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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韩愈

小传

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首领,司马迁以后我国古代最重要的散文作家,同时也是杰出的诗人和哲学家。

韩愈(七六八—八二四),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县)人。他出身于小官僚家庭。贞元八年(七九二),二十五岁的韩愈考中进士,到二十九岁才开始做官。先后担任过汴州(今河南开封)观察推官、四门学士、监察御史等官职。后来由于上疏指斥朝政,被唐德宗贬为阳山(属今广东省)县令。唐宪宗元和十三年(八一七),韩愈因跟随御史中丞裴度平定淮西叛乱有功,升为刑部侍郎。二年后因谏迎佛骨,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今广东省潮安)刺史。直到八二一年唐穆宗即位,他才被召回京城,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和吏部侍郎。因此人称“韩吏部”。死后谥号称“文”,所以人们叫他“韩文公”。韩愈自称是昌黎人,著作有《韩昌黎集》。

韩愈的政治思想比较复杂。他反对藩镇割据,拥护王朝统一;提倡“仁政”,反对官吏对人民的横征暴敛,要求朝廷宽免赋税徭役,这都体现了他关心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的进步思想倾向。他猛烈地排斥佛学,提倡儒家正统思想,客观上也有一定的进步性。但是,作为剥削阶级思想家的韩愈,在思想意识上又有着陈腐落后的一面。他曹极力宣扬儒家学说中的封建糟粕,如“天人感应”说和“性三品”说,等等。此外,韩愈在政治上也是保守的。他支持大宜官的腐朽势力,反对王叔文为代表的革新派。

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奠基人,为开创唐代散文新风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他所提出的“文以明道”“不平则鸣”等具有现实性和战斗性的主张,在我国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对当时和后世影响很大。“古文”的概念也是由韩愈提出来的。他所提倡的“古文”,实际上是取法先秦两汉文体的散文,和当时流行的浮华不实的骈体文截然对立。这种新型的“古文”,要求注重思想内容的表达,做到形式和内容统一,形式服从于内容;“文从字顺”,在写作技巧上有明显的独创性,显然是正确的,有积极作用的。

韩愈不仅有文体革新的理论,而且有实践其理论的大量创作。他的散文取材广泛,内容丰富,形式也多种多样。他的“杂著”和政论,发挥了散文的战斗性功能,观点明朗,议论精辟,感情饱满,结构严谨,不少作品达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完整的统一。许多应用文也往往借题发挥,议论纷纷,或庄或谐:随事而异,实际上起到了充分表达思想感情的效果。叙事散文中更有许多文学性较高的名篇,如《张中丞传后叙》《祭十二郎文》《获麟解》等,就一直为世人传诵。他的抒情散文也比较成功。

韩愈是我国古代运用语言的巨匠之一。他善于批判地吸收古代语言中的有益成分来熔铸新词,也善于提炼加工当时口语中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从而使自己的文章用语灵活多变,生动形象,很少陈词滥调。他创造出的许多语汇,有不少已经变为成语,至今都为人们口头流传和使用。当然,韩愈的散文中也有少数篇章由于在文字上过分追求新奇古臭,而造成生涩难懂的毛病,这是不足取的。

韩愈还是一个在中唐诗坛上别开生面、勇于独创的诗人。他为探索诗歌的新形式、新风格,费过很多心血,也付出了不少代价。通过努力,他的确在李白、杜甫之后为诗歌开拓了又一条新的道路,创作了一些独具风格的优秀诗篇。他的描写自然景物的古诗和近体诗,形式多变,格调新颖,意境浑厚,充满浪漫主义色彩,读来很有风味。但由此也带来了作诗常发议论,追求“奇特险怪”等不良风气,以致影响了后世许多人。

韩愈和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的胜利,是我国散文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它摧垮了骈体文的长期统治,开创了散文的新传统、新风格,扩大了它的适用范围,使散文在传统的著书立说之外,又在表现日常生活的写景、抒情、言志、叙事等方面,找到了广阔的园地。这是十分可贵的。

二十年寒窗

中唐时期,文坛上出了一位顶了不起的散文家、诗人,他的名字叫韩愈。这韩愈学识非常渊博,文名传遍天下。他的散文写得好,竟可以同杜甫的诗歌相提并论,被人们称作“杜诗韩文”;他的诗歌风格独特,在唐代诗坛上也单独树起了一个流派。到了清代,人们把唐、宋两朝的八位散文名家并称为“唐宋八大家”,韩愈便是其中的第一家。

韩愈能有这样大的文学成就,是如何得来的呢?“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韩愈的成就完全来自他的勤学苦练,奋发上进。

韩愈,出生在一个小官僚家庭。他的父亲韩仲卿曾经做过县令一类的小官,在他三岁时,父亲便去世了。此后,他就跟哥哥韩会和嫂嫂郑氏过日子。时隔不久,哥哥也去世了,由嫂嫂一手把他培养成人。

韩愈从小就很有志气,酷爱读书。由于童年、少年时期家境贫寒,他上不起官学,便在嫂嫂的辅导下发愤自学。那时,他年龄虽小,但读书的热情很高;加上天资聪颖,在六七岁的时候就能够“日记数千言了”。年龄稍大一些,他便熟读了“六经”(《诗》《书》《礼》《乐》《春秋》《易》),熟悉了诸子百家(先秦时期的散文家)的著作。接着,又去阅读汉代的经史典籍。他最喜欢司马迁、扬雄等人的著作,曾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反复地钻研过。

韩愈的学习精神是非常顽强的。年纪很小的时候,他读书就有股子“恒”劲。每天嫂嫂给他规定的学习任务,他总要坚持完成;完不成,就不去吃饭、睡觉。以后,随着年龄和兴趣的增长,韩愈读书更加积极和自觉了。他一天到晚常埋头在书案上,孜孜不倦地苦读和思索;就连走在路上或坐在饭桌旁,也不忘吟诵诗文、思考一些问题。韩愈是一个好读书而意求甚解的人。他每读一篇文章,都要认真地动一番脑筋,下功夫去做笔记,有的还要写出读后感。常常是一本书读完了,他的笔记和读后感竟有一大摞。他把所读的文章大体分成了叙事性的和议论性的两大类。学习叙事性的文章,他非要摸清其中的来龙去脉不可;学习议论性的文章,他又要努力去掌握作者所讲的道理。

那时节,生活的艰难不断地胁迫着韩愈,他常常要被弄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地。这正像他在一首诗中所回忆的那样:

居悒悒(忧愁)之无解兮,独长思而咏叹。

岂(岂止)朝食之不饱兮,宁冬裘(皮衣)之不完。

昔余之既有知兮,诚(确实)坎坷而艰难。他整天都处在无法排解的忧愁之中,只好独自长叹。早晨起来,饥肠辘辘,可没有充饥的食粮;冬天到了,冷风飕飕,可没有御寒的衣裳。生活的悲苦,是他早就料想到的。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韩愈也并没有退缩,他仍旧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地刻苦学习。

读书使韩愈具备了相当扎实的学问基础,到了十八、九岁时,他已成了一个通贯古今、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了。他满怀着报国的理想,决心去干一番大事业。“我年十八、九,壮气起胸中。”你看,他当时竟是多么的踌躇满志啊!然而,在封建时代里,读书人实现理想的重要途径是去做官。要想有官职,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靠有名气、有权势的人引荐;一条是参加科举考试。像韩愈那样清贫的年轻人,谁来引荐他呢?所以,只能走后一条路。

唐德宗贞元二年(七八六),十九岁的韩愈离家到京城长安去考进士。他当时虽然处境寒酸,但十分清高自负。他看不起那些富豪人家,心想着同他们争一争高低。一次,他和穷朋友孟郊游览长安城,不禁有感而发,写下了《长安交游者赠孟郊》一诗,表达了自己的志向:

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

亲朋相遇时,亦各有以娱(各有各的娱乐方式)。

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指歌舞)。

何能辨荣悴(瘦弱),且欲分贤愚?

在韩愈看来,自己虽穷,但有志气、有学问,而富贵人家有的不过是轻歌曼舞的舒适生活罢了。将来谁强谁弱、谁贤谁愚还说不定呢!

然而,韩愈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在当时的制度下,“学而优则仕”并不能完全兑现。结果他虽有满肚子才学,却依然在这次考试中落选了。此后,他又接连参加了三次进士考试,直考到二十五岁那年,才被录取。考中了进士并不等于马上就有官做。要做官还得去参加一个叫“博学鸿辞科”的考试(吏部主持的专业考试)。于是,韩愈又去考了三次,考到二十八岁,也没有成功。这时,他才深深感到了人生道路的曲折和世事的艰难,因此感叹道:

“我材与世不相当,戢(收起来)鳞委翅(缩回翅膀)无复望。”

为了参加考试,韩愈在长安先后待了八九年。这期间,他什么收入也没有,全靠亲友接济来勉强度日。他照样为生活熬煎着,吃了上顿,愁下顿,过了今天,担心明天。但韩愈毕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官场的失意、生活的凄楚,虽然使他几经挫折,可到底没有使他屈服。他的读书活动还在坚持着,而且读得更深、更广了。这些年,他还在京城一带接触了独孤及、蔡肃等许多著名的学问家,同他们一道切磋诗文,研究学问,得益很大。贞元十二年(七九六),韩愈总算结束了在长安的漂流生活,到汴梁(开封)做了节度使董晋的属官。从此以后,他才开始了政治生活。

韩愈在攀登文学高峰之前,曾经经历了一个艰苦的学习、实践过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一过程可具体分成三个阶段:刚开始是摸索、追求阶段,书读得不少,但若得若失,对其中许多问题都认识不清;接着,是辨识真伪、黑白阶段,对书中一些观点、论述有了一定的分析认识能力,通过实践,也学会了运用;最后,终于进入独立创造阶段,也就是能够吸收、继承前人的经验,不断去创造新的成果了。

韩愈经过辛勤劳动所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在今天同样有着深刻的启发教育意义。

赞孟郊

和韩愈同时代,有一位杰出的诗人叫孟郊(字东野),是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他的诗写得凝深精炼,遒劲挺拔,别具风格,在万紫千红的唐朝诗坛上,可以称得起是一朵清香扑鼻的奇花。孟诗作为唐诗中的一个新的流派,对当时和后世诗歌的发展,曾产生过一定的影响。由于孟郊的诗作得绝妙,因此,他同韩愈一样很受人们推崇,被称赞为“孟诗韩笔”。“孟诗韩笔”说的是孟郊、韩愈各自的文学成就。

唐德宗贞元年间(七八五——八五),韩愈在洛中(洛阳一带)地区结识了孟郊。两位诗人一见如故,彼此都十分仰慕对方,很快就结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他们终日结伴郊游,饮酒赋诗,总觉得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太快了。孟郊生性孤僻,忧郁寡欢少年时代曾隐居嵩山(在河南省),自称是山中“居士”;后来又经常游历于洛阳一带,览物赏景,寄情抒怀。他酷爱读古书,又特别勤于写作,当时就已是很有名声的诗人了。因此,韩愈一见面便写诗来称赞他:

孟郊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常读古人书,谓言古犹今。

作诗三百首,冥默(自然吻合)咸池(昔日黄帝之乐)音。

骑驴到京国(指故都洛阳),欲和薰风琴(要附和高雅的曲调)。

这诗句形象地刻画了孟郊的性格特征,概括了他当时的诗文成就。

孟郊是一个很有才学和志气的人,然而在压抑人才的封建社会中,他竟始终得不到赏识和重用,在政治上很不得志。他一生曾先后三次参加进士考试,直到四十六岁那年才意外地考中了,五十岁时才被分配到溧阳(江苏省西南)做了一名小小的县尉。为此,他在《懊恼》一诗中,曾愤慨地呼喊:“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可见,当时的社会对他的压抑确是太深重了。

韩愈认识孟郊后,非常器重他的才学,格外同情他的境遇。他为了推荐孟郊,曾四方奔走,费尽了心机,可封建官场一直不予理睬。因此,韩愈曾专门写了一首《荐士》诗,为孟郊大鸣不平。诗中写道: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古代力士)。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

寒酸溧阳尉,五十几何耄(老)?

这诗,盛赞了孟郊的才学和品格,说他通习古今,学问渊深;写得一手好诗,笔调冷峭而才力过人;为人正直、刚强,从不去巴结权贵。同时,又深为他的不被重用而感叹:五十多岁了,才做了一个处境寒酸的小小县尉,熬到哪年是个头呢?

孟郊一生穷愁潦倒,常常处在令人难以想象的困境之中。他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为天地宽。

诗中说:他连饭都吃不饱,只好去挖野菜充饥;饿着肚子吟诗,声音都变得凄楚了;由于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出门探望朋友也成了自己的精神负担。你看,他的生活多么悲苦到了冬天,孟郊的日子更难熬了。他没有柴炭取暖,身子都给冻僵了。一次,朋友赠他一车炭,他心情十分激动,当即写了一首《答友人赠炭》,诗中道:

青山白屋有仁人,赠炭价重双乌银。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吹霞落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试想,若不是饱尝过寒冷的人,怎会有这样深的感受?

对于孟郊的贫困,韩愈更是给予深切的同情和关怀。他不仅在物质上常常帮助孟郊,还在精神上不断鼓励他,替他申诉冤屈。他在一首《答孟郊》诗中曾这样写道:

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偷看)天巧。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

競(同“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

朝餐动及午,夜讽(诵读)恒至卯(卯时,晨五点多钟)。

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违抗)。

弱拒(指穷人)喜张臂,猛架(指权势者)

闲缩爪。

诗中,韩愈对孟郊的凄凉生活念念不忘,忧虑重重;也为人间道路的坎坷和豪门贵族的冷酷无情而愤愤不平。他常常想道:孟郊的诗虽然写得好,构思新颖独特,文字巧夺天工,但诗人却终日不得温饱,一年四季都处在忧愁悲哀之中。孟郊废寝忘食地诵读、写作,一心向上,可这人世给他的压抑太大了,他违抗不过。他也深深感到:对于孟郊的贫困和艰难,穷苦的人们倒是乐于帮助的;而那些位高权重的富人却总是躲躲闪闪,见死不救……

韩愈不时地关注着孟郊的危难。元和初年(八六——八八),孟郊的三个儿子接连病逝,他得知消息后,担心孟郊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便写了《孟东野失子》诗,加以安慰。诗中,他假借上天的名义,一再劝说孟郊不必过分忧伤,要心胸宽广一点,往远处想。他说:

吾不女(同“汝”)之罪(我不怪罪你),知非女由缘。

且物各有分,孰能使之然(正好)。有子与无子,祸福未可原(预测)。

有子切勿喜,无子固勿叹。一番话竟劝得孟郊不再那么悲痛了。

官场的挫折,政治上的不得志,生活上的贫病饥寒,加上连年战乱的骚扰,使孟郊经历了和底层人民共同的命运,造就了他那苦涩、忧愤的歌声。孟郊一生写过许多揭露社会黑暗,憎恨统治阶级,同情劳动人民的诗篇,像《寒地百姓吟》《长安早春》《择友》《织女辞》等就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这些诗内容深刻,文笔凌厉,格调清幽,感情真切,具有较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且看他写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小诗通过一位慈母为游子缝衣的细节,十分生动地表达了母亲对儿子深挚的感情,千百年来曾打动过无数人的心弦。

韩愈对孟郊的诗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逢人总要夸赞孟诗。在《醉赠张秘书》诗中,他称颂孟郊:

“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芳”。在《送孟东野序》中,他又赞扬孟郊是“不平则鸣”的诗人,把他同孟子、屈原相提并论。孟郊最擅长作五言诗,当时名重天下,韩愈十分敬仰他,常常自愧不如。为此,他特地作了一首《醉留东野》诗,向孟郊委婉地诉说了自己的情怀。诗中道: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

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

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驱蛩(传说中的两种怪兽,常结伴帮助其它动物)。

东野不回头,有如寸莲(草茎)撞距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

在诗的开头,韩愈就以李杜来比喻他和孟郊,表露了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和歧异诗风。原来,韩愈作诗雄奇豪壮,而孟郊作诗凝练工新,他们在风格上自有许多不同。接着,又抒发了自己对孟郊的倾慕之情,其中还略略含有几分埋怨。他说:他希望孟郊能像驱蛩善助朋友那样,经常帮助他,使他的诗文不断长进;

可是,孟郊却不大理睬,对他的请求置若罔闻。诗的结尾,他诚恳地表示,愿意像云伴随龙那样,永远追随孟郊,拜他为师。

唐宪宗元和九年(八一四),穷愁一生的孟郊终于艰难地度完了最后一息,在兴元(陕西省汉中市)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几乎难以为生的家。噩耗传来,韩愈呼天抢地,悲痛欲绝。他曾几次前往墓地凭吊,徘徊于坟头间,为自己失去一位诚挚的老朋友,为唐朝诗坛失去一位了不起的歌手而感叹不已。事后,他为孟郊作了一首祭诗: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故生贾岛在人间。

孟郊死后,他感觉日月星辰都失去了光辉;他时时缅怀故人,心中万分惆怅,只有当想到著名诗人贾岛时,才算得到了几分欣慰。

韩愈和孟郊之间情深似海,他们密切交往的故事就如同他们的诗文一样,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传颂着。

选钟馗

我国古代民间传说中,有个打鬼除邪的英雄叫钟馗,他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专门惩治那里的妖魔鬼怪,为老百姓铲除祸害。日子长了,恶魔厉鬼们无不害怕他,穷苦人家反倒供奉他。

相传这钟馗原是唐德宗年间陕西终南山的秀才。他长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须,大耳阔嘴,奇丑怕人。但他秉性刚强,为人正派,知书达理,才学出众,又很受邻里器重。

那一年春季,京城长安将举行大考。主考官是当时名扬天下的大文豪、大学问家韩愈,副主考为大学士陆贽。韩、陆二人不仅自己学识渊博,而且都礼贤下士,格外珍惜人才。这次,听说他俩当主考,朝廷内外不少人曾私下议论说:“此乃国朝之幸运!这回定能选拔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钟馗在乡里闻说京城开科,又是韩愈做主考大人,心中也非常高兴。一日,他匆匆打点行装,告别亲友,起身前往京都赶考。临行时,乡亲们还一再祝愿他:高中科甲,衣锦还乡。钟馗自己也满怀信心。

到得京城,那里早已云集了四方应考的举子上千人。其中一些富豪子弟见钟馗衣衫破旧,相貌丑陋,纷纷讥笑他。钟馗也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心想:你们凭衣貌看人,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们,看你们一个个脑满肠肥,肚子里哪有真才实学!

正式开考那天,主考大人韩愈、陆贽及早来到考场,见过了全体考生。他俩兴致很高,一心希望着通过这次会试(全国进士考试),能够发现和选拔一批贤才,好为振兴李唐王朝效力。事前,韩、陆二人曾经不辞辛苦,为考试做了一番周密的准备工作;而且他俩还摒弃了旧日考官那种营私舞弊、行贿受贿的坏风气,凡有暗中送礼的,都一概顶了回去。

上午辰时(约为九时左右)许,试题发下来了,考场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钟馗胸有成竹地展题一看,不由得笑了,原来这题竟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于是,他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答罢,欣然自得,第一个迈步走出考场。出门时,他回过头来向场内扫视了一眼,发现有几个平素讥笑他的富家子弟正抓耳挠腮,无从下手,便报之以轻蔑的一笑。

当天晚上,鸿胪寺(负责礼宾的官府)馆阁内灯火通明,主考官韩愈、陆贽正端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批点试卷。韩愈一边批阅,一边不住地唉声叹气,他将手中的考卷看来看去,总感觉不中意:有的文章庸俗无聊,信口胡诌;有的虽然有点文采,但内容却空空洞洞。忽然,一份署名“钟馗”的考卷引起了他的兴趣。读着,读着,韩愈不禁失口惊叹:“奇才呀!奇才!此文做得甚妙!”他急忙唤过陆贽,一同再看,陆贽也称赞不绝。二人看了又看,赞了又赞,爱不释手,当即决定选钟馗为进士第一名。接着,又将选中的三十名进士一齐上报德宗皇帝,等候传旨殿试(皇帝亲自出题考试)。

殿试的日期很快就决定了。那日五更时分,皇宫内外钟鼓齐鸣,武士林列,众大臣纷纷步入大殿。韩愈和陆贽相随上朝,一路上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钟馗的诗文,为这次会试选中了这样的奇才而相互道贺。

殿试开始了。德宗皇帝升朝坐在金銮殿上,钟馗等三十名贡士(即进士)俯伏在阶下,听候招宣。不一会,鸿胪寺正卿(执掌朝祭礼仪的官员)高声宣唱道:“宣贡士第一名钟馗上殿。”钟馗听了站起身来,跟着引见官进入大殿,俯身跪在了地上,等候德宗提问。

却说德宗皇帝这边早将钟馗细细打量过一番,发现他衣冠不整,相貌奇丑,心中甚是不悦,便道:“此人丑恶异常,如何做得了状元?”

韩愈闻言,忙出班奏道:“臣观此人诗赋文章句句琳琅,篇篇锦绣,实为奇才。陛下切不可因人弃才呀!臣以为人之优劣,全不在貌。昔日晏婴虽身高不过三尺,却做了齐国的丞相;周昌说话口吃,却是辅助汉朝的名臣。然而,孔圣人曾经以貌取人,结果失去了贤才子羽……”

德宗听罢,说道:“卿(皇帝对臣下的称呼)言之有理。但想我先祖太宗皇帝时,曾开文学馆,选天下十八英华为学士。至今,那‘十八学士登瀛洲’都被传为美谈。今若以此人为状元,恐四海之内皆笑朕(皇帝自称)不识人才啊!”

韩愈又道:“臣以为钟馗貌虽丑,可才学精深过人,陛下若选了他,正是为以才取人树立了典范。天下不仅不会耻笑陛下,反倒会赞颂陛下。”

德宗听后,陷入了沉思。

这时,班部中闪出宰相卢杞奏道:“陛下,依臣之见,状元郎必须品貌兼优,而此人奇丑无比,实不该为状元。再说,此次会试得中三十名贡士,料也不缺才子,何不另选一人,哪里还用得着陛下这般劳神费心呢?”

说话的卢杞本是朝中有名的奸臣,他平日里倚仗权势,亲小人,害忠良,作恶多端。因为他长得青面红发,所以人们在背地里都骂他“蓝面鬼”。钟馗听了卢杞这番言语,勃然大怒,猛地直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人言卢杞是蓝面奸臣,今日看来果然不假!我钟馗生来刚烈,岂肯怕你这‘蓝面鬼’不成?”说罢,跳起来,揪住卢杞衣领,举起手中朝笏(大臣上朝时拿的手板)照头便打。卢杞抱头呼救,金銮殿朝仪顷刻乱作一团。

唐德宗见此情景,顿时大怒,大声喝令武士将钟馗拿下。武士们蜂拥而上,正待捉拿,钟馗早已气得七窍生烟,竟伸手拔出身旁站殿将军腰间的宝剑,自刎而死。这一举动把个德宗皇帝惊得目瞪口呆,众官员也都吓得面如土色。

朝堂上的纷乱刚刚平息,韩愈、陆贽便义愤填膺(胸)地同时出班奏道:“陛下,卢杞身为宰相,不能怜才,反而害才,实属罪过!他说钟馗丑陋做不得状元,他自己被称为‘蓝面鬼’,又怎能做得宰相呢?今日之事若不加追究,必为天下抱怨。”

唐德宗方才受了一番惊吓,对卢杞自有一肚子怨恨,于是,下令将他贬官岭外(今广东省一带),以正嫉妒之罪。

钟馗死后,人们出于对他的敬仰和怀念,逐步把他给神化了,说天上的玉皇大帝看他不避邪恶,封他做了“驱魔大神”,叫他遍行天下,斩除妖邪。于是,有关钟馗打鬼的故事便越传越多,越传越广了。

文起八代之衰

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他在倡导文风、文体改革,促进唐代散文发展方面,立下了很大功劳。为此,宋代的苏轼曾称赞他为“文起八代之衰”,意思是说,从魏晋开始,经由南北朝,整整衰落了八个朝代的散文,直到韩愈这里才振兴起来。这话固然有点夸张,可它确也表明了韩愈的散文革新对后世的影响之大。

原来,早在魏晋时期,形式主义的浮华文风就已经在诗歌和散文领域里流行起来了。到了南北朝时期,这种恶劣文风更加兴盛,一时竟笼罩了整个文坛。当时,社会上风行着一种骈体文章,正是这种文风的标志。这一文体根本不注重思想内容,而专门追求华丽的形式,在音韵、对仗(对偶句式)、运用典故等方面下功夫,给文学发展造成了严重障碍。我们来看南北朝的散文家、诗人沈约写的几句骈体文:“进不能闲诗西楚、好礼北河,退无以振采六条、宣风万里。”这当中,不仅讲究了声韵、对仗,还在四句话中一连引用了四个典故。像这样做文章,自然太费劲了,凭你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半天也写不出一篇来;即使写出来了,也必然是虚张声势,形式华丽而内容空洞。

浮华不实的文风和文体一直延续到唐代,像初唐时期的王勃、骆宾王等优秀作家也不能摆脱骈文形式的束缚。后来,陈子昂、萧颖士、李华等著名作家纷纷出来呼吁改革,提倡恢复古代文学的传统,结果并没有打开局面,扭转风气。中唐以来,由于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相继出现,在诗歌方面有了重大改革,形式主义的陈腐风气被一扫而光,诗坛呈现出了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但是,在散文方面,问题仍然存在着,骈体文在社会上还很流行。

到了唐德宗时期,为了彻底扭转当时陈腐的文风,文学家韩愈和他的朋友柳宗元带头发起了一场散文改革运动。这次改革运动是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同时做起的,它为唐代散文的发展和繁荣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韩愈首先在理论上明确提出了“复古”的主张。他说的“复古”,就是要求恢复先秦、两汉时期散文的优良传统,而摒弃当时盛行的矫揉造作的骈体文章。他强调说,写文章要体现“道”“辞”并重,做到内容和形式统一;要坚决去除那些不必要的陈词滥调,做到“文从字顺”;要坚持“文以鸣道(即宣传圣人之道)”“言之有物”的创作原则,使作品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些主张的提出,就好像在战斗开始前吹响了号角一样,震动了当时的文坛,鼓舞了作家们的士气。那时,不少年轻作家都积极行动起来学习古文,从事创作。他们遇到问题,就向韩愈求教,韩愈也总是耐心地给予指导帮助。青年学生李翊向他请教学习和创作古文的方法、要领,他便接连写了《答李翊书》《重答李翊书》,系统地讲述了自己读书和创作的经验。文中,他谆谆告诫李生要多读书,善读书,重在领会前人著作的精神实质;勉励李生加强自身品德修养,先立行,后立言,逐步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韩愈的帮助使李翊进步很快,终于也成了古文家。

在提出一套新的创作理论之后,韩愈又以身作则,带头写起了新式的散文。无论是给皇帝的上书、给亲友的书信,还是其他政论文、小品文、序文和祭悼文章,他都根据先秦古文的规范要求,精心撰写。他的文章大都写得感情充沛、文笔流畅、气势磅礴,很能打动人。因此,一时间人们都争相诵读、仿效。他的著名的散文《送李愿归盘谷序》,曾被苏轼推崇为唐代散文的“压卷之作”。这篇文章真切、形象地刻画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官迷,对他们进行了辛辣的嘲讽,通篇叙议结合,生动活泼,达到了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送董邵南序》全篇只有一百五十多字,却包含着异常丰富的内容。它充分表达了作者反对地方割据,维护国家统一的思想,同样有着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其余像《张中丞传后叙》《进学解》《杂说》《柳子厚墓志铭》等,也都各有特色,可以称得上是我国古代散文中的优秀之作。

特别值得称颂的是,韩愈运用语言的功夫很深,在他的作品中,常常是警句连篇,妙语横生。他创造的许多语汇,像“落井下石”“出类拔萃”、“虚张声势”“伤风败俗”“愤世嫉贤”“闲居独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等等,已被沿用为成语和格言,至今都在群众中广为流传。韩愈特别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来形象化地加以表现。一次,他欣赏了一帧古画,写成了名作《画记》。

古画中原有人物、牛马、车辆、兵甲、器械、猎获物等五百多种物象,头绪纷繁,可是经他一描绘,竟样样清晰,如在目前。其中,对画上马群的描述尤为出色。他仅用了短短七十六个字,便准确地刻画了马的二十七种动作、姿态,给人以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感觉。为此,人们曾盛赞这《画记》是一篇物尽其妙、情趣盎然的佳作。

韩愈性格直爽、风趣,待人诚恳、热情,加上他学识渊博,深孚众望,所以朋友很多。像当时的著名作家柳宗元、刘禹锡、孟郊、贾岛、李贺等,都同他有着极深厚的友情。他当过国子监祭酒(管理最高学府的首长),因而又有不少敬仰他、学习他、模仿他的学生。这一来,韩愈便在文坛上处于一呼百应的地位。于是,在他的倡导下,很快便掀起了一个社会性的古文写作运动,那种盛行一时的骈体文章竟逐渐被取代了。

知难而进

韩愈在领导唐代古文运动中,遇到的阻力是很大的。当时,社会上有一股强大的保守势力群起而攻击他,连他的一些老朋友和学生也常反对他。但是,他并没有因此退却,相反,却始终知难而进,坚持斗争,直到取得了这场改革的最后胜利。

唐德宗贞元年间,社会上教师的地位越来越低下,求师的风尚也好久不流传了。当时,不少有才学的人都不愿当老师;而更多的人则以求师为耻辱。这种状况的存在,给韩愈培养和建立古文运动的骨干队伍,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怎么办呢?韩愈反复地思索着:不去培养青年作家,尽快建立一支文学骨干队伍,古文运动就不能深入下去;而要进行这项工作就得有勇气向世俗挑战,彻底扭转眼前的状况。思来想去,他决定走后一条路。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八二),韩愈写出了著名论文《师说》。文中,他深刻批判了当时社会上“耻学于师”的恶习,大力提倡尊师重道,公开号召学习先秦、两汉的文章。与此同时,他还以身作则,积极招收学生,勇敢地承担起了向青年学者们讲授古文、传道、解惑的义务。韩愈的所作所为触犯了士族权贵们的利益,因而一时间竟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那些贵族大官僚们组织力量对《师说》大批特批,简直把它说得一钱不值。他们咒骂韩愈是“狂徒”,指斥他胆大妄为,有人甚至提出要将他撤职查办。

面对着恶势力的猖狂反扑,韩愈坚定不移,丝毫不为所动。他接连不断地写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仍然坚持向学生们传授古文,并耐心地指导他们从事古文创作。韩愈这样做,在当时要担很大的风险。他自己官卑职小,只是个从七品的国子监四门学博士(大学教师),一旦得罪了权贵老爷们,不仅对日后的前程不利,弄得不好,还会招致更大的灾祸。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主张,韩愈却并没有顾忌这些,他一直在顽强地奋斗着。

在古文运动中,韩愈曾提出了“不平则鸣”的战斗口号,并且亲自动笔写作了大量揭露社会弊病,“鸣不平”的文章。他的《原毁》尖锐地揭露了当时上层社会普遍存在的怠惰与妒忌的恶劣风气;他的《与崔群书》有力地鞭挞了豪门贵族埋没人才的做法;他的《送李愿归盘谷序》又辛辣地嘲讽了那些阿谀奉承,一心向上爬的官迷。韩愈在写作这些文章的时候,学习了先秦、两汉古文的表现技巧,在文体和风格上进行了一番大胆的改革尝试。

然而,韩愈的行动又一次使自己受到了围攻。贵族大官僚们对他恶毒诽谤姑且不说,就连他的一些朋友和学生也出来指责他。

当时,他曾写作了一篇《毛颖传》,是学习司马迁的《史记滑稽列传》及先秦寓言、民间故事而创作的传奇小说。在这一作品中,他借着为毛笔立传,讽刺了封建统治者的刻薄“少恩”,同时斥责了昏庸无能、妒才嫉贤的官僚。这实际上是一篇出色的政治讽刺作品,在古文运动中是很有意义的创举。对于这类文章,当时社会上竟议论纷纷,责难甚多。韩愈的老上司、当朝宰相裴度,虽然在政治上他们志同道合,但各自的文艺观点却大不相同。裴度在《寄李翱书》中就直截了当地指责韩愈是“以作文章为儿戏”。对于老上司的责怪,韩愈早有预料。他并没有盲目地去服从这一“长官意志”,相反,却更加紧了这类文章的创作,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敬了老上司。也有来自下面的批评。韩愈的得意门生张籍,曾为此接连写了两封信——《上韩昌黎书》《上韩昌黎二书》,批评他“以繁杂而无根据的言语作文字游戏”,还埋怨他论战态度生硬,不顾惜情面。韩愈读了这两封信,并没有摆出师道尊严的架势而大发雷霆,只是平心静气地回了两封信——《答张籍书》《重答张籍书》,进一步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和学生辨明是非。他一方面接受张籍的意见,承认自己辩论时态度有点高傲;另一方面又坚持自己的一贯主张,强调了写文章要注重实际,敢于创新,对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毫不动摇。这次争辩以后,韩愈说服了张籍,师生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

韩愈领导古文运动几十年,终于获得了成功,唐代的文学因此得到了新的更大的发展。他所提出的“文以鸣道”“不平则鸣”等文学主张,越来越显示出了其进步性,受到了后人的推崇。到了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又搞了一次古文运动,实际上就是唐代古文运动的继续和发展。

阻迎佛骨

(一)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这哀婉而沉痛的诗章,是韩愈在贬官潮州(今广东省潮安)途中,触景生情,写给他的侄孙韩湘子的。诗中讲道:他本想为朝廷革除弊事,因此冒昧上疏皇帝,阻迎佛骨,结果被贬降到荒僻的潮阳做了地方官。

韩愈为什么会遭遇这样大的挫折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唐朝中叶,宗教迷信在国内非常盛行,僧侣阶级地位优越,享有免税和免役等特权。他们和封建统治者串通一气,在思想上麻痹人民,在政治、经济上奴役、盘剥人民,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当时,上至王侯大臣,下到黎民百姓,信佛信教者不计其数;每遇水旱之灾,人们求神拜佛的现象更为严重。百姓中有不少青壮年男子甚至不惜抛妻别子,出家去当和尚……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京城凤翔的法门寺里收藏着一块化石,僧人们纷纷传说这是佛祖释迦 牟尼的遗骨,顷刻间,闹得京都满城风雨。这时,朝中皇甫等几个奸臣想借此大发横财,于是在宪宗面前竭力撺掇,要求迎取佛骨供奉。宪宗本来十分迷信佛教,平素好求神拜佛,听了皇甫的话,更不辨真假,当即决定,择吉日迎取佛骨进宫,供奉三日;而后将它相继送到京城十座寺庙展示。

此刻,身为刑部侍郎的韩愈正在东都(洛阳)巡视公务,听到消息后,他昼夜兼程赶往京都,想劝阻皇上迎奉佛骨。

韩愈刚刚进城,就撞上了皇甫鋪的车子。他一向讨厌这个依靠阿谀奉承爬上高位的人,正想避开,不料皇甫早已发现了他,下得车来,笑容可掬地上前说道:“韩侍郎回来得真巧啊!刚才皇上还念叨你呢。明日将举行迎取佛骨的盛典,看来又要托你的妙笔传世了。”说罢,捋着胡子干笑了起来。

韩愈瞅了他一眼,正色说道:“我这次兼程赶回,为的是上奏皇上,禁迎佛骨,惩治倡此议者!”

皇甫听了,不觉吃了一惊,低头沉吟道:“哦,原来如此。”

韩愈接着又说:“如今战乱初平,百废待兴,国家正值贫困。然而,佛门却妖言惑众,广招门徒,任意挥霍资财,真乃可恶。愈沿途看到,黎民困苦,田园荒芜,可寺庙巍峨,僧侣成群,如此下去,成何体统!而今陛下还要亲迎佛骨,这一来,局面恐怕就更不好收拾了。”

皇甫听罢皱了皱眉,不无感慨地叹道:“是呀,我也这么认为,可迎佛骨是皇上的主意呀!”

“那就应该上疏直言,加以劝阻。”韩愈愤愤地说。

“这样吧,韩侍郎,”皇甫眨巴着眼睛,说道,“你鞍马劳顿,先回府休息。我现在就进宫一趟,再劝劝皇上。”

韩愈拨马回府,皇甫鋪登上了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骂道:“不识眼色的老东西!有种的,你去捋捋虎须吧。”接着,他驱车直奔寺院,又去张罗第二天迎佛骨的事情去了。

韩愈回家后,哪里有心思去休息。他对皇甫原本不放心,于是吃罢饭又到宰相府去找裴度商量。韩愈向裴丞相说明了来意,谁知这位一向耿直的老臣听后竟摇起头来,对他说:“难哪!皇上向来好佛,你我不是不知道。如今他执意迎取佛骨,满朝文武又齐声响应,况且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了,凭你我之力能阻止得了吗?依老夫之见,你还是多想想德宗时期的教训,不上疏为好吧!”

韩愈很扫兴地离开相府回到家中,一夜都没有睡好。他思绪翻腾,不禁回想起了德宗年间发生的事情:当时,他正担任监察御史。面对着宫廷中日益增大的开销,德宗决定实行“宫市”的办法。这“宫市”,就是要求商业贸易行业定期为宫廷开放,廉价出售宫廷日用品,到时由皇室派出太监去采购。可恨那些太监们狐假虎威,蛮不讲理,到了集市上见货就拿,不给就抢,不但不付钱,有时还动手打人。因此,商人们个个怨气冲天,纷纷要求罢免“宫市”。他自己也实在看不惯这种做法,于是上疏德宗皇帝,请求废止“宫市”。没想到竟惹恼了德宗,把他给贬谪到阳山(今广东西北部)做了一名小小的县令……想着,韩愈不由得长叹起来:“唉,如今又将上疏宪宗皇帝,谁能料到会有什么后果呢?”可一转念,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沿途看到的情景:佛门高僧一个个富比王侯,专横跋扈;而百姓们为了求神敬佛,却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于是,他又下定了上疏皇帝的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韩愈吃过早饭,就带了几名仆人骑马上街了。他想到城西延康里去找学生又是好友的张籍,再商量一下这事该怎么办好。

走过启夏门,便听到从西边传来沉闷的大鼓、铜钹、法螺的声音,霎时,如江海翻腾巨大的声浪一阵紧似一阵。韩愈立刻明白:是佛骨进城了。再往前走,道路已被阻挡。街上车马奔突,人群熙攘,一片杂沓混乱的景象。他们抄小路穿过几个街坊,好不容易来到了皇城西门。这里的情形显得更糟;大街两侧的彩楼上分别坐着各寺的长老、高僧,他们正领着一班和尚闭目诵经。数不清的男女老少从马上、车子里或踮起脚尖往彩楼上胡乱扔着金银、首饰、珠宝、香炉……更多的是用黄布包着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碎散银钱。彩楼下跪着许多面目黧黑、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僧人和信徒,看样子他们是从外地一路风尘、肘爬膝行、一步一叩赶来的……

韩愈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想招呼仆人离开,忽听得爆竹连声,鼓钹齐鸣,原来是迎送佛骨的队伍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身着绯(红色)衣的中使杜英奇,他双手捧着黄缎圣旨,步伐异常缓慢。后面跟着三十名盛装的宫女,每人手持一束鲜花。接着是化装的狮子、白象、麒麟、猛虎,随乐声而跳跃……最后才是由几百僧人抬着的宝帐,高三丈余,好像行宫一般;帐中左右立有金塑菩萨侍从;中间设一高座,座上放一七宝圆砧,砧上摆着装有佛骨的水晶匣子。人群发疯似的往前挤,无数妇女抽脱金钗、扯下环珮往行列里扔;一些人不顾军士拦挡,俯身在金帐前,有的为了表示虔诚,一口咬下自己的手指头,更有甚者,竟挥刀砍下左手,用右手举着……

韩愈越看越生气,禁不住愤愤说道:“愈舍命也要上疏劝谏!”他想张籍那里是去不成了,便急匆匆调转马头返回自家府上。

(二)

这天下午,张籍来了,韩愈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了他。张籍听了微微蹙起双眉,在地上踱来踱去,好半天才说:“先生,你忘了德宗晚年上疏废止‘宫市’的遭遇了吗?”

“忘不了,文昌(张籍的字),”韩愈激动地说“你也还记得你那些借古讽今的乐府诗吗?在《董逃行》一诗中,你曾悲愤地呼喊汉家几时重太平?如今,国家好不容易得到一刻太平,岂能又使她陷于动乱吗?”

张籍望了望这位年过五旬、鬓发斑白的老师,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说起,他含着泪花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奏疏一上……”

“吾知一言出口,必犯天威,不过,只要皇上肯采纳一、二,愈获罪也心甘情愿。”

师生二人你言我语,一直谈到傍晚时分。吃罢饭,张籍起身告辞,还一再叮嘱韩愈:“先生,奏疏中的言辞一定要多加斟酌啊!”

天渐渐黑下来了。韩愈呼唤儿子韩胆设案焚香,他要写奏疏了。香案很快设好了,庭院里顿时香烟袅袅。韩愈朝宫城方向拜了三拜,随即回房草拟《谏迎佛骨表》。

他情绪激烈,在表章一开始就列举史实说明:佛教未传入中国时国泰民安,国君都享有高寿;佛教传入后,动乱相继出现,信佛的君主在位短促,大都死于祸患。接着,又联系当今实事,历数了佛教蛊惑人心、伤风败俗、为害百姓、挥霍资财的种种罪恶,指出:皇上若亲迎佛骨,历送各寺院陈设,会使臣民更加狂热,后果将不可收拾!

夜深了,韩愈仍在挥笔疾书。烛光映红了他的脸,他越写越激昂了。在奏表的结尾,他大胆陈述了对佛骨的处置意见:将此腐朽之骨付之水火,永绝后患!

天亮以后,韩愈匆匆送出了奏疏,回到家中,觉得总算尽了职责,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

就在这一天,唐宪宗向佛骨顶礼的大典开始了。钟楼上传出了“空崆”的钟声,顷刻,整个宫城仿佛屏住了呼吸一样。宪宗乘辇,由驾仗为前导来到明德殿。他下辇登上丹墀(红色台阶),太常卿(执掌宗庙礼仪的官员)手执黄麾(旗子)一摇,庞大的乐队立即奏起了庄严的佛曲《释迦牟尼》。宪宗一进殿堂,也被那奢华的布置和肃穆的气氛震住了。在一套繁琐的礼仪之后,司礼太监跪读了祝文,宪宗也暗自在心中默祷了几句,才算是顶礼完毕。接着,皇后、皇子、皇妃也依次顶礼。

礼毕,宪宗传旨赐给主持典礼的僧人及城内各寺大批金银、锦帛,还决定第二天将由王侯顶礼。

盛典结束后,宪宗便到禁苑(皇宫后院)里骑马游玩,直至傍晚时分才回到中和殿寝宫。他刚坐下,太监就上前禀报:“刑部侍郎韩愈有一奏疏。”宪宗此刻正饶有兴致,听说韩侍郎有奏章,便道:“快拿给我看。”他满以为这一定是篇赞迎佛骨的华丽辞章,于是急不可待地揭开了封签。看着,看着,那些尖刻的词句直刺他的心肺,他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了;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猛击御案喊道:“传旨!”

皇甫缚被召进宫来,宪宗气愤地将韩愈的奏疏扔给他,说:“这韩愈反迎佛骨,还咒我短命,真乃可恶!”

皇甫看完奏疏,连声道:“此人一向目无君父,确是狂妄已极!”

宪宗阴沉着脸,用手指在案上连敲了几下。皇甫明白,这是要杀人的表示。

第二天上朝时,宪宗将准备杀韩愈的旨意告知了文武官员。裴度和崔群等宰臣赶忙俯身为韩愈求情:“陛下息怒。韩愈正因为忠心为君,才敢于不怕处罚,上疏直言。他冒犯了圣上,望能宽恕。”宪宗依然怒气冲天,不肯轻饶,于是事情只好暂时搁置下来。裴度、崔群等人又去拜托一些皇亲国戚出面求情。

韩愈上奏疏的消息很快传出了宫廷,长安城内到处街谈巷议,人们谈论他比谈论佛骨还要热烈,其中,有的称赞他遇事敢言,不怕得罪朝廷;也有的却埋怨他多管闲事,自讨苦吃。倒是许多士卒发表了奇特的意见,他们说:应该让韩愈当统帅去带兵打仗,因为他连佛骨都敢投之水火,一定是天下最果敢、最有胆识的人。

此刻,韩愈自己反倒心地坦然,不去忧虑什么了。有空,他依旧坐在书房里读书;来了客人,他照样热情接待;关于对他处置的传闻一日三变,他一概置若罔闻。两天来,他到刑部去过几次,了结了由他经手的一桩案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眼下正等待着宪宗对他的严厉惩罚。

正月十四日,圣旨终于下来了,贬韩愈为潮州刺史,并命他即刻动身。消息传到韩愈府中,重病的女儿听说父亲获罪即将远谪,急得昏死了过去。韩愈呼唤了好久,她才醒来。韩愈对呜咽的妻子卢氏说:“赶快找个医生给她治一治吧。罪臣家眷不准久留,收拾一下你们随后动身。”

昏沉无力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春明门外的长亭上只有张籍在那里等候,见韩愈到来,他斟了一杯酒送到面前,含泪说道:“此去行程万里,关山重重,望先生多加保重。”

韩愈接酒饮下,老泪纵横,望着张籍,深情地答道:“愈虽年过五十,可决不自弃!只要有一息尚存,定要造福于地方!”说罢,将马缰绳一抖,纵马而去……

推崇李杜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此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调张籍》)

这是唐宪宗元和十一年(八一六)韩愈写给他的知心朋友张籍的一首诗。诗中,他对盛唐时期两位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颂他们的诗文象光焰万丈的灯塔,永照后世;同时,对那些毁谤李杜文章的人进行了严厉的指责,说他们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李杜的无比敬仰之情。

韩愈在当时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歌呢?其中自有一番来历。

大家都知道,李白、杜甫是我国古代诗坛上的两位出类拔萃的大诗人,他们的诗歌代表着唐代诗歌的最高成就,对当时和后世诗歌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白的诗想象丰富,情趣盎然,就像大海中的波涛、天空中的彩云一样,变幻无穷;气势壮阔,格调豪放,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读起来使人感到惊心动魄。相传李白常常带醉作诗,竟可以“斗(一种酒具)酒诗百篇”,而且落笔时连风雨都会赶来助兴,诗成后连鬼神也被感动得掉泪。因此,人们惊叹地把他比作天上下凡的“仙人”,称他为“诗仙”。杜甫的诗朴实、流畅、雄浑、含蓄,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精湛的艺术技巧达到了完美的统一,闪射着现实主义的光辉。读他的诗就如同翻阅一部生动、形象的历史画卷,能够清晰地看到当时社会生活的面貌。因此,人们都把他的诗称作“诗史”,把他尊为“诗圣”。

称赞李白、杜甫为“诗仙”和“诗圣”,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然而,在当年李杜从事创作的时期人们对他俩却并不十分了解,态度也比较冷淡。那时发行过的一些诗集很少选入他们的作品。特别是杜甫,更不被人重视,他写了那么多出色的诗篇,在同时期的著名诗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提到过。为此,杜甫在晚年还曾发过一通牢骚。他在《南征》一诗中写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就饱含着一种幽怨的情绪。直到杜甫逝世后很长时间了,他的诗还只流行于江汉之间,并不普遍,甚至连江东一带也不怎么知道他。更让人气愤的是,后来有些妄自尊大的评论者竟随意鄙薄李杜的诗歌,说他们的诗远比不上“初唐四杰”(王勃、卢照邻、骆宾王、杨炯)的诗优美多姿,也不及王维的诗凝深高雅。有人甚至说:李白不过是酒醉后写一点风花雪月;而杜甫只能同村夫野老相唱和。元和八年(八一三),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算是第一次公开出面颂扬杜甫的文学成就了。他为杜甫写了一篇墓志铭,热情地评价了杜诗的丰功伟绩,在当时很有影响。遗憾的是,元稹在肯定杜甫的同时,却把李白给贬低了一番,说他的诗无论在气势、格调上,还是在思想内容上,都同杜诗相差甚远。

李白、杜甫这两位伟大诗人所遭遇的不平,引起了当时文坛领袖韩愈的注意。韩愈一向钦佩李杜,常把他们当作自己学习的典范。他每每对朋友和学生们谈到李杜的诗歌,总是赞不绝口。自从倡导古文运动以来,韩愈更加认定:李杜诗歌值得推崇,它们表现了丰富的社会生活,有着充实的内容;同时也显示出了高超的艺术造诣。这些都是浮华藻丽的骈体诗文所无可比拟的。因此,他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别人对李杜诗歌的诋毁,当然也不满意元稹提出的看法。韩愈想道:人们所以不尊重李杜主要是对两位大师的成就缺乏正确的认识。对此,如果不加以澄清,久而久之,必然会贻误后世,影响到诗歌的发展。

于是,韩愈公开站出来说话了。他在各种场合下,在自己的许多作品中,都明确地表示了态度,一次又一次地为李杜辩白,充分肯定了他们的诗歌成就,而且批评、指责了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评论家。他的《调张籍》一诗就是在这期间写下的。他还写过一首《荐士》诗,诗中道: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

在他看来,唐代文章兴盛,开始时陈子昂的成就最突出;后来文坛更加兴旺,竟出了李白和杜甫,其他人的诗文一下子便相形见绌了。在《感春四首》之二中,又这样写道:

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

他对李杜作诗豪放、自由、不拘一格,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有一次,门生张籍手里拿着一份《石鼓碑文》(相传是周朝遗留下来的文物),要求他作一篇《石鼓歌》加以颂扬。韩愈感到非常为难,便对张籍说:

“李白、杜甫这两位大诗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自己才疏学浅,恐怕担当不起这一重任吧?”后来,在张籍的一再劝说下,他才动笔作了一首《石鼓歌》,开篇写道: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杜甫)无人谪仙(李白)死,才薄无奈石鼓何。

诗中,他对李杜的无限崇敬之情,得到了明显地表露。韩愈在当时文坛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可以一呼百应,因而他对李杜所给予的正确评价便不同凡响,立刻产生了显著的社会效果。打那以后,人们开始把李白、杜甫相提并论了,他俩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也被明确肯定下来了。一时间,评论和学习李杜诗歌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文人学士更是开口李白,闭口杜甫,简直把两位诗人当成了:“至圣先师”。原来那些贬低李杜的评论家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到了宋代,李杜的名声变得更为显赫。许多知名的大诗人,像苏东坡、黄庭坚、王安石、陆游等人,无不接受李杜诗歌的影响,学习和继承了他俩的风格。

听颖师弹琴

和韩愈同时代,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师叫颖师,就住在长安城郊的一座寺院里。这颗师是一个出家的和尚,却操得一手好琴。他弹奏出的琴声似行云流水,纵横奔放,如百鸟鸣唱,变幻莫测,时而激越、高亢,时而回旋、低沉,听到的人没有不叹服的。每逢颖师独坐在寺院的窗前焚香鼓琴的时候,总会引来许多听众。人们站在他的周围,屏声静气地听他弹琴,当弹到悲伤哀怨处,大家无不凄然泪下;而弹到欢快激昂处,举座又不禁破涕为笑……

颖师弹琴,当时名声很大,不仅附近的人们常去听琴,就是远道慕名来访者也络绎不绝。一次,著名诗人李贺抱病路过长安,住在城郊一家客店里。在一个云净月明的晚上,李贺独自在店外散步,竟被颖师的琴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踱到寺院去听他弹琴。颖师见来者病容憔悴,起初十分惊讶,细一打听才知是怀才不遇的诗人李贺,不免同情起来。于是,便弹了一支喜悦轻快的曲子,为他解愁。一曲终了,李贺顿觉心弦激荡,精神畅快,仿佛病体一下子康复了一样。他一边赞叹不绝,一边要求颖师再弹几首。就这样,琴声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方才止息。

离开长安归家以后,李贺写成了一首《听颖师弹琴歌》,热情洋溢地赞颂了颖师高超的琴技。诗中写道:

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山名,在浙江)。

暗佩清臣敲水玉(水晶),渡海蛾眉牵白鹿。谁看挟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

诗人通过丰富动人的联想,用芙蓉落叶、秋鸾离巢、越王夜游、水晶碰击、仙女牵鹿、周处斩蛟、张旭题字等一系列比喻、神话和典故,把颖师的琴声描绘得恍惚迷离,奇趣盎然。

韩愈也是深爱音乐的人,他听说颖师操琴造诣很高,早想见识一下。

一天,吃罢晚饭,韩愈带了一名小童到颖师的住处,正碰上琴师焚好了香,准备鼓琴。韩愈仔细一看,摆在面前的竟是一张长三尺六寸的中型古琴,桐木制作的琴盘上缀有七根闪闪发亮的琴弦;只消稍微拨动一下,便发出铮铮的响声。

颖师坐下来,同韩愈叙谈了片刻,便问道:“官人要听什么曲子?”韩愈接口说道:“先弹一支《操》曲吧。”原来这古代琴曲中,有《畅》曲和《操》曲之分,前者曲调清新欢快,而后者却回环忧伤。韩愈近来心情不大好,所以提出要听支《操》曲。

颖师按照韩愈的吩咐,开始抚琴了,只见他正襟危坐,全神贯注,面部表情十分庄重。韩愈在一旁坐着,神态也不由得严肃起来。琴声响起来了,一开始显得格外轻柔细碎,就像孩子们在窃窃私语,在小声吵架一样。韩愈仔细地听着,忽然琴声发生了变化,好像有千百万勇士奔赴杀敌的战场,那昂扬杂沓的声音响成一片,使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韩愈正感觉气氛有点紧张,猛地琴声变得悠扬了,宛如柳絮在漫天飞舞,浮云在长空飘荡,纵横变幻,叫人捉摸不定。听到这里,韩愈的心神也随之有点飘飘然了。就在他沉醉于这悠扬的曲调之中的时候,一霎时,琴声又变了,听起来仿佛是百鸟在宛转鸣唱,其间夹杂着一只凤凰的歌声,显得无比嘹亮。接下去,琴声逐渐趋向高亢,愈到后来便愈加尖细,好似爬山的健儿在向着顶峰一分一寸地艰难地攀登,而正当胜利在望时,气力将尽,几乎有点衔接不上了。韩愈正听得出神,骤然间飞出一个下滑的强音,就如同有人从峰顶失足跌进了万丈深渊一样,他的身心不禁为之一震。再一听,琴声已越来越低,继而如诉如泣,哀伤不止……

一曲弹完了,颖师立起身来,长吁了一口气,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准备接着再弹下去。而坐在一边的韩愈,此刻早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他很想再听一曲,可又担心自己感情上经受不住,于是只好伸出手来阻止颖师,一边说道:“颖师啊,你真是一位技艺卓绝的音乐大师!听你演奏,就好比一会儿寒冰入肠,使我周身发冷,一会儿火炭入肚,又使我热血沸腾,实在受不了啊!”颖师听罢,急忙谦恭地说:“官人过奖了!贫僧琴操只属一般,所以打动了官人,正是官人善于听琴的缘故啊!”

这次听琴以后,韩愈依照自己的深切感受,写成了一首《听颖师弹琴》诗: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泪衣湿淋淋。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这首听琴诗写得激昂顿挫,真切传神,别具一格,有着浓厚的现实主义特色。它同李贺那首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听琴诗争奇斗艳,各显其妙,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反复吟诵、赞扬。

韩柳之谊

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尽管他们在思想意识和政治见解上存在着很大分歧,但在文学主张和创作实践方面,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之间的相互交往异常频繁,友情也十分深厚。

说起来,韩愈要比柳宗元年长五岁,可他只比柳宗元早一年考中进士。在这之前,他们就相识了,彼此都很钦佩对方的才学。当时,韩、柳二人在社会上已经大有名声,他俩写的诗文,人们都争相传诵。过了几年,当韩愈担任监察御史时,柳宗元做了监察御史里行(御史的见习官),他们竟成了同事。这期间,两人的关系更为密切了,经常坐在一起讨论政事,切磋诗文,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尽管有时也为一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可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友谊。唐宪宗元和初年(八六),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改革集团而被贬降到永州(湖南省零陵)做了司马,许多过去的朋友都因此疏远他了。此刻,韩愈已由江陵(湖北省江陵)调回京城任职,而且官越做越大了。韩愈虽说对王叔文集团不满,但他并没有忘记同柳宗元的深情厚谊。他们之间不断有书信往来,倾吐着相互思念的感情;不管谁写出了新的作品,也都要介绍或寄送给对方,征求意见。书信还常常是他们讨论学术问题的工具。在书信中,他们对哲学、政治、文学、历史以及人生等问题,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都希望得到对方的支持。当观点出现严重分歧时,彼此各不相让,就展开激烈的争论。有时为着辨明一个问题,他俩竟要往复许多书信,争论好长时间。

韩愈特别看重柳宗元的才华,经常向学生们推荐柳宗元的文章。一次,一个叫韦珩(即韦中立)的青年向他求教写文章,他进行了一番指点之后,便奉劝他去找柳宗元。他谦恭地对韦珩说:“柳宗元的文章议论证据古今,出入经史百家,深博无涯,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见地。这些,我都自愧不如。你若能跟随他学习,长进会更大。”以后,韦珩果然跑了许多路,到永州去向柳宗元求教。柳宗元一方面耐心地指导帮助他写作;同时,也反复向他介绍了韩愈的文学成就。柳宗元说:“韩愈的才学要高过我许多倍。他的文章雄奇豪壮,流畅通达,只有汉代的司马迁可以相比,连扬雄也远不如他才思敏捷,气势浩荡。”在文学方面,韩愈和柳宗元一贯都是这样尊重对方的。

韩愈倡导古文运动期间,柳宗元始终同他并肩站在最前列。这两位古文运动的领导者,虽然在领导方法上有一些区别,但对于运动的胜利来说,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谁也不可缺少。韩愈不断地给运动指出明确的方向,并且提出具体的要求;而柳宗元则主要是用自己大量优秀的作品来参加并指导这一运动。韩愈最初提倡古文,受到的打击和阻碍是很大的,包括他的老上级,老同事和学生在内,不少人都起来反对他,嘲笑他。这时,只有柳宗元十分坚决地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热忱地支持他。当韩愈因写作《毛颖传》而遭到一些人围攻、耻笑的时候,柳宗元挺身而出,为他作了辩解。他义正词严地反击那些嘲笑者们说:“你们所喜爱的文章不过是一些模拟、抄袭前人,形式华丽而内容空洞的东西罢了,哪里能识得真正的好文章!”韩愈提出了“文以明道”的文学主张,要求人们写文章要“言之有物”,宣传正确的思想观点。柳宗元完全赞同这一主张,同时写作了许多论文,进一步充实了韩愈的理论。韩愈提出了“不平则鸣”的战斗口号,要求作家敢于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柳宗元便用自己的创作实践积极响应,带头写作了大量“鸣不平”的作品。就这样,韩愈和柳宗元在古文运动中,一起大声疾呼,鼓舞士气,一起从事创作,实践改革,一起培养青年,组织队伍,终于使这场运动获得了成功。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柳宗元在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去世了。逝世前,他给老朋友韩愈写了一封长信,托他关照自己的子女。那时,韩愈正在京城担任国子监祭酒,听到柳宗元逝世的噩耗,大为悲痛。他取出柳宗元生前给他的一封封书信,反复诵读,不禁潸然泪下。为了缅怀老朋友生前的功绩,他不顾日常公务的繁忙,赶写出了《柳子厚墓志铭》。在铭文中,他充分肯定了柳宗元在文学方面的精深造诣和杰出贡献,深深地寄托了自己的哀思。

柳宗元死后的第三年,柳州人民为纪念他而修筑的罗池庙宇落成了。人们专程去找不久前升任吏部侍郎的韩愈,请他为新建的庙宇写篇碑文。韩愈欣然接受,很快就写出了《柳州罗池庙碑》。这是一篇仿照柳州民歌写成的散文诗,地方气息很浓。全篇仅一百五十多个字,字字珠玑,充分表达了对柳宗元依依难尽的怀念之情。碑文的第一段这样写道:

荔枝红啊香蕉黄,我们把它同菜肴一起捧进了柳侯的神堂。远远望见柳江那边飘来了柳侯的灵船,那船上插着两面白旗,在轻风中飘拂、回荡。等候好久,还不见柳侯来啊,我的心情不知多么忧伤!

这篇碑文篇幅短小,文采缤纷,格调明朗,音韵和谐,很适于记忆和传唱。柳州人民每逢祭奠柳宗元,总要把它拿来歌唱。

韩门诸子

韩愈身为唐代文坛的领袖,又亲自做过教师工作,因此在他的周围团结了一大批人才。其中,有些相当出名的人物,在当时被称作“韩门诸子”。

韩门诸子中,有孟郊、张籍,这俩人十分敬仰韩愈,常同他结伴郊游,议论诗文;有皇甫提、李翱、李汉,他们都继承了韩愈的学说;有贾岛、刘,都是韩愈的弟子;此外,有李贺、沈亚子,常跟随韩愈学习;还有个叫来无择的人,深得韩愈作文之法,而后又传给了弟子孙樵。

韩门诸子中,孟郊、张籍、贾岛、李贺最擅长作诗,是当时顶有名望的诗人;皇甫提、李翱、李汉、孙樵最擅长写文章,是当时大有作为的散文家。因此,人们常称赞韩门为“诗文之宗”。

韩门诸子虽然一个个都虚心学习韩愈的艺术风格,深受韩愈影响,但是,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他们经过苦心钻研,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又都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孟郊作诗冷峭凝深,贾岛作诗清癃(瘦)挺拔,所以人们常用“郊寒岛瘦”来评论他俩的诗风。张籍的诗篇多叙事,内容丰富,语言精练,格调清新,富有民歌特色。他和当时的著名诗人王建都继承了汉魏乐府(当时的一种新体诗歌)的优良传统因而人们把他俩的诗崇尚为“张王乐府”。那李贺作诗更加别出心裁,不仅构思奇特瑰丽,想象出神入化,而且造句也奇诡变幻,常叫人惊叹不已,由于他善于在诗歌中创造种种神奇怪异的艺术境界,所以世人都称他为“鬼才”。皇甫提作文曲折而起伏,李翱同他正相反,却是温厚而平和。韩门诸子写诗作文别具风格,各有高超之处,为中唐文学增添了许多光彩。

韩愈做学问始终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韩门诸子学习和继承了他的这种精神,对待治学和创作历来非常严谨。他们为了追求高深的艺术造诣,可以说费尽了心血,历尽了甘苦。孟郊有诗谈自己的创作经历是:“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他由于家穷,衣衫褴褛而不便出门,常常独自待在家里,通宵达旦地吟诗,苦度岁月,所以人们竟称他为“诗囚”。贾岛也是一位苦吟诗人,他每作一首诗,都苦思冥想,逐字逐句地推敲,很下功夫。“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正是他写作的切身体会。至于李贺作诗的呕心沥血,就更值得称道了。相传,李贺有一个常不离身的古旧破烂的“诗袋”。他每天吃罢早饭,便背着这个“诗袋”骑驴出游去观察生活。游览中,他一边欣赏周围秀丽的山川景致,一边琢磨寻求新的诗句。每当他触景生情,吟出了好的句子,就马上把它记在纸条上,塞进“诗袋”里。晚上回家在灯下,他又把这许多零散的诗句拿出来,经过精心构思,加工组合成一篇篇完美的诗。李贺天天出游,苦吟不绝,直到死,这“诗袋”一直伴随着他。那皇甫提虽然性格豪爽,举止放浪,但做起学问来却格外严肃仔细。他的诗尽管写得不怎么好,可他并不放弃这方面的努力,曾经花费了许多精力去认真抄录前人的诗作,边抄边反复揣摩。一次,他和儿子一同抄诗,发现儿子抄错了一个字,他不禁暴跳如雷,大声呼唤家人拿木杖来,结果木杖没有送到,他气不过,竟在儿子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为了一个错字,他居然发怒到了这种程度!

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加上坚持不懈的刻苦努力,使韩门诸子都取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当时社会上曾流传着不少颂扬他们的动人故事。相传,张籍平生最钦佩杜甫,曾一心一意地学习这位艺术大师的风格和技巧,来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但开初,他的进步并不明显。一天,张籍取来杜甫的一卷诗书,用火焚烧,而后将烧下的纸灰伴了些膏蜜一同喝下,边饮边说:“但愿我的肝肠从此改变!”这以后,张籍更加废寝忘食地苦学,终于有了飞快的进步,无论古体诗还是格律诗,其风格都与杜甫相近了。尤其是他的乐府诗歌,在当时名声更大。皇甫提也有一段佳话。那还是裴度担任东都(洛阳)留守的时候,皇甫提在府中任判官。一次,裴度修整了福先寺,准备立碑作记,于是就去请大诗人白居易撰写碑文。皇甫提得知此事,怒气冲天地对裴度说:“你为什么放着我皇甫提在身边不用,而要去远求白居易呢?这碑文由我来写好了!”裴度只得笑着答应了。于是,皇甫提便请裴度取酒来,痛饮一阵之后,就提笔挥毫,顷刻之间写成了碑文。裴度看罢,大为赞叹,当下决定赠他车马彩绸,作为报答。谁想皇甫提又发怒了,说道:“我自从为顾况的文集作序以来,再没有答应给别人写文章。今碑文有三千字,一字须付三匹细绢,你怎么可以薄待我呢?”裴度大笑道:“你真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哪!”随后,又重重地奖赏了他。再有那李汉,本是韩愈的女婿。据说,他为了学到韩愈的作文技巧,常常形影不离地跟随着韩愈。每当韩愈写诗作文,他就在一旁留心观察,有不明白的地方,便随时请教。结果,他真的学到了韩文的妙处。韩愈死后,他负责整理出版了《昌黎先生文集》,其中有遗漏短缺的,他都一一补齐,风格竟同韩文丝毫不差。

韩愈同韩门诸子之间有着极为深厚的友谊。他不仅在学业上尽心竭力地指导、帮助他们,承担着做老师的义务,而且还十分关心他们的个人前程和生活疾苦。孟郊、张籍、李贺当初在政治上都很不得志,韩愈曾到处奔走,千方百计地向官府推荐他们的才学;推荐不成,他又写诗作文为他们诉说不平。皇甫提、李翱的文章起初不怎么被人了解,经韩愈一再推崇,才名扬天下。韩门中有个刘乂,生活像孟郊一样贫寒。他经常身着破衣,脚登木展,四出周游,后来听说韩愈接纳天下文士,便徒步赶到长安求见、韩愈特别器重他,就留他在府上做了幕僚。刘乂秉性耿直,遇事敢言,结果得罪了其他属官,竟执意要离开韩府。韩愈苦心挽留,他还是坚持要走。临行的时候,韩愈特地送他几斤银子,要他日后多保重自己。叙说韩门师生之谊的佳话,在当时流传很多,举不胜举。

中唐时期,韩愈曾亲自倡导了一场古文运动,韩门诸子一个个奋勇当先,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他们在韩愈的带领下,积极摒弃当时流行的华而不实的骈体文,努力创作有实际内容、“文从字顺”而又有益于社会的诗文,为开创一代新文风立下了汗马功劳。那时,诗坛有“韩孟诗派”“元(稹)白(居易)乐府”“张王乐府”,文坛有韩柳之文,诸子之作,一时间声势浩大,影响深广,使旧日的文体、文风一下子变得威风扫地了。 e/kdOOGzu14pJ8qV7pbrdBF/VjUMuaw6ItABSpoQGIUytGXFM/fU3ihgjtK4ftU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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