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到了身为臣虏的地步,还不肯抛弃笔墨,到了花朝月夕,常常思念在江南的游宴快乐,不觉涕泗交颐,悲伤不已;又想着那些嫔妃,都已风流云散,内心更是百感交集,便忍不住提起笔来,填了一阕词,调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在位时的宫女庆奴,在城破之时隐身民间,现在已做了宋廷镇将的妾侍;她不忘旧主,带了封信前来问候。李煜见了庆奴的信,愈觉哀感,便将心中的哀怨写在书信,其中有“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一句。太宗差来监视的人,暗中去报告太宗。太宗看了信,便勃然变色道:“朕对待李煜,总算仁至义尽了,他还说‘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这明明是心怀怨望,才有此语。”
太平兴国三年的元宵佳节,各命妇循例入宫恭贺。小周后也照例到宫内去庆贺。不料小周后自元宵入宫,过了数日,还不见回来,李煜急得在家中唉声叹气,走来踱去。一直至正月将尽,小周后才从宫中乘轿而归。
李煜连忙迎入房中,赔着笑脸,问她因何今日方才出宫?她却一声不响,只将身体倒在床上,掩面痛哭。李煜悄悄地向小周后细问情由。小周后仍是泣不可抑,指着李煜骂:“你当初只图快乐,不知求治,以致国亡家破,做了降虏,使我受此羞辱。你还要问什么?”李煜低头忍受,婉转避去,一言也不敢出口。原来那日进宫。朝贺太宗,太宗见小周后生得花容月貌,便把她留在宫内,逼着她侍宴侍寝。小周后哪敢违抗,无可奈何顺从了太宗,所以从元宵佳节进宫,至正月将尽,方才放她出来。李煜长叹一声,仰天流泪。
宋太宗自逼幸了周氏,不愿放她回去,只是恐怕留在宫中,要被臣下议论,所以暂时忍耐,任凭周氏重归私第,以图再谋良策。
又到了一年的七月七日,李煜回忆在以前的歌舞欢饮,现在孤零零的夫妻二人,闲居在赐第里面,连服侍的宫女,也只剩了两三个人;其余心爱的嫔妃,死的死,去的去,一个也不在眼前,便又触动愁肠,胸中的悲感,一齐倾泻出来,填了一阕《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小周后忽从里面走出,向李煜说:“你又在这里愁思悲吟了,现在虽然背时失势,也须略略点缀,不可如此悲怨!况且隔墙有耳,你不过怀思感旧。外人听了,便疑是缺望怨恨了。从古至今,以诗词罹祸的,不知多少!你我处在荆天棘地之中,万万不可以笔墨招灾惹祸了。”李煜叹道:“国亡家破,触处生愁,除了悲歌长吟,教我怎样消遣呢?”小周后道:“你越说越不对了,时势如此,也只得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以度余生。从前的事情,劝你不必再去追念罢!我今天备了两样小菜,一壶薄酒,且去痛饮一杯,借浇块垒。”接着不由分说,拖了李煜直入房内。李煜见桌上摆着几样肴馔,倒还精致,李煜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道:“今日有酒今日醉,遑顾明朝是与非,我自来汴之后,将卿的歌喉也忘记了,今日偶然填了两阕词,卿何不按谱寻声歌唱一回呢?”小周后道:“我已许久不歌,喉涩得很,就是勉强歌来,也未必动听,还是畅饮几杯,不必歌罢。”李煜哪里肯依,亲自去拿了心爱的玉笛,对周氏道:“烧槽琵琶,已是失去,不可复得,待我奏笛相和罢。”
周氏本来不愿唱,因为李煜再三逼迫,推辞不得,便将《虞美人》一字一字依谱循声,低鬟敛袂,轻启朱唇唱起来。李煜乘着酒兴亲自吹着玉笛相和。虽然一吹一唱,并无别的乐器,相和迭奏倒也婉转抑扬,音韵凄楚,动人心脾。哪知这笛韵歌声,早为太宗派来暗地监视的人,听得明白,飞奔至宫中,报告于太宗知道。
太宗看了李煜的词,勃然变色道:“他还不忘江南,若不将他除去,必为后患。”便命内侍,取了一瓶牵机药酒,太宗亲手加封,命内侍传送李煜。内侍即将金杯斟酒送上,看李煜饮罢,谢过圣恩,方才回去复旨。那李煜饮了御酒,初时并不觉得怎样,还和小周后饮酒谈笑。不料到了夜间,忽从床上跃起,大叫了一声,手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好似牵机一般,不能停止。小周后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抱住了李煜,问他何处难受。李煜口不能言,只把头俯仰不休,如此的样子约有数十次,忽然面色改变,倒在床上,已是气息全无了。
太宗佯装刚刚知道李煜亡故,下诏赠李煜为太师,追封吴王,并废朝三日,遣中使护丧,赐祭赐葬,恩礼极为隆重。小周后葬了李煜,自然也要入宫谢恩。太宗便借机把周氏留在了宫里。
李煜一直不知家国为何物,被擒至汴京后所做的词中,才不合时宜地有了一些家国之感,却因此换来了“牵机毒药”。作为一个文学家李煜是出类拔萃的,但作为一个国君就显得荒谬了。身份与兴趣的错位带给他人生的悲剧,但因为这悲剧,使李煜在诗词上获得了不朽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