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文明不一定完全来自闲暇,但闲暇无疑是文明的重要条件之一。
据说人曾经有一日一餐、一日二餐的文化进化阶段。动物饿了就出去觅食,有的单独出击,有的集体行动。吃饱喝足,最多要考虑考虑食物贮存问题。进餐的次数能省则省。人类在形成群居、合作、分工的生存模式之后,大大提高了觅食的成功率。及至发展出畜牧业与农业,则更加妥善地解决了温饱问题。饱暖而思淫欲。过分的欲望、需求也就由此产生了。先是想出个一日三餐、荤素搭配的坏习惯,有许多妇女因而变成了烹饪专家。后来又想出什么点心、早茶之类,实在是没事找事。
不过,还不要小看这些打发时间、精力和贮备(钱财)之举。文明的许多突破和造就即产生于斯。也许多余繁殖也是打发闲暇之举,如果没有它,人类哪来今天的数量优势?也许救死扶伤也是在人有了闲暇之后才取代对老弱病残的野蛮遗弃,如果没有医疗的不断进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获得寿终正寝的机会?也许语言文字、数字算法的游戏也是闲时把玩的结果,如果没有它们,文明又从何谈起?如此这般他说下去,也许没有穷尽。然而,闲暇促进文明,有助于人类的兴旺发达,确实有其中的道理。
玛雅人基本上只种一类作物,不借助畜力,也没发明金属农具,原始的刀耕火种完全满足了人的需求。拿一个普通玛雅家庭来说,一般是开垦一块10到12英亩大小的玉米地。说是开垦,实际上就是在头年的雨季砍倒选地内的所有树木草丛,然后在第二年的4月焚烧已经晒干的枯木。根据玛雅研究专家莫利的估算,现代玛雅人平均一个家庭开垦一块12英亩左右的玉米地。连续种两年后就得让它休耕10年,因为第三年的产量仅为新天地产量的一半。这样的话,要保证这个家庭每年都有地种,就需要有6块12英亩的地,确保在其他5块地都处于休耕状态时至少有一块可以播种、收获。以一个村子平均有百户人家计,就需要有7200英亩,约合11平方英里的土地。如果再加上地质差异因素,在一些比较贫瘠的地区,所需的土地面积更大。
现代玛雅人的耕种方式基本保持了传统,但也不是毫无改动。最大的差异在于农具,导致一系列主要变化的是一种新农具——砍刀的引进。它彻底改变了玛雅人的除草方式。古代玛雅人是用手将草连根拔起,而现在,借助砍刀大大方便了劳作,却也带来了除草不尽的后果。
美国华盛顿的卡内基学院曾于1933~1940年做了一个玉米种植实验。地点就选在奇岑—伊扎附近。他们采用连续耕作,头4年内用现代的砍刀式除草方法,后4年改用古老的连根拔草办法。各年产量以磅计分别为708.4609.4358.4146.6748.0330.0459.85.5。头2年的产量较稳定,但从第3年起大幅度下降。而第5年改用古老的拔草方法之后,产量即刻上升,甚至略高于第一年(用砍刀除草)的产量。第6年降至第5年产量的一半,第7年又有所回升。最后一年由于遭遇蝗灾(从1940年起持续三年)而几乎一无所获。
这项实验的结果表明,用传统方式除草;虽然不能保证年产量比现代高,但能够将玉米地的连续耕作周期延长至7到8年。这样,维持古代玛雅家庭常年有地可种的土地量可能只需36英亩。由此进一步推算,玛雅人滞留在其聚居中心的时间也相对较长,他们将自己的文化印迹留在城市中心的时间也较多。
另外,莫里斯·斯台葛达博士根据自己对尤卡坦的农业调查,还指出了另一个更具文化意义的事实。玛雅农夫完成二年的玉米种植全过程,只需要190天。也就是说,余下的175天他都可以去从事生产食物以外的活动。不仅如此,通过这实际耕作的六七个月,他可以收获两倍于他和他的全家人一年所需的粮食。
多余的谷物可以作种子,可以用作交易,以获得玛雅家庭无法自己生产和获得的生活资料及一些小奢侈品。热带雨林的环境使得生活的维持条件非常简单;没有过冬的烦恼,又有充足的木材、纤维,人生活其间就像植物生活其间一样,枝舒条达,容易存活。
而如果一个家庭没有大多的奢求下光满足其自身的温饱问题(温是天然保证的,只需自己动手解决饱的问题)七八十天的实际劳作时间就足够了。余下的290天左右的时间完全空余出来,大约有9至10个月。这么长的闲暇对于文化而言是极好的催生剂。玛雅古典时期的为数众多的金字塔、庙宇、广场、宫殿等等都是这些闲暇中的杰作。西班牙人统治时期的大量教堂、修道院及公共建筑,今天尤卡坦地区的大麻种植园,也都是玛雅人的闲暇被利用的见证。
当第一批考古学家带回对玛雅遗址的宏伟印象时,许多人感觉它具有准神话特征。重达数十吨的石块的采集、搬运,几十米高的塔台的堆垒,用整面石壁雕刻出的巨型头像,连绵的高台、神庙、宫殿建筑群,分布密集,数量众多,不能不令人叹服。在注重效率、计时计件的现代人眼中,用巨石垒起金字塔承载半在云间的神庙,实在是难以想象。何况,就拿那数百块深雕细刻的高大石碑来说,没有现代工具,竖起一块来就是一项复杂的大工程。埃及金字塔的采石、搭建曾是一个世界之谜。其实,埃及金字塔所有的高大、匀称、稳固乃至丝丝入扣(石缝间连利刃都插不进)等稀奇之处,在玛雅石文化中都能找到对应物。所以,将这众多的玛雅稀奇遗产想象为神工鬼斧,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想象终归是想象,在玛雅遗址中已经发现了采石现场,甚至还找到切割至一半的石块。真正的奥秘在于尤卡坦半岛富藏的石灰岩。原来,天然石灰石相对来说比较软,较容易切割,而一旦暴露于地面上之后,它会逐渐变硬。还有一种当地多产的砂岩,也具有这种特征,甚至在刚采出不久一段时间内,仍然易于凿刻。玛雅的高大石建筑都是用这些石灰岩和砂岩制造的。
还有一种安山岩,表面细致,纹理平整,非常适于用玄武岩或闪长岩做的石凿子(玛雅人没有金属器具)在其上凿刻。大部分石碑就是用这种石料做的。但是,这种岩石没有开采前后硬度不同的特性。而且,在切割开的表面经常会有一些硬度极高的结石,玄武岩或闪长岩做的凿子根本无法在其上刻出印痕。因此,我们现在还可在许多石碑上看到这样的石结或整个小块凿崩后留下的凹形。有些玛雅艺匠聪明地将它们融入碑文或图案中,犹如中国印章篆刻和石砚凿刻的技术手法。
为了说明玛雅奇迹的创造者即是玛雅人民,而不是某方神圣,法国画家让·夏洛特画了一幅系列组画,描绘玛雅人竖立一块石碑的全过程。首先,他们采出石坯。安山岩的石质较硬,但它的纹理整齐,所以可以根据岩床的自然解理进行切割。由于这个原因,许多玛雅石碑的横剖面都是梯形,没有一个顶角是直角。其次是搬运。玛雅人生活在热带雨林中,周围的密林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硬木,可以把它们制成各种长度和粗细的圆木条,让巨型石碑借滚木运至所需的地点。然后要把石碑立起来。(玛雅石碑通常正反面均有较深的凸雕,不同于中国一般的刻字碑、因此,都是先竖立起来,然后再在碑上雕刻纹样的。)石碑最终要插入一个与底座相当的凹槽,才能固定住。而几吨,甚至几十吨重的石碑的直立,需要借助滚木、土墩和拉绳。所幸的是,这些材料在雨林中非常丰富。这以后才是搭起脚手架,让雕刻家像处理壁雕那样进行工作。它们的粗雕还要经过进一步的磨光,最后还要上色,用一种与树脂搅拌在一起的深红色涂料(少数也有用蓝色的)。树脂对颜色的保护效果很好。今天在一些凹纹和石碑底部上还可以找到这种特殊的色料。
所以说,玛雅文化的遗产虽然壮阔得令人自叹人力的渺小,但它们的一切都确确实实是人力所为。而不是什么自然力或超自然力的点化。
由此看来,玛雅人实在是一些勤劳、智慧的集体劳动者。单单一块石碑的创生过程就需要多少人工的通力合作!何况光石碑就数以百计,而众多的建筑拔地而起,还需要多少石块的有序组合!现在,轮到我们为玛雅人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而慨叹了。
现代人从小就生活在非自然的产品堆中。一块电子表所包含的技术不一定每个成年人都能说出,但小孩子早就不太珍惜地戴着它玩了。家里的电灯、自来水、冰箱,司空见惯,根本就不去过问其中的道理。事实上,我们社会的大生产方式创造了极其惊人的文化产物,只是在大生产的形式下它们都化整为零,落实到每个工人每天8小时的上班中,落实到流水线的每个微小的环节上,落实到技术创意人员、供销人员的每个小点子里。从而使我们所有人习以为常。我们每个人都毫不费力地上一天班、吃一天饭,各自想着自己的生活。但就在这过程中,我们每个人的时间加在一起,正悄悄地创造巨大的财富。
当我们看到玛雅人将几百、几千吨的石头方方正正地堆出样子来,刻出花样来时,实际上不应该感到惊奇。把这些东西同现代社会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人,有闲暇,工具简单一些也没什么关系。人这个奇妙的生物总会想出办法来改变他生存的环境,留下人文的印迹。
玛雅人不辞辛劳地在地球表层搬运石块的精神,无论是一阶级对另一阶级的剥削,还是成功的全体创造,都表明了一个道理。人类不会让自己内部的多余劳动力和精神劲儿闲置。虽然玛雅人一年只需劳作几十天即可养活一家老小,但他们会情愿或被迫地一年忙碌到头,创造一些与他们的自我维持和自我复制无关的东西。虽然玛雅人中只需有一部分人种地、打猎即可维持所有人的生存,但他们偏偏让所有人各有所务,忙碌不停,去做些与生物性的个体延续和种族延续不完全有关的事情。
这从个体来讲,是生命力的表达在寻求对象。也就是说,自我实现,工作,忙碌,本身是人的高层次需要,仿佛温饱、安全、爱是需要一样。从群体而言,也是释放群体内部紧张的一种方式。世界上没有第二种动物像人类这样以如此之大的规模常年聚居。由生存空间的相互交叉、相互侵入而造成的紧张,如果不能成功地被引导向群体外部(如部落间战争),或者被有组织地聚集于非生物性的对象(比如石建筑),难免对群体构成不稳定的威胁,而这种既符合个体需要又符合群体需要的根本趋势,也正是不断推动人类文明进程的根本动力之人若不是把动物用来休闲的时光和精力用来忙碌,何来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