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本书系《中国财政问题》第三编《租税论》；以《中国租税问题》命名者，以其意较显豁，且可以单独行世也。自本书第一编出版以来，倏已二载；在此二载之中，农村经济日趋没落，工商经济日趋凋敝，金融岌岌，财政破产，所谓“经济国难”，日趋严重，整个之国民经济，有总崩溃之虞。国人经二十年来之忧患，深知欲达政治经济建设之目的，非先解决经济问题不可，而欲解决经济问题，在国家方面，舍财政政策莫由。在财政政策之中，尤以租税政策之运用，占主要部分。盖平衡收支，健全财政，均贫富而足国用，减轻平民负担而改善民生，保护本国产业而奖励工商，无不以租税政策为依归。再以重要各国而论，如德，如英、美，如法、意，今日之财政莫不完全建立于租税经济之上。故租税问题，可视为财政及财政政策之中心，其中常包含最困难、最重要，及争论最烈之问题。但在中国，则租税系统犹建筑在收益税（土地税、营业税、特种营业收益税等）及消费税（关、盐、统、烟酒税等）之上，除少数租税如所得捐而外，几全为物的税（Realsteuern）而非人的税（Personalsteuern）；但问收益若干，消费几何；而不问及纳税者之负担能力。此外特殊阶级之有负担能力而对国家毫无直接负担者，又比比皆是。故中国租税之现状，与租税之公平原则及普遍原则，相去尚远。职此之故，平民负担日益加重，工商成本日益增高，租税之压迫平民生计，妨碍工商业之发展者，盖以近年来为最甚。于是一方面酿成田亩抛荒，离弃乡井，农村破产之现象；另一方面造成纱厂倒闭，产业停滞，工商业没落之现象。此吾国目前经济之大病，虽其原因多端，而租税繁重实为其中心症结所在，是毋庸置疑的。故本书特将第三编租税问题提前发表，先分析中国租税制度之现状，对于每一租税，及其沿革，作一有系统之叙述，并各加以个人之建议，以供将来税制改良之参考。次复将中国将来税制之改良，如何推行所得税、财产税、遗产税，如何由物的税系统（Realsteuersystem）进于人的税系统（Personalsteueysystem），作一整个之方案。因其要在解决当前之各种租税问题，故即以命名焉。

本书之研究范围及立题大旨（Fragestellung）于此亦有数语加以说明。在消极方面，先当划定界限：（一）本书非中国租税史，其目的在解决当前之租税问题，而非整理过去之租税历史。惟欲知现在，必先明其过去，故于讨论每一租税之先，必先略述其沿革，求其扼要而已，非深入于整理之研究也。（二）本书非中国租税志，其目的并不在详细描写租税征收机关，叙述租税法令，详记政府关于租税之议案；而在于政府颁布法令议决案之后面，求其事实真相，而进一步求解决租税问题之道。盖法令及议决案，未尝不冠冕堂皇，然而“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力”，为目前一般官厅之通病。民间之疾苦真相，往往与皇皇明令，适成反比，治民国财政史而专以官厅法令及经济会议财政会议议决案为凭者，吾知其必与真相相去甚远也。至于积极方面，则以解决中国目前之租税问题为中心目标。惟欲解决目前之中国租税问题，必当先参考各国之良规及租税之理论，故于每章之前，必先辟一专节，泛论各国租税之制度及其理论。理论既明，然后叙述某种租税之沿革；分析其现状，视连带问题之多寡，而定节目之繁简（如盐税在盐税泛论及沿革以外，复分专商制问题，现今行盐制度之分析，引岸问题，盐税与人民负担，盐税与财政收入，《新盐法》及其批评六节）。并以个人之建议殿后，以为整理税制之参考焉。

关于本书之立场，亦有数语附带说明。本书纯以国民经济为立场；其讨论租税问题，纯以减轻小民负担，改善平民生计，减轻工商业成本，使国民经济得以复苏为依归。盖“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固百世不磨之至理也。故本书一方面既不偏袒政府，为之文过饰非，如官方种种报告所为；另一方面亦绝不偏袒任何特殊阶级之利益，为之辩护。此固学术界应有之立场；学术界自应有其特立独行、济世救民、不偏不欹之精神。学术著作之可贵，端在乎此。

作者处世超然，无私人利害关系杂乎其间，既不闻风附和，人云亦云；亦不谀附权势，欺人欺己。所不能已于言者，社会经济日趋危迫，民生日趋艰窘，欲以其一得之愚，贡献于社会，苟有济世利民之政府，体而行之，则实行固不必自我。此作者于本编脱稿之余，蒿目时艰，所馨香而祷祝者也。

中国租税问题，至为广泛，材料搜集，至为不易。盖不失之表面文章，即难免挂一漏万。故作者对于各界批评，诚意接受。如能对于编制体裁，解决方案及理论方面，有所纠正，更所感谢。至若以更正微细数字为能，以发现某事前后相差一年为优，吹毛以求疵，列举他人之琐碎错误以自鸣得意者，是无关于租税问题大体，除于再版更正外，概不屑与之多辨焉。盖批评探讨之目的，固在增进知识，解决疑问；而不在暴人之短见己之长，甚至流为互相攻讦也。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日，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