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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公公喊了黑狗,说:“你望傻了啊!莫望了,我们回去!”余公公扯掉几株辣子树,摘下上面的辣子,差不多有一餐菜了,就说:“回去吃早饭去!”刚想下山,余公公回头望望身后的林子,想:干脆捡几朵枞菌去。人家捡枞菌要满山钻,余公公只去几个地方。每回余公公提着枞菌出来,碰见的都要说:“这山是你屋菜园啊,你捡枞菌就像去菜园掐蒜!”余公公只是笑,也不告诉人他的枞菌是哪里来的。这会儿余公公对黑狗说:“你莫要跟脚,我就回来!”黑狗偏一偏脑袋,望着余公公的背影到林子里去了。

余公公径直去了一个山窝堂,那里有个大刺蓬,枞茅铺得满地。针一样的枞树叶,漫水人叫它枞茅。回去二十年,漫水人会把枞茅扒去当柴烧,现在开始烧藕煤。扒枞茅的扒叉,过去家家户户都有好几把,如今看不见了。余公公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晓得哪个山窝堂好长枞菌,哪个山坎坎好长蕨菜。别人扒枞茅也是满山钻,却摸不出捡枞菌的窍门。余公公一路上就想着:那个刺蓬里肯定生了一窝好枞菌!他走到刺蓬前面,拿棍子扒开刺蓬,果然就望见里面生了好多枞菌。大的有半个手掌大,伞一样撑着;小的像扣子,圆溜溜的闪着蓝光。捡大菌子过瘾,吃还是小菌子好吃。就像捉泥鳅,捉喜欢捉大的,吃喜欢吃小的。余公公把一窝枞菌一朵一朵捡好,回头却见黑狗远远地立在那里,就说:“叫你莫跟脚!你想去告诉人家啊!这是我的菜园,不准说!”

下山时,余公公望望田垄中的村子,通通都是两三层的砖屋。白白的墙,黑黑的瓦。只有自家是木屋,远看很不起眼。记得从前,家家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见炊烟慢慢升到天上去。旺坨和发坨都说过,想把旧木屋拆了,改修砖房子。余公公不肯,说:“你们人都不回来了,我修新屋做什么?”两兄弟就安慰老爹:“我们也会回来养老的!”余公公不做声,心上想:哪个稀罕砖屋?哪有住木屋舒服!木屋是余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块椽木、一钉一瓦,都经过他的手。哪怕有人树一幢金屋,他也舍不得换。

余公公屋同慧娘娘屋只隔着菜园子。一边是慧娘娘屋的菜园,一边是余公公屋的菜园。慧娘娘屋菜园一年四季种各色菜蔬,余公公屋菜园子一年四季栽各色花木。屋场前后的菜园土很肥,慧娘娘屋的菜却没有余公公屋山上的长得好。慧娘娘自己动不得手了,就总骂强坨:“人勤地不懒!你看看余伯爷,人家菜园还是黄土坡上,辣子驮断了树!”强坨说:“我又不是菜农,又不靠卖菜赚钱,有吃就够了!”余公公不会去说强坨,人家毕竟不是他亲侄子。若是他亲侄子,他会说:种地是种脸面,地种得不好,见不得人!余公公是个要脸面的人,他的事就样样做得好。

慧娘娘屋有条黄狗,是余公公那黑狗的儿子。黄狗望见娘回来了,又是蹦跳,又是打转转。黑狗很有母仪,立在地场坪望一望黄狗,慢慢走到自家檐前,抖一抖皮毛,趴下。余公公进屋做早饭,自言自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次说过这话,他都会在心上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喜欢说这句话!人开始说冗话,就是老了。余公公的日子过得很慢,家家户户都吃过早饭了,他才开始慢慢地淘米下锅。有回巧儿回家,见老爹慢慢地淘米,就说:“爹,现在城里人都不兴淘米了,工厂出来的大米是不用淘的。您老还是淘米,其实很好。”巧儿是想说,老爹很讲卫生。这年月在城里,吃的用的都不放心。余公公并不晓得城里人的恐惧,他只是把日子过成了习惯。

枞菌很不容易洗干净,粗手粗脚吃着必定有泥沙。余公公细心地洗着枞菌,听见黑狗突然汪汪地叫,同时也听见有人喊着:“收烂铜、烂铁、鸭毛、鹅毛……”他赶紧跑出去看,怕黑狗惹事。他出门晚了一步,黑狗已经惹事了。慧娘娘屋的黄狗已咬了收破烂的外乡人。慧娘娘也跑出来了,嘴里不停地喊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咬得重不重?”外乡人卷上裤子,哎哟哎哟的,说:“你看你看,牙齿印这么深!你看你看,开始出血了。”慧娘娘作揖打拱的,说:“真是对不住,我跑都跑不及,就出事了!你是年轻人,多原谅!”外乡人也不算很蛮,只说:“原谅?您老人家是要我原谅人,还是原谅狗?”慧娘娘说:“原谅人,也原谅狗。我养的儿子蠢,养的狗也蠢!只要听见人家的狗叫,它就扑上去咬人!”余公公笑了起来,说:“老弟母,你是说这狗娘聪明呢,还是说狗儿子蠢?这个蠢儿子,可是聪明娘养的!”外乡人听着怪怪的,说:“我痛得要死,您二老还在说笑话。我死是死不了,就怕狂犬病。”慧娘娘忙往屋里走,走几步又慌慌地回头,说:“年轻人,我进屋取钱,你去打疫苗,钱我出。”余公公忙喊住慧娘娘,说:“老弟母,钱我出,你莫管。祸是我黑狗惹的,它不叫,黄狗不会咬。”慧娘娘不理余公公,进屋去了。没多时,两个老人都从自己屋里出来,手里都拿着钱。余公公笑着说:“老弟母,你莫和我争,养不教,母之过。黑狗到底是做娘的,哪个喊它乱叫!”慧娘娘不开脸,也不答话,径直把钱放在外乡人手里,说:“价钱我晓得,多几块零星钱你不用找了。”余公公把外乡人手里的钱抢过来,又把自己的钱塞过去,说:“年轻人,你不能拿她的钱。”慧娘娘开腔了,冲着余公公说:“你钱多,那是你的钱!”外乡人看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热闹,说:“今天我碰着两个怪老人了!我该要哪个的钱呢?算了算了,我都不要了,莫耽搁我的生意!”余公公把外乡人一推,说:“你快拿了钱走,我不留你吃早饭!”

外乡人推着推车走了,黄狗开始朝天狂叫。慧娘娘骂道:“你现在晓得叫了?你叫有人听吗?有人替你咬人吗?”

这时候,围过来几个看西洋景的村里人,开始说笑话:“慧娘娘,人哪会替狗去咬人?只有狗替人去咬人!”

余公公说:“你们慧娘娘正在生气,你们还在挑拨!你是说黄狗替我去咬人?我同那个外乡人有仇?”

有人又开玩笑,说:“黄狗真是个孝子,最听娘的话。娘一声招呼,儿子就扑上去了。”

“真是这样的娘,那就不是个好娘。”

“儿子也不是好儿子,哪有好事坏事都听娘的?”

慧娘娘听得脸上发青,转身进屋去了。余公公朝那些开玩笑的人歪嘴作脸的,压着嗓子说:“你们莫像逗小伢儿!慧娘娘真生气了!幸好强坨不在屋,不然更不得了!”

余公公拖住一个小伢儿,说:“你把慧娘娘的钱送去!告诉你,不要放在她手里,放在她枕头底下。”小伢儿不肯,他娘做声道:“去不去?余公公叫你做事,你听话!”小伢儿接过钱,晓得这任务神秘,诡里诡气一笑,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溜进慧娘娘屋去了。大人们都笑了,只道如今小伢儿都是精怪!

余公公回到屋里,又慢慢地做饭吃。心想:今天早饭和点心饭一餐吃了。漫水人不像城里人说吃中饭,他们说吃点心饭。做饭炒菜的时候,余公公老想着自己得罪慧娘娘了。狗惹的祸,你同人计较什么呢?难怪都说老怪物,人是越老越怪了。余公公的菜是罢园辣子烧枞菌,满屋子枞菌的香味。菜里还放了些菊花瓣,漫水只有他老人家把菊花当香料。他的菜园里栽了很多菊花,小的有拳头大,大的有饭碗大。饭快吃完的时候,余公公嚼了一粒沙子,嘴里很不舒服。必定是枞菌洗得不干净。余公公做事最细心,今天是心上有事。 gKrIJUNvZFFpouf0CTq8ZhmndoNny8JhQSMfqgC18DI3SDNydddh/HEPbKXe+S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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