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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巴·巴特勒（Oobah Butler）是一位英国撰稿人。某次，一家他从未消费过的餐馆的老板支付给他十英镑，请他在网站上写一篇能提高餐厅评分的正面评价，这一刻他感受到深深的虚假感。巴特勒在《薇思》（Vice）杂志上写道：“有一天，我坐在我住的小屋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在一个一切都是虚假的时代，建立一家虚假的餐厅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把自己住的小屋打造成在旅游平台猫途鹰（TripAdvisor）伦敦地区榜上排名第一的餐厅。巴特勒打算用虚假评论、神秘感和一丝想象的空间作为搭建这个项目的“乐高积木”。没想到，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地使一家根本不存在的虚拟餐厅成为伦敦最受欢迎的餐厅之一。这家名为The Shed at Dulwich的餐厅提供各式各样的概念菜，例如，在烤面包上放兔腰子的“激情”菜，或用素食者可食用的牡蛎做成的“同情”菜等。餐厅的菜单上还附有令人垂涎的菜品展示图，但实际上它们都是由剃须泡沫、油漆和放在一旁的煎蛋拍摄而成的。
这家餐厅一开始的排名是第18149名，是伦敦排名倒数第一的餐厅，得益于虚假评论，它的排名一路攀升。关于这家餐厅，一篇题为“无与伦比的乐趣”的评论中写道：“现在很多餐厅在确定风格时都会犯错误。但在这里，你总能找到合适的氛围。”另一篇相关评论则说：“太阳下山后，为我们提供了毯子服务。我们礼貌地拒绝了（因为其中一条毯子上有污渍），但这确实是一个增加自然氛围感的好主意。”很快，这家餐厅就收到了邀请函和公关提案，得到了媒体的报道。在餐厅资料首次上传到网站后仅六个月，它的排名就飙升到第一名。
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是唯一通过口头语言交流的物种，因此也是唯一能够进行具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生物。凭空想象的能力使人类能够体会物质现实中不一定存在的体验，就像品尝不存在的菜肴一样。这种通过语言来表达现实中不存在的事物的能力，使人能够获得的奖励也因此变多。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著作《人类简史》（Sapiens：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的第二章中，描述了大约七万年前，智人如何发展出多样化的语言，从而开始主宰其他原始物种，进而主宰世界的过程。在语言革命期间，智人学会了以独特的方式表述谎言。今天，新的数字现实使人们不仅乐于得到物理现实中不存在的奖励，甚至还迷恋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
因此，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的优势和劣势在于能够通过想象自我满足，甚至在投诸实践之前就能想象这种体验。通过想象，人类能够在脑海中模拟从未经历的事件、预测未来的场景，并将情感通过点赞和表情符号表达出来。如果人类无法从虚拟表达中领会情绪，那么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不可分割部分的数字世界将毫无价值，毕竟虚拟世界建立在虚拟拥抱、虚拟握手甚至虚拟奖励等表达之上。如果人类没有概念化的能力，数字世界就不会存在。例如，让老鼠或其他动物对药物上瘾很容易，但几乎不可能让老鼠对手机上瘾。心理成瘾的根源在于人类对可感知刺激的表征，它会让人对刺激带来的东西产生依赖。如今，人类文明已经难以区分模拟与现实、虚拟与真实、谎言与真相。
在2016—2021年的五年间，19岁巴西美少女里尔·蜜葵拉（Lil Miquela）在照片墙上积累了约300万名关注者，在声田（Spotify）上拥有超过 27万名听众。她的追随者开设了一个特别活跃的论坛，关注她的每条推文动态。蜜葵拉会发布在所居住城市的街拍，她曾与意大利时尚品牌普拉达（Prada）合作，并为范斯（Vans）做广告，她会参加时尚发布会，喜欢上传在时尚餐厅的自拍照或海滩边的美丽日落。你可以想象，当她的创造者宣布这是一场公关活动时引发的巨大风暴——蜜葵拉只是一个由计算机生成的角色，旨在吸引追随者和网友。她属于一系列被称为“虚拟网络红人”的社交媒体博主。
蜜葵拉大获成功，这使许多以线上客户为主的公司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在社交媒体上联系名人、模特或有话题度的人来推销他们的产品。在可能的情况下，公司完全可以从零开始创建一个完美的虚拟产品展示者。虚拟网络红人有一个明显的优势，那就是他们不必受制于真人代言人所受的监督，创建并发布虚拟人物形象也无须透露虚拟人物的身份。此外，虚拟人物不需要打理外表、保持身材或以牺牲身体健康为代价做整形手术，他们不会请假，也不会抱怨拍摄条件。像蜜葵拉这样的虚拟网络红人，最显著的优势在于关注者对她的喜爱是非常真实的，即使她只是虚拟人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她的“真实”身份是公关活动的衍生品，但是她的关注者在得知“真相”后并没有感到被欺骗，反而更加喜爱她。整个故事反而让她的人气上升。可见，真实性并不是获得奖励的必要条件。事物、人物、产品或菜肴，都足以唤起人们的情感。
根据赫拉利的说法，人类能够取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成功，并到达动物金字塔顶端的原因，源于为自己编造的故事。人类用于管理生活的规则——组织、机构、政府，并不存在于物理现实中，而是想象的结晶，是语言允许人们通过言语和文字相互交流想法。如果把一千只黑猩猩安置在一个足球场里，想必会乱作一团，场面将完全失控。然而，由于人类可以相互交流，能彼此领会并相互传达诸如保持秩序、排队等候等概念，所以即使把一千人安置在一个足球场中也不至于场面混乱。一方面，这是因为语言能使一群人相信一个特定的抽象概念，即使这个概念并不存在于物理现实中；而人以外的其他动物仅能使用它们的通信系统来描述物理和直接现实，例如黑猩猩能表达的可能是“这是一头狮子，快跑”，或者“这是一棵香蕉树，来摘一根香蕉”。另一方面，因为人类不仅能使用语言描述物理现实，而且还可以创造新的现实，即一个不存在于物理世界但存在于想象和思想中的虚构现实。而对动物来说，获取回报的途径是直接的感官和知觉体验。动物无法想象晚上在高档餐厅或在下周飞往巴黎的航班上会吃什么，也无法自娱自乐于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幻想比基尼美女。
人类大脑中被称为“前额叶皮层”的区域使意象思维成为可能，这一区域是人脑中最后发育成熟的部分之一。该区域涉及高级认知功能的形成，例如抽象性思维、想象力、概念化，以及幻想物理现实中不存在的体验。这些能力是创造、创新、文化、道德和理性的基础——它们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为人类所引以为傲。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这些能力使人成为人，它们是人类发达的心理世界的基础，也是人能被操控的前提；是它们让人类的生活处于难以区分现实和可视化、真实和虚拟的中间状态。在自然界中，没有什么动物像人类这样，自豪于拥有不依赖现实就能模拟世界的能力。目前，尚未有研究发现黑猩猩会为了能在死后的世界获得香蕉而努力工作，或者更喜欢爬上一棵刻有“咬过一口的苹果”符号的树（据说该符号象征着精英主义和地位）。而人们引以为傲的上述品质，则引导着人们生活在模拟的现实中。
这或许就是广告如此有效的原因。老鼠不会因为看到葡萄的照片就感到满足，但人类不需要真的接受刺激就能沉浸在美好的感觉之中——想一想就足够了。与其他动物不同，人类看到比基尼美女或者奶昔、汉堡就能释放多巴胺。多巴胺是一种与愉悦感有关的神经递质。因此，你永远不能以“这么做死后会上天堂”为理由说服一只黑猩猩给你一根香蕉，但人类却会被类似的理由说服。心理学家罗伯特·萨波尔斯基（Robert Sapolsky）在他的一次演讲中完美地阐释了这一观点：“人类是唯一一种为求得回报不惜等待多年的物种。有时，这种回报基于一种信念体系，哪怕奖励无法在今生今世到来。然而，没有老鼠或猴子会愿意不停长途跋涉，只因圣地在前方。”（Sapolsky，2011）
于是，问题来了。人类在没有科技的情况下好好生存了数百万年，那么科技到底是如何与人类的奖励系统紧密关联的？虚拟奖励正成为人类奖励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里，“虚拟”一词用于描述一种从现实世界中汲取了某些元素但并不真实的存在。例如，当你在电脑上玩战争游戏时，可能会感到兴奋、沮丧或急迫，但没有受伤的危险。战争游戏的发明者甚至认为，游戏中的虚拟体验甚至超过了真实体验，因为相关危险在真实体验中几乎不存在，而玩游戏的人却设法体验了危急、快乐、胜利和惊喜，这些感觉随着游戏变得越来越复杂，并被放大、被传递到现实可感的世界中。
数字世界把一系列新的人为刺激植入大脑的奖励系统里，这些刺激充斥感官，超越了今天人们能想象的快乐和兴奋的极限。数字技术带来的奖励使人类历史上的兴奋强度到达峰值。它让大脑体验了一种物理现实无法与之抗衡的新型生理性激活状态。实际上，当下的人们生活在双重现实中，而其他动物却仅生活在客观现实中，与山脉、河流、其他动物等客观实体相伴。诚然，人类也是这个现实中的一分子，但多年来，人们已在客观现实之上创造了第二层由虚构事物组成的虚构现实，而且这个现实日益占据主导地位。人们正全力以赴奔向完全在虚拟世界中的生活。这将是虚拟现实的巅峰，有史以来，人类第一次在物理现实以外的现实中花费更多的时间，这个现实中的对话、情绪、快乐、刺激，甚至连性都是虚拟的。人可以在网络空间做生意，在线上商店购物，在虚拟平台上交友，甚至通过虚拟导览参观博物馆和景点——这些都意味着人们获得的体验实质上也是虚拟的。
今天，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去往”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来一场虚拟旅行，用美颜滤镜就能达到整容效果，甚至还可以上传自己的照片来体验换装。挪威时装品牌Carlings就能提供数字时装服务，用户从网站上选择一件衣服，发送一张自己的照片就可以收到一张自己穿着那件衣服的图片——哪怕这件衣服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产品也不能真的穿上，也丝毫没有减损用户购买它时的乐趣。事实证明，Carlings的整个数字时装系列在短时间内都销售一空。这个荒谬的创举背后还有一个有趣故事。Carlings的首席执行官最初不相信有人会为了晒出一张穿着现实中不存在的衣服的照片而付钱。他把这个自认为愚蠢的想法告诉了他的孩子们，而孩子们告诉他当下正热的游戏《堡垒之夜》（Fortnite）通过出售角色的游戏皮肤就大赚了一笔。
人类开发的想象世界正日益丰满，并改变着人类。如前所述，人们正将生活从物质世界中一点点转移到被创造的世界中。当青少年被问及哪一个更具有情感价值——是网络中的照片，还是挂在家中墙上的照片时，他们的回答十分明确。由于点赞和评论的加成，网络中的照片具有更高的情感价值，尽管“赞”本身只是一种虚拟符号，没有实际价值。点赞像是一种社交惯例，当一个人讲述有关自己的故事时，另一些人通过一个“竖起的大拇指”图标来表达对故事的欣赏和喜爱。因为奖励和刺激都是虚拟的，听起来这种转向虚拟世界的改变，会降低人们对奖励的期望。但恰恰相反，收获奖励的滋味从未让人感到如此上瘾。
人类是唯一一种通过口头语言交流的物种，也是唯一能够进行具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生物。
尤瓦尔·赫拉利认为，“新兴人类语言真正的独特之处，不在于它能够传达关于现实的种种信息，而是在于它能够谈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从而创造出一个新的现实”。今天，新的数字现实使人类不仅乐于得到物理现实中不存在的奖励，甚至还迷恋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
通过想象，人们能够在脑海中模拟从未经历的事件、预测未来的场景，并通过点赞和表情符号表达情感。虚拟世界建立在虚拟拥抱、虚拟握手甚至虚拟奖励等表达之上。如果人类没有概念化的能力，数字世界将不会存在。
人类大脑中被称为前额叶皮层的区域使意象思维成为可能，该区域是人脑中最后发育成熟的部分之一，涉及高级认知功能的形成，例如抽象性思维、想象力、概念化和幻想物理现实中不存在的体验。这些能力使人类的生活处于难以区分现实和可视化、真实和虚拟的中间状态。
“虚拟”一词用于描述从现实世界中汲取某些元素但并不真实的存在。例如，玩战争游戏可能会让人感到兴奋、沮丧和急迫，但没有受伤的危险。
数字世界已经将一系列新的人为刺激植入了人类大脑中的奖励系统里，这些刺激充斥着感官，超越了今天人们所知的快乐和兴奋的极限。科技让大脑体验到了一种物理现实无法与之抗衡的新型生理性激活状态。
人类实际上生活在双重现实中，而其他动物都生活在客观现实中，与山脉、河流、其他动物等客观实体相伴。诚然，人类也是这个现实的一分子，但多年来，人类已经在客观现实之上创造了第二层虚构的现实，它由虚构的生物组成，而且这个现实日益占据主导地位。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物理现实以外的另一个现实中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这个现实中所有活动都是虚拟的，人类由此获得的体验实际上也是虚拟的。
一切我们想象中会到来的东西都会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们努力使其成为现实。
——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