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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地名怎么来的,村里没人说得清。要是去城里查县志,地名肯定是有来历的。漫水人不会去想这些没用的事,只把日子过得像闲云。心思细的,只有余公公。他儿女们都说:老爹要是多读些书,必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漫水这么多人家,只有余公公栽各色花木,芍药、海棠、栀子、茉莉、玉兰、菊花,屋前屋后,一年四季,花事不断。有人笑话说:“余公公怪哩,菜种得老远,花种在屋前屋后!”

余公公的菜地在屋对门的山坡上,吃菜需得上山去摘。一大早,余公公担着筲箕,筲箕里是些猪粪或鸡屎,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一条大黑狗,欢快地跟在身边跳。黑狗风一样的蹦到前面,忽然停下来,回头望着余公公。黑狗又想等人,又想飞跑,回过头的身子弯得像弓,随时会弹出去。余公公喊道:“你只顾自己疯,你疯啊,你疯啊,不要管我!”黑狗肯定是听懂了,摇摇尾巴,身子一弹,又飞到前面去了。

山上有茂密的枞树,春秋两季树林里会长枞菌。离山脚三丈多的地方,枞树有些稀疏,那里就是余公公的菜地。余公公爬坡时,脚步有些慢。黑狗早上去了,又蹦下来,屁股一撅一撅,往后退着走。黑狗那吃力的样子,就像替余公公使劲。余公公说:“不中用的东西,你还拉得我动?”黑狗肯定又听懂了,摇摇尾巴,脑袋一偏一偏,眼珠子亮亮的。

余公公施肥或锄草的时候,同黑狗说话:“你要是变个人,肯定是个狐狸精!”黑狗是条母狗,身子长长的,像刀豆角,毛色水亮水亮,暗红色的嘴好比女人涂了口红。村里别人的狗都是黄狗、灰狗或麻狗,只有余公公屋里是条黑狗。那些黄狗、灰狗或麻狗,又多是黑狗的子女,总有四五十条。前年开始,黑狗不再生了。过去八九年,黑狗每年都要做一回娘。不再做娘的黑狗,仍活得像年轻女人,喜欢蹦跳,喜欢撒娇。余公公逗它:“崽都生不出了,还这么疯,不怕丑啊!”

这时节,正是栽白菜的时候。余公公的白菜已栽下半个月,嫩嫩的叶子起着细细的皱。蒜已长得半根筷子高,秆子粗粗地包着红皮。辣子即将过季,改天得把辣子树拔掉,再栽一块白菜。快过季的辣子拌豆豉炒,或做爆辣子,都是很好的菜。村里人叫这扯树辣子,余公公叫它罢园辣子。秋后快过季的西瓜,余公公也叫它罢园瓜。罢园二字,余公公在画儿书上看到的。年轻时学画儿匠,余公公读过几本画儿书。

余公公慢慢收拾着菜地,突然想起好久没同黑狗说话了。一回头,见黑狗蹲在菜地边上,一动不动望着山下的村子。二十多年前,县里来人画地图,贴出来一看,漫水人才晓得自己村子的形状像条船。余公公的木屋正在船头上。船头朝北,船的东边是溆水。

村子东边的山很远,隔着溆水河,望过去是青灰色的轮廓;南边的山越往南越高,某个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北边看得见的山很平缓,溆水流过那里大片的橘园,橘园边上就是县城;西边的山离村子近,山里埋着漫水人的祖宗。坟包都在山的深处,那地方叫太平垴。漫水人都很认命,遇着争强斗气的,有人会劝:“你争赢了又算老几?都要到太平垴去的!”人想想太平垴,有气也没气了。

溆水河边有宽宽的沙地,长着成片成片的柳树。柳树林又连着橘园,河边长年乌青乌青的,沙地好种西瓜和甘蔗。哪个季节都是伢儿子的天堂,从深秋到冬天,河边橘子红了,甘蔗甜了,伢儿子三五成群,偷甘蔗和橘子吃。偷甘蔗也有手艺,用脚踩着甘蔗蔸子,闷在土里掰断,不会有清脆的响声。一望无际的甘蔗地,风吹得沙沙地响,伢儿子在里头神出鬼没。偷橘子吃的,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伢儿子也自有办法,扯地里枯草包着橘子剥皮,手上不再有气味。有人发现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多会叫骂几句,哪个也不会当真。哪家都是养儿养女的,哪有不调皮的!

溆水要流到东海去,东海在日头出来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山千重,水百渡,很远很远。说近也很近,溆水边有座鹿鸣山,山下有个蛤蟆潭,潭底有个无底洞,无底洞直通东海龙宫,钻个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溆水东岸,西岸是平缓沙滩,河水由浅而深。水至最深处,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东岸有个姑娘,很孝顺,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变成乌龟,驮着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带到东海龙宫,做了千年不老的龙王娘娘。青石板原是乌龟变的,乌龟原是龙王老儿打发来的。

余公公还是伢儿子的时候,常在蛤蟆潭西岸游泳,打死也不敢游到东岸的潭中间去。余公公没听人说过南海、北海或西海,只听说有东海,也只听说过有东海龙王。东海龙宫遍地珍珠玛瑙,有美丽的龙女。漫水人望见太阳雨,总会念那句民谣:边出日头边落雨,东海龙王过满女!漫水人说过女,就是嫁女。遇上件好东西需得夸赞,必会说:龙王老儿的轿杠!

漫水没有人见过海,日子里却离不开海。天干久旱,依旧俗就得求雨,行祭龙王的法事。男女老少,黑色法衣,结成长龙阵,持香往寺庙去。一路且歌且拜,喊声直震龙宫。人过世了,得用龙头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们身着白色丧服,又拿连绵十几丈的白布围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着的灵棺慢慢前行。已行过了水陆道场,孝子们拉着龙船把亡人超度到极乐世界去。余公公画过很多老屋,年轻时雕过很多人家的窗格子,就是没有雕过龙头杠。漫水这副龙头杠传过很多代了,龙的眼珠子像要喷出火来,龙尾像随时在甩动。余公公常想:这龙头杠怎么不是我雕的呢?那龙头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千年不腐。

前几年,有个城里人想买这副龙头杠,价钱出到几万块。强坨动了心,想把龙头杠卖掉。龙头杠是全村人的,世世代代都放在强坨屋。他公公、他爹爹,都是保管龙头杠的。漫水很多事都说不清来龙去脉,人人只知守着种种规款就是了。听说强坨要卖掉龙头杠,余公公把强坨屋门拍得山响:“强坨,你出来!你要好多钱?我给你!”强坨说:“那个城里人是傻子,一个龙头杠他出好几万!信我,由我卖了,我做十副龙头杠赔给大家!”余公公扬起手就要打人,说:“放你的屁!如今是不信迷信了,不然要把你关到祠堂去整家法!”过去祠堂有个木笼子,男人若不孝不义,会被族人绑在里面,屁股露在外头,任人用竹条子抽打。这叫整家法。一个村里只准有一副龙头杠,强坨说赔十副龙头杠,这话很不吉利。强坨这话很多人听见了,都骂他说的不是人话。几个年轻人一声喊,就把龙头杠抬到余公公屋后去了。

龙头杠搭在两个木马上,平时用厚厚的棕蓑衣包着。木马脚上绑了猫儿刺,不怕老鼠爬到龙头杠上去咬。猫儿刺形状像猫,刺头子又多又锋利,老鼠不敢往上面爬,漫水人又叫它老鼠刺。有个大晴天,余公公解开棕蓑衣,细心擦着龙头杠上的灰。心想:楠木真是好料,这龙头杠也不晓得传好多代了,虫不咬,水不腐,随便擦擦,亮堂堂的。慧娘娘望见了,过来说:“余哥,龙头杠祖祖辈辈在我屋的,只怪强坨不争气。我想,龙头杠要不要漆一漆?漆钱还是我出,功夫出在你手上。”余公公还是很好的漆匠。余公公摇摇头,笑眯眯地说:“老弟母,我们漫水龙头杠不要漆,永远都不要漆。漆了,可惜了!”慧娘娘不明白,问:“余哥,你是说……我听不懂了!”余公公嘿嘿一笑,说:“前年过年旺坨和发坨回来,我告诉他两兄弟,有个城里人要花几万块钱买我漫水的龙头杠。旺坨和发坨跑到屋后看了半天,说这龙头杠是个宝贝文物,肯定不止这个价钱。两兄弟都说,千万不要去油,去漆,文物越旧越值钱!”慧娘娘听着,吓住了:“你也想把它卖掉?”余公公笑了起来,说:“老弟母,强坨说这话不稀奇,你也这么说我就稀奇了。我是不想弄坏文物!你想想,你我哪天阎王老儿请去了,用几十万块钱的龙头杠抬去,面子天大!” WSyJZxa/dQ90PtQUhoOyKrW6pytgCz6NvZ70xa19/5LZDiOh479ta2JEtvgTAf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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