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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山行记

冰和雪,洁白晶莹,闪耀在四姑娘山金字塔状铁青色的岩石尖峰上。

阳光透耀,峡谷深切,沟谷交错绵延,每道向下的沟岔都有一道水流。众多的小水流从我正面的四姑娘山,从我背对的巴朗山,不断汇聚,在四姑娘山镇前,汇聚成湍急清澈的沃日河,奔涌着向东向南。沟谷上方,倾斜的山坡上覆盖的白桦林一片金黄,那是秋日交响诗的高音部,是铜管乐队,高亢嘹亮;暗绿的栎树林,和云杉与冷杉组成的针叶林,是弦乐队和木管乐队,低沉雄浑。

这是10月28日下午两点多。从成都出发,驱车将近两百公里,来到海拔3200米的四姑娘山镇。翻过巴朗山,下方的镇子刚刚在望,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超拔在群山之上的四座次第而起的冰雪山峰就出现在眼前。在猫鼻梁观景台停车,凝望雪峰,和雪峰下众山之中灿烂的秋景。

然后下山,入住酒店,进迟了许久的午餐。填饱了肚子,初到高海拔地带,脑供血不足,反应有些迟缓,需要休息一两个小时适应一下,却还要接受媒体采访,谈我和四姑娘山三十多年的过从,回忆展开,便有些浮想联翩。终于可以拉上窗帘躺平休息。恍惚中,弄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仿佛就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山中的情形。

确乎是在大雪中。雪片沉沉降落,四野无声。

雪幕后,隐约立着一大群沉默的表皮粗粝的冷杉,坚硬的针叶饱满,饱含的不是水,是抗冻的树脂。这些巨人般的杉树,下半部树干通直,彼此独立,树冠上密集的针叶在半空中互相交错,比夜色更深更暗。暗色深沉的冷杉林上方是悬崖,悬崖顶上伸出断裂的冰川。不是梦境,是记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也是十月,看了一个画家写生的油画,第一次到访画中的雪山。

骑了一天马从这个镇出发往山上去。

一天行程结束,在蓊郁的冷杉林旁扎营,钻进睡袋时故意把帐篷门敞开,为的是能看见满天星斗,和崖顶上冰川的幽冽冷光。起风了,林涛澎湃,幽深的峡谷如大洋鼓荡。半夜被冻醒,原来是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雪飘进帐篷,一些雪花落在了我的颈部和脸上。起身关帐篷门时,忽见面前立着一个黑影。不是林妖,不是山神,是一匹马。它伸长颈项用鼻子来碰我。不晓得它是不是故意站在敞开的帐篷门前替我挡风遮雪。它在这大雪飘飞的深夜,用湿乎乎的鼻子碰我冰凉的手,呼出粗重温热的鼻息。

刚过去的那个白天,我在早晨才与它相会。作为初次相见的礼节,我抚摸了它的额头。它就用鼻子嗅我,熟悉我的气息。如此这般以后,我才跨上它的背,穿过大片收割后的青稞地,进入长坪沟峡口,进入沙棘、红桦和方枝柏构成的密林,听着忽远忽近的溪声,向四姑娘山深处进发。路上休息时,我在手心里摊上一点盐,任它用舌头轻轻舔舐。路上好多扁刺蔷薇结了红果,我摘来,去籽,去刺毛,把果肉给它品尝。我还找到了一只硕大的红色浆果,皮厚肉多,里面包裹浓稠的汁液,味道和颜色都如番茄汁一般,里面是石榴籽一般大小的十数粒种子。这种浆果如番茄中的圣女果一般大小,草本植物,学名叫桃儿七。十月深秋,它的伞形叶经霜浸渍已经枯黄,于是,红色硕果便暴露出来,像只口袋一样悬垂在枝腋上。我把柔软的浆果塞进了马嘴里,它错动牙槽咀嚼,浆果的汁液在齿间溢出,触动味蕾时,这匹马就摇晃着脑袋,同时掀动厚厚的嘴唇,露出了粉红的牙床。我明白,这是它对果子奇异的味道表示惊诧。马把这只浆果全部咽了下去,眼睛里闪出欣喜的神情,惹得半躺在草地上吃干粮打尖,用身体吸收阳光热量的一行人放声大笑。

再上路时,这匹马就更知道我的心意了。每当穿过秋天的风与霜染成一片艳红的槭树与花楸树丛时,它都会放慢脚步,也许是为了选择更加平整的道路,也许是为了给我多一点观赏的时间。马的主人对我说:这牲口灵性得很。

我说它不是牲口,是马。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四姑娘山主峰脚下的峡谷深处,郁闭的冷杉林颜色沉郁。风在树冠层上拂过,林下却很安静,我们靠着森林扎营。

用烤土豆和午餐肉罐头当晚餐时,马从溪边饮水回来,我又分了半张饼给它。人和马,就这样迅速建立友谊。我拉上帐篷门重新钻进睡袋,感觉到它还站在帐篷前,没有离开。雪片降落,落在树上和地上时簌簌有声,其间还听到马粗重的鼻息。都是令人心安的声音,催人入眠。

早上,雪停了,空气清新冷冽,让人瞬间清醒。

一切都被雪深深掩埋。杉树成了高耸的雪塔,低矮的枝叶繁密的杜鹃树丛、鲜卑花树丛和绣线菊树丛披覆着厚雪,像史前兽群。被雪覆盖的还有形状各异的砾石、枯木和溪流。四野无声,云如被冻住,在蓝色的天空中一动不动。

我的马不在了。其他的马也不在了。只有几行被雪掩去大半的足迹显示它们往峡谷更深处去了。

同伴们扫雪生火,我去寻马,雪深过踝。

半个小时后,我看见了,几匹马立在一面湖边,一动不动。鬃毛上纷披着雪,睫毛上凝结着雪。它们每呼吸一次,鼻孔中就喷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虽然常在山中行走,我还是被眼前这美景镇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和那几匹马一样,变成了一尊只用口鼻呼出团团白雾的雕塑。我们站在峡谷的底部,积雪连绵不尽,山势就从脚下升起。依次是谷底的乔木林带,灌木渐次稀疏的高山草甸带,然后才是晴朗蓝空下峭拔的悬崖,起伏的山脊线,和错落耸峙的雄伟山峰。瀑布也冻住了,在崖上悬垂着,轰然的声音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光芒。

这一切,同时倒映在那面凝玉一般的清冷小湖中。雄伟大野的长空,雪峰,冰瀑,连绵群山,还有湖边的几匹马和我,都倒映在湖中。湖如一面镜子,把雄浑宽广的世界重构成一个缩微的镜像。

湖中倒映的那个世界水晶般纯净,湖泊四周的浩莽山野阒寂无声。我的生命中有过不少这样的时刻,任自然大美把内心充满。我的内心,也像那面湖一样,无声无息,正把荒野之美全数摄入。

这个世界动了。

一只鸟飞起,从野樱桃树上摇落了一枝积雪。

我的那匹马动了,它晃动脑袋,摇落了鬃毛上的积雪,缓步向我走来。依然是用温热的鼻子碰我,我用手拂去它额头上凝结成冰的雪。

太阳升起来了,四野银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气温升高,不时听见哗然一声,那是高树上的积雪受热坠落。积雪坠地有声,抖落重负的树枝回弹有声。满山的高树都在抖落枝上的积雪,满耳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雪落树现,我这才发现面前站立的这些高大挺拔的乔木不是冷杉,而是落叶松。枝上的积雪不断坠落,它们的针叶便在阳光透耀下,在白色的雪野中,显现出耀眼的金黄——是这片群山中所有变黄然后凋落的树种中最明亮最高贵的金黄!那个时候,我还不具备今天这样多的植物学知识,只知道这种树叫落叶松,而不知道落叶松只是其属名,属于松科落叶松属;也不知道落叶松属分布在北半球寒温带地区,我眼前黄得如此灿烂的这一种是该属十八种中的一个种,名叫四川红杉。深秋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融雪水在四周流动,打湿了我的鞋子,才和几匹马一起离开了那个小湖……

我在床上醒来,室内的供氧机发出的声音,就像那匹记忆中的马咝咝的鼻息。

美国作家冯内古特在小说中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时间穿梭法。他说,推开这扇门,我就来到了1941年;再推开一扇门,又来到多少多少年。我连门都不用推,躺在床上闭了一会儿眼,就回到三十年前的1993年。

这么多年里,我来到四姑娘山至少有三十次了吧。

人们问我,频繁前来的原因是什么?我说,这里是我的自然课堂,或者说,是我的自然课堂之一。

不同的时间,来这里的高山之山,从树,从草,从花,从果,看生命律动。从浩大的地理中的山起水落,感受四季流转。

这一回来,却是为一场诗歌讲座。

今年,我在成都一家用了我名字的书店——阿来书房,作“杜甫成都诗”系列讲座。新冠疫情反反复复,原本计划每两周一次的讲座也断断续续,计划的二十讲只讲了八次。四姑娘山管理局的朋友们,也在线上听我讲杜甫,并突发奇想,要求把杜甫从成都城中望见西方雪山的诗,放到四姑娘山的雪峰下去讲。虽然杜诗“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的“西岭”,“雪岭界天白”中的“雪岭”,都是从成都西望见到的一系列参差雪峰的泛指,但四姑娘山号称“蜀山皇后”,主峰海拔6250米,距成都市中心直线距离126公里,在那连绵的积雪晴空中,往往最先被望见,最引人注目,最易识别。比杜甫晚几年到成都西川节度使府的岑参也写过这壮美的景象:“千峰带积雪,百里临城墙。”所以,四姑娘山风景区管理局的朋友看了我“杜甫成都诗”系列讲座的视频,一定要我来这座雪山下作这一回的讲座。

由此因缘,我再次来到四姑娘山。在房间休息时,却在似梦非梦中触发第一次在此山中行走遇雪的回忆。我起来,走出房间,天上有云聚集,阳光不再强烈,风变冷。在四姑娘山主峰下布置讲座,准备明天上午直播的团队担心明天讲座时的天气,怕天阴,怕那时云遮雾罩雪山不肯现身。查天气预报,不同的平台给出不同的预报,从晴、多云到小雨雪都有。倒是景区的朋友们望向傍晚的天空,就肯定明天和今天一样,是大晴天。灰云浓重低压,欲雨欲雪的样子。《妙法莲花经》有个精彩的短句,叫“一云所雨,一雨所润”,而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在这个深秋时节,这一片阴云所孕,则可以是雨,也可能是雪。从高空云头降下是雪,落在高处是雪;下到低处,则融化为雨;又或者会先雨而后化身为雪。但现在,这些云层只是在酝酿雨或雪,让明天要做直播的工作团队忧心忡忡,怕明天镜头中全是雨或雪,没有蓝天,没有万众树木的秋色斑斓、层林尽染,没有四姑娘山这四座次第而起的晶莹雪峰。我不想操天气的心,也知道操不了天气的心,就往冲锋衣里加一件抓绒背心,离酒店溯溪谷散步。在长坪沟口到景区徒步线路的入口,四五公里的柏油公路,左手边是溪流、草地,和十数种杂树丛生的灌木林;右手边,是顺着山势一直蔓延的白桦林。这是我早晨和黄昏,在这里每次必走的漫步路线。缘溪行,去看老朋友一般的白桦林,去看溪边的高山柳和攀爬在柳树上的铁线莲。

深秋时节,布满整面山坡的白桦林,春夏季的绿色树叶已经全部变黄。刚近林边,满耳就充满细密的声音,似乎是树们在夕阳下低声交谈。其实是黄叶脱离枝头,飘然降落到地面的声响。此所谓秋声,欧阳修《秋声赋》说夜深读书时在斋中就能听闻:“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现在我置身于林中,没有一丝风,一株株修长的白桦四合而来,数量成百上千,密集的树干最终遮断了视线,我晓得那背后是更大的白桦树集群,十万百万,把我紧紧围裹。脱离枝头的黄叶,缓缓旋转着从高处降落,姿态轻盈,搅动空气,恍若有声。一片无声,两片无声,百片千片就有了声,森林浩大连绵,数万片数十万片秋叶同时旋舞,同时降落四野便飒飒然,萧萧然,发出了动人秋声。

山风起。

漫坡的白桦林摇晃喧哗,黄叶漫天翻卷。北温带的乔木林下总是那样疏朗,因为夏天茂密的树叶遮断阳光,阻止了低矮灌木的生长,这就为那么多落叶的翻飞舞蹈提供了足够的空间。最终它们还是降落下来,铺满了地面。我躺在松软地面上,身下铺满黄叶,身上也渐渐落上了许多黄叶。杜甫诗“无边落木萧萧下”,是眼前景。虽然没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连绵无际的秋声依然漫过我的全部感官,思接八荒,感受到林外的万水千山。此时,太阳变成一个模糊的光晕,在云层后面,和直指天空的树梢后面。我把一枚落叶举到眼前,对着太阳的光晕,清晰显现的是这枚落叶质地轻薄如绢,上面的叶脉却如画笔划过,纹理清晰。春夏时节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时,这些叶脉是输送能量的管道,也是其物理形态的基本支撑。这让我联想到自己的身体,比如我擎着叶片的这只手的骨骼和血管。

走出树林,我没有拂掉身上和头顶的落叶。风吹起,落叶从我头上身上飞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白桦树,正在放飞蝴蝶一般的黄叶。只是我不为秋悲伤。因为这些树,这些木叶尽脱,要在风雪中裸露一冬的树,等明年春风又度,春雨再来,又会满绽新绿,吸收了光和热,开始又一轮生命浩荡蓬勃的合唱。现在,树们只是要准备过冬,要休憩,要整理回忆,以待来年的重新生长。

溪边的草地早已枯黄,这个时节如果还有花,那一定是开着蓝色钟形花的龙胆花,以及它的近亲,同样在深秋开出蓝色花朵的肋柱花。我不止一次在这条安静的路边,在同样季节的枯黄的草丛中看见它们。在整个横断山区,龙胆科龙胆属和肋柱花属的好几种花总是为一年花事来作最后收尾的花。在十月深秋,枯黄草地上的蓝,星星点点,簇簇团团。在阴天,这蓝是忧郁的;如果太阳出来,光线明亮,那时龙胆花的蓝和肋柱花的蓝就如蓝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大概是今年气温比往年同期偏高的缘故,我在枯草丛中见到了比往年更多一些的蓝。龙胆的蓝色花正在盛开,经霜后的线形叶已经变红了,经过霜的茎似乎变软了,匍匐在地,但仍把一只只钟形花朵斜举着,让它们倾斜着朝向天空,朝向光。它们的颜色是这世界最纯净的蓝,学名唤作蓝玉簪龙胆。钟形花的下半部,还间以黄色的脉线。肋柱花还直立着,在风中轻轻摇晃。肋柱花是龙胆花的亲戚,植物学表述是同属于龙胆科,是同一科下不同的属:龙胆属和肋柱花属。这同科两属的植物中,龙胆属的家族盛大,据统计共有四百余种,主要分布在温带地区的高海拔地带。不同种的龙胆次第开放,从初春一直开到深秋,好几个品种都能冒雪开放。肋柱花属这个家族,全部分布于北温带,共有二十余种,主要在中国西南部的横断山区。四姑娘山坐落于横断山区偏北一点的位置。肋柱花和龙胆花有近似的蓝色,花朵却梅花一样大小;同样花开五瓣,但花瓣却比梅花肥厚许多。梅花那种花瓣,植物学上叫绢质或纸质,肋柱花瓣却近于肉质或革质。

我在草地上坐下来,面对着龙胆花的蓝和肋柱花的蓝,直到太阳落到雪峰背后,直到天空的蓝变成一片浅灰。

晚饭时,要了酒。为了雪山,为了浩荡秋天,也为了从附近不同地方驱车赶来的几位老朋友。

工作团队仍然焦虑,为了明天上午的天气。

来四姑娘山下讲杜甫雪山诗,如果天阴,或者有雨雪,露天背景里没有皑皑雪山,那就太遗憾了。还没上山前,他们就关注这里的天气预报。23号星期天,他们发过来半月天气预报截图:29号阴,小雨雪。微信中还缀以绝望流泪的表情包。24号星期一,我刚到办公室,截图又来了,天气预报变了,那三天都是一轮太阳的笑脸。

现在,天半阴半晴,老天爷这副表情让人揣摸不定,可以给个大晴天,也可以下雨下雪。

我只好希望风吹云开,如果要下,就在今晚把要降的水,不论是雨是雪,都降下来,那么明天就是好晴天。为此,回去休息时,我还对着雪峰的方向怀着祈望默立了一阵。

回到房间,在手机上读《新唐书》和《旧唐书》中有关这片山地的零星记载。杜甫在成都,是公元759年末至公元765年春天。写《绝句四首》和《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两首关涉雪山的诗是公元764年。那个时候,逼近成都的这片山地,是吐蕃与唐朝两国拉锯作战、互有攻守的战场,在唐代典籍中笼统地称为“西岭”或“西山”。双方攻防争夺最为剧烈的三个战略要点是维州、茂州和松州,都在横断山区北部这一片雪山之中。此前一年,以边塞诗留下大名的高适节度西川,吐蕃大军东向,高适挥军反击不利,丢城失地。杜甫与高适在开元盛世时即结成好友,“安史之乱”后,盛唐转衰,高、杜两人命运也天差地别。此时高适贵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杜甫却以难民之身颠沛流离,寄居成都草堂。高适在四川先后任彭、蜀两州刺史,又升任西川节度使,对杜甫生活上多有照顾。杜甫身处微贱,却忧国忧民,见高适兵败,爱国情胜了朋友情,对高适反击失利颇有看法。有他写于当年(公元763年)的《警急》诗为证:“才名旧楚将,妙略拥兵机。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

还是次年严武返蜀,再任节度使,挥军西进,一战而定。杜甫有诗《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已收滴博云间戍,更夺蓬婆雪外城。”欣喜之情溢于笔端。

“滴博”与“蓬婆”都是这西山中具体的山名。我的出生地就在蓬婆的西坡脚下。

这回来雪山讲杜诗西山诸诗,讲诗,讲地理,自然也会讲到这一段史实。

诗和史书都是读过的,重温一下,只是确认一些有些模糊的细节,顺便理理明天讲座的思路。

温习过,便换一本书看。这是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上世纪初在这片山地寻访植物时的探险日志《中国乃世界花园之母》。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晴未定,我读威尔逊当年的笔记。

“天亮之前雨停了,我们非常高兴,于是很早就出发了。”

写下这段话的时间是1908年6月20日的夜晚,威尔逊从白天我们坐汽车翻越的四姑娘山对面的巴朗山北坡上来。

“我们缓慢艰难地跋涉,翻越令人畏惧的巴朗山。”

那时,这里还没有因旅游业兴起而改名的四姑娘山镇;那时,这里只是漫长驿道上的一个驿站:日隆关。威尔逊记录下了当时关口的格局:“日隆关海拔3322米……有120多间房屋,一座小喇嘛庙和一座方形的碉楼。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宽敞客栈……可以回头望见巴朗山上的积雪。”威尔逊上巴朗山的时候下雨,快到山顶时雨就变成了雪。

临睡前,又去窗前打望,天上露出了稀疏的星斗。我似乎为没有下成一场雪而有些许失望。

去年,2021年5月18日,我也去巴朗山踏过刚下的新雪。

那是结束了这一年在四姑娘山两天的杜鹃花观赏之旅。那夜从山里出来,也宿在镇上。和当地朋友喝酒聊天,窗外就下起了雨。我说老天爷好,给我晴明的白昼,又给我一个有雨声的空气湿润的夜晚。而且,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处,雨一定变成了雪。当时就计划好回程时,经过巴朗山时,一定要上到山口去看春天滋润的新雪。前些年,巴朗山腰已经打通隧洞,来往的汽车不需要再沿着层层叠叠的盘山公路翻越巴朗山口。像很多通了隧道的高山一样,过些年,失去养护的公路护坡垮塌,龟裂的路面上会长出顽强的草与树。过些年再想上去,就要靠徒步攀登了。

早起一看,果然,已经后退到将近四千七八百米的雪线,又压了下来,一直压到了有桦树林和栎树林的高度。依我多年山中行走的经验,雪后一定是一个大晴天,太阳一出来,这些积雪会在三四个小时内迅速融化。于是立即驱车上山,海拔仪上的读数才上升了三百多米,砾石上、树上已经有了斑驳的积雪。再沿着已经废弃的盘山公路往上,就已经在越来越深的雪,和越来越浓的雾中了。小叶杜鹃、鲜卑花和小檗灌木丛积上了滋润的春雪,像是海底漂亮的珊瑚丛林。一团云雾飘散,穿过云隙的一束阳光把几丛顶着白雪的树影照亮。一团云雾飘来,遮断了这束光。阳光又透过另一道云隙把另外的事物照亮。一片断崖,或者一段蜿蜒的溪流,一切被光照耀明亮而变得神奇,一切重新被云雾罩住显得迷幻。

来过起码十次以上的巴朗山口到了。

一切都笼罩在大雾之中。居然已经有游客先我们到了,还有山下老百姓,开了皮卡车上来,架上炉子向游客提供热油嗞嗞作响的烤肉串。

除了公路,除了车,周围的景象和一百多年前威尔逊穿越山口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威尔逊写道:“穿过异常寒冷、浓雾弥漫的山口。”

“山脊很窄,尖锐似刀,山峰由砂岩组成,里面夹杂有大理石,堆积成锐角,植被很少。几小块冬季未融化的积雪蓄积在山口下面,四周还有很多新的雪。浓雾遮住了我们的视线,但能看见小块裸露而荒凉的区域。”是的,未融化的积雪板滞,因扑上了沙尘有些脏污。而新雪就不一样了,蓬松而又洁白。威尔逊还写道:“两三只可爱的蓝大翅鸲,围绕着积雪飞来飞去。它们浓密的蓝色羽毛与周围的白色地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是的,就羽毛的艳丽迷幻来讲的话,蓝大翅鸲肯定是这山中最漂亮的飞禽之一。

威尔逊很可能还是第一个测量山口海拔高度的人:“我越过的山口海拔约4340米。”今天的测量技术进步,标在山口的海拔高度应该更加精确:4480米。

穿过山口的风很强劲,刺骨地冷,吹得人不敢张口呼吸。

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躲回车里,等云开雾散,从这里往两个方向眺望。回身向南,是四姑娘山的成群雪峰;在山的北面,是壮阔的峡谷,向着北面的岷江河谷雄浑铺展。这是我昨夜的设想。现在又有了另一个选择,从山的北坡下去。但那一面的旧公路已经禁止汽车通行,要下,就只能徒步。这是我临时起意,更准确地说,就是突然而至的一个冲动:我要踩着这些新雪下山去!

于是,叫司机原路返回,去隧道另一头等待。

粗算了一下,从山口下去,海拔下降一千多米,根据回忆,走盘山公路行程太长,如果裁弯取直走牧人的小路,行程大约在八到十公里。

决定了,徒步下山!

浓雾依然弥漫在四周,身边只有一些尖锐角峰朦胧的影子。岩石裸露,风化剧烈,这是植物难以生长的荒凉地带。和一百多年前的威尔逊一样,“浓雾遮住了我们的视线,但能看见小块裸露而荒凉的区域。”能够看清楚的,确实也就周围几个平方米内那些严重风化的角峰,以及破碎的岩石。我不是地质学家,但这些岩石确实让我获得这个特殊世界的真实质感。拿起一块岩石,用另一块岩石敲打,它就顺着纹理迅即破碎了,暴露出里面包裹的白色石英石,有金属的质感。我们这个族群是崇拜这种石头的。原因当然是从古代到近百年前,石英一直是族群的取火工具。拿铁片与之碰撞摩擦,迸出的火星引燃干燥的火绒,在未有火柴之前,在未有打火机之前。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这个族群还把石英供在寨楼的门楣之上。

眼下,就有一丛火绒草枯萎的茎从石缝中伸出来,在风中震颤。

我穿行于冷雾中,脚下岩石嶙峋,心里盼望的是太阳出来,盼望的是在雪中遇见春花。

下降有两百多米吧,春花出现了。我看见了蓬松滋润的春雪中,星星点点的黄!

积雪,积雪下破碎的岩石,加上六七十度的下坡路,让行走不太稳当。但只要放慢速度,侧着身子,把脚打横,一步步向下,就可以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群小鸭跖花前。它们七八朵三五朵一群,紧贴着地面,已然开放。这些小花,生命体是有温度的,它们以自身的热量使雪在近身处融化,这里一团,那里一团,闪烁着黄色微光,在厚达二十厘米左右的雪地中央。

还有矮生金莲,还有花葶驴蹄草,都是直径不过两到三四厘米的精致花朵,都是金黄的颜色,同样融化了四周的雪,兀自开放。它们矮到需要我跪下来仔细打量。雪的凉意透过裤子和护膝浸到了膝盖,但我顾不得有风湿症的老寒腿,单腿跪地,用眼睛仔细观看这些精致的花朵。然后再屏息静气,用相机镜头再次看见:萼片、花瓣、雄蕊与子房。

但它们不是今天的主角。

这个主角,当年威尔逊在川西群山中,包括在这座山上发现它时,就惊呼其为“华丽美人”。我知道会与之相遇,需要的只是海拔高度再降低一点。

又下降两百米左右,在大约四千米的海拔高度上,太阳驱散了浓雾,不仅我所在的这座雪山完全显现出来,峡谷对面的几座雪山也全都显现,在当空照耀的太阳下面亮光闪闪。在这缺乏氧气的高度,我大口呼吸,吸入胸腔的空气滋润清冽,带着新雪的芬芳。

然后,那种学名叫全缘绿绒蒿的华丽的黄色花出现了。

雪覆盖了未发芽的树,形状奇异的岩石,甚至溪流,但开花的生命却充满热力,它们一株株从雪中挺出身来。密被金色茸毛的叶子,一片片紧挨在一起,形成了莲座,斜升的叶片托出一根两根粗壮的茎挺直向上。绿绒蒿的茎也是毛茸茸的,茎上挺出的三两只椭圆形的花苞也是毛茸茸的。那是高山植物有御寒作用的淡金色茸毛所造成的特别质感。大多数绿绒蒿含苞欲放,但性急的那些,在凛寒之地急于报告春天消息的那一些,已经忍耐不住了,开裂的花苞中现出明艳的黄色。我经过它们,小心走稳,为的是不碰倒它们。再下行一二十米,终于,有花朵膨胀到撑开了花苞。被撑破的苞片落在雪上,我捡起两三片来,上面的茸毛温柔刺激我的指尖和手掌。那些金黄花朵,在离地二三十厘米、三四十厘米的高度上显露出牡丹大小的花朵。但它们有着丝绸般光亮与质地的艳黄花瓣还紧紧地闭合着,没有张开。阳光强烈,它们低垂着头,用重叠闭合的花瓣环护着花房。

再顺坡往下一段,阳光强烈,雪开始融化,细弱的融雪水,在砾石间,在刚刚泛青的草甸间浸润流淌。登山靴防水功能不错,踩在这么多雪和融雪水中,脚和袜子都很干燥。但是,拍摄这些花朵需要不时趴在地上,需要不时单膝甚至双膝跪地,裤子湿了,还沾上了大片的泥浆。浸湿了的还有常常撑在地上的双肘。

山顶和山脊上,刚才那些隐身于雪中的角峰也全部显露出来,向阳的岩面光芒闪烁,那是岩石表面的融雪水在反射阳光。这时,再逢到那些在茎上高擎着硕大花朵的绿绒蒿,其中一些已然盛放:丝绸质感的黄色花瓣全然张开,向下悬垂着,需要弯下腰,才能看见花朵内部的全部构造。密集的雄蕊上顶满了黄中带红的花药,将肥嫩的、乳白的、顶端多裂的子房簇拥着、包裹着。柔弱而众多的雄性围绕周围,丰腴的女王独在中央。身形丰腴的她比那些雄性要高出一点,性成熟也要晚一点点。她这是要等待风,等待某种昆虫,因为她等待的精子在同类植物的另外的花朵上面。这是一种避免近亲繁殖的策略,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植物的生殖伦理。

当年威尔逊就在这面山坡上遇到了这种花:“在海拔约3500米处,绚丽的全缘绿绒蒿开着大型、球状、向内弯曲的亮黄色花,在山坡上绵延数千米。这种优美的高山植物高0.6—0.8米,大片的花非常壮观。”威尔逊用的是英尺作度量标准,《中国乃世界花园之母》的译者将其转化为我们习惯的“米”这个度量单位了。我遇到这些花开是五月中旬,是此种植物初开的时节。威尔逊当年是在六月中旬遇到它们,那时,温度更高,风更温润,已经是这种绿绒蒿众声齐唱的全盛时节。所以在威尔逊的记录中,它们植株更高,每一植株开出的花朵数量也更多,不是眼下的两朵三朵,而是十朵八朵以至更多,散布在整片山野。

那时,还会有更多种红色与蓝色的绿绒蒿也一并开放。据最新资料,就在这座山上,绿绒蒿属的植物至少有七种之多。我来这座山访过数次花,所见也有五种之多。威尔逊当年发现了两种:“令我惊喜的,仍有成千上万的全缘绿绒蒿和开深红色花的红花绿绒蒿,虽然没有松潘附近那么多,但至少有数千株散布各处。”这样成千甚至上万株花开满山坡的景象我也不止一次见过——在这座山不远的夹金山,在我老家马塘村后的鹧鸪山,在康定附近的雅加埂。

雅加埂也是威尔逊遇见这种欧洲人称为“喜马拉雅罂粟”的美丽植物的地方之一。那是1903年,威尔逊就在去往当时被称为打箭炉的康定的路上见到了它。1905年,他回到英国,从四川西部的横断山区带回510种植物种子和2400件植物标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多种绿绒蒿种子和标本。为此,他所服务的维奇公司,特地用五块黄金和四十一颗钻石做成一枚全缘绿绒蒿胸针赠予他,以表彰其发现珍奇植物的功劳。1908年,他从成都出发,翻越巴朗山,也是为了第三次前往打箭炉,不过这回他选择了一条新的路线。

在巴朗山上,全缘绿绒蒿出现时,属于另一个庞大家族的报春花也同时出现。报春花家族成员众多,不过现在是山上的初春,我只遇见了最早开放的那一种:紫花雪山报春。最后在此行的终点,接近隧道口的地方,看到了同样是深紫色的独花报春。我和威尔逊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但顺序刚好相反。我是从高向低,他是从低往高。

威尔逊在书中写道:“这里报春花最为丰富。毛蕊独花报春可分布至3962米处,再向上则被可爱的雪山报春和另一种同类植物取代。”

巴朗山是今天名称,在古籍中,这个名字还有另一个写法:斑斓山。

黎明醒来,我有些惊奇,下午和晚上,两回似梦非梦的回忆,都和雪有关,都和雪中植物的美丽记忆有关,且颜色都是白雪中明亮艳丽的黄。只不过,一种是木本的四川红杉细碎的针叶,一种是草本的全缘绿绒蒿硕大的花朵。

窗外溪声喧哗,东山脊上,霞光绯红。我听见工作团队欢天喜地,出发布置讲座会场去了。

早饭后从酒店出发,去往会场时,已是艳阳高照,蓝空深湛。

会场就设在长坪沟口的游客集散中心广场上,是半山腰上一小高台,徒步线路的起点。我第一次进四姑娘山就是从这里骑马出发,只不过当年的青稞地变成了广场。当年有些颓败的佛寺整饬一新,金顶耀眼。听众的座席朝向四姑娘山6250米高的主峰,近在眼前。上午十点半,我坐上讲席,寺院的金顶在我后面。杜甫《怀锦水居止》诗中的“雪岭界天白”的“雪岭”也在我后面。讲了一个半小时,杜甫诗其实只是引子。因为那时老杜只是在海拔500多米的成都向西遥望,是远观。现在我们进入了雪岭深处,是近视。四围而来的山野,密布成林的四川红杉、白桦、红桦、高山柳和山杨树用金黄的叶子,在蓝空下,在艳阳下高声大嗓地歌唱。我先把这些植物介绍给大家,然后讲杜诗,讲诗中“雪岭”的历史与地理。

然后,我成了导游,一行人徒步向山里进发。

穿过郁闭的森林,溪声响亮,溪流却不可见。空旷的林中草地出现,左右两侧形状各异的雪峰耸立。深秋,枯黄的草地很干燥,正好供大家席地而坐,进简单的野餐:饼、牦牛肉、山下村庄所产的小金苹果。

再往山深处进发,我非常愿意向大家指认各种植物。忍冬和小檗的红果、龙胆的蓝色花,以及那些用黄叶辉映阳光的乔木和灌木。

路坡度不大,但持续上升。

身姿最为挺拔的四川红杉出现了。这种喜光的树种一排排站立在一道道山脊线上,背后是深远蓝空和一座座参差的晶莹雪峰。下方是溪流,是众多的树和我们。移步换景,一道山脊和红杉落在了后面,又一道山脊和黄金树升起在天际线上。

这美景诱我离开众人和步道,向山脊攀爬。

绕过,或者翻越一些巨大的岩石,岩石阴影下积着残雪。穿过一些杜鹃树丛,受到惊扰的噪鹛大声叫唤。还有声音响在林子更深处,应该是受惊的鹿在奔跑。

终于站在了高敞处,在山脊线和那些四川红杉站在了一起。我被金色光芒笼罩住了。无风,周遭却满是絮语般的细细的声响。秋已深,寒冬将临,红杉树和所有树一样需要为防冻而脱去水分。树皮、树干和针叶树细密的叶子,都在脱水时同时发声。日光强烈时,脱水加速,那些絮语都提高了一点音量。

红杉的叶每一枚都绣花针一般长短,却比那针更细。《植物志》上的精确描述是:长1.2—3.5厘米,径约1毫米。这样的针叶一簇簇丛生枝上,十数枚一簇从同一个小小圆心放射状开张。因为其细小,被阳光透过,就失去质感,变成了一束光,许多束光密集交错,就变成了一片金光。

微风起来,树枝摇晃,它们便一枚枚脱离枝头,飞舞着簌簌落下。满地金黄的针叶,落在草上,落在岩石上,落在树自己裸露于地表的虬曲的根上。

看看表上的海拔读数,已经在4300米的高度上了。

早几十年编成的《植物志》上说,四川红杉生长的上限是海拔3500米。半个世纪左右的时间,这种高大乔木的生长上限已经上升了如此之多。这并不是好现象,意味的是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冰雪世界退缩,植物分布的上限也随之上升。这种速度之快,使植物世界看起来生机勃勃,背后却深含隐忧,那就是人类碳排放增加,导致全球性气温逐年攀升,冰川和积雪这些固体水库的萎缩。眼前悬崖上,三十多年前冰川的长舌已然不见。

风大起来。

那是峡谷中受热的空气上升,雪峰上的冷空气下沉,空气对流变得剧烈了。风吹来了许多云,在头顶的天空聚集弥漫。我望着雪山,心里说,老天爷,你不是要给我一场雪吧。老天爷用风回答,让更多的云,更多颜色凝重的云布满天空,遮尽了阳光,遮断了雪峰。气压升高,云层下降,所有挺拔的树冠都隐入了云雾。我快速下了山脊,与大家会合。这时风中已经飞起了颗粒状的雪霰,事先没有准备,不能再来一次雪中露营,大家一起快步下山。

随着高度降低,雪变成了雨夹雪,然后又变成了雨,霏霏细雨。经过的那些小湖,都变得颜色沉着,寒光森然。等我们下到峡口,身上又重新沐浴着阳光。回望山上,依然云遮雾罩,红杉们已不可见,它们在云雾的包裹中,正纷披上松软的积雪。

在景区新开的科普教育馆顶楼休息室喝咖啡暖身时,我在想,明天要不要再上山去,看雪,看雪中红杉。 F8sb9WKQibcpS8xKahAYeq0qa07rwOfQkUcvGPi7iKjbFhp5GE6oAvh08tSP9W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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