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铭出事那天,阴转小雨,天与地都灰蒙蒙的。
一早,林华珺送岑铭去幼儿园,岑铭忽然说:“林奶奶,晚上我想吃蛋糕。”
林华珺若有所思。
岑铭口味清淡,对蛋糕这类甜品兴致缺缺,每年生日也不见他多吃一口,他的兴趣全在吹蜡烛的环节上。
林华珺循循善诱,问:“小铭,在幼儿园发生了什么想要庆祝的事吗?”
“嗯。”
彼时,岑铭四岁,尚未学会像他的一对父母那样,按兵不动处理情绪。
他有些高兴地说:“前天,手工比赛,我和陈七七并列第一。昨天她说,爸爸妈妈给她庆祝了,吃了一个小蛋糕。”
林华珺明白了。
送岑铭去幼儿园后,林华珺略作权衡,分别给岑璋和韦荞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岑璋那天很忙,一早的飞机,接到电话时人已落地上东城。韦荞也忙,林华珺这通电话还是她在会议间隙抽空接的。
林华珺听出两人略带为难的态度,当即冷下脸,教育这对年轻父母:“今盏国际银行和道森度假区,少你们一天,就会难以运转是吗?如果不是,你们就没有理由犹豫。岑铭从不会任性提要求,你们作为父母,一起陪孩子吃一顿蛋糕都做不到吗?”
两个人被骂得讪讪的,谁都不敢顶嘴。
岑璋给韦荞去电话,和她商量:“晚上六点半,我一定赶回来。你今天能早一点从道森走吗?先陪岑铭一会儿。”
韦荞:“嗯。”
那时候,两人关系已不是太好。
莫名其妙的冷战,没来由的厌倦。岑璋对妻子的冷淡越来越灰心,韦荞则对人生丧失了目标。两人开始聚少离多,林华珺看在眼里,甚是痛心。借着岑铭要他们回来,是林华珺存了一份私心,希望两人能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婚姻不易,不好说散就散。
那晚,韦荞信守承诺,提早下班回家。
林华珺准备妥当,见韦荞回来,耐心向她交代:“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蛋糕是我亲自做的,都在厨房放着了。岑铭在屋里等你,你快进去吧。”
“嗯。”
韦荞坐在车里熄火,抬头看见林华珺整装外出的模样,愣了下。
“林姨,你要出去?”
“是的。”
“这怎么行,不陪岑铭一起吃蛋糕吗?”
“再过半小时,岑璋就回来了。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应该和他好好聊一聊。”
“……”
林华珺笑了下,对她轻声道:“岑璋,一直都很在意你。你不断冷落他,宁愿睡在道森休息室也不愿回家,他不是不难过的。只是他要强,不愿对你承认。”
韦荞神色微动。
林华珺知道,她听进去了。林华珺拍拍她的肩,放心走了。
岑铭出事的时候,岑璋已从机场开车回家。
噩耗传来,岑璋从未想过要韦荞负责。
看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他从小照顾岑铭,深有体会。无论是谁,都很难将一个孩子照顾得不出一点错。小孩子动作灵活,又常常有惊人之举,往往一转身的功夫就不知钻到哪个缝隙去了。岑璋始终相信,这是意外,和韦荞无关。
直到他得知一件事:从林华珺离开,到岑铭出事,整整二十分钟,韦荞没有下车。
她在车里接电话。
电话是道森打来的,采购部总监急找她。供应商出事,无法按时交货,要紧急拟定替代方案,否则道森将面临巨额违约赔偿。韦荞不敢大意,临时接入电话会议。她尚未来得及拟定方案,就听见岑铭的哭声。
那是真正的哭泣,混合着四岁孩子的尖叫,撕心裂肺。
屋内,岑铭点燃蛋糕蜡烛,没拿稳,掉下来,瞬间烧伤他的手。火势迅速蔓延,短短几分钟,火光冲天。
韦荞那天也受了伤。
一场大火起势甚快,她冲进屋里救岑铭,头发被烧焦,留了一段时间板寸。韦荞和这板寸一样,斩断长发,不复从前。
她酿成大错,岑铭左手烧伤,留下一生伤疤。
岑璋从此对道森恨之入骨。
赵江河给了韦荞什么了不起的责任感,令他失去妻子,令岑铭失去妈妈。
其实岑璋知道,他真正恨的不是道森,而是韦荞的“不爱”。不知从何时起,韦荞不再爱岑铭,也不再爱岑璋。或许她并非完全不爱,还是有喜欢的,但那点喜欢,远远够不上“爱”。
那晚之后,夫妻关系降至冰点。而真正让两人走到离婚这一步的,是韦荞的一通电话。
在医院,韦荞有一种矛盾的冷漠。岑铭入睡,她彻夜不合眼,通宵守着。岑铭醒了,哭闹起来,她哄不住,又会将他丢给岑璋,她则头也不回地离开。
岑璋不欲和妻子起冲突,始终忍着。直到他发现,韦荞的冷漠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脆弱,岑璋瞬间杀气滔天。
因为,韦荞的脆弱,是向别的男人展示的。
一日,岑璋跟踪她,看着她坐进车里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一个男人温柔喊她:“韦荞?”韦荞握着电话,失声痛哭。
岑璋从未见过这样的韦荞。
他疯了似地嫉妒:电话那头的男人,是谁?
很长一段时间里,许立帷背了这个黑锅。当岑璋不依不饶,拦住韦荞一定要弄清楚,韦荞冷漠地将许立帷的名字丢了出来。后来,两人离婚,岑璋几次三番报复道森,尤其跟许立帷过不去,把许立帷整得够呛。有一次许立帷被惹火了,反问岑璋“你离婚了心理变态吗?”,岑璋很坦然地说“是的”,反正韦荞跟他离了,他也不会放过许立帷。许立帷一头雾水,韦荞跟他离了关自己什么事?
离婚后,岑璋很悲观。他消沉很久,做错好几项重大决策,一度拖累今盏国际银行年报表现。然而,他不知道,韦荞比他更悲观。
那时,她对何劲升透露一个秘密:“不是二十分钟,是两分钟。”
何劲升不解:“什么?”
韦荞带着平静的绝望,承认一个滔天谎言:“岑铭出事那晚,那通工作电话,我只打了两分钟。两分钟后,我就下车进屋了。”
何劲升初初听闻,骇然不已。
他倾身向她,不舍至极:“韦荞,为什么要骗岑璋?他信了你的话,以为你扔下孩子二十分钟。岑璋会恨你的——”
“有差别吗?”
二十分钟也好,两分钟也好,都改变不了她失手令岑铭陷入悲剧的事实。
——Sorry,只有两分钟,这是意外,你原谅我。
这类说辞,苟且偷生,要她对住岑璋讲,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恶心。
岑铭被推入手术室的那晚,在医院走廊,岑璋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韦荞鬼使神差,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就这样告诉了他:二十分钟。
岑璋对她瞬间的失望,令韦荞如释重负。
婚姻、孩子,她陷入这滩沼泽太久了。好像他的恨,反而能令她好受,让她解脱。
反正,她也不打算原谅自己了。
那天,韦荞对何劲升说,她不会好了,她会永远活在对岑铭的愧疚中。何劲升听了,对她说,会好的,在伤口面前,时间比岑璋更有用。韦荞去意已决,明白她和岑璋的婚姻时日无多,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完全止不住。何劲升一身冷汗,他不敢让韦荞知道,在他这个心理医生眼里,她要好起来也很难了。
两年。
行尸走肉的日子,韦荞过了两年。
她以为,她会这样过一辈子,或者是过不完一辈子,日子就结束了。她未曾料到,两年后,岑铭会令她重见天日。
曾经的小宝宝,长成了一个像样的男孩。面目沉静,性格稳定,活脱脱是少年韦荞的模样,又没有她那样沉默的歇斯底里。岑铭的沉静才是真正的沉静,苦难教会他浴火重生。
赛场上,岑铭不动声色,以一己之力反败为胜,韦荞泪流满面。岑铭用伤口处开花的方式,治愈她多年痛苦,救赎她惨烈至极的人生。她看着岑铭在终点和同学击掌庆祝,笑容清浅,就像听见孩子对她的无声宣告:我很好,你也是吗?
终于,她的失误还来得及弥补。
终于,她可以从“错手害死岑铭”的自责中,放过自己了。
看台上,岑璋将妻子按向胸膛,裹进大衣抱紧。韦荞没有拒绝,就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岑铭今天成为大红人,南城国小新招牌,一整天都在采访、合影中度过。
晚上,岑璋做东,宴请岑铭和同学庆功。明度公馆热闹非凡,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聊个不停,鲜少有笑容的岑铭,一整晚都在笑。
八点,庆功宴结束,岑璋安排司机送小朋友回家。遇到有家长来接,岑璋和韦荞都亲自招待,将小朋友安全无虞地交给家长。
季封人和岑铭聊得尽兴,最后才走。他住校,岑璋原本打算不送他回校了,和岑铭一起在明度公馆住一晚,没想到人家家长亲自来接了。
来接的是季封人爸爸。
岑璋一看来人,顿了下脚步。季封人这么皮实的小孩,没想到来头这么大。岑璋上前和对方握手,韦荞和岑铭将季封人送到门口。
季封人一见来人,脸色一冷。
他往地上一坐,浑身写满叛逆:“谁要你来接?我才不要跟你回去!”父子关系可见十分紧张。
男人看着他赌气坐地的小背影,一扬首:“绑他回去。”
“是,先生。”
身后几个黑西装训练有素,捉季封人就像捉一只小鸡,上前就要将他抱走。
季封人脾气不小,气得大叫:“别碰我啊,我是未成年,祖国的花朵!”
场面僵持之际,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里,有人看不下去了。后座徐徐摇下半扇窗,传来一声威慑:“谁敢绑我儿子?”
声音不大,威力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