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娘屋后也是菜地,菜地里打了一口摇井,摇井四周铺着青石板。慧娘娘洗衣、洗菜,都在摇井边的青石板上。有时强坨惹她生气了,也独自搬了小凳坐到这里来。今天她是生余公公的气。那老的说,蠢儿子,也是聪明娘养的。不是骂我吗?想着强坨不争气,慧娘娘眼泪就出来了。揩干眼泪再想想,强坨也只有这个本事。他书不肯读,只有卖苦力的命。漫水把老婆叫阿娘,强坨阿娘嫌家里穷,走了好多年了。强坨在窑上替人做砖,挣几个辛苦钱。一个孙儿、一个孙女,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十五六岁就打工去了。强坨早出晚归,日里只有慧娘娘在屋。
听着菜园里的吱吱虫声,慧娘娘心想:今年是听不见几回虫叫了。她想起前几天余哥说的话: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虫一生,都是一回事。日晒雨淋,生儿养女,老了病了,闭眼去了。漫水人都不在意慧娘娘的名字,只依她男人家有慧的辈分,叫她慧娘娘、慧伯娘、慧叔母、慧嫂嫂。慧娘娘年轻时很怕虫子,望见棉花树上肥肥的绿虫,全身皮肉发麻。有一回,慧娘娘望见灶头死去的虫子,问她男人家有慧:“夜里吱吱叫的就是它吗?”有慧说:“不是它,还有谁?蛐蛐!”有余正好在她屋说话,听见了,说:“我看都不要看,就晓得不是蛐蛐,是灶虮子!”有慧是个犟人,说:“余哥,你做功夫手巧,我承认!蛐蛐,灶虮子,一回事,我都不晓得?”有余笑着说:“有慧,你的眼睛,看马同驴子,都差不多。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余这话惹了有慧的心病,两人都不说话了,埋头抽旱烟。有余自己找梯子落地,说:“不信,我去捉个蛐蛐来!”蛐蛐叫声四处听得见,想捉个蛐蛐却不是件容易事。
天上好大的日头,有余出门捉蛐蛐。他耳旁尽是蛐蛐叫,就是找不到蛐蛐洞眼。伢儿时,他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看各色虫蚁。长到做爹了,再不能趴在地上。他在地头到处翻,心上就在算账。一年有三个月听见蛐蛐叫,人要是活到七八十岁,二十来年都在听蛐蛐叫。听了二十来年蛐蛐叫,一世就过去了。望见过蛐蛐的,又没有几个人。不是望不见,望见了,等于没望见。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哪有心思在乎蛐蛐呢?有余小伢儿时捉过蛐蛐,他认得蛐蛐。伢儿时捉蛐蛐很里手,多年没捉就手生了。
有余捉了个蛐蛐回去,有慧早把这事忘记了。有慧说:“认得蛐蛐算个卵本事!”有余弄得没脸,望望有慧阿娘。蛐蛐停在他手心,一蹦,逃走了。有慧阿娘脸都热了,忙说:“余哥,你慧老弟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莫把他的话当数!”有余笑笑,说:“又不是伢儿了!”有慧也笑笑,把烟袋递给有余,叫他自己卷喇叭筒。有余抽着喇叭筒烟,说起小时候抓早禾郎的事。漫水人说的早禾郎就是蝉,抓早禾郎是伢儿子夏天必要玩的。听得早禾郎“吱——”地叫,伢儿子弓着腰,循声往树上望。望见了,偷偷爬上去,拿手掌猛捂上去,就抓住了。有余说:“我做伢儿子时,才不去爬树哩!我拿长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个篾皮圈圈,圈圈上缠满蜘蛛网。望见早禾郎了,把竹竿伸过去一巴,就到手了。”有慧笑得被烟呛了,说:“余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玩过!”有余说:“那我问你,叫的是公早禾郎呢,还是母早禾郎?”有慧并不感兴趣,只说:“你抓早禾郎也要分公母!”有余说:“你就不晓得!动物跟人是个反的!人是女人漂亮,动物是公的漂亮。雄鸡比母鸡漂亮,雄孔雀比母孔雀漂亮。早禾郎也是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蛐蛐也是的,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夜里叫的都是公蛐蛐,它在喊母蛐蛐。”有慧嘿嘿一笑,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也是喊母蛐蛐?”有慧阿娘白了男人家一眼,说:“你嘴巴不上路!”
从那个下午开始,有慧阿娘会留心地里每一个虫子,哪怕是蚂蚁、蜘蛛、蝴蝶。它们也分公母,有家室,养儿女。一生一世,日晒雨淋,好不辛苦!那时候,有余阿娘生了旺坨和发坨,巧儿还没有生。有慧阿娘还没有生强坨,她心想:地上的虫都会生养,自己就不生个一男半女!有余说有慧:“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慧听着不舒服。他阿娘的来路,漫水人是当故事讲的。有日清早,有慧没事到城里去,天没黑就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十七八岁,穿着缎子旗袍,手里挽个包袱。女人跟在有慧背后,头埋得很低。有人问:“有慧,哪个啊?”有慧说:“关你卵事!”女人进了有慧屋,没有做酒,没有拜堂。有慧爹娘早不在了,就他孤身一人。懒人自有懒人福,有慧是出名的懒人。他不要人保媒拉线,就把阿娘带进屋了,还是漫水最漂亮的阿娘。好多年过去,漫水老辈人还会记得那天的事。有人记得有慧阿娘的旗袍,过去是财主人家小姐穿的。有人记得她的头发,梳了个油光水亮的髻子,髻子上别了个白亮亮的银簪。有人记得她的脸皮,白白的不像乡里人。过了几天,听见她开腔了,讲的是远路话。
漫水人老少都晓得,有慧的漂亮阿娘是他骗来的。世上哪有蠢女人会上有慧的当呢?有慧并不聪明,他阿娘并不蠢。漫水人最觉稀罕的,是有慧阿娘还认得字!有慧阿娘来的时候,漫水认得字的没几个人。有一天,北方干部念报纸,鸭绿江的“绿”字,念成“绿色”的“绿”,有慧阿娘抿了嘴巴,忍住不笑。干部看见了,问:“你笑什么?”有慧阿娘说:“我没有笑。”干部说:“你抿着嘴巴笑!”有慧阿娘只得说:“念鸭‘录’江,不念鸭‘律’江。”干部嘿嘿一笑,说:“绿帽子的绿,我不认得吗?”有慧阿娘脸红了,眼睛在干部脸上瞪了半天,说:“你现在穿的军装是绿色的,你投诚以前是‘绿林中人’,不读作‘律林好汉’。你讲志愿军的意思也是错的,志愿不是支援的意思。”曾为绿林的干部并不生气,很傲慢地问:“你说不是支援,那是什么呢?中国人民志愿军,不是去支援朝鲜打美帝国主义吗?”有慧阿娘说:“志愿,就是自觉自愿。”那位干部在漫水就有了个外号:绿干部。漫水人背后叫他绿干部,当面还是叫他的职务。
有慧阿娘平日不太做声,那天当着众人讲了好多话。漫水人像遇了大仙,只道有慧阿娘嘴巴这么会讲!漫水没有女人认得字,她认的字比绿干部还要多!绿干部的兴趣比漫水人更大,散会后就问人:“她是谁的婆姨?”这话漫水人听不明白,他们不晓得“谁”是什么,也不晓得“婆姨”是什么。有慧阿娘告诉漫水人:“谁”,就是漫水人讲的“哪个”,“婆姨”就是“阿娘”。绿干部晓得她是有慧阿娘了,就动员有慧参加志愿军。有慧说:“我阿娘告诉我,志愿就是自觉自愿。我不晓得自觉是什么,只晓得自愿是什么。我不自愿!”
有慧不愿意当志愿军,漫水好几个人也不愿意了。鼓动有慧参军的人很多,他们都在绿干部面前讲烂话。绿干部就对有慧说:“你拖了大家的后腿!”有慧听不懂他的话,说:“人只有手和脚,哪有后腿?又不是猪,又不是牛!”绿干部说:“根子在你阿娘那里,她拖你的后腿!”有慧偏了脑袋,样子像个斗鸡,说:“不准你说我阿娘!她晓得人只有手和脚,没有后腿!人和畜牲她是分得清的!”绿干部的手朝有慧一点一点的,说:“你今天要讲清楚,你说谁是畜牲?”有慧吼了起来:“巴不得我去参军的人,都是畜牲!”有慧的话哪个都听明白了,只是没有人往那上头点破。绿干部却抓住他的辫子不放,硬要他说清楚谁是畜牲。有余上来劝架,说:“莫为一句话争了。有慧听不懂你北方干部的话,我也听不懂!漫水人自古就没听哪个讲人有后腿,又不是故意和你摆龙门阵!”
有人在背后说:有慧阿娘是堂板行出来的!她认的几个字都是逛堂板行的公子哥儿教的!有一日,绿干部同人摆龙门阵,说:“堂板行,我们北方叫窑子,大城市叫妓院。里边的女人,我们老家叫窑姐儿,大城市里叫妓女。你们南方叫啥来着?叫婊子!婊子见过的男人太多了,生不出的。不信你们看吧,生不出的!”绿干部正说得口水直喷,有余过来听见了,锄头往地上一杵,说:“哪个畜牲在放屁?”围坐在绿干部身边的人忙立了起来,只有绿干部一个人还坐在地上。有余说:“你是个男人,讲话就要像个男人!你那天问人家,哪个是畜牲。我今日告诉你,背后讲人家妻室儿女,就是畜牲!难怪人家背后喊你绿干部!”众人围成一圈,绿干部坐在地上,样子有些狼狈。他只好立起来,拍拍屁股,说:“你发啥火?又不是讲你阿娘!”绿干部这话说坏了,有余扛起锄头就要打人。众人忙抱住有余劝架,说:“算了算了,莫和北方佬一般见识!”有余推开众人,说:“你们都是漫水男人,漫水没有嘴巴像女人的男人!”众人脸有愧色,抓的抓耳朵,摸的摸脑壳。有余指着绿干部,说:“不要以为你屁股上挎把枪哪个就怕你了!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烂铁!告诉你,漫水没有不干不净的女人!你要是乱说,我把你嘴巴撕齐耳朵边!”
事情过去好久,有慧请有余去屋里喝酒。有余说:“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喝什么酒?”有慧说:“余哥,我想请你,你老弟母也想请你。”有余听了这话,不好再推托。进了有慧屋,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只不见有慧阿娘。有余问:“老弟母呢?”有慧说:“她在灶屋吃,我两弟兄喝酒。”有余说:“那不行,又不是过去了,哪有女人家不上桌的?”有慧说:“你老弟母说了,今天让我两弟兄好好说话。”
不晓得有慧要说什么话,有余也不问他。两人只是喝酒,东扯葫芦西扯叶。酒喝得差不多了,有慧说:“昨天夜里,老子打了绿干部一餐!”有余愒着了,问:“听说绿干部被人扑了黑,你搞的?”有慧嘿嘿笑着,说:“他妈妈的,哪个喊他嘴巴上长了块牛麻牝?”有余说:“我就要说你几句了!老弟,男子汉,明人不做暗事。他嘴巴不干净,你堂堂正正找他。夜里扑黑,不算本事!”有慧说:“他屁股上有枪!”有余把筷子一放,鼓着眼睛说:“我当着他面说过,只要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是坨烂铁!我当面骂他畜牲,他屁都不敢放!”听有余说了这话,有慧眼皮都抬不起了,端了酒杯说:“好,不讲这事了。”有余说:“慧老弟,这话到这里止。听说,县里来人查案子,说漫水有坏人,想杀害干部。抓到了,要坐牢的!你千万莫到外头去吹牛!”
有慧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你老弟母听着,手忍不住打拍子。”
有余说:“慧老弟,你马尿喝多了。”
有慧说:“我还没有醉!余哥,我阿娘是我从堂板行领回来的。”
有余把筷子往桌上一板,说:“有慧,你放什么屁!”
有慧摇摇手,说:“余哥,你莫发火。我过去不争气,放排,拉纤,担脚,几个辛苦钱,都花在堂板行了。我阿娘,早几年我就认得了。世道变了,不准有堂板行了。那年我上街,街上碰到她。我喊她,问她到哪里去。她就哭,不晓得到哪里去。我说,我屋就我一个人,你愿意,跟我回去。”
有余猛喝一口酒,说:“老弟,你一世只做对一桩事,就是把老弟母引进屋了。她是个好女人家!你样样听她的,跟她学,你会家业兴旺!”
有慧摇头叹气:“我人蠢,没有她心上灵空。听你吹笛子,我是个木的,她听得有味道,手不听话就轻轻拍起来了。”
有余说:“老弟,你莫讲了,我再不吹笛子了,好吗?”
有慧说:“余哥,哪个不要你吹笛子了?她喜欢听你吹笛子,又不犯王法。她认得字,写得出,晓得好多事。她的世界比我大,古人的事,远处的事,她都晓得。我不晓得哪辈子修来的,有她做阿娘。”
有余这回笑了,说:“漫水人老少都说,你是懒人自有懒人福。慧老弟,几辈子修来的福,你就好好珍惜吧。漫水有句老话,从良的婊子赛仙女。老弟母自己今后心正人正,没人敢说她半个不字。听我的,今后漫水哪个再敢说那两个字,我打死他!”
从那以后,有余多年没有吹过笛子。夜里没事,他是想吹笛子的。怕有慧阿娘听见,就忍了好多年。有慧说他喊母蛐蛐的那个夏天,他夜里在地场坪歇凉吹过几回笛子。有慧一说,他又不吹了。他把笛子藏了起来,慢慢就忘记笛子在哪里了。发坨三岁那年,翻箱倒柜找玩的,把笛子翻了出来。发坨把笛子当竹棒棒敲,妈妈看见了,忙抢了过来,说:“你爹的笛子,敲炸了不得了!”发坨愒哭了,半天哄不回。有余拿过笛子,逗发坨玩,就吹了起来。发坨听见笛子声,就不哭了。哄好了发坨,有余就不吹了。发坨不依,缠着他爹,叫他不停地吹。有余心上是没有谱的,他不爱吹现成的歌,自己爱怎么吹就怎么吹。吹着吹着,眼睛就闭上了。他就像进了对门的山林,很多的鸟叫,风吹得两耳清凉,溪水流过脚背,鱼虾在脚趾上轻轻地舔。第二日,有余去有慧屋摆龙门阵,有慧把烟袋递过去,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又是喊母蛐蛐吧?”有余脸红得像门神,心想哪个再吹笛子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