筹划阶段,迟早是要造的。一个互联网企业,连车都不造,那还叫互联网企业吗?姜宇航说造车那玩意儿我可一窍不通,我学的是理科不是工科。王伟说,找你不是为了造车的事。他起身把房间的百叶窗拉上,把房门反锁,然后坐到姜宇航身边说,想得诺贝尔奖不?姜宇航笑了笑,说这事我还真没想过,太遥远,太虚无缥缈了,大概只有民科才整天想着推翻相对论得诺贝尔奖。王伟说我给你看个东西,这东西你整明白了,诺奖得求着你拿。
然后,让姜宇航的人生大幅转弯的力量出现了。那是一块石头,手指粗细,形态并不规则,质感像是花岗岩,灰色的表面上散落着黑色的斑点。石头被一个充气的缓冲垫包裹起来,就盛放在那个黑色皮箱里。姜宇航后来把它叫作触发石,但在刚看到它时,他并不知道其中蕴藏着何种惊人的秘密,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被其彻底地改变。
不对啊,小王的喊叫声打断了姜宇航的回忆,少了一根!姜宇航马上回过神来,问,少了什么?小王说,就是那个什么希尔伯特,清单上写的十根,这里只有九根。工人打开包装袋,把测试管摊放在地上。的确只有九根,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包装袋上有个缝,有个工人小声地说,可能是搬运的时候,或者在路上颠簸的时候,漏出去了。小王大吼一声,知道漏了还不赶紧回去找,天都黑了。工人们赶紧回到车上,开着大灯沿原路缓慢地开回去了。
不用着急,姜宇航安慰小王,问题不大。没你想的那么值钱,对外人而言,这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一根铁棍。只有和触发石放在一起,这铁棍才会显现出它的独特之处。当然,最后这句话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