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言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实为吃惊。话里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面对如此利害关系,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他那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胡雪岩急忙相劝,说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他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俞大哥不至于敌友不分。他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平安。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说此事武成理当效劳。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俞武成客居异地,手下的兄弟都不在,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或事。上山容易下山难,看来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
事情相当麻烦,俞武成为本帮兄弟的生计考虑,急于谋个出路,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势若骑虎。萝卜只有吃一节剥一节的,好在最难的一节——和俞武成拉近关系——已经安然走过,已经不惧骑虎的人策虎来追了。胡雪岩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让骑虎的人安然下了虎背。
凭了胡雪岩的脑筋、实力和关系,这一点倒不算太难:伏虎,让恶虎归顺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伏虎无非就是收降。计策似乎无甚高明,仔细想来,也足见胡雪岩的眼光深远。他从一个商人的角度通盘考虑形势,深信太平军只是一时肆虐,于情势,于力量,都不大可能长久。所以胡雪岩在商业上的总原则是帮官军打太平军。天下早一日安宁,商业早一日昌盛。这批军火本来也正是此原则下着手去做的,遇到了麻烦,也正好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去考虑解决办法。
可真是一窍通而百窍通了。胡雪岩很快和俞武成及其他谋划劫持军械的江湖头目达成了协议。由胡雪岩报请官府,发给这批人三月粮饷,保证不诱降(不先降后杀),事成后编队移地驻防。胡雪岩还自己先拿出一万两银子来补润。
既然生路有了,谁又何苦硬往死路上走?
这件事也见出胡雪岩务求事圆的决心、手段和恒心来。不到山穷水尽之时,决不放弃以平和的方式解决,为了能够达到平和圆满,也绝不过于姑息迁就。原则是要有的,见机行事也是很必要。
这是胡雪岩圆活之活。这是胡雪岩圆融的融。总要使各方都感到满意,感到没有羁绊,感到活起来还算有汁有汤,有滋有味儿了,这个圆字才算没有白做。
胡雪岩的圆世态度,既在通,又在活,还在融,归结在一起,无非是要达到圆满无憾。通是权和变,活是趋向、目标,触是状态,满是结局。人生如此,又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自古以来同行相妒,而妒忌的力量是很可怕的,人行走商场,最怕非议,最怕树敌,因此还是谨小慎微比较可靠,胡雪岩对这一点深有感触,他说: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无论在他的中兴盛期还是末路时期,他都非常注意自身的举动,避免锋芒太露,因别人的嫉妒而受敌。
胡雪岩的不自招妒忌,是为了不在同行中处于孤立的地位,是一种深刻的眼光。在创业之初,这种眼光就表现出来了。
胡雪岩因资助王有龄而被钱庄扫地出门,王有龄当官后,自然要感恩图报,给胡雪岩创业的机会。
胡雪岩要筹办自己的钱庄,其时他实际上还身无分文。不过他已经筹划好了资金的来源,即以王有龄为官场靠山,凭他们的交情承办代理打点道库、县库的过往银两。代理道库、县库,可以用公库的银子来做钱庄的流动资本,而且公家银子不需付利息,这等于是白借本钱。
当然,这样做有一项条件,那就是王有龄必须得一个署理州、县的实缺。当时王有龄刚刚仕途起步,还只是浙江海运局坐办,一来他还不具备真正给胡雪岩提供代理公款的条件,二来他自己也确实需要胡雪岩的鼎力相助,因此,他不同意胡雪岩立即着手开办钱庄。依王有龄的想法,等他真正官场立足之后再着手胡雪岩的钱庄也不迟,反正他们的交情本来就不必瞒人,由当时官场通例,他把官库银子给胡雪岩钱庄代理,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不怕别人说什么。
胡雪岩不这样看,他认为正因为已经有了代理道库、县库的筹划,所以更应该先立起一个门户来。王有龄此时刚刚得意,外面还不大有人知道,因而也正是一个机会。这时把钱庄办起来,即使内里只是一个空架子,外面也要弄得热热闹闹,这样一旦王有龄放了州县,由自己的钱庄代理公库,公款源源而来,空的自然变成实的。倘若一定等到王有龄放了州县得了实缺再来搭轲子,那时浙江官、商两界都知道有个王有龄,也都知道王、胡之间的交情,虽然自己的钱庄能够得到的代理官库的好处是一样的,或许钱庄生意的运作还会更方便些,但外人的看法和说法却会大不相同,人们会说胡雪岩办钱庄是借了王有龄的官场靠山,也会说王有龄是动用公款交胡雪岩办钱庄,营商自肥,如果有人开个玩笑,告上一状,那也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胡雪岩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做事要不落痕迹,不自招妒忌。他并没有因自己的发迹,得到了宝贵的市场机会就沾沾自喜而不顾别人的感受。事实上,他一直在考虑自己的行为可能招致的影响。所以,创业之始就保持谨小慎微的态度,以免招人嫉妒。
到后来,胡雪岩遭到商场的逆境时,就更加注意这一点了。
清朝末叶,西化运动逐渐生根,朝廷特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处理涉外事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等于是现在的外交部。不过,总理衙门不管拿主意,算是第二线事务机构,真正与外国官商打交道的第一线衙门有两个,一个是设于天津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另一个则是设于南京的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
朝廷派左宗棠到南京,当起南洋大臣。左宗棠目空一切,到了南京就和李鸿章干上,极力铲除李鸿章在江南地区的势力。李鸿章也不好惹,当然也出计谋倒打左宗棠。两雄相争,先斩对方羽翼。毫无疑问,胡雪岩是左宗棠最大的羽翼,也成了整个北洋系最显著的靶子。各种麻烦不打一处来,胡雪岩十分机警,见招拆招,一一应付。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胡家正赶上办喜事,他家三小姐要出嫁了。
胡雪岩派他亲信姨太太,带着大笔现银赶到上海,采购钻石珠宝,作为女儿嫁妆。这姨太太很能干,在租界里一家德国洋行,买到极为珍贵的一批钻石首饰。
这德国洋行的经理久仰胡雪岩财神之名,成交之后提出不情之请,希望姨太太能同意,把这批钻石首饰在店里陈列一个星期,让店里大做广告,说是本店做成财神胡雪岩女儿出阁嫁妆的生意,以收广告之效。
德国经理这份请求,却让胡雪岩姨太太颇伤脑筋,她和胡雪岩在上海的死党兄弟古应春商量此事。一方面,现在外面整个北洋系人马都在等机会,等着找胡雪岩麻烦,胡雪岩好歹是朝廷红顶子命官,在上海滩这样招摇,很容易落人话柄,说胡雪岩铺张招摇,有碍官箴。所以,公开展览首饰并不妥当。可是,要是拒绝要求,自然有话传出去,说是胡雪岩现在不比从前了,财力大为缩水了,连嫁女儿都拿不出像样的首饰,否则为什么不敢拿出来展示?要是真有这种传言,对胡雪岩的信用是一大打击,以后做起生意来,场面就要打折扣。
经过几方面思考,最后姨太太与古应春决定,展览还是展览,不过,既是在德国洋行里,那么,首饰旁边的说明,就以英文、德文表示,不准写中文。这种做法,其实蛮鸵鸟的,但也不失为折中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