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是什么?毫无疑问,是固权。所以,固权乃开国帝王第一义也。开国皇帝何以比其他后继皇帝更需固权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是开国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有混进开国队伍的可能,如不清理,将来会酿成祸。其二是开国期间有许多人手握重兵而又威望很高,如不诛杀,则功高震主、才压主和权欺主三位一体,将来必成后患。
在我国历史上,为巩固权力而杀人最多的开国皇帝,恐怕非明太祖朱元璋莫属了。他对于一些谋反或是不驯的功臣,绝不手软,胡惟庸谋反案和蓝党狱,不仅是明朝的两次狱,也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狱,这两次狱共杀死了四五万人,不仅开国功臣诛戮殆尽,避免了异姓王的造反,而且朝廷官员几乎为之一空,以至于当时的中国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
在明朝的开国功臣中,武臣立功最著者,当推徐达、常遇春,文臣立功最著者,当推李善长、刘基。刘基是一位奇人,他洞察世事,无有不,因此,他对朱元璋封赏的官职,多次拜辞不受,因为他知道朱元璋生性忮刻,很难容人,跟他共事长久,必不免有杀身之祸。而李善长却官至右丞相,封韩国公,有骄矜之态。朱元璋对他渐感不满,想换掉李善长,让刘基为右相。刘基说:擅长是有功的老臣,能够调和各将的人际关系,不宜马上把他换掉。朱元璋很奇怪地问道:擅长多次说你的短处,你怎么多次说擅长的长处呢?我想让你做右相,不知怎样?刘基顿首说:换相好比换殿的柱子,必得用的木材,若用的木材,不折断也必定仆倒,我就是那种材,怎能当右相呢?朱元璋问:杨宪如何?刘基说:宪有相材,无相器。又问:汪广洋如何?又答:器量偏浅,比宪不如。又问:胡惟庸如何?刘基急忙摇头道:不可!不可!区犊,一经重用,必至辕裂犁破,祸且不浅了!
不久,杨宪因诬陷人而被处死,李善长又被罢去相职,胡惟庸逐渐升为丞相。他听说了刘基对自己的评价,怀恨在心,就诬陷了刘基的儿子,又害了刘基。刘基忧愤成疾,被朱元璋派人护送回青田,不久去世。
害死了刘基之后,胡惟庸更加得意洋洋,肆无忌惮,他恃权自专,朝生杀陟黜之事,不待奏闻,就自行决断,对于送来的奏章,他也先行拆阅,凡不利于己者,就藏匿不报。朝廷势利之徒,竟走其门,胡家珍宝金帛,积聚无数。魏国公徐达看不顺眼,就给朱元璋上了密本,说胡惟庸奸邪,应加诛除。朱元璋没有相信徐达的话,反给胡惟庸知道了这件事,因此,胡惟庸对徐达怀恨在心。于是,胡惟庸就私下里买通了徐达家里的看门人,让他诬告徐达,谁知弄巧不成,这计谋被自己的守门人报告了徐达,反而遭到了朱元璋的怀疑,每天上朝都提心吊胆,恐怕遭到不测之祸,等了几天,竟然没事,才逐渐放下心来。胡惟庸自此收敛了一阵。
后来胡觉得自己应当再找个牢靠的靠山,就看上了李善长,李善长虽不当丞相了,但朱元璋还是十分看重他,经常出入宫廷。胡惟庸请人做法,把女儿嫁给了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的儿子,胡惟庸有了李善长这一靠山,不觉又趾高气扬起来。正巧,胡惟庸在定远的老家宅的井里忽然长出了竹笋,高及数尺,一班趋炎附势之徒都说是极的吉兆,又有人说胡家的祖坟上每天晚上有红光照耀天空,远及数里。胡惟庸听了,更觉得是吉兆,越发得意。
恰在这时,德庆侯廖永忠因擅自使用皇帝的龙凤仪仗而被赐死,平遥训导叶伯巨上书劝谏朱元璋,说他分封太多,用刑太繁,求治天下之心太过迫切,结果使得朱元璋怒,把他捕入狱,活活饿死。安吉侯陆仲亭擅乘驿车,平凉侯费聚招抚蒙古无功,均被朱元璋下旨严厉责罚。汪广洋罢相数年,由胡惟庸推荐,重登相位,不久又因刘基案被贬谪,汪广洋知道胡惟庸的不法行为,但一直替他隐瞒,在二次罢相之后,出局云南,不久即被赐死。
朝廷官吏屡屡得咎,使得朝廷之上人心惶惶,生怕祸及己身。尤其是汪广洋被赐死,更使胡惟庸觉得震动,他觉得朱元璋迟早要惩治自己,就下定了反叛的决心。
首先,他把那些遭到朱元璋惩治而心怀不安的官吏争取过来,结成党羽,然后又托亲家李存义到他的哥哥李善长那里探听口风,李善长知道这是祸灭九族的事,起初不肯应允,经李存义再三说明利害,最后默许了。
从李善长的态度里他得到了鼓舞,加紧了谋反的准备活动。胡惟庸把一些亡命之徒结纳为心腹,又暗地里招募了一些勇士组成卫队,并把天下兵力部署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再派人去同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连结,引为外援,还结交了一些掌握兵权的人,准备一旦事发,就起兵响应。他又秘密结交日本国派来的贡使,作为事败之后的退路。
胡惟庸在觉得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就于洪武十三年(1380年)正月,奏告朱元璋说京宅井出了一眼甜泉,乃是吉利之兆,请朱元璋前去观看。朱元璋竟信了他的话,车驾从西华门出发,准备前往。就在这时,内使云奇突然闯入跸道,勒住了朱元璋的马缰绳,极力劝阻朱元璋,说是不可前往,由于情势太急,云奇声调急促,以至不能说得明白。朱元璋见此情景怒,以为云奇放诞不敬,就喝命左右用金锤挝击。云奇断了胳膊,扑倒在地,气息奄奄,但却用手指着胡惟庸宅第的方向。
这时,朱元璋忽然有悟,忙登上高处向胡惟庸的宅第方向看去,但见胡宅隐隐透出兵气,朱元璋惊,立即发兵前往捕捉。不一会儿,羽林军就将胡惟庸及埋伏的甲士捉拿归案,经人对质,胡惟庸无法抵赖,只得承认。胡惟庸被牵至市曹,凌迟处死。
朱元璋当然不肯罢休,他派出官吏,四处拷掠,把胡惟庸一案的新账旧账一同清算,由擅权枉法到私通日本、蒙古,再到串通李善长等人谋反,由此牵连到的胡惟庸的亲族、同乡、故旧、僚属以及其他关系的人皆被连坐族诛,先后杀掉了三万多人。
过了十二年,蓝党之狱又成。凉国公蓝玉,是著名的武将,也是开国功臣,但为人桀骜不驯。蓝玉与太子朱标是间接的亲戚,往来很亲密。蓝玉在北征时看到燕王朱棣的行止,深感不安,回来后对太子说:我看燕王在他的封地里实在是太有威风了,其行止不亚于皇帝。我还听说燕地有天子气,愿殿下细心防备,免生不测。太子为人生性忠厚,不愿生事,就对蓝玉说:燕王对我十分恭顺,绝不会有这样的事。蓝玉见太子不信,只好自找台阶说:我蒙受殿下的恩惠,所以才秘密地告诉你涉及利害的事。但愿我说得不,不愿被我言。
不久,太子病死,朱元璋觉得燕王朱棣为人阴鸷沉稳,很像自己,就想立他为太子,但一些臣反对,觉得于古礼不合,也对其他皇子无法交代,朱元璋只得立了朱标的儿子做皇太孙。
燕王朱棣见太子已死,无人替蓝玉说话,在入朝奏事的时候就对朱元璋说:在朝诸公,有人纵恣不法,如不处置,将来恐成尾不掉之势。朱棣虽未明指蓝玉,但家心里都清楚,蓝玉曾在太子面前说过朱棣,朱棣现在要施行报复了,再加上纵恣不法四字,更是确指蓝玉。
在这种情况下,蓝玉竟还率性而为,一点也不俭约自己。他出征西番,擒得逃寇,且捉住了建昌卫的叛帅,自以为功劳更了,愈觉得意洋洋,本以为回朝后定会有封赏,没想到朱元璋根本就不理他。到册立皇太孙时,他满以为会让自己做太子太师,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子太傅,反倒让冯胜、傅有德两人做了太子太师。蓝玉十分愤怒,扯着袖子喊道:难道我还做不得太子太师吗?他这一番闹腾弄得朱元璋更不高兴。
自此以后,蓝玉上朝奏事,没有一件能够获准,但蓝玉不仅不知收敛,还更肆无忌惮,即使陪皇上吃饭,也出言不逊。一次,他见朱元璋乘舆远远经过,便指着说:那个乘舆的人已经怀疑我了!
此语一出口,祸即来。其实,蓝玉并未像胡惟庸那样谋逆,只是祸从口出罢了。锦衣卫听到了这句话,立刻告诫蓝玉谋反,并说他与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垣、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河荣、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人设计起事,欲劫皇上车驾。朱元璋听了,正想杀人而找不到借口,便不问青红皂白,一齐拿到朝廷,并亲自审问,再由刑部锻炼成狱,以假乱真,全部杀死。
仅此还嫌不足,凡与蓝玉偶通讯问之人,也不使漏网,四面构谄,八方株连,朝廷的勋旧,几乎一扫而空。此次前后共杀一万五千余人,与胡惟庸案杀人并算,共计近五万人。
至此还不罢休,蓝党之狱过后年余,颍国公傅友德奏请土地,不仅不准,反予赐死。宋国公冯胜,在缸上设板,用碌碡打稻谷,以作打谷场,声响远震数里,有仇人状告冯胜私藏兵器,朱元璋把他召入廷内,赐以酒食,说是决不相信别人的谣言。冯胜喜不自禁,谁知刚刚回到家里,即毒发而死。定远侯王弼,在家里曾叹息说:皇上春秋日高,喜怒无常,我辈恐怕很难活下去了!这一句话,果然被特务告密,立即赐死。
这样一来,开国功臣已所剩无几,即便有几个,也早已远离朝廷,不涉政事了。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邓愈、沐英六人得保首领,死皆封王,但徐、常、李、邓四人都死在胡、蓝狱之前,沐英镇守云南,总算偏远无事,只有汤和绝顶聪明,他洁身远引、解甲归田,绝口不谈政事,享年七十多岁,得以寿终正寝。
朱元璋杀戮功臣已经成了他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胡蓝之狱总共牵扯被杀的人达四万五千多人,南京皇宫俨然成了一座阴森恐怖的死亡宫殿,很多官员上朝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什么案件牵扯而遭治罪。据说,每次上朝,官员们如果看到朱元璋把玉带卡在肚子以下,就表明皇帝当天要杀人了,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两腿发软;如果玉带高挂在胸前,就表明皇帝今天情绪不错,不会杀人。胡蓝之狱期间,有些官员每天早上上朝之前甚至和家人诀别,嘱咐后事,如果侥幸平安归来,全家人都要庆贺一番。最恶毒的暴政是把罪犯的妻女发配给妓院强迫卖淫,使她们遭受百般凌辱。
纵观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朝代,把开国功臣杀得如此彻底的,确实应数有明一代,朱元璋从改变官制、改善吏治、严格法令、压制舆论、杀戮功臣和特务统治六个方面集中权力,巩固他的统治地位,可以说收到了相当的成效。自洪武年间及其以后,明代的君权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旁落过,至于燕王朱棣起兵造反,夺了他的侄子建文帝的权,对亲族残酷地诛杀,那是皇帝家里自己的事了。
至于第三点,则要计之长远,为子孙谋划了。关于这一点,朱元璋的棘杖之喻可谓意味深长。史载朱元璋要赐死开国功臣李善长时,太子朱标曾向朱元璋进谏说:皇父诛杀的人太多太滥了,恐怕有伤和气。朱元璋听了,默无一语。第二天,他又把太子叫来,将一根长满刺的荆棍扔在地下,要太子捡起来,太子面有为难之色,朱元璋笑道:我让你拿着棘杖,你认为棘杖上有刺,怕伤了你的手,若是把棘刺除去,就可以不必担忧了。我现在诛戮功臣,便是替你把刺去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吗?谁知太子却是一位饱读圣贤之书的书生,听了父亲这话,不以为然,反而叩头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这话明摆着说朱元璋是一个昏暴的君主,朱元璋怒,当即提起身前的几案击打太子。幸亏太子在惊慌抛出负子图,使朱元璋忆起了与马皇后背负太子同陈友谅作战的艰难岁月,太子才免遭杀戮。自此以后,朱元璋的权力棘杖上的确没有扎手的硬刺了。
历史的血腥至今犹能闻到,权力的棘杖又何曾一时光滑可手过呢?杀了近五万人来巩固皇权,试图为子孙后代削出一把可以挥压万民而又光滑可手的权力之杖,其结果怎样呢?还不照样是叔侄争位、宗室相残?还不照样是奸佞迭出、祸乱相行?孟子说:不嗜杀者能一之。其意是说以仁行事才能得天下、保天下。但这一万古不变的信条,在历史上实现了多少呢?
其实,权力的棘杖内外都是刺,去了外刺,内刺犹在,是无论如何也去不了的。此杖弃之不得,握之扎手,就是历史,对之也是无可奈何!
历史不是一匹驯服的马,像朱元璋那样彻底地杀掉功臣,很难维持长久;像东汉光武帝刘秀那样以柔治国,未杀一个开国功臣,而是与之结为姻亲,但裙带的柔情终于抵挡不住旺盛的权欲,还是招致了外戚和宦官专权的巨大弊端;那么舍其两极,取其间,采取又打又拉,拉、打结合的办法是否可以呢?国的历代王朝也做过不少这样的尝试,似乎也不太成功,怎样才能避免杀戮和混乱呢?难道历史就是用鲜血和权力的棘杖组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