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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公公晓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却并不晓得她正坐在屋后生气。他把早饭和点心一餐吃了,担着筲箕又上山去。木马脚上的猫儿刺太久了,应该剁些新刺回来换上。老鼠爬上去咬烂了龙头杠,他就要遭一世的骂名。

黑狗又跟着他,呼呼地飞到前面,忽又停下来等他。余公公越是笑骂,黑狗蹦跳得越高兴。余公公每次出门,慧娘娘屋黄狗也会跟上半里,路上总会碰到什么稀奇东西,停下来东嗅西嗅,就慢慢跑回去了。余公公就会望着黑狗说:“看你养的好儿子!”

余公公晓得山上哪里有猫儿刺,上山没多久就剁好了。余公公眼尖,下山的时候,看见几处枞菌,顺手摘了回来。路过慧娘娘屋门口,余公公喊道:“在屋吗?”喊了好几声,不见慧娘娘答应,余公公就推开她屋门,把枞菌放在门槛里。

余公公在屋后绑猫儿刺,听得慧娘娘在身后说:“余哥,枞菌我要了,钱退你的。”余公公立起来,回头望望慧娘娘,不像生气的样子,就说:“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认真!”慧娘娘说:“人是黄狗咬的,钱不要你的。”慧娘娘说着,把钱放在龙头杠上。余公公笑笑,说:“你脾气是越来越坏了!”慧娘娘也笑了,说:“哪个脾气坏?《三字经》上明明说,养不教,父之过。你说,养不教,母之过。不是双我吗?”读书人说得含沙射影,漫水人只用一个字:双。余公公又嘿嘿地笑,慧娘娘也笑。两条狗在身边闹,黄狗跳得高高的,黑狗只是应付着,懒得奉陪的样子。余公公说:“黄狗没良心,又懒。每回我出门,它都摇着尾巴跟着,都是半路上跑回来了。它娘好,跟前跟后,赶都赶不走。”慧娘娘说:“毕竟,我是黄狗的主人,你是黑狗的主人。我出门,黄狗是左右不离的。人都像狗这么忠,世上就相安无事了。”听上去,慧娘娘真是在说狗,不是在双人,就晓得她消气了。

余公公把新剁的猫儿刺绑在木马腿上,再揭开棕蓑衣擦龙头杠。慧娘娘凑近嗅嗅,说:“你听听,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几朝几代了。”余公公说:“你鼻孔好,我是听不见了。”漫水人讲话有古韵,声音用听字,气味也用听字。闻气味,说成听气味。慧娘娘说:“我就是鼻孔太好,听不得太香的东西。过去年轻人用花露水,我听见就脑壳晕。你屋种的花,我样样喜欢,就是不喜欢栀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余公公擦着龙头杠,说:“那你不早讲,早讲我就把它剁了。”慧娘娘忙说:“莫剁莫剁,我不喜欢,人家喜欢。世上的事都依我,那还要得?”余公公说:“那就信你的,不剁。”

慧娘娘拿了抹布,也帮着擦龙头杠。慧娘娘说:“我小时候看过一次舞滚龙,记不清在哪里看的了。漫水龙灯是竹篾皮扎的,糊上皮纸,里头点灯。滚龙全用黄绸子扎,上头画龙纹。漫水龙灯夜里舞,我看见过的滚龙日里舞。我是几岁看的,也忘记了。”慧娘娘从来不讲自己过去的事,从来不讲自己娘屋在哪里。漫水伢儿子都有外婆,强坨没有外婆。晓得慧娘娘不想讲,余公公也从来不问。听慧娘娘讲起小时看过滚龙,他也不往她过去的日子引,只说:“十里不同音,隔山不同俗。漫水正月初二不可以拜年,只拜生灵。对河那边,正月初一不可以拜年,拜生灵。”先年屋里老了人,头年正月要祭拜,叫拜生灵。

慧娘娘问:“余哥,阎王老儿真识货吗?他晓得这龙头杠是文物?强坨说它值几万,你信?”余公公说:“龙头杠是漫水的宝贝,无价!莫说它雕得这么好,莫说它传了多少代,就是这么好的老楠木,如今也找不到了。什么是文物?旧!什么文物最值钱?稀奇!”慧娘娘笑笑,说:“余哥,看我两人哪个先去。我先去呢,你不要后生家抬着我满村打转转,我要径直上山。八抬八拉,推来推去,吆喝喧天,热闹是热闹,我怕吵。”余公公放下抹布,说:“老弟母,你比我小,身体又好,肯定走在我后面。你看你,七十三了,头发还乌青的!”慧娘娘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两个老人说起生死大事,就像说着走亲戚。日头慢慢偏西,天光由白变红,龙头杠上浮着薄薄的玫瑰色。

慧娘娘是梳着髻子来漫水的,髻子上别着白亮亮的银簪子。她中年时剪过短发,老了又梳着髻子,仍别着那个银簪子。她的头发又黑又浓,未见过半根白发。她到老都没用过洗发水,常年只用烧碱水洗头发。拿一把干净稻草烧了,把稻草灰放在筲箕里,用热水淋上去,底下拿脸盆接着。滤下的热腾腾的黄水,就是洗头发的烧碱水。慧娘娘每次洗了头发,手心点一点茶油抹匀,往头发上轻轻地揉。烧碱水有股淡淡的清香,像日头晒过干草的香味。余公公只是哑看,从来不对人说,却晓得慧娘娘头发好,就搭帮烧碱水和茶油。看着年轻人用各种香波和乳膏,心上就想:你不如用烧碱水和茶油。他也只是这么哑想,从来不说出来。

夜里,余公公去慧娘娘屋里,喊了强坨:“你明天起个早,帮我把筒子盘出来。”强坨问:“余伯爷,你要做什么?”慧娘娘就说强坨:“你一听不就晓得了,还要问!”割老屋的木头叫筒子,漫水人都晓得。

强坨起了大早,帮余公公盘筒子。早就割好的老屋,慧公公先用掉了。余公公有一偏厦屋的樟木料,割得好几副老屋。余公公身子硬朗,原先也不急着割。昨天下午,慧娘娘讲到生死大事,余公公心头一惊,就想:还是把老屋先割了。

强坨盘了一大堆筒子出来,问:“余伯爷,差不多了吧?”

余公公说:“全盘出来。”

强坨望望坪里堆的樟木筒子,说:“一副千年屋,差不多了啊!”

余公公说:“你莫管,再盘几筒出来。”

吃过早饭,余公公下锯的时候,慧娘娘问:“余哥,割老屋是好事,要看日子。你看了吗?”

余公公说:“择日不如撞日。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今年不割,不晓得明年我还割得动吗?”

慧娘娘搬了小凳,坐在余公公前面说话:“余哥,你怎么记得我是阴历九月初十来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记了。”

慧娘娘这话问过千百遍了,余公公每次都回答几句现话,心上却想:女人家老了,就讲冗话。人和动物,真是个反的。动物是公的漂亮,嘴巴也多。公鸡喜欢叫,早禾郎公的也喜欢叫。人是女的漂亮,嘴巴也多,老了讲冗话。慧娘娘耳朵还很尖,头发乌黑的,就是嘴巴老了,喜欢讲冗话。余公公拿斧头剁筒子,说:“我年轻时的事,记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记不住。那年,粮子从漫水过路,阴历九月初八到的,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参军吃粮,娘不准。娘身体不好,说,余坨,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没有去。娘这句话我一世记得。初十,慧老弟把你引回来了。听说慧老弟引了个阿娘回来,我娘说,粮子的衣服变了,世界也变了。”

“搭帮你慧老弟,要不我不晓得在哪里落难。”慧娘娘每次都说这句话。

斧头剁出的木片子,箭一样的往地上射。余公公说:“老弟母,你人到我后边来,木片子不认人,怕打着你了。”

慧娘娘立起来,笑道:“老了,就拦路了。打死还好些,省得在世上受苦!”

慧娘娘把凳子搬到余公公身后,望着他一斧一斧地剁。心上想:余哥也是七十七岁的人了,这么老了还自己割老屋,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木匠。樟木很香,听着这香气心上很安静。

慧娘娘说:“余哥,你说做城里人有什么好呢?死了一把火烧了!不如乡里人,还有个老屋睡!”

余公公说:“人死如灯灭,烧了还是煮了,哪个晓得?国家领导人老了,那么大的官,不说烧就烧了?一把灰,丢在海里!”

慧娘娘啧啧几声,说:“那海里的鱼,人还敢吃?”

也不要余公公句句话都答,慧娘娘只顾自己说话:“迷信你说有没有呢?秋玉婆讲了一世冤枉话,死了还叫雷打脱了下巴。”

漫水人都相信,讲冤枉话会遭雷打。哪里都有嘴巴臭的人,像秋玉婆这么喜欢嚼舌的人少有。那年有余修新屋,忙到秋后打过晚稻,农事就闲了。有余的老屋拆了,住到了有慧屋。有余要在秋月里树好屋,要在新屋里过年。秋玉婆在背后说双双话:“有余和有慧本来就是一屋人,样样都是共着的。又来了个城里专门搞网绊的,样样都搞到一起去了。”有天,有余正在做屋架子,绿干部突然来了。有余笑着招呼:“绿干部,稀客啊!”绿干部的叫法,漫水人喊了快二十年。绿干部也不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今天绿干部脸色不太好,很生气的样子。有余以为又有什么运动来了,脸色也正经起来。每逢运动,绿干部总是到漫水蹲点。绿干部问:“人呢?”有余没头没脑,问:“哪个呀?”绿干部说:“我婆姨!”有余更加奇怪,说:“你婆姨?”绿干部脸色铁青,说:“你漫水人有远见,给我起个外号,绿干部!我婆姨给我戴绿帽子,放在你漫水改造。”有余这才明白,说:“小刘原来是你阿娘!”绿干部说:“什么小刘!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搞男女关系!”

有余递上烟袋,请绿干部卷喇叭筒。绿干部摇摇手,自己摸出纸烟,抽出一支敬给有余。点上烟,有余说:“你阿娘出工去了。我是要树屋,请了假。”

绿干部骂骂咧咧,又被烟呛着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胀成几根蚯蚓。有余说:“绿干部,小刘来漫水大半年了,没人晓得她是你阿娘。护你的面子,她瞒得天紧。今天你来了,就好言好语。想要离婚,到民政局去就行了,不要到漫水来吵。”

绿干部眼睛红红的,说:“你讲得轻松!要是你老婆偷人呢?”

有余笑笑,说:“绿干部,你对哪个漫水人这么说话,都会挨打。我不打你,我要告诉你,你阿娘偷人,只怪你自己。”

绿干部声音比有余还高,说:“放屁,怪我?我儿女都做出了三个!”

有余放下斧头,坐在屋架子上,双手抱胸,望着绿干部,话不高声:“绿干部,做得儿女出,就是男子汉?俗话说,一条鸭公管一江,一条脚猪管一乡。脚猪算男子汉吗?你脾气不改,你不像个好男子汉,你阿娘还会偷人。”

绿干部坐在刨木花里,眼泪一滚出来了。有余递过烟袋,绿干部接了。绿干部卷了喇叭筒,说:“儿女都还没成人,不然我离了算了。”

有余说:“我看小刘是个好人,她来漫水大半年,没人把她当犯错误的人。等她散工回来,你多说几句温暖话。大半年,你没来看过,她也没回去过。你不来,是你不对。她没有回去,是她怕见你。”

绿干部抽旱烟不习惯,一口又呛了。他咳了半天,歇下来,说:“我平日哪有空?今天是星期日。有余,我俩打交道快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敢同我对着干的人,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有意见。你知道小刘是我老婆,还替她说话,为我夫妻好。你是个好人。”

有余笑道:“漫水没有坏人!你要我讲句直话吗?”

绿干部望着有余不做声,不晓得他要讲什么天大的事。有余说:“你听得进,我就讲。漫水离县里近,不论来什么运动,都先到漫水试点。每回试点,你都是蹲点的。蹲来蹲去,你把漫水的人都得罪光了。人家蹲点越蹲官越大,你是年年雀儿现窠叫。你是上下都不讨好。”

绿干部抬起头,问:“你说漫水没有坏人,那地富反坏右呢?”

有余就不说话了,捡起斧头敲屋架子。木匠树屋都要人打下手,有余只是自己干。他只要树架子那天,再喊乡里乡亲帮忙。盖瓦也要人帮忙。架子树起来了,瓦盖好了,装壁板和门窗,都不要帮手。这个秋月,每日都是日头天。夏秋两季,只要不落雨,漫水的男人多光着上身做事。有余的上身叫日头晒了四十多个夏秋,皮色又黑又亮。长年拿斧头剁来剁去,臂上的肌肉鼓得紧紧的。

有余嘭嗵嘭嗵敲了老半天,歇下来,说:“我讲了那么多话,你只晓得问一句,地富反坏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错误,都怪你自己!抗美援朝你来漫水,屁股上还背着坨烂铁,都没人怕你。今天你屁股上铁都没有了,还有人怕你?记得那年,我慧老弟母说你是绿林吗?”

绿干部说:“我早在四八年就投诚了。”

有余说:“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过绿林。绿林就是坏人?未必!你承认自己是坏人吗?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冲里,过去也有绿林,逢赶场的日子,就在那里关羊。拦住的人,交钱就放人。实在没钱,也不害你。其实,他们都是穷人。日子苦,穷人搞穷人。”

绿干部说:“只要到关键时候,有人就抓我历史问题的把柄。我那时候多大?十四岁!家里没吃的,跟着人家上山了。屁事都不懂。干了不到一年半,我就投诚了。”

有余继续敲屋架子,说:“你晓得自己不是坏人,就莫随便说人家是坏人。我活到四十多岁,漫水老老少少两千多人,我个个都晓得。讨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坏的人没有。整人,都是跟你们学的。过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关到祠堂笼子里,笼子外放一根竹条子,哪个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长到这么大,只听见过去整过一回家法。你们蹲点蹲来蹲去,整过多少人?”

绿干部听着,望望四周无人,说:“有余,你说的句句都是反动话。相信我,我不会说出去。”

有余笑了,说:“你说我也不怕,有人证明吗?我还会说你造谣诬陷哩!”

绿干部说:“有余,我真的不会说的。”

“你要说就说!”有余笑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绿干部自己抽烟,望望天上的日头。他在等老婆回来。他没有手表,不像别的干部。一只雄鸡叫起来,惹得整个村子的雄鸡都叫了。雄鸡叫过之后,村子更加安静。只剩有余的斧头声,嘭嗵嘭嗵寂寞地敲着。天上没有半丝云,日头像停在那里不动了。绿干部无话找话,问:“那个被整家法的人还在吗?”

有余说:“怎么不在?我不想点他的名,他到土改时是最红的人。过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们手上成了宝贝!”

中午收工时,小刘跟在有慧阿娘后面,有说有笑地进屋。看见她男人家坐在屋里,脸色立马就白了。有慧阿娘说:“绿……绿干部,你来了啊!”原来,有慧阿娘早晓得小刘是他阿娘了,她就连有余老大都没有告诉。小刘和有慧阿娘贴心,手指缝缝里的话都说。

“小刘在漫水很好,群众关系也好。你们说话,我去做饭。”有慧阿娘刚出门几步,小刘就跟着出来了。

有慧阿娘说:“小刘,你俩说说话,怎么出来了?”

小刘说:“我要去担水。”

有慧阿娘高声喊她男人:“有慧,你去担水。”

有慧正在有余那里看热闹,很不情愿地过来。自从小刘来了,有慧就没担过几回水了,总是小刘争着担水。没等有慧过去,小刘说:“慧姐,你让我去担水吧。我心上乱,要想想。”

有慧阿娘就朝有慧摇头,叫他莫过来了。有慧又去帮有余搬木头。有慧阿娘把饭煮上,过来对绿干部说:“她不晓得哭过好多回了。她说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儿女还小,你们都作好的打算。你莫再骂她。她是想着儿女,不然死的心都有。她说你是个好人,就是脾气不好。夫妻间哪有不吵的?笼屉里的碗都有相碰的。她的错误不会再犯,你的脾气也要改改。”

绿干部说:“你余老大也是这么说我的,你们都商量好了?”

有慧阿娘说:“你说的什么话?漫水只有我晓得你俩是两口子!你爱听就听,不进油盐也没办法。你想想吧,我要炒菜去了。”

有余望望日头,说:“发坨、强坨、巧儿,还在哪里疯?”一大早,发坨引着强坨和巧儿,到河边扯猪草去了。余娘娘在屋里听见,猜发坨必定引弟弟和妹妹到河里洗澡去了。她不做声,怕男人家发脾气。有余也猜小的到河里洗澡去了,就担心他们去蛤蟆潭。有余小时候,溆水河里的水更深,他也喜欢去河里洗澡,时常见大船扯着白帆在河里走。看见船家行着船吃饭,真是羡慕极了。

忽听到几个小的在追打,就晓得他们回来了。有余虎了眼睛,望着发坨:“过来!”发坨晓得自己犯事了,一边往爹身边移着身子,一边拿手护着脑袋。有余抓住发坨的手膀,拿指甲一划,一道白白的印子。啪的一掌,发坨被打在地上。有余指着发坨骂道:“这么大的人了,不晓得带个好样,我剥了你的皮!”

有慧阿娘忙跑出来,拉起发坨揽在胸前,朝有余说:“哪兴你这么打伢儿?你手重,哪经得你打?不能只怪发坨,强坨也不小了。强坨,一定是你要哥哥引你去洗澡的!”

强坨说:“蛤蟆潭我不敢去,发哥说不敢去是婊子养的。”

有余手里拿着弓尺,扬手就朝发坨打来。有慧阿娘转身护着发坨,弓尺打在她身上,啪地断了。有余阿娘跑出来,骂她男人家:“你只晓得打人!生儿养女,你没有痛过!你要打从我打起,都是我生得不好!”

发坨躲在慧叔母身子前面辩解:“我没有说!”

巧儿说:“就说了!”

强坨也说:“他发誓愿,说不敢去蛤蟆潭就是……”强坨话没说完,被他娘扇了一巴掌。强坨打哭了,嘴里咿里哇啦不晓得嚷着什么话。有余阿娘过来拉发坨,嘴里嚷着:“蛤蟆潭你也敢去,那里有无底洞,有乌龟精,你是不要命了啊!”发坨怕妈妈也会打人,躲在慧叔母怀里不肯出来。

秋玉婆正好路过,站在那里看把戏。她见有余护着强坨,他的阿娘护着发坨,就说:“侄儿也是儿,手板手心都是肉。余公公疼侄儿比亲儿子还疼,明理的人就是这样的。漫水哪个不讲余公公好?他是对人家的人比对自家的人好,明理啊!”

一听就是双双话,有余阿娘对她说:“秋玉婆,你是老鼠子偷盐吃,嘴巴咸啊!我屋的事,你莫管!”

秋玉婆说:“我哪管得了?又不是打我的儿!我的儿我是舍不得打,我养的狗都舍不得打!人也好,狗也好,我只认亲的,不认野的!”

有慧阿娘拉着发坨往屋里去,回头又喊儿子强坨:“你进自己屋去!人有屋,狗有窝,莫在外头乱叫!”

秋玉婆一听,叫了起来:“慧娘娘,你双哪个?”

有余阿娘晓得慧老弟母不会相骂,立马接过腔去:“秋玉婆,她骂自己儿子,你管得宽啊!”

秋玉婆更是起了高腔,朝有余阿娘拍手跺脚的:“我讲她,你也帮腔?晓得你俩共穿一条裤子!你们样样都是打伙的,屋打伙住,儿打伙养!你屋是共产主义哩,样样共哩!”

有慧蹲在屋前,本来半句话不讲。女人相骂,就让女人骂去。男人插手女人的事,漫水人是会笑话的。可听秋玉婆说得太难听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径直朝秋玉婆扑去。早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忙拉住有慧说:“动不得手,动手就要出大事。”

这时候,绿干部从屋里出来,说秋玉婆:“你刚才说啥来着?你诬蔑共产主义!”

秋玉婆没想到绿干部会在这里,反而得了理似的,说:“你是县里干部,你评评理!我哪句话错了?有余树屋,有慧天天帮忙拉锯;有慧养儿,有余是帮了忙的。换工抓背,都是活雷锋,我是讲好话!有慧屋里来了个城里专门搞网绊的女干部,我从没讲过半句怪话。”

绿干部突然面上铁青,头往秋玉婆冲着,鼓起眼睛,骂道:“我操你妈!”

秋玉婆被骂蒙了,绿干部怎么会骂娘呢?她怕干部是有名的,不晓得自己犯了好大的事,掉头就想跑开。四周立了很多人,她就像被围猎的野兽,冲开一个口子跑了。

小刘担水回来,一声不响进屋了。她听见了秋玉婆的话,走过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有慧阿娘立在门口喊:“吃饭了!”

有余阿娘过来喊发坨,有慧阿娘说:“伢儿不晓得事,嫂嫂莫骂他了。”

有慧屋吃饭时,不见小刘上桌。绿干部从小刘屋里出来,说:“她不想吃,我们吃吧。”

吃过中饭,有余蹲在地上抽了会儿烟,又嘭嗵嘭嗵做屋架子去了。天气有些闷热,强坨早没事了,他和巧儿并排坐在门槛上,扯着喉咙高声喊着:“布谷布谷送风来哪,嗬——嗬——”伢儿们相信只要这么叫喊几声,就会起风。

生产队长的哨子响了:“出工了,栽油菜!”九油十麦,阴历九月,正是栽油菜的时候。有慧阿娘站在小刘门外喊:“小刘,你快吃点东西吧,你有低血糖,饿不得。”

小刘开了门,眼睛又红又肿,说:“慧姐姐,我这样子见不得人,下午你帮我请个假。”

有慧阿娘晓得绿干部在里面,就说:“我帮你请假,你两口子好好讲讲话,莫吵。”

夜里,铁炮到有余屋赔礼。他的辈分更小,依漫水的叫法,他叫有余太太,叫有余阿娘太婆。他说:“日里的事,我听人讲了。我娘她嘴巴讨嫌,漫水人都晓得。太太和太婆莫把她放在心上。”

有余说:“我是个直肠子,话说了就说了。说了你娘几句重话,你也莫放在心上。”

有余阿娘说:“铁炮,你还要去给慧太婆赔个礼,慧太婆你是晓得的,漫水人哪个在她手上没有恩?”

铁炮忙说:“我就去,我就去。我这个娘,讲也讲不变,骂也骂不变。六十多岁的人了,看她哪日到头!”

绿干部到漫水不久,小刘就回城里去了。出门前,小刘在屋里拉着有慧阿娘手,流着眼泪说了半天话:“慧姐姐,十多个月,不是你,我熬不过来!你慧哥、你余哥、你余嫂,都是漫水最好的人。”

小刘走后没几日,有余就要树屋架子了。已到初冬,油菜长得尺把高,麦子长得手指长。大清早,薄薄的雾气中,刚刚出来的太阳,就像锅里蒸熟的鸡蛋黄。落了一夜的白霜,贴地的草木上都像撒了一层石灰。

吃过早饭,有余屋坪前面来了许多男人。有余阿娘特意买了纸烟,笑眯眯地散给大家。有的接了烟马上点燃,有的接过烟夹在耳根上。六封屋架子已摆在屋场上,立屋柱的塽墩岩整整齐齐,像挨地摆着的石鼓。有人留意到了,说:“余叔,你没声没气的,就在哪里搞来这么好的塽墩岩?”有余开玩笑说:“菩萨送了一个梦,告诉我哪里有现成的塽墩岩,我昨日取回来的。”原来是前几年,有余去山里帮人家树屋,主人家是个岩匠师傅。有余就不收岩匠工钱,岩匠就打了塽墩岩送来。有人说到塽墩岩,大家都来看,都说塽墩岩好,岩料好,打得好,抵得过去财主家的。

巧儿在大人中间钻来钻去,她娘喊道:“巧儿,莫疯!要树屋架子了,打着了不得了!”巧儿挨了骂,就跑到有慧屋坪前,邀几个女儿家踢房子。巧儿手脚麻利,捡了一块瓦片,几下就把房子画好了。巧儿正踢得上劲,听得大人们一声高喊,她回头望去,她屋的屋架子已树起来了。女儿家们都不踢房子了,立着不动看热闹。有个女儿家问:“巧儿,你是哪间房?”巧儿说:“我爹说,等长大了,旺哥把左边这头,他是大房。发哥把右边这头,他是二房。”女儿家又问:“你呢?”又有女儿家就开玩笑,说:“巧儿就嫁人了,回娘屋住偏厦。”巧儿晓得这不是好话,女儿家们就追打起来。

屋架子树好了,掐准了时辰抛梁。有余怕人讲他迷信,偷偷请风水先生看了时辰,只闷在肚子不讲出来。众人心上都有数,嘴上也都不说。梁早准备好了,是一根樟木梁。看女要看娘,看屋要看梁。梁要选好木料,要粗大,要直。漫水这地方,选根大樟木做梁,众人看着都眼红。梁中间包着红布,红布上钉着铜镜和古钱。古钱容易找到,铜镜很难有了,多用玻璃镜代替。有余屋这块铜镜是旧屋梁上取下来,重新磨得亮光亮光的。

有余看看日头,晓得时辰到了。梁的两头套了新棕绳,一声喊:“起!”两头立在屋架上的壮汉齐手动作,把梁平平正正地吊上去。梁刚安放妥帖,铁炮就杀了雄鸡,朝梁上抛过去。炮仗就响起来了,在场的人都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

依规矩,抛梁的雄鸡是要送给木匠师傅的。有余是自己修屋,雄鸡就不用送人。铁炮就开玩笑:“余太太,你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啊!”有余阿娘笑着接腔:“做事的,看热闹的,都来吃中饭!鸡肉大家吃,鸡汤大家喝!山上打野猪,见者有份!”

盖好了瓦,屋样子就出来了。屋两头的瓦角朝天翘起,没人不夸有余的手艺:“漫水第一,漫水第一!”

看有余装壁板,成了男人们的娱乐。从没见过哪个先做好门窗和壁板,再来树屋架子。看了几天,他们信服有余了,果然比别人修屋快。有余说:“我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先把门窗和壁板预备好。只要屋架子一立,瓦一盖,我有空就做,不急不慌。”

天气越来越冷,堂屋壁板还没装好,就在中间烧了一堆大火。每日都有人在堂屋里烤火,摆龙门阵。有个落雨天,队上没有出工,有慧阿娘也坐到火堆边上纳鞋底。她问有余:“余哥,你柱子上写的是什么?像道士画符,我是认不得。”

有余笑着说:“老弟母,你字认得比我多,这几个字只有我认得。这是鲁班祖师传下来的,就是在料上做的记号,标明方位。这个写的是东山,这个写的是西山。左边为东,右边为西。前面喊前山,后面喊后山,前后又喊正地、顺地。”

有慧阿娘左右望望,说:“左边是南方,怎么说是东方呢?”

有余说:“木匠讲的东方、西方是不一样的。木匠以中堂屋为准,左手边是东,右手边是西。东为大,西为次。旺坨成亲了住东头,发坨住西头。”

“你们两老自己住哪头呢?”有慧阿娘笑着。

有余看看有慧阿娘的眼神,就晓得她在开玩笑。不等有余答话,他阿娘就说了:“我们老了,哪头都轮不到了,住外头!儿女养大了不孝,爹娘不就赶出去了?”

有慧阿娘忙说:“嫂嫂你说得好哩!旺坨和发坨这么懂事,哪会不孝?我强坨,我是不敢靠他。他那牛脾气,犟死了。”

有余就专心做事了,听她们两大媳说话去。忽又听有慧阿娘问:“余哥,我从没看见哪个木匠在板子上写洋文啊!”

有余有些不好意思,说:“旺坨告诉我的英语字母。我把每扇壁板都编了号,做好了就免得乱。六封屋,十几间房,天干地支编起来不方便,就用洋文编。我鲁班祖师没传过这个,嘿嘿!”

有余不要别人打下手,有慧闲着反正没事,就在有余身边递东递西。由你们说天说地,他都不搭腔。有慧阿娘喜欢男人老实,生气时却会嚷他:“哑起个尸身!”

冬月二十,有余进新屋。漫水进屋做酒,亲戚和同房叔侄要挨家去请,村里其他人不需请,愿意喝酒自己来,叫做喝乡酒。亲戚和同房叔侄得备礼,喝乡酒的不拘备不备礼,不备礼的放一块炮仗也行。

有余人缘好,流水席从中午开始,天麻眼了还是炮仗不断。秋玉婆也来喝乡酒,她是跟着儿子铁炮来的。通常喝乡酒的不管备不备礼,一户只来一个人。秋玉婆母子俩都来,只放一块炮仗,有人就在背后讲闲话。有余两口子倒是高高兴兴,不论哪个来了都高声招呼。秋玉婆喊着贺喜,就挨着铁炮坐下了。

秋玉婆眼睛跟着有余打转转,等有余走过身边,她忙立起来,再次招呼:“余公公,贺喜啊!”有余拍拍秋玉婆的肩膀,笑道:“秋玉婆,您老多吃多喝啊!”秋玉婆拍着肚子,满嘴油光,说:“今日是吃大户,我敞开肚皮吃,把自己胀死!”同桌的就开玩笑,说:“死个老牛,吃餐好肉!死个小牛,吃餐嫩肉!”有人又说:“秋玉婆,你要是死了,我们打丧火吃三日三夜,热热闹闹把你抬到太平垴去!”铁炮端着酒碗,斜眼瞟了他娘,说:“她死不上路的,漫水没有几个人喜欢她。她死了没有人抬,拿钉耙拖出去!”乡下人只要场合对劲,拿生死大事开玩笑,没人生气。秋玉婆笑着说:“俗话说,讨死万人嫌!漫水好多人?要过三四代加起来,才上万人。我要把上万人的嫌都讨尽了才死!”有人就喊了起来,说:“好啊,你是千岁不老的老妖精!”

天气很冷,场院里烧了一堆大火,又可取暖,又可照明。男人们高声猜拳,天上飘着薄薄的冰雾,没有人在乎。只剩铁炮这桌还在吃,早来的都散席了。没走的围着火堆说话,伢儿们穿来穿去在坪里疯。旺坨和发坨不时给火堆里加柴,火焰蹿到半天上去了。有人见秋玉婆趴在桌上不动,就喊铁炮:“你娘睡着了,还是喝酒了?”铁炮望望娘,说:“她没喝酒啊!娘,你回去睡啊!”铁炮推了推趴在身旁的娘,他娘软软地滑到地上去了。桌上的人都笑了,说:“铁炮你娘会睡啊,还像小毛毛样的,肯定长命百岁,肯定千岁不老。”

铁炮想把娘拉起来,说:“娘,你回去睡啊!”

铁炮发现不对头了,踢开脚边的凳子,把娘抱起来,喊:“老娘!妈妈!老娘!”

没想到竟然出事了。铁炮抱着秋玉婆,不停地哭喊着娘。有慧阿娘跑过来,摸摸秋玉婆的脖子,又把耳朵凑到她鼻孔边听听,回头喊:“有慧,快把卫生箱拿来。”

有慧阿娘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会儿,说:“老人家过去了。”

铁炮哭着:“娘啊,落气纸都没烧,你就去了啊!你话都没有一句啊!”

有余阿娘忙从屋里取来纸钱,堆在秋玉婆身边烧了。遇着这种事,漫水总会有几个头脑清楚的人,一五一十地编条子,你做什么,他做什么。炮仗在铁炮家门口响起来,门口又烧了三堆纸钱。秋玉婆的尸体被人抬了回来,铁炮家老小上下哭声震天。丧事需别人主持,丧家自己不能动手。有人很快烧了水,有慧阿娘替秋玉婆妆尸。

有慧阿娘试试水,说:“太凉了,加点热水,这么冷的天。”

旁边好几个帮忙的女人,有人就说:“她现在还晓得冷热?”

有慧阿娘轻声说:“死者为大!侍奉死的,同侍奉活的,要一样。”

有慧阿娘果然就像给活人洗澡一样,边洗边同秋玉婆说话:“水热热火火的,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你好上路啊!先给你洗背,你莫急啊。你有福气,吃得饱饱的走。你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无病无痛,说走就走了。”

有人就问:“怎么这么快呢?”

有慧阿娘说:“可能是急性胰腺炎,可能是心肌梗塞,也可能是别的急病。我是半桶水,大医院的医生,看一眼就晓得了。”

有人过去喊铁炮:“你娘的寿衣预备了吗?”

铁炮说:“哪里预备?她真以为会千岁不老的。”

女人们就商量,问哪家去借。她们晓得哪几个老人预备寿衣了,就说:“铁炮,借寿衣,要孝子自己出面。你上门去,多说几句好话。这是修阴德的事,人家肯借的。”

铁炮说:“老木也没有。”

有余阿娘说:“老木人家只怕不肯借的,我去和你余太太讲一声,要他赶快割!”

铁炮朝有余阿娘作揖,说:“余太婆,你做得好事,修千年福啊!”铁炮借寿衣去了,有慧阿娘又喊人加热水,不能叫水凉下来。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秋玉婆的下巴掉了下来。死人的下巴往下掉,下眼皮也拉开了,眼睛白白地翻着。女人们都愒得弹,不停地拍着胸口。有人就说:“冤枉话讲多了,遭雷打。这回真是相信了。”

有慧阿娘说:“莫这么讲,人都死了。”她说着,就把秋玉婆的下巴往上扣好,又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人又想起冬天雷声的不祥,说:“雷打冬,牛栏空。明年只怕是个大灾年啊!”

铁炮借来了寿衣,哭喊道:“娘啊,你到那边去,要好好保佑漫水的人啊!都是好人,都在送你!”

有余锯了自己屋的木料,通宵给秋玉婆割老屋。铁炮跑来,扑嗵跪在地上,嘭嘭地碰了三个响头,说:“余太太,你修千年福啊!你子孙兴旺,千财万富!”

有余说:“老屋你就莫管了,你去招呼其他事。老人家睡白木去是不好的,要上漆。你问问三道士,看是哪日的日子。日子不就,只漆一道。日子宽,就多漆两道。漆,我屋里还有,你莫管。”

“我去问问。我人都木了,事事还得请余太太想着。”铁炮又说,“我娘是又想来喝酒,又没有面子来喝酒。我要她来的。我说,余太太和余太婆不会计较你的,你去吧。没想到,她就去了。”

有余说:“哪个都想不到的事,莫哭了。铁炮,我们好好把你娘送走。”

铁炮临走又说:“余太太,木钱和漆钱,我以后算给你。”

有余摇头说:“快去,不是讲这话的时候。”

铁炮走了不久,又跑回来,说:“余太太,有人回信,说三道士不敢做佛事道场了。这几年,有事就整他,说他搞迷信。三道士那里,你说话他听。”

有余说:“我这里半刻功都停不得,哪有空去找三道士?他整是挨整,道场不照样做?下回哪个斗争他,我就问他家里要不要死人!你把我这话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另外,你捉条鸡送去。”

有余哐当哐当忙到天亮,老屋的粗坯出来了。早饭时,跑到铁炮家吃丧火饭。铁炮过来说:“余太太,三道士说,出丧不准喊过去迷信的号子了。”

有余问:“三道士听哪个说的?”

铁炮说:“三道士讲,上面干部交代的。”

有余就不做声了,匆匆吃过早饭,又去割老屋。没事的就到有余这里看热闹,陪他说说闲话。有人说:“秋玉婆冤枉话讲多了,死了雷公老儿还打掉她的下巴。”

有余说:“死者为尊,话就不要这么说了。”

“上山那天,丧伕们只怕要整人的。”

有余又说:“铁炮是个孝顺儿,整他做什么呢?”

“整秋玉婆。”

有余刨得刨花四射,说:“你们听我一句劝,死人安心,活人才安心。好好地送上山,莫坏了人家的事。”

三道士看了冬月二十五的日子,老屋就只能漆一道了。冬天,漆本来就干得慢。有余只得把底子灰刮得更细致些,秋玉婆的老屋只漆一道也油黑发亮。

出殡那日,地上结着薄冰。丧伕们都穿着草鞋,头上围着白布。抬老屋的丧伕,前面八个,后面八个。前后又各有一个扶杠的。扶杠的丧伕,必是服众的头面人。上山的路上,丧伕们抬着老屋推来推去。铁炮就不停地跪下,哭号道:“乡庭叔侄,你们做桩好事,把我娘安心送上山!”

有余把三道士抄好的号子记牢了,沿路喊道:“砸烂孔家店啊!”

丧伕们齐声和道:“噢!”

有余又喊:“林彪是坏蛋啊!”

丧伕们齐和:“噢!”

有余喊着号子,心里却在骂娘:“人都死了,还要管世上的屁事!” rVAYLAy9q5I21l3fclv0yCtu+/onP5i057R4Ueh6obZLq37wbiKNmhiMxaqBCM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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