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美第一个独立的国家,美利坚终于自立门户,和欧洲列强平起平坐了。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准备好建立一个国家。
我们必须首先明确,美国人一定不想按照君主制框架建设自己的国家,原因很简单,因为美利坚合众国就是在反对国王制度中诞生的。
因此美国人最初的选择就是1781年3月1日通过的《邦联条例》和由此诞生的邦联议会,这个条例由第二届大陆议会起草,最后在13个州获得通过,你可以说它是接替第二届大陆议会的权力机构。
因为华盛顿就是向这个邦联议会辞职的,所以可以说《邦联条例》是美国的第一版宪法,这个条例的第一条是这样说的:“本邦联定名为美利坚合众国。”这是“美国”这个国名第一次在正式文件里亮相。
可惜,后来的事实证明,“邦联”这个选择是错误的。因为,在《邦联条例》之下,所谓的美国就是13个州的联盟,大家都知道,联盟相当松散。
从1777年到独立战争胜利的1783年,再到1787年,这十余年的时间里,美国的中央政府邦联议会,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盟主角色。
当时美国人的共识就是,盟主,也就是中央政府,一定不能有太大的权力,我们赶跑了英王,就是为了自己管自己,岂能再弄一个权力很大的中央政府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
那么,为什么在这个《邦联条例》和一个弱势中央政府的框架之下,美国人还是过不好独立门户的日子,并为此头疼呢?
归结起来,一共有四个方面的问题,我称之为“四大不美好”。
第一个不美好就是穷。战争打完了一般都穷,美国当时穷得有点过分了。首先是中央政府,也就是那个邦联议会,很穷。它穷的原因特简单,因为欠了一屁股的债,债是因独立战争打仗欠下的,有欠外国的,有欠本国富商的。但是打完仗了,根据《邦联条例》的规定,作为中央政府的邦联议会却没有收税权,也就是不能向各个州的老百姓收税,那这债怎么还?当时急得某些议员甚至这样建议,廉价出卖美国的土地用来还债。当然,这个建议最后被否决了。
除了中央政府,那时候美国的各个州也很穷,同样的原因,打仗的时候,每个州自己也组织了很多民兵,有兵就要发饷,发饷就要钞票,没有就得去借,也欠了一屁股的债。
州议会比邦联议会好一点儿,因为按照传统,它可以向老百姓收税,这样一来,为了还债,各个州政府都不得不对民众“横征暴敛”,税率高达乔治国王统治时期的三到四倍,为殖民地建立以来所未见。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为了不缴税而决心独立,赶跑了国王,胜利了,反而要比以前交更多的税,这是什么道理?农民们想不清楚,但他们不想多缴税是肯定的。
其实就算是他们想缴税,也没钱。独立战争打了8年,北美13州很多青壮劳力都参与了这场战争,地不种了,烟草不生产了,棉花不纺了,那钱自然也没有了。而且战争过后,由于断绝了和英国的关系,新生美国的出口也远远比不上殖民地时期。所以,老百姓基本都是两手空空,家徒四壁。
新生美国经济陷入困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发行的美利坚第一代钞票,所谓的“大陆元”,在国内和国际都是一丁点儿信誉也没有。
想当年,英国统治时期的殖民地纸币是有英国政府的金银本位做支撑的,也就是有大英帝国强大的经济做后盾,可是大陆议会发行的钞票后面空荡荡的,什么漂亮话都有,就是没有真金白银。很自然地,无论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当时都不相信大陆元,今天值1块,明天就值1毛了。1779年的时候,华盛顿给当时的大陆议会写信,里面就严肃地提道:“一车的钞票现在只能买一车的粮食了。”
这些事情当然就传到了3000多公里之外的乔治国王耳朵里,听到美国穷得叮当响的消息,史书上记载,乔治三世甚至相信不久之后,“他们会因为内部管理不善,重新申请加入英帝国”——当然,他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新生美国的第二个不美好是外交混乱,因为一直到1787年的那个夏天,英国人、法国人和全世界的人,就没有一个人能搞得清楚,美国到底是一个国家,还是13个国家,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问题,the United States,这里面的State到底是一个国家,还是国家下面的一个行政州或者省。后来在1787年制宪会议上,马萨诸塞州的代表格里议员就说:“今天我们美国的问题难就难在,我们既不是一个国家,又是一个国家。”
在这种状态下的联盟,除了一个邦联议会,甚至没准备任何其他中央政府应有的部门,比如说外交部等。
与此同时,美国的各个州倒是很活跃,和其他国家就贸易、外交等问题进行各种谈判,弄得其他国家很多时候都是一头雾水:我和马萨诸塞州谈完了之后,还要和弗吉尼亚谈?那么,这个美利坚合众国,它在哪儿呢?
在法国的托马斯·杰斐逊写信回来就抱怨说:“好像欧洲人都不知道我们美国……我们的使馆是整个巴黎最不受重视的。”说到底,欧洲人是被美国人的“既是一个国家,又不是一个国家”的逻辑给整糊涂了。
随之而来的第三个不美好就是家里面矛盾重重,比如说,纽约州因为战后没钱,收了隔壁邻居康涅狄格州极高的火柴关税。此外很多州之间都有领土冲突,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甚至找到了归隐的总司令华盛顿,华盛顿当然建议他们去找邦联议会。
但是邦联议会却解决不了问题,因为《邦联条例》说了,虽然议会可以评判各州的矛盾,但是必须是本州愿意接受调解结果。既然双方互不相让,所谓的调解谁又会接受呢?在以前,这种事只要英国国王乔治一句话,两个州就必须遵守,但是现在独立了,行政命令对州政府不好使了,那怎么办?所以说,用《邦联条例》这个粗糙的条例是完全没办法处理好美国当时的事务的。
第四个不美好就是“过度民主”。
先讲个故事,罗德岛州是当时美国13个州里面最小的一个,前面我们讲过,创建这个殖民地的人物是罗杰·威廉姆斯,可想而知,罗德岛的民主气氛也是13个州里面最浓郁的。
和其他州一样,在美国独立战争时,罗德岛为了支持独立,也欠下了不少债务。现在胜利了,债权人自然就开始索债,政府的日子很不好过,收的那点税大部分都被用来还债了。没有钱,经济就低迷,农民的产品就卖不出去,所以农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家都觉得这个问题需要解决,那怎么解决呢?
当时有一些“天才人物”想出了办法:多印钞票,大家不是都没钱吗?印点儿就可以了。今天稍有经济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办法非常糊涂可笑,可是在1785年,还真就有很多人相信这是一个好办法。
那一年,罗德岛举行选举,有一些不懂装懂或者别有用心的“纸币派”开始忽悠农民:只要我们印足够多的钞票,我们就没问题了,可以还债,可以买房子,可以娶老婆,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罗德岛大部分选民都是农民,听了之后一拍大腿,这办法好!结果,“纸币派”顺利当选。这些家伙说话算数,当选之后果然甩开膀子,挽起袖子,立法印钞票。于是,在1786年的春天,罗德岛州大开印钞机,加印了10万面值的纸币。
后来的事情都不用猜,罗德岛的纸币开始疯狂贬值,最后其价值跌得只剩原来的十分之一。农民们开始还挺高兴,觉得自己当家作主,通过立法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从没想象过的麻烦,他们拿着纸币去还债,债权人不肯收纸币,或者是不肯按照面值接受纸币,而商店里的商品则标出一个极高的价格,农民发现他们连种子都买不起了。
遇到这样的问题,大多数农民感到愤怒,但他们是真心地以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商人在捣鬼,为什么就不能按照原来的价格交易呢?由农民主导的州议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还是投票立法,立法强迫债权人和商店按照以前的价格接受纸币,不接受者,处以罚款,再犯则要剥夺选举权。同时还立法规定,如果债权人不接受纸币,那么欠债的只要把纸币交到法院,债务关系就一笔勾销。
之后就出现了一个著名案例,一名农夫去法院状告自己的债权人不肯接受自己的纸币。罗德岛法院当时的法官比较正直,秉公判决的结果是,议会立法无效,债权人有权拒绝接受那些像废纸一样的钞票。
议会的决定居然无效?那还了得?农民们马上再次开会,民主投票立法,规定如果对法官的判决不满意,可以当场提出投票表决,只要多数人同意,就可以当场罢免法官。
最后的结果就是,法官都按照议会的精神审案子,有钱人纷纷逃离,剩下的百姓在苦难里度日,商店里的商品倒是不再涨价了,因为彻底没货了。
罗德岛的这个“民主”,当时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在13个州都出现过,在历史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多数的暴政”。
美国国父们后来一定要制定新宪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防止“多数的暴政”。所以,有人说过,美国宪法是在反民主的斗争中诞生的。
有了上面的“四大不美好”,新生的美国确实是步履艰难,到1786年的时候,独立战争已经结束3年了,大家的日子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差了,各地基本就是一盘散沙,大量的农民处在破产的边缘。
不过,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一些商人官员和英国人暗中开始走私,变相抬高物价,囤积居奇,发了大财。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1786年,刚刚独立的美利坚合众国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谢司起义”。
出生于1747年的丹尼尔·谢司,本来是独立战争的军官,在彻底解甲归田之后,逐渐没钱了,最后穷得一文不名,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不得不把拉法叶特赠送给他的剑卖掉,以换取糊口之资。他在遇到了一位叫戴伊的优秀演说家之后,和对方一拍即合,开始策划暴动。
1786年秋,这两人在康科德集合了一批武装的农民,大概几十个人,准备攻打波士顿。虽然没打下来,但是名声传出去了,几个月之后,起义军达到了15000人之多。
就在这个时候,中央政府请求与他们谈判,谢司等人信以为真,觉得可以和政府好好谈谈。结果是,政府一边拖着这些人,一边等着由大商人、大银行家和大资本家联合资助的军队赶过来。最后谢司等人被包围,他突围出去之后被捕。
本来他是被判了死刑的,但是当时的州长是约翰·汉考克,如果你还记得,他就是“十大国父”中第一位出场的。汉考克先把谢司关了起来,后来有了宪法之后,他又特赦了谢司,把他放了。从这件事上看,汉考克一个走私贩子能当国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值得一提的是,谢司起义不是孤立事件,当时很多州都发生了政府和农民的激烈冲突,不完整记录显示,仅弗吉尼亚州一年就爆发了155起大规模的武装抗税冲突,双方死伤惨重。华盛顿的参谋们也在信中向他表示:“东部民众的怒火不限于一州一地,而是四处蔓延。”这么大规模的全国暴动令所有开国元勋和议员们震惊:我们从英国独立出来是为了什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自由或者民主吗?
现在是自由的,没人发号施令,而且也是民主的,每个州都有议会,但老百姓为什么起义?这些人不是野心家,也不是天生就不喜欢过好日子,更不是土匪强盗,他们只是一群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但是,他们宁可被杀头,也要起义,为什么?开国元勋和议员们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我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因为吃饱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是第一人权。
就在这种混乱不堪,而且越来越糟糕的社会环境中,在各种各样的思辨中,美国人度过了他们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前4年。从1783年独立战争胜利,到1787年那个伟大的夏天,整整4年。
那么,1787年的夏天,美利坚合众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