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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就是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无意间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怎么?又有什么大作问世?你要快点出名才是。你出了名,发财了,我也跟着沾光啊。”

李明溪知道这位老兄困在深宅大院里的无奈,笑道:“我哪里发财去?倒是你这政府官员有什么好事了别忘了我。”

朱怀镜骂道:“别取笑我了,你不知道我是有职无权?你老这样拿我开心,让我很痛苦哩!”

李明溪越发大笑了。“你别只顾傻笑了,”朱怀镜说,“这样吧,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看的话我俩一块儿去。”

李明溪一时拿不准去还是不去,只说:“球赛?球赛?”

朱怀镜急了,“你莫要不识抬举了。别人想看还弄不到票哩!你到底看还是不看?”

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什么球赛也没问,就说:“好吧。哪里的票?”

朱怀镜告诉说:“南天体育馆,晚上七点半。南天西门见吧。”

他知道李明溪懒得往市政府跑。李明溪的艺术家派头太足,长发披肩,总是被大门口的武警拦住,不出示证件不让进。他又是从来不带任何证件的。我就是我,有必要向别人证明我是谁吗?他觉得证件这玩意儿简直莫名其妙。也许只有朱怀镜喜欢他这股疯劲儿。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疲沓,晚到一步。朱怀镜早已站在体育馆西门口了,双手插进皮夹克兜里,四处张望。李明溪很显眼,朱怀镜很快就发现了他,忙举手招呼。李明溪也挥挥手,从人群中匆匆挤了过来,引来一片怪异的目光。

“你像个领导哩,好大的架子!”朱怀镜说着就伸出手来。

李明溪却用手挡了一下,说:“你这才是领导派头哩!见面就握手,简直是恶习。你们官场的握手,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反正没有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

朱怀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仍旧插进衣兜,说:“当然啦,我们都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儿就是了。”

“你以为我喜欢留这么长的头发?懒得出门!不过要说容易,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两人开着玩笑,转身进场,找到了座位。朱怀镜微微发福了,坐下之后,扭了一会儿才觉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处长,肚子就开始大了,这怎么行?你们处长不会有意见?要为今后提拔留有余地才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官越大,肚子就越大?是胸怀全球吧?”

“你说够了没有?都要像你这么仙风道骨就好了?”朱怀镜说着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

李明溪仍不罢休,又取笑道:“你肚子比处长大,两人一道出去,不认得的总以为你是处长,总先同你握手,你处长不恨死你才怪。”

朱怀镜笑笑,不说什么。李明溪讲的还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说他在风度上、器宇上,也更像处长。他知道这是人家当面说的奉承话,但至少也半真半假。处长刘仲夏同他一道出过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走在外面,好像他无形之中在风头上总盖过了刘仲夏。他也隐隐感觉到刘仲夏总是忌讳着他。

两人闲扯着,开幕式开始了。主持人高声宣布,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皮德求同志致开幕词。正式宣布官员职务,正就是正,副就是副。但口头称呼,副字都省去了。皮市长便腆着肚子,面带微笑,轻轻拍着手,走向主席台发言席。“各位来宾,”皮市长朗声致词,“我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这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欢迎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传经送宝……”

方才听了这么一句,李明溪就偏过头来朝朱怀镜笑道:“你们市长大人水平不错哩,开口就是之乎者也。我不太通文墨,见识也少。姓皮的,除了眼前这位皮大人,我就只知道古时候还有一位皮日休了。这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平日只是见到有人弄得焦头烂额、难以招架了,就说搞得不亦乐乎了。”

朱怀镜万难才忍住不笑。他不便同李明溪议论领导,就说:“别钻牛角尖了,谁没有失言的时候?看球吧,看球吧。”却想皮市长这话虽然讲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的确也是真话。他们成天疲于应酬,也真是不亦乐乎了。

李明溪却还在笑,说:“要命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失言,反倒蛮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朱怀镜任他一个人讲去,不去理他。运动员进场了,绕场慢跑,向观众挥手致意。掌声如雷。

“妈呀,这哪像女人?”李明溪摇着头,“一个个简直是庞然大物啊!”

朱怀镜骂道:“你无聊不无聊!是看球啊,不是看女人!”

不一会儿,球赛正式开始。因为是表演赛,红队对蓝队,阵营很抽象,观众没有心理倾向。过了一会儿,红队渐居优势,观众就同情蓝队。但不论哪边进了球,都会赢得喝彩。

这时,朱怀镜见一位身段极好的女记者,正扛着摄影机,猫着腰扫来扫去。模样儿看不真切,但他猜得出一定是陈雁。只有她才有这韵味无穷的身段。陈雁是市电视台的王牌记者,号称记者之花,他最喜欢了。他在家看电视,只要陈雁一露脸,香妹就会开玩笑,说快看快看,别让你的雁飞了。今天陈雁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觉出她的身段袅娜如水,柔媚如柳。

朱怀镜似乎有些心旌飘摇了,却突然听见李明溪哈哈大笑起来。朱怀镜胸口猛地跳了一下,好像内心的隐秘叫这位仁兄看破了。他忙把目光从陈雁腰肢上收回,转头看看李明溪:“你有什么好笑的嘛!”李明溪却仍笑个不停。四周观众都朝这边奇怪地张望。朱怀镜脸都发热了,捏了捏李明溪,低声喊道:“别发神经了,省得大家把我们当疯子哩。”李明溪还是只顾自个儿笑,埋头忍了半天才止住。

朱怀镜再往赛场望一眼,却不知陈雁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心里竟有些怅然。又想起他自己刚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灯,跟着陈雁跑,李明溪一定是发觉了,便问:“你刚才发什么神经?”不料这一问,李明溪又忍俊不禁,连连摆手道:“你就别问了,一问我又要笑了。”

朱怀镜早没了看球的兴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赛结束,两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怀镜又问:“你到底笑什么?”李明溪像是怀着天大的秘密,摇头晃脑,笑个不止。朱怀镜骂了声神经病,不再问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怀镜回家。朱怀镜在市政府大门口下了车,寒风迎面而来。他本想将头缩进衣领里的,但怕显得鼠头鼠脑的让武警盘问,落得麻烦,就只好硬着脖子,昂首挺胸地进了大门。

快到家门口,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的的士票和球场门票,忙揉作一团丢了。他明明说晚上开会,要是让老婆发现上街去了,难得解释。他陪李明溪去看球赛,本没什么好隐瞒的,可他不习惯什么话都同老婆交底。他多年习惯如此,不经意就会在老婆面前撒谎。

香妹早已睡了。朱怀镜蹑手蹑脚进了屋,在卫生间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了。妻脸朝里睡着。他猜想妻子刚才也许醒了,只是懒得搭话。他也不去撩她,背靠着女人躺下了。

一时却睡不着。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说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却望着陈雁回不了眼。一想到陈雁,他立即感觉到了背膛上香妹的体温。这是一种叫人万般依恋的体温,却又平常得像自家窗户上夜夜亮着的灯光,他每次夜归都能远远地望见。自己太不应该了,陈雁这女人同我有什么相干?夜已很深了,空空的胃囊在作怪,鼓捣得他不太好受。是美国有位医生说的?说是人在饥饿的时候,性欲就旺盛。可是他又想到陈雁了,顿时感到一种冲动,胸口有个东西晃悠了一下。那种惯常的冲动可以持续,而胸口的那阵晃悠却稍纵即逝。那一霎时,身子云一样要飘起来,妙不可言。他禁不住又试着去琢磨那种晃悠。那女人,眉眼自是无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风韵却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只要想起那腰段,他的胸口就晃悠,身子就要云一样飘起来。

“怎么还没有睡?”香妹翻过身来,声音黏黏的。

“睡不着,不知怎么有些失眠。”朱怀镜说着就开了床头灯。

香妹眯着眼睛揉了一会儿,目光清澈起来,爱怜地望着男人,“好好睡吧,你总是这么辛苦。”她像呵护孩子一样,伸手蒙着男人的眼睛,轻轻摩挲。

朱怀镜合上眼睛,浮现在他面前的竟是风情万种的陈雁。他暗自为自己灵魂出窍吓了一跳,忙拿开妻子的手,将她抱了起来,眼睁睁地望着她,心里乞求妻子用她那双妩媚的眼睛,驱赶他脑海中那个不相干的女人。

香妹感觉到的却是他的激情,便略显羞涩,说:“你昨天才要的,今天好好休息吧。”

朱怀镜本来没那意思,但女人这么一说,他反而搂紧了她,说:“睡不着,干脆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女人目光渐渐迷离,像烟波浩渺的海面。这是朱怀镜最熟稔的目光,一种无数次让他化作滚滚海浪的目光。他总是要捉摸到女人这种目光,才能真正地满怀激情,不然过后他会沮丧。每次,他都醉心品尝女人那种无以言表的情绪变化。女人的目光迷离了,他知道这是美妙乐章的序曲,轻柔而幽远。迷离的目光越来越蒙眬,越来越混沌,慢慢地成了浓浓的雾霭,低低地飘浮在海面。

女人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她的胸脯开始起伏,起伏。最激越的乐章奏起了。海面掀起了风暴。他只是被风暴卷起的浪头,在海面上疯狂地奔腾,涌过去、涌过去,没有了方向,也没有了时间,似乎这滔滔白浪要翻滚到天荒地老。

天要塌了,海要漏了。飓风卷着浪头轰隆隆冲向海滩,重重地摔了下来……

女人柔柔地躺着,像一湾松软的海滩……

他闭上眼睛,身子懒懒的,像有了倦意。他真想就这么睡去。可只一会儿,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陈雁。妻子睡去了,几乎像个甜蜜的婴儿。他是爱自己女人的。这女人真好。他尽量去想女人的好处,免得又心猿意马。在老家乌县,他女人是那小县城里的一枝花。女人让他一见就怦然心动的是她右嘴角上的那颗小黑痣。他说她的脸蛋儿这么俊俏,多半搭帮那颗小黑痣。恋爱那会儿,他们多次玩过一个游戏:他让女人用粉脂把嘴角上的小黑痣涂了,俊俏的脸蛋似乎立即呆板起来。他便凑上去舔掉她嘴角的粉脂,女人的脸蛋一下子就生动了。就像是魔术。

乌县县城很小但很美丽,他们在那里工作了整整十年。他们结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后来那几年,朱怀镜当上了副县长,事事也都顺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县长夫人,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人也就特别漂亮。后来因为偶然的机遇,他调到了市政府办公厅。他本是不怎么愿意往外面调的,他喜欢小地方生活的随意与平和。只因为有人为他看了相,料定他离土离乡会有大出息。起初他不太相信,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他就深信不疑了。那位先生看相、测字无所不精。他先是随手写了一个“由”字。先生说“由”乃“田”字出头,想你定非等闲之辈,必将出人头地,显亲扬名。但必须离土而去,远走高飞,方有作为。先生又看了他的面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会富贵。他听了很觉玄妙,禁不住笑了。先生是个随和人,问他为何哂笑?想是以为老夫胡言乱语吧?信与不信,不由老夫。但命相之说,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我说个趣事,你别说我粗俗。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翘的,一定风流无比。男人遇着这种女人,自是艳福不浅。但她们多半红杏出墙,男人要费尽心机才可管住她们。有的女人嘴角有痣,下面一定有痣。这种女人大多阴冷,对房事不感兴趣。娶了这种女人,难得销魂一回。但她们规矩,男人大可放心。不过她们的丈夫就难说了,一般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当时听了,朱怀镜就想自己女人下面有没有痣他不曾在意,但阴冷他是领教过的。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为这事不知吵过多少回。女人说他无聊,一天到晚只想着那事,没出息。他说你要我成天想什么事?时刻想着远大的革命理想?时刻想着为什么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我是人!是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男人除了拼命地干事业,还要拼命地干女人!不知多少次的争吵和说服,女人才成了现在这样的女人。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把老婆放倒在床,掰开就细细看了起来。果然发现女人下面有一黑痣。这就奇了。难道命相之说真的如此奇妙吗?女人觉得他有些不对头,说你今天怎么了?平日回家总是心急火燎的,今天半天不来?他说我看看,我看看。女人说你还没看见过是不是?难道十来天没见,那里就长了朵花?这么好看?他便满腹狐疑,爬到女人身上。女人说你今天不高兴是吗?他说没有哩。那回他玩得很不尽兴,但怕女人多心,还是装模作样地狂暴了一会儿。完事了,他让女人坐在床上。女人不解何意,但还是顺从地坐了起来。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以为男人好久不见她了,想欣赏她的裸体,便显出娇态可人的样子。他其实在细细地观察她的外眼角。这女人眼睛平视的时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视的时候,外眼角就上翘了。他就拿不准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翘了。看着女人这将倾欲倾的坐姿,真叫人爱得心头发痛。管他哩!我宁可她是个风流女人,也不要她阴冷。不怕她风流,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况那时他是副县长,不怕女人怎么样。但从此他真的相信命相之说了。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他毕竟是领导干部,不能把这迷信的一套挂在嘴上。但是那位高人的话他牢牢记住了。后来碰上机会,他认定是老天照应,就调到市政府来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调到市政府三年多了,还没有见到发达的迹象。他在下面干过三年多副县长,如今又过了三年多,他仍只是个副处长。处长刘仲夏的资历不及他,却是蒸蒸日上的势头。更要命的是他同刘仲夏的关系说不出的微妙。两人在一起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朱怀镜总感觉像有个饱嗝打不出来,堵在喉头闷得难受。香妹单位也不太如意,他们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快成特困企业了。女人多次同他吵,要他想办法替她换个单位。他只说慢慢来。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要给女人换单位,真比登天还难。他不想同女人说出自己的无能,怕让女人看扁了他。如今这世道,女人一旦瞧不起自己男人了,什么事情就来了。他还有说不出口的隐衷。他发现如今效益好些的公司,大小老总多半花花肠子,养情妇已是时尚。女人模样儿这么俏,难免叫人眼馋。自己又只是个小小副处长,谁会忌着你?人家占了你的女人,你还得忍气吞声。香妹现在的公司效益不好,头儿们人却老实。也许就因为老实,生意也就做不好。管他哩,钱少几个就少用几个吧,图个安全。可女人像在公司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男人没本事替她想办法,她就靠自己了。有个大老板看上了她,她半推半就,就跟了人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只有朱怀镜一个人蒙在鼓里。他回到家里,撞见女人正同那男人在床上龙腾虎跃。他跑到厨房取了菜刀,愤怒地砍去。可他用力过猛,没有砍着别人,却把自己大腿砍了一刀。他痛得跳了起来,大声叫喊,却出不了声。原来做了个噩梦。

朱怀镜醒来,背上黏黏乎乎的,出了大汗。香妹早已起床了,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又不能再睡,怕上班迟到。

起了床,眼睛仍是涩涩的。这个样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卫生间洗澡。怕热水器开大了太耗气,冷得直哆嗦。老婆听到他在里面嗬嗬地叫,就说你不要命了?冻病了钱还花得多些!她说着就把水温调高了。他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冲了一会儿,就关水穿了衣服。心想这女人真好,自己却还做那样的梦,太不应该了。

儿子琪琪嫌馒头不好吃,噘着嘴巴耍小性子。朱怀镜训道:“还不快吃,上学要迟到了。我们小时候哪有这种好东西吃?餐餐吃红薯!”

琪琪才上小学一年级,哪懂得这中间的道理?说:“红薯还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香妹哭笑不得,说:“你怕是街上那种烤红薯?你想哩!”

朱怀镜威严起来,说:“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先饿他三天,看他吃不吃。”

琪琪这就怕起来了,才憋着气,吃药似的吃了起来。一家人吃了早饭,上班的去上班,上学的去上学。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一来要赶时间,二来这会儿路上车太多了不安全。

寒风飕飕,琪琪坐在单车上冻得打颤。到了大门口,却见许多男女围在门口要进来,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

“爸爸,这是干什么?”琪琪感到奇怪。

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他们没有饭吃,来找政府要饭吃。琪琪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琪琪还听不懂,却早已习惯了在大人面前说是,就含含糊糊答应了。朱怀镜又问:“琪琪长大了想干什么?”

琪琪想了想,说:“不知道。妈妈说长大了不要当干部,没钱。”听了这话,朱怀镜就笑了,心里不知是酸溜溜的还是幽默。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围着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可到了这大机关,头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稍不留意就乱了。这真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可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了,让谷秘书长很不高兴。这里的领导也许都以为自己的层次很高,有话不屑于当面同你说,只在一边说。谷秘书长在背后嚷他:“他烦恼什么?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谷秘书长这话又七弯八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这话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谷秘书长那里,让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他知道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马上换地方,别等着人家来修理你。不然你想赖着不动,就只好死牛任剥。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但风度照样还是马虎不得的,朱怀镜只好坚持用摩丝维持发型。可如今冒牌货多,难得碰上好摩丝,只得时常往头上抹些水上去。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扫卫生,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当笔筒用。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动?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博物馆!你知道吗?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姓庞还是姓盘,反正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是不是早已作古也未可知。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处,像供奉释迦牟尼舍利一样。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看样子谷秘书长对他的看法已经定格了,要改变也难了。他在荆都还玩得不怎么开,就只好在这里死挨了。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剥的境地。

可朱怀镜却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压新人,甚至用死人压活人,这在中国官场似乎是老套路了。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目前的任务就是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叠国际内参。什么海湾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等等等等。关我屁事!又去翻那材料。可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维修的,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他便过去了。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

“对,我去了。你怎么知道?”

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不招呼你了。”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那股疯劲,真是丢人现眼。不知道的,一见那样子,都会以为他是不三不四的人。不知刘仲夏怎么看?他便即兴搪塞:“我那位朋友,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二流子。他们艺术家都这样。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

刘仲夏一下子肃然起敬了:“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嘛。”

“哪里哪里,朋友就是朋友。他也别在我面前充什么艺术家。艺术家怎么样?不照样打嗝放屁?”

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说了梵·高、达·芬奇等几个外国画家的名字,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个忙吗?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最要紧的是他刚才扯的是弥天大谎,如果当做真事儿做起来只怕要露马脚的。那样的话,刘仲夏就会说他是在愚弄人。见他有些为难,刘仲夏就说:“当然要付报酬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

反正谎言已经出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万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友,还真受不了他。”

“那就拜托你了。”刘仲夏客气地说。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明溪吗?你昨天晚上是什么名堂?疯了?”

李明溪还没答话,先笑了起来,说:“我是看见观众席上大家一会儿又伸出双手啪啪地拍着,突然觉得很滑稽,像群泼猴。当时我感到自己灵魂出窍了,飘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飘荡荡,可以望见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泼猴当中发呆。我想抓回自己的灵魂,怎么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怎么也忍不住要笑了。”

朱怀镜觉得莫名其妙,说:“这并不怎么好笑呀!你怕是神经有问题了吧?你不要疯了才好哩!你要是疯了,孤身一人,没有照料,不要害死我?”

李明溪却真如疯了一般,说:“你还别说疯子哩。我想疯子都是些智力超常聪明绝顶的人。你说为什么总见狗发疯,而不是其他动物发疯?因为狗是动物中最聪明的。当狗的智力超过了极限,同人一样聪明时,就成了疯狗。又因为狗对人最了解,所以狗一疯了就咬人。”

朱怀镜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下子脑子里钻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说:“我不同你讲疯话了。你只说中午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同你讲。”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朱怀镜说你这是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于是两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做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李明溪不会那么准时的,他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小姐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一下单子,发现咖啡要十块钱一杯了。两个月前他来过一次,是六块的价。却不好说什么,就要了一杯咖啡。这地方静得好,间或来坐坐,也蛮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是这里的创举。生意倒还好些。他俩各要了一份快餐,再是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

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说:“你不也神经了?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臭,送给你作揩屎纸都嫌有墨吗?今天出鬼了!”

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说实在的,你的画并不差,只是你没出名。你该知道毕加索的笑话。这位大师后期画风越来越怪诞,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据他晚年私下透露,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画出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他的名气太大了,不论怎么画,都得到世人的喝彩。人们越是欣赏他的怪,他就越画越怪。这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媚俗。也不知当时人们争相购画和收藏毕加索画作的时候,那些自命高明的美术评论家为他的作品大吹大擂的时候,毕加索老头儿躲在一边是怎么想的,说不定暗自发笑吧。”

李明溪听了只是笑,并没有知音之感。他反正一直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反正不懂画。”

朱怀镜说:“那么你是只给懂画的人作画了?这样的话,你们当画家的只有饿死一条路。不过真正要饿死的也只是你这些不成名的。那些大家,落笔千金!国画不是讲究留白吗?人家画面上留出一大块白宣纸,也是好几万块钱一平尺!”

李明溪这下收住了笑容,只把饭菜嚼得嘎吱响。朱怀镜说:“你别同我这样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缘由说了,只是没有说到日本前首相收藏李明溪画作的事。

李明溪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也不画了。”

朱怀镜急了,说:“我拍他的马屁干什么?他只是处长,我也是副处长。我要拍马屁也会去拍秘书长,拍市长。只是我们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

李明溪是个糊涂人,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说谎的事。他只是说他单位的人事关系,当然也说得遮掩。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就是国家领导人了。至少也是部长什么的。级别虽然不变,却是京官。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

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不能生气。你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呀,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

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但这同老百姓天天在电视里看见没有什么两样。在电视里还可以看见市长的头部特写,连市长伸出来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向市长背后,就一个个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似乎向市长的后脑勺上安着荧光屏,上面正演着令人兴奋的色情片。前面的人就忙让着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台。朱怀镜缺的就是后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重,“你是槛外人,自然可以潇潇洒洒,无所顾忌。但官场况味,你是无法体会的。不亲临其境,谁也想象不出那种味道。一切都是说不出的微妙。比你创作的苦闷更甚百倍千倍。你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我就太难做到了。”

朱怀镜说了许多,无限感慨。他从来没有这么同人推心置腹讲过自己的境遇。他知道现在这世道,你同人家诉苦,除了遭人看不起,连一点廉价的同情都捞不着。所以现在人们不管弄得怎么焦头烂额,却总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牛皮喧天。有些人屁本事没有,居然就凭吹牛,转眼间大富大贵了。你今天还在笑话这人瞎吹,明天你就不敢笑话别人了。人家早已真的人模人样了。

朱怀镜说话的时候,李明溪一直埋着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等朱怀镜说完,长叹一声,他才似笑非笑地说:“如此说来你还真的很痛苦?我原来只以为你有些无聊哩!好吧,我画吧。你说,他有何兴趣?我没有激情,只好搞命题作文了。”

朱怀镜想了想,说:“那也一时说不上。不过人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会说几句官话,他还是经济学博士哩。”

李明溪听了马上笑了起来,说:“经济博士?据我所知,如今官场上有些人的文凭来得可并不经济哩。”

“人家可是出过几本书的哩。”朱怀镜说,“他那几本书将是他在政界过关斩将的重要资本。”朱怀镜说是这么说,他怎么不知道李明溪说的是事实,花钱买硕士、博士文凭的领导干部太多了。

“有了。”李明溪突然眼睛亮了一下,随之掩嘴而笑。

朱怀镜原以为他得到灵感了,可是见他的样子像是恶作剧,就说:“画什么东西就随你,只要不像纪晓岚羞辱和珅,搞他什么‘竹苞松茂’之类的东西去骂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小聪明,人家懂!”

说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付了账走人。朱怀镜径直去了办公室。本想去刘仲夏那里说说索画的事,估计他这会儿可能还没有来上班,就先翻翻报纸。看到一则笑话,说是第比利斯一幢高层建筑停电停水一个多星期了,有人却贴出一张通知:请冬后幸存者于星期一上午在大楼前集合,拍照留念。朱怀镜立即想象着俄罗斯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俄罗斯人真是幽默,快要冻死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记得西方有个说法,说人在最无奈的时候就只有笑了。朱怀镜心想,暖气要是还不修好,这里只怕也要拍冬后幸存者纪念照了。只是没有人敢开这种玩笑罢了。

想给刘仲夏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好,就跑过去看了看。仍不见他来上班。已是三点半了,要来也该来了。只怕是开会去了,去开会也该打个招呼。正副职之间工作不通气,论公是不合组织原则,论私是不尊重人。朱怀镜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这么多呢?自寻烦恼。也有可能人家有紧急事情出去了,来不及打招呼。

他一个下午没事,只在装模作样地看资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会儿就透心凉,只好起身到各间办公室走走。手下同志们是两人一间办公室。同事们见他去了,忙招呼朱处长好,手便下意识地抚弄摊开的文件,好像要告诉他,他们正在认真阅读资料。一见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他们是在海阔天空地聊天了,却故意装糊涂,说:“都在看吗?时间越来越紧了,要好好看一看资料。不光是看,还要琢磨一下观点。”同事们点头称是。他当然明白手下人最烦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资料,却仍是故作正经,强调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讲得好像很认真,手下人听得也好像很认真。真是有意思,官场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无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认认真真的样子。似乎上下级之间就靠这种心照不宣,维护着一种太平气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怀镜步态从容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了啦。他估计这会儿刘仲夏即使开会去了也该回来了,就准备挂个电话过去。他刚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还是明天上班时没事似的告诉他吧,不然显得太巴结了。香妹在厨房里忙,说道:“你这么冷,不知道开电暖器?”朱怀镜开了电暖器,身上慢慢暖和些了。琪琪小孩子不怕冷,坐在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演着卡通片。

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来了。四毛提了个尼龙编织袋,站在门口半天不晓得进来。朱怀镜说你快进屋呀!四毛擦着鞋问要脱鞋吗?朱怀镜说着不要脱哩,却又取了双拖鞋给他。

“快叫舅舅,琪琪。”朱怀镜说。

琪琪喊了舅舅,却头也没抬,望着电视不回眼。香妹听见了,摊着双手出来招呼:“四毛来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饭,你姐夫陪你说话吧。”

“今天从乌县来的?”朱怀镜问。

“是。清早上的车。”四毛答道。

“姨夫姨姨身体好吗?”朱怀镜又问。

四毛回道:“我爸爸身体还行,做得事。妈妈身体不行,一年有半年在床上。”

“家里收入怎么样?”朱怀镜问。

“一年到头找不到几个钱。”四毛说。

两人说了这几句,就没有话说了。朱怀镜因为在老家当过副县长,四毛在他面前总有些畏畏缩缩。朱怀镜就很客气地对他说:“看电视吧。”

吃饭了,香妹摆了碗筷,说:“琪琪用公筷,怎么又忘了?”琪琪望望妈妈,又望望爸爸,这才另外拿了双筷子夹菜。朱怀镜知道香妹这是说给四毛听的。他们家平时并不用公筷。

吃过晚饭,香妹陪四毛说话。四毛同表姐就随便多了,话也多起来。却仍是不敢太抬眼,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太好,身体最差的是妈妈,一年有半年在床上。医院她又不肯上,药也不肯吃,只心疼钱。哪来的钱?就几亩田,橘子也卖不起价。上缴还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说要减轻农民负担,县里给每户都发了个减负卡。那哪里是减负卡,是加重卡。原来还没有的上缴项目,这回印到卡上,成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调到市里来,只怕还好些。现在不像以前了,县里大小官儿都发财了。张天奇这几年县长一当,不知发了多少!县里大大小小建筑工程,全是他老弟张天雄一个人揽了。大工程呢他自己搞,小工程呢他就转包给小包头。县里的大小包头都在他手里讨饭吃。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来在乌县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里做小工。现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么多人,我就没事做了。

朱怀镜这就知道四毛的来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说:“现在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荆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里人还直喊下岗哩。你来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办法。要是有合适的事呢你就留下来做,要不呢你就玩几天先回去,我们找到事了再写信叫你来。”

四毛听了,脸上有些失望,口上却说:“让姐夫姐姐多费心了。”

看看没什么电视,香妹就说早点睡吧。

睡在床上,朱怀镜两口子商量这事怎么办。朱怀镜说:“我是没有办法,有职无权,找得什么事到手?我说,就让他玩几天,打发他路费,让他回去算了。”

香妹生气了,说:“我刚才说万一找不到事做就让他先回去,是想我俩有个退路。你倒好,连办法都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亲戚你就是看不起。”

“你怎么这么说呢?”朱怀镜说,“我还不怕人家脏哩!吃饭时你嫌人家脏,用什么公筷。这会儿又这么菩萨心肠了。”

香妹说:“我这只是讲卫生,我没有嫌贫爱富的毛病。你们家亲戚,不论谁来,我不都是客客气气?”

朱怀镜笑道:“我说你这卫生讲究得有些无知。事实上,乡里人看起来不卫生,其实比城里人还干净些。乡里人最多身上有些泥土。泥土有什么脏的?我们城里人不天天呼吸着泥土吗?城里人身上的脏病乡里人就很少有。性病就是城里人比乡里人多,乙肝病毒携带者也是城里人比乡里人多。”

“我不是要你给我上课,你只说有办法没有?”香妹开始玩蛮法了。

朱怀镜知道不答应她,今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说:“明天看看再说吧。”两人这才不说话,熄灯睡觉,朱怀镜却不知今晚是否又会失眠。

今天还是寒风萧萧。朱怀镜一进办公室,立即觉得暖和了。原来是有了暖气。

他照样先是打扫卫生。在走廊碰到刘仲夏,他也只是点头笑了一下,不急于告诉他索画的事。忙完洒扫,又去蹲厕所,却听见谁在同别人说暖气的事儿。这人站在那里小便,朱怀镜只能透过百叶窗看见他的皮鞋,不知是谁。他说这暖气管道维修快半年了,总是完不了工,快把人冻死了。还搭帮昨天停电。一停电,向市长办公室的空调当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长打了个喷嚏。向市长一市之长,要管的事多着哩,当然不计较这种小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话没说。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谷秘书长立即叫来行政处处长韩长兴,骂得韩长兴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搞的?维修个暖气管道要这么久?这么久原子弹都造出来了!这是什么工作效率?韩长兴挨了骂,当即表态,明天一定供暖!从昨天下午起,韩长兴就亲自督阵,加班加点,晚上也干了一个通宵。今天真的就供暖了。你看,原先大家意见喧天,屁用没有,结果市长一个喷嚏,问题就解决了。群众呼声再怎么强烈,抵不上市长一个喷嚏!

说话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怀镜到底不知这人是谁。听声音也听不出来。办公厅人太多了,没有谁能认得全。不过敢这么放肆说话的肯定不会是干部,十有八九就是行政处的工人。一来他们知道内情,二来他们被领导阶级反正当不了领导,无所顾忌。不像干部们,大家都踮着脚尖望前程,生怕说了什么让领导有看法了。不过这人说得这么有枝有叶,难说没有演义成分。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想起第比利斯人的幽默,朱怀镜感叹中国人的幽默同任何民族相比都不逊色。我们能把自己的可怜用几句玩笑话就打发了。

朱怀镜对着镜子收拾一下发型,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再去了刘仲夏那里,说:“刘处长,我同李先生说好了。他说是我的朋友,就只好从命了。不过时间上就要宽限些,他是个疲沓人。”

“好好,谢谢你了。”刘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样子。

朱怀镜见刘仲夏不多说什么,就说声你忙吧,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是不是刘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谎了?要是这样,自己就难堪了。他一时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了。眼前那排深蓝色的铁皮柜似乎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后来一想,刘仲夏没有机会同文化圈子打交道,不可能知道李明溪的底细。一定是他昨天表现得太有兴趣了,事后觉得有失体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面子吧。想想刘仲夏平日也是这么阴阳不定,朱怀镜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香妹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说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龙兴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里了。

电话里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怀镜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赶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他们。听见香妹在大吵大闹。朱怀镜进去一看,见四毛躺在长沙发上,脸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着血。“怎么回事?把人打成这样?”朱怀镜一边厉声质问,一边环视四周。见了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就再问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保安人员很不客气,说:“你问他自己。”

朱怀镜见这两个人如此不讲理,就说:“把你们经理叫来,我是市政府的。”

“哪怕你是国务院的呢?我们依法办事。不用叫经理,经理还有空来管这小偷小摸的事儿?”保安人员并不在乎朱怀镜打出市政府的牌子。

听了这话,朱怀镜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么事,就问他:“你说是怎么回事?”

香妹说:“你就莫再问他,他伤得怎么样还不知道,痛得不得了。我早问过他几次了。他说清早一个人出来,到了劳务市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个事做。就有四个年轻人问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说是的。那几个人又问他会做什么。他说会做泥工。他们说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带到这里,说先吃了饭再走。他们点了许多菜,拿了十条云烟。服务员问了几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们只说等等,还有几位朋友没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到门口去等人,叫四毛坐着莫动,莫让人占了桌子。四毛就一个人死死坐着。快过十二点了,服务员又过来问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说不知道。原来那四个人早提着十条云烟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说他们是一伙的。四毛说不认识那几个人。他们硬是不信,把人打成这样。”

“不认识?不认识还请你吃饭?笑话!”保安人员冷笑道。

香妹见四毛脸色不好,开始发抖,就说:“怀镜,同他们这种人是说不清的。我们先把人送医院再说。”

保安蛮不讲理:“怎么?想溜?把十条云烟钱给了再走。”

朱怀镜火了,吼道:“他妈的,人死了你们负责!”说着就把工作证摔给他们,背起四毛,出来拦了一辆的士。

看了医生,身上有明伤五十多处。好在还没有伤筋动骨。香妹说要住院,朱怀镜说只要问题不大,就开点药,院就不要住了。两人都上班,哪有人来医院打招呼?香妹想想也是,就开了点药。朱怀镜其实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这事到底如何了结,硬是治不了龙兴大酒店,住院费不要自己出?

的士不可以进机关大院,他们就在大门口下了车。站岗的武警见朱怀镜背着个血糊糊的人,就要他出示证件。朱怀镜腾出一只手,掏了半天不见证件在哪里。这才想起是摔在龙兴大酒店了。就解释说忘了带了,对不起。没证件就得到传达室去登记。武警战士半天说不通。香妹怕朱怀镜发火,就讲好话。好半天,武警才让他们进去,却又教训他们今后注意点。回到家里,把四毛放在床上。朱怀镜还在生武警的气,说真是狗眼看人低!香妹就笑他小心眼,逗他说,你要重温一下列宁与卫兵的故事哩。

下午,朱怀镜坐在办公室一筹莫展。不便请秘书长们出面帮忙。这事在你个人是天大的事,在他们那里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们,他们反而觉得你无能。一个副处长,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还要麻烦领导。上面的人是体会不了下面人的无奈的。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别人又不怎么买账。找公安部门,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门有熟人,打个招呼,马上可以摆平。他来荆都时间不长,没有什么人缘。他也想过,在办公厅工作时间长的,或荆都本地人,在公安部门肯定有熟人。但他不愿去找他们。这里找不到古道热肠的人。你没有人缘,人家就说你没本事,混不开,更加小看你了。这地方,人人都在窥视别人,琢磨别人。你从走廊里走过,背上突然痒痒了,你都不能反过手去抓一下,说不定就有人在背后注意你的形象。人人都是在表演。

他正苦苦寻思,派出所来了电话,说要找朱怀镜。口气不怎么友好。他便变了一下声音,说:“你找朱处长?有什么事?哦哦。他现在没空,正在给向市长汇报工作。你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电话过来好吗?”听得那边的口气一下子客气多了。朱怀镜放下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小聪明感到好笑。一个副处长,有什么资格向市长汇报工作?市长认都认不得你!不过刚才对方的口气变化,说明他这一招还是有效了。他知道下面派出所不清楚市政府的领导层次。

看看半个小时快到了,朱怀镜做了几下深呼吸,准备好好摆一下领导派头。电话铃准时响了。他不急着接,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从容地拿起了话筒。

“哪里?”朱怀镜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我是红桥派出所,您是朱处长吗?”

“对,我是老朱。”

“朱处长,您表弟的案子,我们想向您汇报一下,您方便吗?”

朱怀镜有意沉吟一会儿,再说:“我正要找你们。不过我现在走不开,麻烦你们过来一下吧。我在二办公楼116办公室。门卫问你就说找我吧。”

不一会儿,来了两位民警。一位介绍:“这是我们宋所长。我姓马。”彼此握手,客套了一番。

朱怀镜一边倒茶,一边很有态度地说:“龙兴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话了。我中午急着送我表弟上医院,还没空同他们去说这事。”

宋所长忙说:“朱处长,据我们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无辜的。这是一伙偷窃惯犯所为,手法都是这样,随便找个乡下人做替死鬼。这在荆都市发生好多次了。我们想找你表弟了解下情况。”

听这么一说,朱怀镜心里有底了。他想四毛吃了这么大的亏,自己在龙兴大酒店也受了气,不能随便了事。就说:“这样吧,我们知道情况时也已很晚了。我下午有紧急事情,刚才从向市长那里下来。所以我没有时间送他上医院,让我爱人送去了。我刚才同我爱人单位联系了一下,她还没上单位去。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家医院。但基本情况我是清楚的,我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下。有必要的话,你们明天再上医院去,行吗?”

宋所长说这也行。朱怀镜就把四毛说过的过程陈述了一遍。末了说:“我这表弟也是自讨苦吃,我说给他随便找个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怀镜怕显出自己没能耐,让人小瞧了。

案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完了。可宋所长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还扯着朱怀镜闲谈。朱怀镜立即看出这人有巴结的意思,就有意耍派头了。他拿出名片递给宋所长,说:“今天就这样好吗?很对不起,五点钟我还要上楼去,向市长那里事情还没完哩。有事打我的电话。我这人好交朋友,今后多联系吧。”

宋所长和小马也忙递上名片,说:“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小马,我的名片用完了,就不给你名片了。”小马忙摇头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印了一百张名片,两年都还没用完。

宋所长同小马拱手而去。朱怀镜这才看了名片,才知这二人是宋达清、马明友。

朱怀镜马上打电话给香妹,说要赶快把四毛送医院去。香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朱怀镜说电话里不好说,你就别问了。只差个把小时就下班了,你干脆请假先回来算了。

香妹马上回了家,两口子叫辆的士送四毛去了医院。四毛在家躺几个小时,自己能走动了。他们又找了位熟医生,私下关照了一下。

次日上午,宋达清在医院了解完了情况,打电话给朱怀镜,请他赏脸吃顿饭。朱怀镜故意端架子,说:“不要这么客气嘛。”宋达清就一定要他赏脸,说:“我们相识也是缘分。”朱怀镜说:“那怎么办呢?我今天安排不过来。明天再约好吗?”宋达清豪气道:“还约什么?明天你就把所有应酬都推了。晚饭怎么样?我派车来接你。”朱怀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也莫说死了。我明天要是没有特殊情况,一定遵命。我不像你们啊,不自由啊!市长一句话下来,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让路。”宋达清说:“那就这样了。朱处长可是干大事的人啊!”

晚饭时,朱怀镜突然想起自己上午同宋达清卖关子的事,忍不住喷饭而笑,说:“我现在是在外面应酬哩!”

香妹不知何意,圆睁了眼睛望着男人,“你这是什么疯话?没头没脑的。”

他便把宋达清请他吃饭的事说了。香妹也觉得好笑,说:“这人真的把你当个人物了。我记得只怕有一年没人请你吃饭了吧。上次还是你们几个同学做东,到外面吃了一顿。”

朱怀镜说:“管他哩,先借他把四毛的事了啦。酒店没有不怕派出所的,要好好治一下龙兴,他们真的太不像话了。我记得前几年四毛在王老八那里做事,不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吗?好像还摔断了哪里的骨头。到时候照个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香妹想了想,说:“这可以吗?新伤旧伤片子上看得出。再说医生肯帮忙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找熟医生,再给点好处就是了。搞个几级残废,不让他们出几万块钱我是不放手的。”朱怀镜的脸色有些得意。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辆奔驰来接朱怀镜。本来已到下班时间了,但朱怀镜仍跑去同刘处长说了声:“我先走一步,有朋友约出去一下。”

刘处长就笑着说:“怎么?又潇洒去?”

朱怀镜便谦虚道:“哪里哪里,朋友叙叙。”

说话间,刘处长夹了公文包也要走了,就同朱怀镜一道出了办公室。朱怀镜见来的是一辆奔驰,便面带微笑,缓步走了过去。宋达清忙替他开了车门。朱怀镜刚准备用力拉上车门,猛然想到这不是吉普车,用不着这么大的力气。力气用大了就是老土了。宋达清却顺手将车门轻轻关上了。他这一辈子都还没有享受过这种礼遇。原来在县政府当副县长,哪有这等讲究?他想这会儿刘处长也许正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得意。私下又想,市长都不敢配奔驰车,小小派出所长居然这么大的胆子!

轿车出了市政府大院,宋达清说:“到龙兴怎么样?”

“龙兴?”朱怀镜自然想起四毛被打的事了。

宋达清看出他的心思,就说:“我正好也约了龙兴的老总雷老板。雷老板人很不错,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谈了,他说我们见面扯一下。”

朱怀镜想这样也好。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车在路上堵住了。一时无话可说,朱怀镜就开玩笑说:“宋老兄你比我们市长的派头还足哩!我们市长才坐皇冠3.0,你就坐上奔驰了。”

宋达清也玩笑道:“是呀,当领导的就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他们领导坐车上面有规定,不准超标。我们老百姓就不一样了,想坐什么标准就坐什么标准。我们所里还有两辆奥迪、三辆桑塔纳。我总不能开桑塔纳来接你吧?这不有失你朱处长的身份?”

朱怀镜也笑了,说:“我朱某人有什么身份?为政府打工啊!”

开着玩笑,路慢慢通了。坐车去龙兴大酒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下了车,宋达清拿出手机给雷总打电话:“雷总吗?我们在大厅了。你安排在哪里?兰亭是吗?”

宋达清便一路礼让,招呼朱怀镜乘电梯上了三楼。到了这里,朱怀镜才知兰亭是个包厢。四位佳丽早已候在那里了,向他俩鞠躬道好。有位小姐还说宋先生好。朱怀镜就看了这小姐一眼。真是一位美人儿,那脸蛋儿嫩得要滴出水来。他觉得背上有些发热,禁不住松了下领带。宋达清眼快心细,忙说空调温度太高了吧,调一调。立即就有小姐去调了空调。这里的小姐几乎都认得宋达清,他便觉得极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支使起小姐来。

二人刚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连说失礼失礼,伸着双手进来了。他身后随了一位很有风韵的女士。胖先生径直握了朱怀镜的手说:“这位一定是朱处长了吧?久仰久仰!”

朱怀镜知道这位肯定就是雷老总了,却故意脸朝宋达清探问道:“这位……”

“这位是雷老总,也是荆都走得开的人物啊!”宋达清介绍说。

雷老总忙摆手说:“什么老总?托朋友们的福,混碗饭吃。”说着就掏出名片递了上来。

朱怀镜双手接了名片,看了看雷老总的大名:雷拂尘。心想这名字还有点意思,便说:“久仰久仰。我忘了带名片了,老宋有我的电话。雷老总的大名真儒雅,有意思有意思。”

雷拂尘又摆着手说:“俗人俗人。‘拂尘’二字说白了就是抹桌子的意思。我老父亲还真有眼力,料定我这辈子是抹桌子的命。不过能为你们这些朋友抹桌子也是我的福气啊!”

雷老总又忙介绍身后的女士:“我们酒店的副老总,梅玉琴梅小姐。”

刚才同雷老总客套时,朱怀镜一直不敢抬眼看前面这位梅小姐。他总觉得眼皮涩涩的,似乎这女人身上释放着炫目的光芒。梅小姐微笑着伸出手来。同这女人握手的那一刹那,朱怀镜身上哄地热了一下。他同女人握手,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很高兴认识梅小姐!”他显得很有涵养,身子往前微微倾了一下。

梅玉琴妩媚一笑,说:“能认识你们政府领导,真是三生有幸。今后可要你朱处长多多关照啰!”

朱怀镜听这女人的声音沙沙的,仿佛熟透了的哈密瓜,叫人满嘴生津。客套完了,大家才分宾主坐下。

雷拂尘招呼小姐上菜,又对朱怀镜说:“我这里条件不好。朱处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请你包涵了。”

朱怀镜哪是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这里的豪华气派早让他在心里喊天啦。只是故作大气,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随便随便,我这人很随便的。”

梅小姐说:“早就听人说朱处长的大名,说是市长面前的红人。只是无缘结识。我们雷老总也早同我商量,要请朱处长过来坐坐。”

“是的是的。”雷老总马上附和,“这次要感谢宋所长,是宋所长的面子才把朱处长请来的。要不然,你工作那么忙,应酬又多,哪肯赏脸?”

朱怀镜知道雷梅二人说的是临场发挥的客气话,也只好说:“哪里哪里,我这人哪有那么大的架子?今后我们交往多了,你们就会知道,我这人是最好交朋友的。现在啊,就靠朋友。”

宋达清忙说:“是的是的。雷老总和梅老总都是知道的,我这人也不是随便交朋友的。可朱处长我同他一打交道,就觉得这位领导够朋友。不说别的,没有架子呀!”

朱怀镜很随和地笑笑。心想这真有意思,要不是他前几天有意摆一下架子,哪有今天的排场?他明白宋达清并不是真的说他没有架子。当领导的,你越是有架子,人家当面就越说你没有架子。一般人想在领导面前讨个好脸色,都是这样做的。就像大人哄小孩,明明这小孩不听话,却偏要说好宝宝最听话了。

小姐开始斟酒,正是刚才朱怀镜注意了的那位。问先生要点什么?朱怀镜回眼一看,见小姐盘里托着茅台、王朝干白和矿泉水,就说来点矿泉水吧。几位都劝他,今天是初次相叙,一定要喝点白酒。朱怀镜就用手优雅地捂了杯子,说大家随意吧。随意二字说得平淡,却有一种叫人不好违拗的气度,别人就不便再劝了。小姐一抬手,送过微微幽香。幽香过后,他面前就有了一杯晶莹的矿泉水。雷老总和宋达清喝白酒,梅小姐喝王朝白。朱怀镜喝白酒其实是海量,从前在县政府,他天天都在酒里泡着,真像苏东坡说的,是掉进了酒肉地狱。到市里以后,凭他的位置和交际,喝酒的机会不多。刚来那阵子,还真有些馋,只想有人拉他出去畅饮一顿。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今天见有茅台,他的酒瘾几乎要发了。但他知道市里一般有身份的人物,酒都喝得含蓄,总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他也只得忍了。

头道菜上来了,小姐柔声报了菜名。朱怀镜不曾听清,只见椭圆形的盘子上一大份黄灿灿热腾腾的玩意儿。雷老总让了让,朱怀镜就尝了一点儿。味道还真不错,只是不知是什么东西。

四个人的席,菜却都是大份的,每样吃不了一半就撤下了,再上新的。朱怀镜心里真是不舍。但他不好说什么,只是每样都斯文地尝一点儿。

雷老总频频举杯,宋达清豪爽地应和,梅小姐却总是拉着朱怀镜搭腔。朱怀镜发现这女人的目光很是特别,仿佛是一种水一样的东西向你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朱怀镜心里就有些发毛,总是想躲过这目光。可即使他埋头吃菜的时候,似乎也感觉到有一种温柔的水一样的东西向他悄悄地漫过来。他心里又开始打鼓,身子微微发热。猛然想起有关外眼角的说法,他就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同梅小姐搭话,却眼睁睁地望着这女人的眼角。果然是一双翘翘的外眼角!那外眼角向上轻轻一挑,这双本来不算大的眼睛就飞扬着一种迷人的气息。梅小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嫣然一笑。女人已喝了几杯王朝白,脸上飞起了红云。朱怀镜看不出这女人的年龄,大约三十来岁。再年轻几岁也像。

“朱处长,我一定要敬你一杯,不知你赏脸吗?”梅小姐眼梢往上一扬,举杯望着他。

朱怀镜心里是很乐意同这女人喝一杯的,口上却说:“我是不喝酒的,免了吧,你们几位尽兴就是了。”

雷宋二位就连忙劝道:“不行不行,我们俩都还没有敬你哩!梅小姐打头了,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小姐敬酒不好推辞啊!”

朱怀镜笑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真的不喝酒的。既然梅小姐这么看得起,我也只好破例了。不过我提议,既然要喝,你也就不喝王朝白,我俩都喝茅台。”

梅小姐看看雷宋二位,说:“也好,难得朱处长这么爽快。小姐,先给朱先生满上!”

小姐过来为朱怀镜斟上了茅台。梅小姐一边示意小姐为自己斟酒,一边玩笑说:“我冒昧地叫你朱先生,朱处长不介意吧?”

朱怀镜无所谓的样子,说:“哪里哪里,我这处长在市政府算个什么官?我说,叫我先生都还嫌见外了。要是各位看得起,今后你们就直呼其名,叫我怀镜吧。”

雷老总忙说:“那不行,领导就是领导,这个规矩还是要的。宋所长你说是不是?”

宋达清刚才听了梅小姐那意思,本来也想就势把他同朱怀镜的称呼弄得近一些,但雷老总这么问他,他也不好怎么讲了,只说当然当然。

梅小姐却说:“我这人喝酒喝得怪,讲究个气氛。要是大家相投呢,喝几杯就喝几杯。要不然,一杯下去我就醉了。我不管你们怎么称呼,我是连朱先生都不叫了,就叫怀镜。这样关系近一些,才是喝酒的气氛。来,怀镜,我敬你一杯!”说罢同朱怀镜碰了杯,自己先一仰脖子喝了。

一声怀镜叫得他几乎乱了方寸,忙说:“不叫敬吧,同饮同饮!”也一口干了。雷宋二人就说好好,爽快爽快。酒的口感极佳,朱怀镜感到全身经脉都舒展了。但他却闭了下眼睛,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刚才他提出来要喝茅台,别人只以为他是激梅小姐,不像是他馋酒的样子。

雷宋二人接下来也要敬,说每人一杯是起码的。朱怀镜说那我仍旧喝矿泉水?雷宋二人不依,一定要一视同仁。于是各人都敬了他一杯。

这时,雷拂尘说:“朱处长,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让你表弟冤里冤枉吃了苦。我们很不好意思。不过事情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您叫表弟安心养伤,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等我们都按规矩办。”雷拂尘说罢,就望着朱怀镜的反应。老宋和玉琴也都把脸转向他。

朱怀镜放下筷子,扯了餐巾纸,慢慢揩着嘴巴,半天才说:“今天我们头次相叙,本不该提别的事情。这事一来是雷老总手下人干的,不能怪你雷总;二来说起败兴。所以我一直回避着。既然雷老总提起了,我就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几位都是场面上走的人,我说出来你们别在意。我再怎么着,也是市政府的一个处级干部。我表弟专门从乡下来找我,平白无故地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别的,我这面子还要不要?家乡人还都说我在市里当大官哩!什么大官?一个表弟去找他,叫人打了一顿回来!就说我这面子不要,我那表弟他冤不冤?他躺在医院怎么想这事?又退一万步讲,要是他不是我表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老百姓,他碰上这事又怎么办?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混得风风光光的,老百姓遇事怎么办?可以说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还是要多想想老百姓哩!”

雷拂尘忙说:“朱处长说的是,领导就是领导。”

这回朱怀镜也顾不上谦虚,也不望谁,只说:“就算是抓了小偷,保安也不可以随便打人呀!这事怎么办?”

宋达清望了雷拂尘一眼,说:“这一块的治安是我管的。雷老总对保安人员要求一直很严,这我知道。不过这回这两个保安怎么这么混账?雷老总,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

雷老总问:“宋所长的意思?”

“依我,关了他们!”宋达清说,“不过他们是你的职工,我就不好下手了。”

老宋这分明是在同雷老总将军。朱怀镜看出了雷拂尘很为难的样子,就说:“也不要让雷老总太为难了。我看,要是他们俩是雷老总的亲戚或者熟人什么的,就不要太认真了。不然的话,让雷老总为难,我面子上也不好过。”

雷拂尘一听这话,看上去是为他解围,事实上让他更加不好退了,就说:“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从社会上招聘的,素质是差了点。好!我马上解聘了他们!”说罢就拿出手机,叫人事部经理去找一下保安部经理通个气,把那两个人解雇了。

宋达清一拍大腿,说:“好!办事痛快!既然雷总解雇了他们,我也就不存在打狗欺主的事了。我马上叫小马带两个兄弟把那两个小子抓了!”说着就打手机叫了小马。

朱怀镜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说:“他们多半是从乡下来打工的,也不容易。本不该太同他们计较的,只是他们还太年轻,就这么胡来,不让他们吸取些教训,今后不得了的。达清,交代兄弟们,也不要太难为他们了。重在教育啊!”

宋达清说:“这个自然,我们办事有分寸的。”

梅小姐说:“既然事情都说好了,还是喝酒吧。我看了,朱处长绝对是喝白酒的人,他是深藏不露啊。”

“怎么又叫我朱处长了?这是犯规,先罚你一杯再说。”朱怀镜笑道。

雷宋二人也都说该罚。梅小姐没办法,只得喝了一杯王朝白。朱怀镜看着她仰着脖子喝完。灯光下,梅玉琴那嫩白的脖子似乎凝着一层柔滑的膏脂。朱怀镜背上有些发汗,就脱了西装。服务小姐刚要过来接衣服,梅小姐忙起身接了。朱怀镜说:“怎么好让你亲自来?”梅小姐抱了他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去,一边又玩笑似的说:“能为你挂衣服,是我的荣幸啊!”

朱怀镜见梅小姐不是随便提着他的衣服,而是放在她胸前抱着,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心旌飘摇。等梅小姐一落座,他便兴奋起来,说:“今天我很高兴。各位看得起我朱怀镜,我也不枉同各位相识。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三位!”

梅小姐说:“怀镜这个提议好。但我就放宽一些,你们喝满杯,我就喝半杯吧。”

朱怀镜说:“那只怕不行。梅小姐是女中豪杰,同先生们不分上下,要一样的才是。”

梅小姐却微显娇态,说:“先不说这酒怎么喝。我是口口声声叫你怀镜,你却只管叫我梅小姐,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似的。这多叫人伤心!我是忍了好久才说你的哩!”说罢抿嘴一笑。

雷老总就说:“这也是的。我同她同事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她喊我一声拂尘。我说,朱处长还是叫她玉琴好了。”

“好好,叫玉琴叫玉琴。”朱怀镜望着眼前这女人。真是奇怪,不论什么话从她的嘴里出来,都显得那么自然得体,又那么富有感染力。这伤心不伤心的话,在这种场合,要是别的什么女人说出来,不要酸掉大牙才怪。可她这么一说,你无心呢,只当是玩笑话;你有心呢,就心领神会了。朱怀镜发现,自己对这女人竟有些上心了。这是怎么了?对她并不了解呀?一时无人说话,他便疑心自己刚才的走神是不是让人察觉了,就索性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汤,从容地喝完,才举起杯子敬各位。

雷拂尘却不肯举杯,说:“要敬就单个地敬。说句冒犯的话,你一杯酒敬三个人是不成的。”

朱怀镜见自己拗不过三个人,再估计一下自己的酒量,只怕还对付得了,就说:“好吧,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女士优先,我就先敬玉琴了。来,玉琴,祝你永远年轻漂亮!”

玉琴见他满面春风,也就美目盼兮了。两人举杯轻轻一碰,朱怀镜说声先干为敬,仰头喝了。玉琴唯恐朱怀镜独自先干了,怕失了礼貌,也忙干了杯。

几个人只顾喝酒,菜怎么样也不去管它。再说酒喝到这时候,舌头都发麻了,也尝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于是小姐们添菜只是上了撤,撤了上。这时,小姐又来为朱怀镜斟酒。朱怀镜抬手掠头发,不经意间碰着了小姐的乳房,顿时心惊肉跳,忙缩回了手。小姐似乎不在意,仍站在他身边慢慢为他斟酒。小姐替他斟完酒,又走到雷拂尘身边。她见雷拂尘酒杯还是满的,就退身侍立在后面。朱怀镜举了酒杯:“再敬雷老总。”他很想抬眼看看雷拂尘身后那位小姐,眼皮却重如千钧。朱雷两人喝完,小姐便又来斟酒。刚准备给雷拂尘斟,他说:“先给客人添嘛。”小姐轻声说声对不起,就走了过来。朱怀镜便就势望了小姐一眼,说:“没事的。”他发现仍是原先注意了的那位最漂亮的小姐。

“这位小姐不错!”朱怀镜的语气就像平常领导表扬部下。

玉琴就说:“怀镜最有眼力了。这一位可是我们龙兴最漂亮的小姐哩。”

朱怀镜发现玉琴的目光意味深长,马上补充道:“人当然长得不错。我是说她的服务很规范。”

大家都说的确不错。朱怀镜却见各位的笑容都有些异样,就觉得自己的补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好做什么解释了,这事是解释不得的。于是故作坦荡,侧过脸问小姐:“小姑娘贵姓?”

“免贵姓赵。谢谢先生!”小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朱怀镜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哦哦好好。他极有风度地沉吟一会儿,再举了杯子,对宋所长说:“达清,最后一个敬你,得罪得罪!”

宋达清一手举杯,一手豪爽地摆了摆,说:“我们俩还讲这一套干吗?我同你认识才几天,就像认识很久了。投缘啊!你敬我我是担不起的。来,就算我老弟敬你了。”说罢一口干了。

朱怀镜道声同饮,也干了。

眼看着两瓶茅台快完了,朱怀镜说:“酒就算了吧。我真的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雷拂尘说:“要来个一醉方休,再开一瓶!”

说着就叫小姐开酒。朱怀镜忙起身止住。雷老总佯作生气,对小姐说:“你是听我的还是听谁的?我是你的老总哩!”

朱怀镜就上前捉住小姐的手,回头望着雷老总说:“还是听我的吧。这酒真的不能开了。再一瓶下去,不倒人才怪。也可能你们倒不了,我是必倒无疑了。”见雷拂尘不依,朱怀镜又望着玉琴,说:“玉琴你说句话,我们都听你的。”

玉琴似嗔非嗔地瞟着朱怀镜说:“你还是先听我的,把小姐的手放了再说吧。”

朱怀镜忙放了小姐,朝玉琴笑笑,回到座位上。他抿着嘴巴望了玉琴一眼,玉琴也在瞟他。他想这女人未必是吃醋了?

玉琴说:“初次相叙,还是留一点余地吧。怀镜,你们当领导的就是含蓄,不太显山显水。不过我们之间就不要见外了。下次相叙,我不放倒你就不算我的本事!”

“好吧好吧,下次下次。”朱怀镜琢磨玉琴说的放倒二字,心里有些怦怦跳。酒壮人胆,他接着她的话说:“都说好男不和女斗。我看玉琴不是一般人物,下次我也不怕人家笑话,专门同玉琴对着干!”

玉琴笑吟吟地应道:“那就约好了,我俩对着干,分个上下。”

宋达清说:“我不是说朱处长酒量怎么样,要说你同梅总对着干,只怕难分上下。”

“对对,只怕还真的难分上下。”雷拂尘也说道。

朱怀镜正说自己不该夸下海口,宋达清突然扑哧笑了。朱怀镜意识到他是听出什么名堂来了,不好说什么,只作没听见,光是埋头喝汤。玉琴却把眼睛睁得老大,问:“笑什么嘛!你有什么好笑的话儿,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独享哩!”

宋达清说:“你们刚才说不分上下,我就想起一个笑话了。我们有个同事的小孩才三岁,最有意思了。别人逗他,问他晚上睡觉爸爸妈妈谁在上面。这小孩也认真,睁大眼睛想了半天,说他不知道到底谁在上面,因为爸爸在妈妈上面,可妈妈的手在最上面。”

玉琴手指着宋达清,笑得发喘,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呀,有领导在场,也要注意一下呀!”雷拂尘笑道。

朱怀镜说:“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就是市长们,有时也开些痞玩笑。我看这痞话有雅痞、粗痞之别,老宋说的还算是雅痞吧。”

“痞居然雅了。领导就是金口玉牙,说雅就雅。”玉琴揶揄道。

朱怀镜看看表,说:“也不早了,耽误各位时间了。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

雷老总说:“朱处长要是有事呢,我们就不好留了。要是晚上没有要事呢,不妨玩一会儿。我这里的桑拿还是不错的哩。”

一听说桑拿,朱怀镜就心动了。但也不好就说行,只说事倒没什么事了,就是头有些重,想回去休息了。宋达清说,头重的话,正好桑拿一下,保证你清清醒醒出来。雷老总又再三相邀。朱怀镜就望了望玉琴。玉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说:“我还有个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失陪了。”

玉琴走了,朱怀镜觉得刚才没有同她好好道个别,心里歉歉的。雷拂尘却拉着他说:“去吧去吧,别客气,潇洒些嘛。”他便表示盛情难却的样子,随他二人去了。

朱怀镜只管跟着他们两人走,也不知到了几楼。三人一路上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说今后有事彼此关照。雷拂尘说:“朱处长,以后,这个……以后,当然公事应酬你用不着我。要是你有个什么私人应酬,尽管带来,用不着你自己买单。买什么单是不是?我交朋友有个规矩,凡是国家公务员,一律不许自己买单。一个月多少工资?还自己买什么单?这是不对的啊!朱处长你别误会,我不是财大气粗,我说的是实话。你说是不是实话?宋所长你说说,实话吗?实话吗?”

朱怀镜看得出雷拂尘的酒性有些发作了,但相信他买单的承诺还是兑得了现的,便说:“今后免不了要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难得兄弟一场是不是?哦……对对,是兄弟一场。朱处长,我说兄弟一场,不以为我高攀吧?”雷拂尘又用力拍了拍朱怀镜的肩膀。

朱怀镜重重握了握雷老总的手,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我的造化哩!”

宋达清说:“雷老总很够朋友的,以后朱处长就随便。你也可以找我。我宋某人穷是穷了点,但买单的朋友还是有的。不就是吃餐饭吗?什么大不了的事?人长了嘴巴就是要吃饭的嘛!人到哪里不要吃饭是不是?”

说话间就到了桑拿室。朱怀镜不太适应这里的香味,感觉有些窒息。再走进一间,像是休息室,灯光幽微,却不显昏暗,似乎飘悠着一种虚幻的雾霭。朱怀镜这会儿也有些醉眼蒙眬了,只见四壁摆了些是沙发又不像沙发的玩意儿,有些女人懒懒地弯在那里。一位小姐走过来,招呼三位先坐下。雷拂尘问朱怀镜:“先按摩一下呢,还是先去桑拿?”

这种场合他是头一次来,不懂里面的套路,怕弄不好就出丑了。他心想按摩无非就是按摩吧,该简单些。还是先从简单的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吧。他就说:“先按摩吧,头昏脑涨的。”雷拂尘就叫过领班小姐交代了几句。小姐就请朱怀镜随她去。宋达清在他身后叫他不要着急,尽管放松,还早着哩。

小姐一路请请,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引他到了一扇门前。小姐一推门,门就开了。小姐再说请,朱怀镜就径自进去了。里面竟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对沙发,一套桌椅,简单却不失雅致。这里温度又高些,叫人想脱衣服。他回头一看,小姐已拉上门出去了。正疑惑着,就见一位小姐轻轻推开门,飘然而至。又是一位美人儿!有些像在兰亭见过的那位赵小姐,细看却不是。这女人穿的是一套黑色羊毛裙,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一片迷人的雪白。小姐莞尔一笑,说先生请坐呀!朱怀镜想,是坐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呢?照说按摩应是躺着的,他就坐在了床上。小姐也就紧紧挨着他坐下,手搭在了他肩上。他顿时有些口干,使劲咽了下口水。小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见他这样子,一定是渴了,就问:“先生渴了是不是?我给你倒杯茶?”

“不渴不渴,真的不渴。”他尽量不让自己语无伦次。

小姐的双手开始在他身上摩挲,凑在他耳边柔声问道:“先生来过荆都吗?”

一听小姐把他当成外地人了,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踏实些了,说:“是的是的,头一次来。这地方不错。小姐贵姓?”

小姐不停地摩挲着,说:“我们是没有姓的,大哥就叫我小姐吧。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小妹,我会很高兴的。”

“好吧,小妹,小妹妹!”朱怀镜叫道。

小姐做了个媚眼,娇生生地应了声嗯,又颤着声儿叫了一声大哥。小姐的手却径直往他下面伸去。

他顿时心晃神摇,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说不要这样,又怕人家笑他老土,就握着小姐的手捏了起来。小姐的手很嫩,很有质感。小姐却更加风情了,说:“我的手就像没有骨头样的,你说是吗?”

他只知口中哦哦着。这会儿女人移了移身子,正面向着他。女人眼中似乎有一种油光光的东西在流溢。这目光叫他心慌意乱。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他在心里叫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可女人的手却摸到他那地方了,用力捏着。他喉头像快要燃火了。女人的目光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受不了这目光啦,忙低了头。一低头,却看见了那片炫目的雪白。他刚才一直不敢看这地方,现在是躲都躲不及了。深深的乳沟,高耸的酥胸。

女人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间插进去。

我的天哪!世界上真有这么大的乳房?他浑身颤抖不止。平时他总同香妹开玩笑,说她的乳房太小了,你看电影里的那些女人!香妹却说,你真是傻,那些哪是真的乳房?外国有些女人还用一种塑料垫乳房哩。他想如果往这个美妙的地方塞进一些塑料,的确是煞风景的事。可这女人的乳房真的这么丰满啊!这会儿他捏着揉着的可是真真实实的乳房啊!

“你的乳房怎么会有这么大?”他仍不敢望这女人。

“它自己要长这么大呀!先生不喜欢这么大的奶子?”女人说着就把嘴唇贴了过来,将舌头送进他的嘴里。

女人不说乳房说奶子,听起来粗鲁,却更加刺激。他衔着女人温润的舌头,含含混混道:“喜……欢,喜欢欢……”

“来吧,喜欢就来吧……”女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为他脱衣。他猜得出这女人的喘气有些夸张,但仍是说不出的兴奋。女人把他一脱光,他突然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若是一下子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他这一辈子就完了。这时,他猛然想起今天的招待好像不正常。他们凭什么给我如此高的礼遇?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他想赶快穿好衣服走了算了,但又起不了身,就说:“你怎么不脱?”女人说:“看你急的,我马上就让你痛快个够。我在给你拿套子哩。”女人取出避孕套给他带上。他只催她快点脱了。女人开始脱衣服,他就放心了。

他扑上去,捧着女人硕大的乳房揉呀,亲呀,把一对乳房拨弄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女人嗬嗬地欢叫,他便觉得五脏六腑叫人掏空了。这对可爱的大白兔真叫他爱不释手,可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就想快点完事算了。

他本来早就被这女人撩得兴冲冲的了,这会儿却突然软绵绵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不中用过,就越加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起不来。女人就笑着逗他,问他是不是刚在哪里玩过了。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女人便来撩他,一边揉他,一边喃喃道:“我真的好想好想你玩我。”女人的呢喃只是让他眼前发花,并没有让他挺起来。自己怎么如此差火了?这女人最让他动心的是这对大乳房,便又去拨弄。女人只不停地揉着他,揉着揉着,就逗小孩似的,说:“你看你看,起来了起来了。”

他这才上去了。女人脆生生地啊了一声,浑身一颤,紧紧地抱了他的腰。他知道这女人的样子八成是做出来的,却仍感到格外刺激。可是,不曾想刚刚到位,他就憋不住了。只好一脸痛苦地动了几下,就山崩水泻了。女人哼哼哈哈地叫了几声我还要我还要,就睁开了眼睛,问道:“你怎么这么快?”

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快点走!他交代自己不要再贪恋那对可爱的大白兔。女人却抢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陪我再玩一会儿吧,你刚才是太紧张了。我看出你是个正经男人,从来没有出来玩过的。来吧,我抱着你躺一会儿,过会儿我再把你慢慢舔起来。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

他也不好意思太生硬了,就拍拍女人的脸蛋儿,说:“我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吧,明天我一定满足你。”说明天当然是推脱话,他想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

女人赤裸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幽幽的,说:“你不高兴是吗?”

“没有。”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你的脸色不好,是怪我没有陪好你是吗?”女人双手抱着乳房,自怜自爱地抚摸着。

“没有哩。”他仍埋头理着衣服,不去看她。他知道那对大白兔又在招惹他了。他发誓不再去碰它们。去他妈的,不就是两团肉吗?一样的碳水化合物!

才要离开,他又怕太失礼了,就端起女人的下巴,说:“我忘不了你的。”

女人弯着头,做了一个娇态。

出了门,一时不知要往哪里去。估摸片刻,才弄清了方向。走到休息间,不见雷宋二人。他们两人这会儿也许正在销魂,他就顾不上再等,一个人径自出来了。就像转迷宫一样七弯八拐,才到了电梯口。钻进电梯才知这是九楼。电梯却是上楼去的,里面已有一男一女,黏在一起说悄悄话儿。男的只怕快六十岁了,女的不过十七八岁。电梯直到十六楼才下来。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突然忍不住,“啊”地大喊了一阵儿。他心里闷得慌,可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这里喊几声。哪知一叫喊,鼻子竟有些发酸。他忙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不可以这么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龄了。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就见玉琴站在大厅里。她已换了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刚才吃晚饭时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好像是那种职业女性的西装。一见玉琴,他不由得心虚。想躲她是躲不了啦。玉琴马上就看见他了,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迎过来。他感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冷漠或者傲慢。这女人怎么一下子变了一副脸孔?一起吃饭时那么热情呀?难道像她这样在场面上走动的人,注定都是逢场作戏吗?从电梯口走到玉琴跟前不过二十来步,却似万里之遥。他几乎不会走路了,脚杆儿僵直,腿弯儿却在发软,双手也左右不是地方。

玉琴伸手同他轻轻带了一下,问:“不玩了?还不到二十分钟哩。他们两位呢?”

他说:“他们还没有下来。老雷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我又不太习惯去那些地方,头也有些痛,还是回去算了。”

玉琴笑着问:“是吗?我送送你吧。”

朱怀镜没想到玉琴会提出来送他,忙说:“不劳你了吧,你正忙着哩。”

玉琴说:“我下班了。你到门口等等我,我去开车。”

也不由他说什么,玉琴就开车去了。一会儿,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到他面前。玉琴摇下车窗,请他上车。

朱怀镜上了车,说:“玉琴你开慢些,你喝了酒哩。”

玉琴偏头朝他笑笑,说:“我会小心的,要是让你这个大处长有什么闪失,我就担当不起了。”

“不是这意思。我的命又值几何?我是担心你。”朱怀镜说过之后,又补了一句,“真的哩,你不相信?”

玉琴便侧过头望他一眼。他感觉玉琴在望他,却不回过头去,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闪烁的车灯。玉琴开了音乐,曲子缠绵而忧伤。

两人都不说话了。车开得很慢,朱怀镜微微闭着眼睛,心里说不出的空虚。想起桑拿室里的事情,他心里羞愧难当。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是人的事情了。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他仍然还是有脸有面,说不定以后发达了还会是个人物。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他才开腔,说:“谢谢你玉琴。车就不进去了,要查验证件,好麻烦的。”才要下车,他又回过头说,“玉琴你今天酒也喝得不少,一个人开车回去小心一点儿。这样吧,二十分钟之后我打电话给你。我要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

玉琴回过头来望了他一会儿,才淡淡一笑,说:“你真的这么担心我?”

“真的呀,是真的呀!你不相信吗?”朱怀镜很恳切的样子。

玉琴说:“其实现在还早,不到十点钟。你真的这么担心我,我们找个地方,你陪我醒醒酒怎么样?”

他只好又把车门拉上,说:“很愿意奉陪。”

玉琴把车开到蓝月亮夜总会,朱怀镜心里就有些打鼓。他口袋里只有三百多块钱,怕买单不下出了丑。下了车,他只得硬着头皮说你等等,我去买票。玉琴说不用。她挽了他的手,在门口拿出贵宾卡亮了一下。

玉琴问他是要包厢还是散座。他说就散座吧,也好感受感受气氛。两人找了一个散座坐下,一位小姐过来问二位要些什么。玉琴把单子递给朱怀镜,他看都没看,说:“就来两杯茶吧,茶是醒酒的。我俩在一起就不要什么排场了。”玉琴就交代小姐两杯茶。小姐刚要走,玉琴又叫回她,请她把这里多余的两张椅子撤了。朱怀镜暗暗佩服玉琴的细心。只留两张椅子,就免得有人坐过来打搅他俩了。

舞池里正跳着快三,朱怀镜跳不好,只坐着不动。玉琴凑过来说话,可音乐太高了,听不清楚,她便移了椅子,同他挨到一起。玉琴说:“我今天的心情只适合慢四,我俩只跳慢四好吗?”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然说好。心想这女人只怕是个感情极细腻的人。他现在的心情特别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不论什么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约的也好,在他的耳朵里仿佛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乐。他猜想女人被人强暴之后,也许就是这个状态了。

这是一曲慢四了,玉琴问怎么样?他便携着玉琴进了舞池。玉琴在他耳边轻轻说:“同人家跳舞,最怕的是找不到话说。不说些什么呢,又很拘谨;要说些什么呢,又得搜肠刮肚。说来说去无非是先生哪里高就,先生的舞跳得很好。这才叫难受!我俩就破个例。有话说呢,就随便说说;没话说呢,就不做声,只是慢慢走走,听听音乐。你说呢?”

“好好,好好,我最喜欢这样了。玉琴,我以前总是想,要是能同谁跳舞时自自在在,无拘无束,也不顾及什么舞姿,想跳就散步样地走一走,要么就只是站在舞池里说话也无所谓,那就好了。我想要是真能碰上这样的女士,肯定就是我的知音。却就是碰不上。今天算是碰上了。”说完了,朱怀镜才惊奇自己刚才这么一套怎么说得这么顺溜。

玉琴便眼睁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有意装糊涂,问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吗?”

玉琴点头说声相信,忙把目光移开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显得特别悠远。

又是快节奏的曲子,他俩就坐下来听音乐。朱怀镜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么会坏的。他当然不好去问她。他自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今天想哭的感觉却好几次撞击他的心头。他想现在要是能只身站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大声地叫喊一阵,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就畅快了。可这世界找不到一个哭泣的地方。

几曲过后,灯光全部暗了下来,他连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这是情调舞时间,通常是情人之间跳的,他不好意思请玉琴。可一只温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头不由一跳,牵着玉琴站了起来。

玉琴身子一悠,轻轻地贴了上来,把头依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紧不松地搂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怀里的女人是那么自自然然,随随便便,不显一丝狂野或做作。男歌手在极抒情地唱着:“我们跳啊,我们摇啊……我愿和你永远开心到老,哪怕明天风雨难料……”朱怀镜本是从来不在乎流行歌的,可今天这歌声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震撼着他,叫他欷歔不已。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默默无语。一曲终了,朱怀镜还不知道下来。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来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谁也不说话。到了来宾点唱时间,玉琴柔声说:“怀镜,我想为你点首歌,我自己去唱。你要听吗?”

“当然要听。我想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朱怀镜说。

玉琴在他肩头捏了一下,就去点了歌。过了一会儿,主持人宣布说,下面,有请我们的来宾,漂亮的梅小姐演唱一首《枉凝眉》!

她要唱的是《枉凝眉》!朱怀镜不及听歌,早已心神恍惚了。玉琴款步上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句开场白:“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希望各位喜欢。”这种场合,玉琴这话来得去得,朱怀镜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歌声显得那么悠远、缥缈,而又凄婉动人。朱怀镜沉醉了。一个多么清纯、多么甜蜜的女人!同这样一位女人相知,也不算枉然一世。可是,就算玉琴还是阆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美玉无瑕了。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我居然也做了!从今天起,我朱怀镜再也不是一个好人了!

玉琴的歌声博得满堂喝彩。朱怀镜却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玉琴下来,也不坐下,就说怀镜我俩走好吗?说着就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压在杯子下面。

玉琴挽着朱怀镜,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上了车才无话找话,问:“玉琴是否醒酒了。”

玉琴双手扶着方向盘,仰着头摇了摇说:“我只怕永远醒不了啦!”

朱怀镜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轻飘飘起来。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说不出一句话。玉琴闭上了眼睛,身子懒懒地靠着。朱怀镜胸口狂跳不已,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搂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摩挲着,亲吻着。玉琴圆润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他便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慢慢变化了姿势,把玉琴平放着揽在怀里,忘情地爱抚。玉琴静静地躺着,睡美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怀镜,我们回去吧,好吗?”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

车到市政府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想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本田似动非动。

朱怀镜昨晚不怎么睡,清早起来头有些重。香妹只知道他昨晚回来得很晚,本要他再睡一会儿的,他却早早就起来了。

他心里总像有什么事,睡不安稳。吃早饭的时候,香妹问昨天谈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也不说具体细节。香妹说她昨天下午已到医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办妥了。主治医生已按我们的意思做了病历,但他说药费肯定也要随着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药费反正不是我们出,也就随他们了。

朱怀镜却说:“别这么搞,多没意思。”

香妹就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要这么干的呀!我当初还说这样不好哩!我是想你没空,才专门请假去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反而落得怨了。”

朱怀镜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解释说:“我是说龙兴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气,我们太那个了,面子上不好过。这事也只是聘请的保安人员干的,而且他们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还把那两个人抓了。我这人就是心软。”

香妹想了想,说:“这事就不好办了。我叫人把病历做了,现在又去叫人改过来怎么行?还说我们反复无常哩。既然病历这么做了,不叫他们按致残赔偿,又显得我们是傻瓜了。我傻一点就傻一点,别人会说你无能哩。”

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吃过早饭,仍是先送琪琪上学。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刘仲夏过来说,处里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要说一下。按说处里开会之前,刘仲夏应先同他通一下气,商量一下讲些什么。可刘仲夏却常常是即兴发挥,想开就开,总不同他打招呼。他心里便有些不快。一开会,他发现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只是刘处长传达他这几天参加的几次会议的精神。他便有些心不在焉,总担心会不会有谁打电话来。可刘处长讲话啰嗦,很简单的事情总要翻来覆去讲。刘处长有那种学问人的毛病,思维是多层的,想问题时逻辑缜密,但表达起来却层次混乱,反而叫人觉得冗烦,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开完了会,朱怀镜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一看手表,发现这会竟开了两个多小时。要是按他的工作习惯,这会最多四十分钟。一坐下,就响起了电话。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一接电话,却是宋达清打来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达清说一上班就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说刚才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才回办公室。宋达清说昨天没赶上送他,太对不起了。他说:“哪里哪里。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这人就是土,闻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觉头昏,连按摩也没做就出来了。再说我对那里的水也不放心。出来没看见你们,也就不打搅了。也不远,打个的士一下就到家了。”宋达清再客气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他不知宋达清会不会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这种把柄不论让谁抓在手里都不是好事。昨晚回家以后,他先是焦急万分地挂着玉琴的电话,总不见人接,心里就不断涌现恐怖的猜测,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最后挂通了,玉琴却冷冰冰的,似乎刚才发生过的事,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他脑子都发蒙了。难道这女人这么叫人捉摸不透吗?后来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里的思维通常会被放大,恐惧和懊悔就不断地膨胀,像两条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对别的女人心猿意马,觉得自己无比卑劣。自己还时时刻刻以体面人自居,骨子里却是衣冠禽兽!这事要是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何以为人?因为爬上那女人的身体,他的良心终生不会安宁了。可这么自责着太难受了,他不得不找个说法来安慰自己。于是他想,如果自己从前对这等明知做不得的丑事还心怀某种邪念的话,那么,今天胆大包天地做了,发现就那么回事,无聊透顶。今后就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自己毕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就要活得有层次有格调。

现在,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须臾不忘的是玉琴。可不敢挂电话过去。昨天她突然那么冷漠,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怪他太造次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挂了过去。电话通了,玉琴接了电话:“谁呀?”见是朱怀镜,玉琴不做声了。他忙说:“玉琴,你好吗?你好吗?你说话呀!”玉琴仍是不做声。朱怀镜说不准是急是气,连声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玉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还在忙忙地问,玉琴却放了电话。朱怀镜仍听着电话的嗡嗡声,半天才罢。

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了,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同事们进来,以为他在考虑什么重要事情,就不打搅他了。一会儿,香妹来电话,问四毛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心里正不好受,很想发火,却万难忍住了,只说现在很忙,到时候再说吧。他放下电话,仍是来回走动。又想到为四毛的事去做手脚,真是没意思。自己怎么这么俗气?玉琴要是知道他是这么个人,会怎么看?玉琴为什么一下子又不理人了呢?难道桑拿室的事她知道了?要是这样,他真是无脸做人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怎么可以去玩妓女?妓女不是我们这种人玩的呀!

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去。一时又想不起要到哪里去。心里只想着玉琴。可显然这会儿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里。一来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去了怕落个没趣;二来她这会儿正忙,也没空招呼他;三来白天去那里太招眼了,说不定就生出什么话来。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个人往外走。

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擞起来。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就想到了李明溪。只怕有一年没到他那里去了,干脆去看看。他望了望四周,想先打个电话去,看李明溪在不在家。才要打电话,他又住了手。打个鬼电话,他不在回来就是,反正是混时间。就上了去美院方向的公共汽车。

下了公共汽车,就有人力车师傅招揽生意。去美院还有一段岔路,公共汽车到不了,得坐人力车。朱怀镜神色木然,不搭理人家。他想独自走进去。朱怀镜一直坚持不坐人力车,不让别人擦皮鞋。他想今后也要把这些教给儿子。记得在哪里看到一位西方大财佬的家训,就只列举那么十几条,教育孩子们什么事自己做,什么事不能做,很简单很实在。不像我们国家流传下来的那种家训,通篇大道理,满纸道学气。大家在外面成天听人讲大道理,回到家里还要听大道理,真够受的。朱怀镜想古人写的那些家训,只怕压根儿就是为了流传的,与其说是为了训示后代,不如说是为自己留名。这就免不了要装腔作势。

朱怀镜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间小径曲直,落叶满地。有些学生在那儿站着蹲着,捧着画板写生。朱怀镜想这些搞艺术的就是神不隆咚,这么天寒地冻,却跑到这里来玩深沉。

朱怀镜是个不认方向的人,又有一年多没来这里了,转了几圈就不分南北了。正发着蒙,就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男生蹲在林子里不知干什么。朱怀镜好奇,走了过去。却见这男生找了些落叶,往一张白纸上随便一拼,就成了一幅绝妙的画。朱怀镜心里正惊奇着,又见年轻人拿笔在旁边题上一行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配上这题款,更加来神了。只见菊攀竹篱,一翁如仙,天高云淡,远山依稀。“妙妙!”朱怀镜失口叫了起来。那男生抬头一看,见是陌生人,就什么也不说,仍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朱怀镜看着他挑了一片叶子,放在手心摊了摊,就像是着了魔,忙在地上胡乱地扒了一会儿,又挑出几片叶子。朱怀镜却看不出这些叶子有什么特别处。他便想看看这年轻人怎样拼摆它们。只三两下,就有一竹笠棕蓑的老者垂钓江渚,旁边横着一只小船。朱怀镜正拟着这意境,就见那男生题上了“独钓寒江雪”。朱怀镜想看清这男生题的名字,那字却太细太草,只隐约看清了一个向字。朱怀镜又忍不住叹了起来:“真是不错!”这回男生头也不抬,只顾自己入神。朱怀镜感到没趣,就讪着脸问:“请问你知道李明溪先生住哪里吗?”男生手头没空,只用嘴巴努了一下。

朱怀镜顺着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教师宿舍,慢慢才有了印象。上了二楼,估摸了半天,不知敲哪一扇门。这时来了一个女人,他忙客气地问道:“请问小姐,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间?”女人望都不望他,只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朱怀镜没反应过来,女人下楼去了。他便随便敲了一个门。好半天,门才慢慢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鼓着眼睛瞪着他,他吓了一大跳。这人却一龇牙,笑了起来。原来正是李明溪。

朱怀镜进门说:“到这里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会笑的人了,却笑得这么恐怖。”李明溪便又龇了下牙齿,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这里怎么越来越像疯人院?我一进来,不是见了神经兮兮的,就是见了木里木气的。”朱怀镜仍在谈着自己的观感。

李明溪说:“我天天在这里,觉得很自然呀!或许因为这里同你那里是两个世界吧。这里人与人之间冷是冷了些,却是该怎样就怎样。当然不像你们那里一见面就握手,好亲热啊。”

朱怀镜听了这些,就不接着话头说下去了。他知道说下去,又是毫无意思的相互挖苦。他抬头望了望四壁乱七八糟挂的些个字画。几副对联倒写得落拓:“有兴只喝酒,无聊才作画”、“只写花鸟虫鱼,不管秋冬春夏”。朱怀镜隐约记得“花鸟虫鱼”这联,好像周作人也有类似的,就问:“你喜欢周作人的文章?”

李明溪却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最不喜欢读书了。什么周作人?好像听说过。”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故意这么说的,便道:“你这么个清逸出俗的人,也这么俗气起来了。现在一般人都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你也赶这时髦了。”

李明溪睁大了眼睛问:“这我就不懂了。以往都是人们不懂装懂,现在怎么又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了?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

朱怀镜说:“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你不记得,从前人们总说,我的水平有限。这事实上只是一句客气的话,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因为那时候人们还是尊重学问人的。后来票子更重要了,学问不值钱了,人人都说自己是大老粗。因为有学问的人是多半没有票子的。”

李明溪说:“我才不管时髦不时髦哩。我是不太读书的。没有几本书值得读。”

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也太狂了吧,就没有一本书值得你一读?不过你这副花鸟虫鱼的对联,要是没有见过周作人写的,你还真有两手。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真是超脱得出奇。想你也是个超俗的人。”朱怀镜说罢就直勾勾望着李明溪,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尽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朱怀镜是不戴手表的。李明溪根本就是个与时间无关的人,他这里找不到钟。估计是上班时间了,朱怀镜挂了挂了刘仲夏办公室的电话,只说家里来了个亲戚在医院看病,他要打一下招呼,请个假吧。

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样,准会问问他怎么有空来玩?有什么事吗?不要上班?但他全然没有这些概念。只一味同朱怀镜嬉笑。这会儿见朱怀镜在给刘处长挂电话,就问:“你那刘处长叫什么名字?画是画好了,还没题款呢。”

说着就指指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面近处一角是极具野韵的茅屋,竹篱环拱,柴扉轻掩。茅屋旁边是竹林,只露出一隅,却见新笋数点,颇有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叶数片,两只肥嘟嘟的虫子爬行其上。而远处则山淡云低,仿佛才下过一场春雨,透着清新的晴光。画面虽满,却不嫌壅塞,反因远近相衬,层次分明,色调明快,使场景开阔舒展,气象不凡。朱怀镜忙说:“画得好画得好。刘处长叫刘仲夏。不知你怎么题款?不要隐含讥诮才是。”

李明溪也不说什么,提笔在左上方题道:竹篱茅舍,底是藏春处。刘仲夏先生雅正。又在右下方题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怀镜却说:“你下次要题疯人李明溪了。”说着,又觉得画上的两只虫子有些怪怪的。细看似乎是蚕。蚕宝宝倒是可爱,只是有违常识。蚕哪有自己爬上桑树的?

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只画了桑叶,不想过一夜就爬上蚕宝宝了。”

朱怀镜觉得这话极幽默,又极机智,就说:“你也真牛气。再过几天,桑叶不叫蚕给吃掉了?你还是快捉了这蚕吧。我说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这话说不定会成典故的,就同什么画龙点睛一样。”

开了一会儿玩笑,朱怀镜说起在林子里见了一位用枯叶拼画的男生。怕李明溪讲他没见识,只是随便说了一下。李明溪说:“你一定是说向可夫。这是个怪才,我教过他。要说疯子,他才是真正的疯子。你莫说枯叶,什么东西到了他的手里,他都可以让它变得灵光四射。只是不肯作画,总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学校头儿不喜欢他,几次要开除他。”

李明溪问这画是他拿去裱,还是朱怀镜自己送去裱。朱怀镜怕时间耽搁太久,就说我去找个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张报纸,将画稀里哗啦包了。朱怀镜看着李明溪动作毛毛草草,生怕把画弄坏了。天有些黑了,朱怀镜才记起自己中饭都还没吃过,顿时饥肠辘辘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两人喝了几杯。

朱怀镜回到家里已经很晚,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怀镜有事不回来,从不同家里打招呼。这是他在县里工作就养成了的习惯,香妹早不把这当回事了。当初县里电话不怎么方便,他又是吃着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这样他倒还自由些,少了许多拘束。

朱怀镜草草洗了一下,就来睡觉。香妹说:“今天怪不怪,总有电话打来,我一接,又不听人说话。”

朱怀镜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却说:“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给玉琴挂个电话,香妹却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说什么了。

香妹伏身过来枕着他的肩头,说:“你这几天好忙是吗?要注意休息啊!”

“忙什么忙?不就是天天这里会那里会吗?只是无聊,累倒不怎么累。”朱怀镜敷衍道。

香妹说:“不累就好,我就怕你太累了。家里的事情我尽量让你少操心,这我做得到。可你在单位要是太忙了,我就帮不上了。要你自己注意调节才好。”

听香妹这么一说,朱怀镜真有些感动,禁不住吻了一下女人。香妹就伸出舌头热烈地响应了。两人越吻越动情,香妹的手在男人身上抚摸了起来。朱怀镜领会女人的意思,身子却软绵绵的起不来。香妹竟微微喘了起来,咬着男人的耳朵说:“怀镜,我们有几天没来了?你想吗?”

朱怀镜脑子一团糨糊,想不起这几天是怎么浑浑噩噩过来的。嘴上却说着想。香妹就脱了下身。又要脱衣,朱怀镜就止住她,说衣就不脱了,天太冷了。女人就用脚去蹬男人的裤子。朱怀镜怕女人碰着下面那软了吧唧的东西,弄得她扫兴,就说自己来。朱怀镜脱了裤子,搂起女人,说先让我们好好温存温存吧。香妹就甜甜地笑了起来。她懂得男人做爱是极讲究情趣的,从不直奔主题,总是先要烘云托月,铺陈气氛。她也很醉心全部的过程,享受每个细节的欢愉。

朱怀镜把女人揽在怀里吻着,摩挲着她的脸蛋。女人脸作桃色,眼睛微闭着。可今天朱怀镜在女人身上找不到那种山渺水淼的浪漫感觉。他便闭上眼睛去想那玉琴。一会儿闪入他脑海的又是陈雁。这两个女人的脸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变幻着。可这也刺激不了他。他便想象是在同玉琴拥抱,又尽量不想这是抱着陈雁。他想他是爱上玉琴了,想着拥抱玉琴他心里就安慰些。可玉琴也不能让他挺起来。他便悬揣玉琴的裸体,冰肌如雪,柔滑如脂。可怎么也想象不真切,玉琴在他的怀里总是穿着呢外套。那呢外套的质地很好,柔软挺括,暗香袭人。

香妹在轻声啊啊着。朱怀镜猛然想到了桑拿室里的那个女人,心口怦然跳了起来。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他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阵阵隐痛。还来不及弄清这种反应是追悔还是刺激,却见那女人硕大的乳房在他的眼前拨弄了。他捧着女人的乳房,忘情地揉着、亲着。不一会儿,下面就赳赳然了。

香妹钻进被窝里,亲了亲男人那个小调皮。朱怀镜便感到浑身热血都涌向了胸口,海潮一般撞击着。一股逼人的火辣辣的滋味从他胸腔里迸出,直蹿喉头。香妹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像个要死的人,头耷拉在男人肩头,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儿吧……”

朱怀镜似乎这下才清醒过来,望着一脸醉意的女人,说:“你上来吧,你好好玩吧。”他闭上眼睛,感到鼻腔有些发酸,好像怀着一腔悲壮,却拼命地挺着下身。

香妹半眯着眼睛,在男人身上如风摆柳,舌头儿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己的嘴角。一双手不知要放在哪里才好,一会儿搂着男人,一会又在自己身上唏唏嗬嗬地抚摸着。

这时,朱怀镜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女人,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心肝儿,不要一丝异物,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他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女人。朱怀镜才要翻身上来,女人又慌手慌脚地来脱他的睡衣。衣没脱完,朱怀镜憋不住了,自己飞快地掀掉衣服。刚到上面,就山崩水泻了。他不行了,可女人还在那里美,他也只得勉强勇武一会儿。直感到浑身骨架子都要散了,他才停了下来。

香妹爱怜地搂着男人,心花怒放。她还舍不得睁开眼睛,仍在回味着。手却不停地在男人身上抚摸。见男人背上微微沁出汗来,就拿了干毛巾轻轻地揩着。男人侧过身子,把脸紧紧地偎在她的双乳间。一阵甜蜜而又痛快的感觉便像潮水一般,再一次涌向他的心头,顿时觉得胸口被什么掏空了,身子像要飞起来。

香妹很满足,长长地舒着气。女人越是感到甜蜜,朱怀镜越是羞愧不已。他不敢面对这么单纯而痴心的妻子,又把脸埋进了女人的胸口。女人的乳房本来就是小小巧巧的,哺育过孩子以后,就显得疲疲沓沓了。他用嘴在女人乳间轻轻揉着,尽量去想象妻子作为母亲的伟大。一定要好好爱这个女人啊!她养育了我们的儿子,她给了我无限的爱和温暖!她是一个多么美丽、善良而又忠贞的女人!

可是,那桑拿女郎的硕大乳房又在他的眼前晃荡起来了,像两只不安分的大白兔。他脑子嗡嗡作响,头似乎在慢慢胀大,意象中的一切事物也越来越大。那桑拿女郎的乳房在不断地膨胀,像两个巨大的热气球,逼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猛然睁开眼睛,驱赶这可怖的幻觉。

“怎么了?又睡不着了是吗?”香妹刚才开始入睡了,声音有些黏黏的。她说罢又搂紧男人,手在男人背上轻轻拍打,像哄着一个孩子。她拍着拍着,手就滑了下来。她睡去了。

女人在均匀地呼吸,胸脯缓缓起伏,那么安然,那么温馨。在这么一个女人怀里酣然入睡,是多么美的事情啊。但他怎么也睡不着,鼻腔发酸,总有一种想哭泣的感觉。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了?

次日一上班,玉琴来了电话。朱怀镜喜不自禁。他早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玉琴先说话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朱处长吗?你的工作证,我们保安部交给我了。不好意思,我马上给你送过来,你这会儿不出去吗?”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说好的好的。本想说不劳你送,自己来取,却又怕显得失身份。

放下电话,朱怀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就叫我朱处长了?她真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吗?既是如此,何必她自己来送还?随便派一个人来不就得了?不光觉得玉琴不对劲,自己也好像不对劲。本来与这女人几个小时之内走过了几万年的路程,却一下子又考虑自己的身份了。

一会儿,玉琴来了。玉琴微笑着,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一下,就掏出他的工作证给他。他请她坐,忙去倒茶。心想玉琴明显地瘦了,脸色很憔悴。他正拿着茶杯,只听得玉琴说你这里忙,就不坐了吧。他说着不忙不忙,玉琴却伸过手来同他告辞了。他不好勉强,放下茶杯说:“那真不好意思呀。”

朱怀镜怅然若失,又不好表露。突然想起要去雅致堂裱画,就说:“我想去雅致堂有个事情,同你一道去好吗?”

玉琴说:“正好顺路,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朱怀镜便给刘处长打了电话,说出去一下,马上就回。他从柜子里取出李明溪画的那幅藏春图,随玉琴一道出来。上了车,才知玉琴仍是自己开车来的。两人坐在车里,似乎就有了某种氛围。他想找些话说,却半天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玉琴却侧过脸来,望他一眼,说:“你这两天瘦了。”

朱怀镜也望望玉琴,说:“你也瘦了。”

玉琴的脸就红了一下,不说什么了。一会儿就到雅致堂了,朱怀镜开门下车,说:“谢谢了。你好走,我打的士回去就是。”玉琴不做声,只望着他。

雅致堂是字画装裱的百年老店,在清代就名播海内。听说主堂的是大名鼎鼎的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原想随便找家店子裱一下算了,但怕糟蹋了画,才特选了雅致堂。可雅致堂的师傅是见多了上乘画作的,他拿不准李明溪的画到底如何,这会儿便有些心虚了,怕人家笑话。进了门,接洽生意的是一位小姐。小姐很客气地招呼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指着墙上的价格表同他讲着价钱。他看了看价格表,问价格是按画面大小算还是怎么算。小姐说是按裱好之后的大小算。正说着,一位白髯童颜的老先生从里面出来,从柜台边走过,不经意看了一眼朱怀镜手中的画。老先生才要走开,又回过头来,接过画细细看了起来。朱怀镜想这位无疑就是卜老先生,他心里就打起鼓来。不想老先生端详半天,却啧啧道:“好画好画!不知这位是不是就是李先生?”

朱怀镜忙说:“不不,我姓朱。李先生是我一位朋友。您一定就是卜老先生,久仰了。”

老先生伸手同他握了握,道:“哪里哪里,只是痴长了几十年。这真的是好画啊!我是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好画了。我只是个裱画的匠人,见识浅薄。但当年在北京学徒,好画还是见过些。往远了不敢说,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等各位先生的墨宝我有幸裱过。要说前朝先贤的墨宝,我也曾随师傅修补过石涛、八大山人的宝画。所以画的好丑还是识得的。”

朱怀镜对卜老先生便肃然起敬了,说:“老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以后少不得要请教些事情了。”

卜老先生忙摇手道:“哪里,不过是个匠人。”老先生说着又凑近了细细看画,突然眉头一皱,说:“我见识也少,只知诗有诗料,画有画材。据我所见,蚕是不太入画的,而把蚕画在野外桑树上更是奇了。我倒有些不明白。也许这位李先生另有高情雅意吧,我这老头子不敢妄自揣度。这画我亲自来裱,价格先别说,一定优惠。多年没见这样的好画了,不收钱也值啊。倒想见见这位先生。”

朱怀镜就说:“这好说,我哪天带他来叙叙。”

说好了,朱怀镜便告辞。本想留下名片的,但想同这样一位老先生打交道,递上名片,怕有显牌子的意思,未免太俗,就只拿笔写下了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卜老先生也并不问他在哪里高就之类的话,只同他握手再三,像是遇着了知音。可见这卜老先生的确是个超逸之人。

出了雅致堂,却见玉琴的车仍停在那里。朱怀镜便心头一热。才走到车子跟前,玉琴在里面打开了门。他上了车,说:“叫你别等呀,我以为你走了,就同卜老先生聊了一会儿。一位好儒雅的老人啊。这种老人如今也不多见了。”

玉琴却望也不望他,只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我这种荒唐的女人也不多见了吧?”

朱怀镜想不到玉琴会这么说,就侧过脸望着她,低沉着声音,说:“玉琴,你把我弄糊涂了。遇上你是我最快活的事情。我也不知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说起来我们俩都不是年轻人了,早不是浪漫的时候了。但自从前天晚上起,我觉得我自己变了。变成怎样一个人了,我说不清。我只觉得我自己比以前敏感了,比以前神经质了。说了你会笑话,我不知是脆弱了,还是容易激动了,我现在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玉琴,现在荒唐的男人多,荒唐的女人也多,但你这样的女人找不到……”

这时,朱怀镜见玉琴掏出手绢在擦着眼睛,他就不说了。玉琴在流泪。路上车子太多了,他怕她的泪眼模糊了视线。车到市政府门口,他说不进去算了,可玉琴只顾往里开。门口的武警招了招手,朱怀镜便掏出工作证亮了一下。玉琴一直把他送到办公楼前,说:“怀镜,老雷说,你表弟医疗费什么的,等他出院的时候再商量一下。要不要我们先预付一些?我想等你表弟伤好之后,他想做事的话,到我们那里找个事做也可以的。”

朱怀镜说:“这些事情到时候再说吧。我只想说,你要情绪好些才是。我好想同你单独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玉琴淡然一笑,说:“我们都冷静一段好吗?”说着就伸过手来。但她抓着他的手并不是握,而是捏了捏。朱怀镜便伸出另一只手,把玉琴的手团在里面轻轻揉了一下。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半天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也许玉琴并不是那种变化无常的女人。她也许真的痛苦,她的痛苦可能出自女人的某种本能。或许她的内心有更丰富的东西他并没有参破。表弟四毛的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原先打算敲龙兴一下,现在看来是那么卑劣。

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念念不忘的是玉琴,可这女人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挂手机虽是通了,也不见她接。他便猜想玉琴可能有意避着他,因为她熟悉他的电话号码。越是找不到玉琴,他便越是着了魔,想尽快同她联系上。几次想到干脆自己上龙兴跑一趟,可又顾忌这顾忌那。这天,他呆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想了个主意,去外面打公用电话。果然,玉琴接了电话。可她一听是朱怀镜,语气就公事公办了,“哦,朱处长,你好!”

朱怀镜心里顿时像是让什么堵住了,呼吸都不太顺畅了。他本想也叫她梅总算了,可出口的仍是玉琴:“玉琴,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朱处长没事吗?有空就过来坐坐嘛。”玉琴说道。

纯粹的客套,没意思。朱怀镜只好说:“没事,打电话问个好。再见啊。”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恨恨的,似乎自己被人耍了。细想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他同玉琴也说不上发生了什么。这世上,一次性消费的感情太多,自己也该换个脑子了。

朱怀镜呆坐半天,电话又响了。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打来的,说他来荆都了,想见见皮市长,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项目,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朱怀镜说可以,但要看皮市长有没有空。他便记下张天奇的手机号码,等会儿再联系。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是没有底的。凭他的关系,联系皮市长,并不容易。

皮市长秘书方明远,人还好打交道,朱怀镜才答应了张天奇。要是找别的市领导,他就会搪塞掉。只因那些领导秘书多半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他刚调市里不久,县里的书记周在光托他找过几次向市长,他都借故推脱了。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牌子天大,莫说处一级同事,就说秘书长们他也只听一两个人的。朱怀镜不喜欢那个人,就只在周在光面前敷衍一下。可周在光是个势利的人,回去就说朱怀镜在市里混得不怎么样,托他联系个人都办不到。乌县后来再也没人为这些事找他了。他倒省了许多麻烦,不过有时回到县里去,也觉得很没有面子。县里那些头儿,对他也就只是面子上热乎了,他一看心里就有谱。

只有张天奇对他总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回家去,张天奇少不了要亲自陪他吃一顿饭,灌酒灌得他云里雾里。他也不去多想张天奇这人到底怎么样,他知道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事情总是做得左右逢源。就说这张天奇刚任县长时,县里财政紧张,县委、县政府要求全县上下勒紧裤带过紧日子。可不管财政怎么紧,张天奇还是千方百计挤出经费,将县委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座车换成了崭新的奥迪。他自己却仍坐那辆前任县长留下来的旧桑塔纳。政府办的同志多次提意见,要他也换一辆车,他总说这车还可以,等财政状况好些再说吧。县里那些有钱的单位想换车,但碍着县委、县政府的纪律不敢换,就有意见了。说什么县里头儿可以换车,下面怎么就不可以了?张天奇听了,在县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严肃地说,县委周书记的车十多年了,车况极差,经常抛锚,换一辆多大的事?再一个,说得那个一点,周书记的车是县里的门面。周书记跑市里汇报工作,经常在门口被门卫截了,就是因为车况太差了。同志们,这说起来是我们县里没面子的事啊。当然话说回来,我们当领导的有面子没面子,不在车子的好坏,而在工作的好坏,在群众是不是都富裕了。所以说,我们给周书记换了车,请大家理解。至于人大和政协的领导,多是老同志,让他们工作条件好一些,你们有什么话说呢?张天奇这么一说,下面就不敢多讲什么了。再说他自己坐的也是旧车。这事在社会上一传,群众还都说这位县长廉洁。其实朱怀镜清楚,张天奇那辆桑塔纳一年下来早脱胎换骨了,几乎只有外壳和牌照是现成的。当时朱怀镜管着财政,光经他手批的汽车大修经费就有近二十万元。不过这事朱怀镜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当时他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张天奇,认定此人可为大用。

方明远正好在办公室,很客气地招呼朱怀镜坐。朱怀镜说:“你正忙哩,就不坐了吧。我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同志想找皮市长,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事,看皮市长安排得了不?”

方明远想了想,说:“皮市长今天下午在开会,明天一天的活动也安排了。这样吧,我先向皮市长汇报一下,看后天安排得过来不。我随时同你联系。朱处长是乌县人?乌县是个好地方。”

朱怀镜谦虚道:“地方倒不错,出产也可以,就是三年两头发水灾。”

方明远笑了笑,说:“每年水灾一发,你们县都说百年不遇。有人开玩笑,说你们县是发水灾财哩。”

朱怀镜也笑了笑,说:“你是常随皮市长下去视察的,该了解真实情况吧。这些人说话,真是不凭良心。我们那里不光水灾多,大水灾过后,一般又有大旱灾,真可以说是水深火热哩。要从根本上解决乌县水旱问题,只有尽快上马高阳水电站,发挥高阳水库的蓄洪调洪作用。”

“好吧,我一定同皮市长联系好。”方明远说。

方明远这么好办事,朱怀镜也觉得很有面子,信口就说:“你晚上有安排吗?张县长托我请一请你,晚上一块儿叙一下。”

方明远似乎面有难色,说:“那就不客气了吧。”

朱怀镜见方明远嘴上不怎么推,就玩笑道:“人家基层来的同志,很不容易,你就放下架子,联系一下群众吧。”

方明远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朱怀镜便同方明远握手告辞,说下班时来邀他。

回到办公室,朱怀镜马上挂通了张天奇电话。接电话的问是哪一位,听上去不像张天奇。他便说找张县长。我姓朱。那人忙说,哦哦,是朱处长。我是张书记的秘书小唐,请稍等一会儿,张书记在卫生间。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原来已经当书记了。便想自己消息如此闭塞,这都是混得不好的表现。心里便不免有些感慨。

一会儿张天奇接了电话,朱怀镜说问题不大,具体时间还要衔接,可能要后天去了。张天奇谢了朱怀镜,又笑话道:“那只有住下来静候圣旨了。”

闲聊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说:“张书记,我们只怕也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叙了吧,今天我请客,一起喝几杯。我还请了皮市长的秘书方处长……”

张天奇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哪里哪里,怎么能要你老弟请呢?我早就做了计划,叫你先说了。不行不行,一定我来请。你把方处长请来是最好不过了。你老弟想得周到、周到。”

两人在电话里客气一阵儿,还是定下来由张天奇请客。张天奇便又客气说:“我是乡巴佬进城,不识荆都的深浅,朱处长点个地方吧。”朱怀镜也客气一下,说:“就放在龙兴大酒店如何?”

真像中了邪,朱怀镜几乎没来得及细想,就说定在龙兴大酒店。可是放下电话,又有些后悔了。荆都大小酒店上万家,为什么他就像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就想到了龙兴大酒店呢?看来他心里怎么也放不下玉琴了。可他不想再挂玉琴的电话,怕落得没趣。雷拂尘说过,让他有客就带去,便挂了电话去,说带几个客人来吃晚饭。雷拂尘很是豪爽,忙说好的好的。

朱怀镜再处理一些事情,就快到下班时间了。张天奇打了电话来,说车在办公楼外面了。他便挂了方明远的电话。

方明远下来了,朱怀镜就同他边走边说:“张天奇同志已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了,我喊他县长喊顺口了,总忘了。”

二人一出办公楼,张天奇就从小车里出来了,伸出手来一一握了。此处不便过久寒暄,几个人都心领神会,挨次上了车。上车时免不了又让了一下位置。张天奇便坐了前面座位,玩笑道:“市里的规矩与县里不同。县里是领导坐前面,市里是秘书坐前面。我们基层来的就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今天我就给两位市里领导当秘书吧。”大家就笑了起来。

张天奇又回头对方明远说:“我是久仰方处长大名,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呀!”

方明远忙谦虚地摆了摆手,一脸和气。说笑着很快就到龙兴了。朱怀镜眼睛一亮,远远地就见玉琴站在门厅外面,正是那天晚上去蓝月亮夜总会的装束,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他想这会儿玉琴本该穿她那种职业女性的西装,系着领带或者一条碎花丝巾,怎么会是这个装扮呢?

车到玉琴跟前停下,她却没在意这辆车,正朝远处张望。朱怀镜猜想她一定是在等什么客人。他从车里钻了出来,大方地喊了声:“玉琴!”

玉琴忙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脸飞红云。她伸过手来放在朱怀镜手里,说:“哦,我还没看见是这辆车哩。老雷还有客人,让我来恭候几位。”

朱怀镜本想同她握一下手就放开的,却感觉放不下,便牵着她一一介绍张天奇和方明远。她抽出手同两位客人握了一下,说道欢迎欢迎。门厅里面就出来几个人,喊道:“朱县长你好。”

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县计委、财政局、水电局的几位头儿,算是老部下,仍叫他朱县长。原来他们早等在这里了。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边望着他客气地笑,他想这可能就是张天奇的秘书小唐,便伸过手去。年轻人双手握过来,俯着身子摇了一阵儿,说:“朱处长好朱处长好。”

客气完了,玉琴请各位上楼。大家又客气着让了让。进了电梯,朱怀镜忍不住望了一会儿玉琴。玉琴又笑了笑,说:“还是安排在兰亭。”她说着便望着朱怀镜微笑。这微笑在场的人看了没觉得有什么,朱怀镜却感到五脏六腑顿时舒展开了,止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玉琴专门强调兰亭,他觉得意味深长。他一时不能明白这意味到底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兰亭似乎有某种特殊意义。朱怀镜好像又捉摸到了那天晚上在蓝月亮的感觉了。他刚才本来同张天奇并肩走在前面的,等电梯停了,就让让别的人,自己留在后面了。玉琴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也让客人先出去,又叫过一位服务小姐,让她领客人去兰亭。

两人走在后面,朱怀镜问:“这几天好吗?”

玉琴笑了笑,望一眼朱怀镜,说:“我不好,你能怎么样?”

朱怀镜就大胆起来,说:“你真的不好,我就来陪你。”

玉琴见前面的人转弯了,就捏了捏朱怀镜的手,说:“不说这个了,就到了。是你请还是谁请?”

朱怀镜懂得玉琴的用意,只说:“是张书记请,你只管替我安排好就是了。”

大家刚入座,雷拂尘拱手进来了。朱怀镜忙起身同他握手,一一介绍客人。雷拂尘连说贵客贵客,又说只要是朱处长的朋友来了,就是我的朋友。朱怀镜听雷拂尘这么一说,自然觉得很有面子。马上又觉得有冷落了方明远的意思,就再次向雷拂尘介绍方明远,说:“这位方处长是皮市长的秘书,也是我的好兄弟啊。”

雷拂尘便再次同方明远握手,又是久仰,又是请多关照。同客人豪气喧天一阵,雷拂尘说:“这边就请梅总好好招呼。我那边还有好几桌客人要打招呼,都是市委、市政府和一些市直部门的宴请,也是怠慢不得的啊。请各位尽兴尽兴!”

服务小姐便上茶,递热毛巾,一应如仪。上茶的正是上次斟酒的那位赵小姐。朱怀镜望她一眼,也不打招呼,怕玉琴讲他好记性。玉琴坐在他的身边,暗香阵阵。眼前这些服务小姐也不像上次那样刺眼了。他如今只是心仪着玉琴,便为上次对赵小姐心猿意马而羞愧,暗地里骂自己好没见识。可今天不想对玉琴太那个了,他到底弄不清她是怎么回事。

赵小姐端了酒水过来,朱怀镜就望望张天奇。张天奇本是个什么场合都放得开的人,今天见玉琴在座,倒显得有些拘谨了,竟忘了招呼大家喝什么酒。朱怀镜见他没有反应,就问:“是不是大家随意?”

张天奇这才有了状态,忙说:“一律白酒,一律白酒。”

朱怀镜望望玉琴,说:“女士就自便吧。”

玉琴说:“我喝矿泉水。”

朱怀镜就轻轻问玉琴:“王朝白也不来一点儿?”

玉琴脚便在下面轻轻踢了一下他,轻声道:“傻瓜!”

这声傻瓜叫得朱怀镜很是舒服,立即兴奋起来,说道:“玉琴就不喝白酒了,我们不能为难女士是不是?”

开始上菜了,张天奇举杯站了起来,说:“非常高兴能同各位聚在一起。我代表我们乌县县委、县政府,感谢各位过去对我们县里工作的大力支持,敬大家一杯。”大家一齐起立,觥筹交错。

一杯已尽,朱怀镜说:“按荆都规矩,下面大家就不站了吧。”各位都说是是。

张天奇仍不太放得开,方明远同大家不太熟,其他各位或许见少了世面,气氛便不太热烈。张天奇马上意识到了,便又站了起来。朱怀镜就说要罚酒。张天奇只好坐下来,举杯说:“还望各位今后继续关心支持乌县的工作,我再敬大家一杯!”

这样仍是机械,朱怀镜便设法营造气氛。他举了杯对方明远说:“我俩兄弟等会儿再说,我先敬远道来的客人。来,张书记,你是我的老上级,感谢你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敬你一杯。”张天奇说着哪里哪里,就同朱怀镜碰了杯。

几位县里部门的头儿就开腔了,说朱县长是我们的老上级,这杯怎么喝?朱怀镜摆了摆手,说:“各位,我比你们都年轻些,冤里冤枉当了你们几年领导,一定有不少得罪处。我敬大家一杯!”那几位就说,要喝就一个一个地喝,你一杯酒敬我们几个是不成的。朱怀镜说有例在先,刚才张书记不是一杯酒敬了一桌人?不想小唐说:“朱处长莫怪我多嘴。张书记是代表县委、县政府,也可以说是代表家乡一百万父老乡亲,这酒不能喝?”朱怀镜就看看小唐,觉得这小伙子人还机灵。可这称赞的话,却又是对着张天奇说的:“张书记,你真会选人,选了这么一位聪明的小伙子当秘书。不错不错。好好,我挨个儿敬!”

敬完县里的人,朱怀镜就要敬方明远。方明远说:“不叫敬,不叫敬,我兄弟俩同饮一杯吧。”

方明远就举杯敬张天奇和县里几位。玉琴见大家都只注意他们敬酒去了,就轻轻对朱怀镜说:“你少喝点儿。”朱怀镜听了心头一热。心想说这种体贴话的,只有自己的女人。

方明远敬完了县里几位,回头当然要敬朱怀镜了。朱怀镜只说不行了不行了。其实他的酒量还远远不到,只因刚才听了玉琴的话,不好多喝了。方明远哪里肯依?朱怀镜望望玉琴,摇摇头只得喝了。酒一进口,却发现是一杯矿泉水。原来玉琴早吩咐小姐,偷偷为他一个人上矿泉水。

这时,玉琴举了杯说:“各位,我是在这里为大家服务的,不周之处,只管提出来。原谅我不会喝酒,但假酒真情,我敬大家一杯。”她虽喝的是矿泉水,但她那敬酒的姿态不容人不领情,大家只得一片感谢声,仰头喝了。

朱怀镜有这样一位女人坐在身边护着自己,说不出的快意。便要再敬大家的酒。他喝的是矿泉水,挨个儿又敬一轮。大家都有醉意了,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清醒。方明远酒量本来不错的,今天却也差不多了,便说:“我们放慢节拍,抽抽烟,扯扯谈吧。我常与县里的同志一块吃饭,发现县里同志很能说笑话的,今天怎么不见各位说笑?”

张天奇便笑道:“这些同志,个个一肚子杂碎。只是今天见各位都是市里领导,又在这样一个很有格调的地方,尤其有梅总在场,不敢放肆了。”

方明远说:“但说无妨。都是凡人啊!怀镜知道的,市里这些头儿有时在一起也说说笑话。都还说得很有水平哩。”

张天奇就对几位下属说:“你们每人说一个,这是任务!”

气氛马上热烈起来了。计委主任就先说了:“我们那里有位老太太,一天带着小孙子出去玩,碰上几个老伙伴,就坐下来说白话。那小孙子老是要奶奶抱,奶奶就说,你不听话,奶奶抱你不动。小孙子就撅起个嘴巴说,爷爷比我还重些,你怎么老是抱他呢?”

大家便哄然而笑。财政局长说:“说起老太太的笑话,我倒有一个。有个老太太最喜欢放屁,可能是肠胃不好吧。一天,老太太要去做客,又怕老是放屁不好意思,就带了个小孙子去。交代好了,奶奶放屁,由孙子认账。吃饭的时候,奶奶就屁声不断,孙子就老挨骂。这小家伙是个放屁精哩!奶奶吃饭慢些,又要同人家应酬。孙子三两下就吃完了,坐不住,想去玩去了,就问奶奶,你还放屁吗?不放屁我就玩去了。”

又是哄堂大笑。张天奇笑了一会儿,说:“笑是好笑,不过这饭桌上就不要再讲这种屁话了。”

水电局长说:“这两个笑话都是我们那地方流传多年的笑话,也算是经典。我就讲一个新的。现在下面计划生育抓得紧,真是年年讲,月月讲。但也有些地方讲得很多,落实不够。有位县领导在乡镇党委书记会议上就发脾气了,说你们一年到头只讲上环上环,就上在你们嘴巴上!”

方明远说:“这个笑话有点水平。小唐也来一个?”

小唐说:“这哪是我说话的地方?不过方处长点了,我就说一个吧。我是听别人说的,也是计划生育的笑话。有个乡的计划生育专干是位未婚女青年。有一天,她搞计划生育知识讲座,介绍避孕套的用法。她说,先吹一口气,看是不是漏气,再这么套上。说着就示范起来,但一个未婚女子,就不好怎么比画,便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偏偏听讲座的有个男的是个憨憨,回去对老婆说,今天学了个新鲜名堂,只要把这个东西往大拇指上一套,就不会怀小孩了,省得你吃药。过了几个月,这男的就跑到乡里找麻烦了,说他按照政府说的办,还是怀了,这就不是他自己的责任了,硬要生下来。”

大家又是一笑。朱怀镜说:“小唐只怕还没结婚吧,就有这么高的水平了。”

小唐便不好意思了。

张天奇说:“去年才大学毕业。现在年轻人,还是我们那会儿?”

朱怀镜便说起一个笑话:“我有回碰上一个年轻人,没结婚的,我就说不错不错,你还是黄花崽呀?不想那小伙子一听生气了,说你才是黄花崽哩。”

大家说笑的时候,玉琴便要么叫小姐上茶,要么叫小姐为客人点烟。大家哄然大笑了,她就喝茶,埋头遮了脸。张天奇就说:“我们说这些粗痞的笑话,梅女士不好意思吧?”

玉琴就笑笑,说:“我的耳朵接触不良,有些话听得见,有些话听不见。”

张天奇便说:“梅小姐说话很有艺术,比哪一个笑话都好。”

雷拂尘免不了也过来敬了一轮酒,完了再拱手而去。朱怀镜就问玉琴,是不是也该到他们那边去应酬一下。玉琴侧过身子轻声说:“懒得去。要是以往,是该去一下的,这也是场面上的规矩。但现在是哪里也懒得去了。”

朱怀镜听了这话耳根直发热,不由得望了一眼玉琴。玉琴脸作桃色,低着头喝汤。朱怀镜的心叫玉琴撩得滚烫滚烫像要着火,却又满心疑窦。心想不必过早欢喜,暂且静观局势,相机行事吧。

再喝了一会儿酒,方明远说:“大家都尽兴了吧?我是不行了。”

张天奇看看大家,说:“再来一瓶?我看朱处长只怕还不够量。我原来也知道你能喝,没想到调市里以后,水平越来越高了。市里水平就是市里水平啊。”

大家便说谢谢了。玉琴问要不要活动一下,说这里歌舞厅的档次还是不错的。张天奇说晚上还有事要办,来一次不容易,多走个地方是一个地方,下次再来吧。张天奇叫他的人先等一会儿,要亲自送朱方二位回去。朱方二位说不用送,可张天奇说一定要送。朱怀镜本不想就走的,他便望了望玉琴。玉琴笑笑,可朱怀镜感觉这笑容有些凄然,就有意高声招呼玉琴过去有个事要说。玉琴上前去,他却有些胆怯了,麻着喉咙轻轻说:“我去应付一下就回来。”玉琴不做声,只是飞快地瞟她一眼。

车进了市政府大院,朱怀镜坚持先送方明远到家。快到方明远家了,张天奇说:“方处长,我们县里的皮衣厂得到皮市长的关怀,这几年办得不错。我们只是牌子还没打响,但皮衣从选料、款式到工艺,都不错的,至少不比雪豹牌的差。我给皮市长和你一人带了一件来。”

方明远说:“张书记你太客气了。算了吧。”

张天奇说:“那不行啊,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份心意哩。还要拜托领导多为我们宣传啊。”

见两人老在一来一去讲客气,朱怀镜就说:“方处长你就莫讲客气了,这是张书记的情意,就莫让他为难了。”

方明远就说:“那只好谢谢了。”

车在方明远楼下停了下来,司机打开后箱,张天奇亲自拿出一件皮衣来,说:“这是皮市长的。方处长是穿大号还是中号?是中号吧。”便又亲自挑了一件。握手而别。

上了车,张天奇说:“朱处长也是穿中号吧。只怕中号加大。”

朱怀镜说:“我的就算了。”

张天奇说:“你怎么可以算了呢?皮衣厂有你的贡献哩。我看你这件皮夹克也该淘汰了,影响领导形象啊。这衣还是原来在县里那会儿产的吧。今年流行中褛,老板式的。”

朱怀镜就说谢了,又问:“皮市长的衣服尺码你们怎么也知道呢?”

张天奇笑道:“自有办法啊。”

张天奇不细说,朱怀镜也不好多问,只在心里纳闷。原来县里驻荆都办事处的几个人神通广大,市里一些关键领导和要害部门头头的衣服尺寸,鞋的码数,谁喜欢打保龄球,谁喜欢洗桑拿,谁喜欢钓鱼等等,大多摸得清清楚楚。

车到了,仍是张天奇亲自选了一件中号加大的皮衣。朱怀镜问是不是进屋里坐一会儿。张天奇说下次吧。

朱怀镜把衣送上楼,对香妹说,是张天奇来了,还要去陪他们一下。香妹不说什么,只说别太晚了。

朱怀镜匆匆喝了一杯水,洗了一下脸,就飞跑着下楼。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停在边上。正是玉琴。他便跑了过去。车灯熄着,门却静静地开了。他钻了进去,一把抱起玉琴,狂乱地亲吻起来。玉琴浑身不停地哆嗦着,手在朱怀镜的背上使劲地抠。好一会儿,玉琴轻轻说:“我们走吧,别老在这里。”

车启动了,朱怀镜问:“我们去哪里?”

玉琴问:“你愿意去哪里?”

朱怀镜说:“随便哪里,只要没有别人,就我们俩。哪怕是荒郊野岭都行。”

玉琴不做声了,只顾开车。见车是往龙兴大酒店开,朱怀镜再一次心跳。他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这正是他最近这些日子天天想着的事,却没有想到像夏天的暴雨一样说来就来了。一会儿,就到了龙兴大酒店,从东边角上进了一片宿舍区。下了车,玉琴领朱怀镜上了三楼。一进门,玉琴就双目紧闭,靠着门发软。朱怀镜忙把她搂了起来,无限爱怜地亲吻着。玉琴让他亲了一会儿,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去放了车就来。”

朱怀镜在客厅坐下,又站起来看了看这房子。一套三室一厅,有两间房子的门是锁了的。厅和卧室装修、布置都很雅致。

一会儿,听到锁匙响,知道玉琴回来了。朱怀镜便走到门后。等玉琴一进门,他就把她搂了起来。玉琴顺手开了空调。

两人坐在沙发上亲吻一阵儿,玉琴说:“我们洗澡吧。你先去洗。”

玉琴进浴室开了水出来,说:“用我的浴巾,行吗?”

朱怀镜本来三下两下就洗完了,但怕玉琴笑话,就在里面久挨了一会儿才出来。

玉琴早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他,说:“我去洗去了。”

这本是上好的红富士苹果,可今天朱怀镜吃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他只感到肠胃发胀,喉头发热。只巴望玉琴快点出来。

朱怀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一分一秒都这么过得慢。浴室里面的水哗哗响个不停。本来听着不响了,可过一会儿又响起来了。

里面终于没有一丝声音了。朱怀镜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可玉琴还是不出来。

过了好久,玉琴才穿着束腰睡衣出来了。可不知怎么的,朱怀镜却不敢伸手去抱她了。玉琴好像也极不自然,不敢正眼望他,只一边用毛巾搓着头发,一边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可一坐下,身子禁不住倾了过来。

朱怀镜重重出了一口气,猛地搂起玉琴,往卧室去。毛巾便掉到了地上。

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朱怀镜掀开玉琴的睡衣,惊得他几乎要晕过去。这女人白得令他双眼发花。丰满的乳房高高耸起,而乳头却小巧而浑圆,就像少女。下腹光洁而平滑,脐眼圆圆的像一轮满月。他胸口发慌,浑身支持不住了,慢慢趴了上去。玉琴却是美目紧合,微微张开嘴,紧张地呼吸。

朱怀镜在上面轻轻试探。玉琴先是双手无力地摊着,突然,朱怀镜一用力,她便啊地叫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颤抖个不停。朱怀镜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天摇地动。

像是过了几万年,朱怀镜终于停了下来。但他舍不得松手,仍抱着玉琴,就势一滚就把她抱在了上面。他不停地抚摸着玉琴的背,拍打着她的屁股。可玉琴还是不睁眼,像已深深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琴才轻轻说:“抱我去浴室吧……”

朱怀镜抱起玉琴去了浴室,放了水。玉琴躺在浴池里,仍闭着眼睛,似乎沉醉在梦里。朱怀镜站在那里欣赏一会儿自己的美人儿,也进了浴池。他搂起玉琴,把她放在自己身上趴着。他为她擦身子,轻轻地擦着每一块皮肉。擦了一会儿,朱怀镜又来事了,咬着玉琴耳朵说:“琴,我我又要了……”玉琴却不做声,只是闭着眼睛,很平静地趴在他的身上。他等不及上床去,就在这里甜蜜起来。他把玉琴放下来,让她躺在浴缸里,拿浴巾枕在她的头下。可是这样体位不行。他四处看了看,准备想个办法。发现浴缸外边有个脸盆,他将脸盆倒扣在塞到玉琴屁股下面。于是浴缸里便波涛翻滚起来。玉琴的脸似乎痛苦地变着形,呼吸却是兴奋而甜蜜的。

朱怀镜细心地擦干了玉琴,抱她回床上。可一进卧室,朱怀镜傻眼了,不禁啊了一声。床单上鲜红一片。他刚才一直没注意。玉琴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朱怀镜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玉琴从朱怀镜身上下来,打开柜子取出一床干净床单换了。她自己爬进被窝里,也不喊朱怀镜上床,任他赤身裸体站在那里。朱怀镜弄不清自己刚才怎么让玉琴生气了,不知如何是好。见被子在微微耸动,知道玉琴可能在哭,忙上床去问怎么了。玉琴也不理他。他便着急了,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半天,玉琴才哭着说:“算我看错人了。我只当你同平常人不一样,不会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可你也是这么看我的。你以为我还是个处女,就吃惊了。放心吧,我有过去的生活。你原以为我早同无数男人睡过觉了是吗?你想你是碰上了个风流女人,乐得同她逢场作戏是吗?”

朱怀镜忙说:“不是不是呀!我是爱你的,我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我说过我不知怎么对你这么上心,真的放不下你呀。你叫我怎么说呢?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反正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哪天想置我于死地,你就不理我好了。”

“那你吃什么惊?”玉琴逼视着他,“你放心吧,我只是快做好事了。说这个真恶心!我是有过去的人,只是不想提起。我这么明白告诉你了,你就放心了。是吗?是吗?”

朱怀镜说:“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爱你爱得发疯,从来就没有想过你有没有过去。过去我不关心,我只看重现在和将来。我要你永远是我的爱人……”

玉琴说:“那你就是怕担责任了。你以为一个女人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你就怕了是吗?”

朱怀镜说:“琴,你别揪住不放好不好?我不让你说话了。”

他说着就吻住她,不停地吻,堵住她的嘴巴。玉琴先是不太响应,但他吻了一阵,她也咬着他的嘴吮了起来。两人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着不停地亲吻。朱怀镜舍不得回去,玉琴也不问他,两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依偎在一起。

次日凌晨五时刚过,朱怀镜就醒来了。玉琴还睡着。他舍不得就这么离去,静静地望着这睡美人儿,望着女人那弯弯的秀眉,修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微微撮起的红唇,圆润而泛红的脸庞。他禁不住伸出舌头,舔着女人的眉毛、鼻子、嘴唇、脸庞。玉琴慢慢醒来,睁眼望了他一眼,又往他怀里钻。他便放肆地吻起女人来。吻着吻着,他便慢慢钻进被窝,顺着女人的下巴、脖子一路吻下去。吻遍了胸乳腹股,又把女人身子翻过来,从她的脚跟、双腿、背脊直吻到后脑勺。再把女人翻过来时,发现女人早已泪流满面了。他说:“琴,你身上每一寸皮肉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吻了。”

玉琴微喘着说:“还有我的双臂哩,你快吻个遍吧。”

他便忙拿起女人的手臂,从指尖、手背、手心直吻到腋下。女人的腋窝雪白而粉嫩,他便舔了起来。“琴,你怎么没有腋毛?拔掉了?”

玉琴递过另一只手,笑着说:“天生没有的。你还是读书人哪,真正的美人,腋下是不长毛的。”他又忙去吻另一条手臂,只嫌长少了嘴巴。

已是六点多了,他必须马上动身。“我去了,琴……”玉琴不说话,只把自己蒙进被窝里。他只得起床匆匆梳洗了一下,就要出门。可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吻一下玉琴。这样三番五次了几回。他终于下决心要开门了,玉琴又叫了他。他又忙跑回来,紧紧搂起她。玉琴说:“床头柜上有把钥匙,你拿着吧。你快去,不然……你快去。”她手推着朱怀镜,眼睛却依然闭着。他便说:“琴,你望我一眼,朝我笑一笑,我才走得安心啊。”玉琴这才睁开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朱怀镜觉得这笑容有些凄婉。

朱怀镜下了楼,外面还是黑咕隆咚的。他走到大街上,就小跑起来。抄着小巷子,一会儿就到市政府门口了。他把步子放从容些,免得门卫盘问。回到家里,香妹已经起床,在厨房里忙着。香妹也不怎么怪他,只说晚上不回来,也该打个电话。他便说,本想回来的,但他们硬要扯着我打牌。人家也难得来一次,又是老同事,怎么好不给面子呢?

吃了早饭,送了儿子回来,仍去办公室上班。一会儿刘处长过来说,熊副秘书长交代,过几天就进荆园去,请大家这几天把有关资料搜集一下。熊副秘书长是分管朱怀镜这个处的副秘书长。原来,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都要住进荆园宾馆去起草,一住就是个把月。荆园同龙兴紧挨着,走路只五分钟就到。朱怀镜巴不得今天晚上就进去。

上午快下班时,方明远打电话来说,他同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意思,明天下午三点半听取汇报。皮市长很忙,明天的日程早排好了,他说县里同志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挤时间听一下。朱怀镜便表示感谢,说负责通知张天奇他们准时到会。

朱怀镜挂通张天奇的电话,告诉他们已联系好了。又把皮市长如何忙,如何让皮市长在百忙之中挤时间听取汇报的话渲染一番。张天奇表示十分感谢。朱怀镜又交代,最好由张书记你一个人亲自汇报,简明扼要。皮市长的指示要详细记录,要尽量记录原话,不要只记大意。

挂完电话,朱怀镜私下却想,市里这些领导看上去那么忙,也不知他们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他们好像比美国总统都还要忙些,美国总统每年还要照常度假,可市里这些头头脑脑,就从来不见他们休过一天假。

又想起卜未之老先生想见见李明溪的事,就挂了李明溪的电话。一说,李明溪却知道卜老先生,只是从未见过面,见见也好。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这回如此爽快。可见人以意气而相投。他便又挂了卜老先生电话,说晚上同李明溪一道去拜访他老人家。卜老先生很高兴,说晚上在家恭候。

晚上,朱怀镜和李明溪如约去了雅致堂。这里晚上不营业,一敲门,却听得边门开了。出来的正是上次接待朱怀镜的那位小姐,问是不是朱先生和李先生二位,我爷爷正等着二位哩。原来这是卜老先生的孙女。正说着,卜老先生迎了出来,将二位往里面让。穿过门面,再经过一个过道,就到客厅。他们家人正在看电视。卜老先生说:“我们到里面去坐,免得他们吵我们。”

进了一间房子,像是卜老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朱怀镜一进屋就看见了书桌上方的一副对联:

平生只堪壁上观

千秋不老画中人

那字也极有风骨。朱怀镜便说:“好联,好字。这字真可以说是笔挟天气,风骨苍润。”

这时卜老孙女儿送了两杯茶来,又出去了。卜老先生招呼一声喝茶,就朗声笑道:“老朽涂鸦,见笑了。”

李明溪也说:“的确好。”

卜老先生又笑道:“这对联啊,往日还真让我吃了些苦头啊。一帮年轻学生揪住我,质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平生别无他长,只知裱字裱画,作些个壁上景观。至于下一句,并无实际意义,只是作对子嘛,反正要凑一句,就这么凑上了。硬要说意思呢,也可敷衍上来。画中的人,画多少岁就是多少岁,怎么会老?可那些年轻人不听,硬说那观字是什么动词,不是名词。说我作壁上观就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人之利。还说后一句更反动。只有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还会有谁千秋不老?这我就有口难辩了。我一个粗人,哪知道什么动词名词,只是望文生义而已。”

李明溪又说:“老先生若说是粗人,我们就俗不可耐了。我也喜欢作作对子,但总作不好。”

卜老先生笑道:“李先生这么说,我真的脸红了。这对联是我年轻时写的,平仄对仗都不太懂得。这‘平’字是个平声字,按规矩应用仄声字。‘观’也是平声,这里也该用仄声。”

卜老先生说自己没读过书,朱怀镜相信。有些人靠的是天才。正像苏东坡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卜老先生说得那么平淡,而他的超俗气度就在这平淡之中。他说起这些不愉快的事,竟无一丝怨尤,反而像在说笑。他说起自己对联的毛病,也是坦荡自如。卜老先生也像李明溪,没有时间概念,又不问世事的人。他说起那段人人都刻骨铭心的历史,只用“往日”二字淡淡带过。朱怀镜便在心里惭愧起自己的平庸和俗气来。

李明溪谈书法是谈得出一些道道来的,就同卜老切磋起来了。李明溪说很不满意自己的字,一定要卜老指点一下。卜老却只是谦虚。李明溪是个不受拘束的人,自己就取了笔纸,说写几个字,让卜老点化一下。只见他写的是几句七言打油:

不管西北与东南

只写山水换酒钱

欲结草庐荆山下

种得老梅半亩寒

朱怀镜就玩笑道:“李明溪你装什么隐士,你这歪诗根本说不通。第一你现在是拿政府薪水,不是靠你写什么山水糊口;第二荆山下面是寸土寸金,神通不大的房地产老板还难得挤进去,哪有空地让你去搭个破茅屋,还要种上半亩梅花?” xO/lYngycsV5emjhuo9nrPWocl7rq/aH7m5xpEfxafpxtx0PA4IarNMWh/4rQm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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