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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动了刀斧,香气散得老远。慧娘娘夜里睡在床上,仿佛都听得见樟木香。漫水人割老屋,没有哪个用过樟木,人家都羡慕得不得了。过去财主人家用楠木和梓木,那也只是听说,没有哪个见过。余公公用樟木割老屋,抵得过去的财主了。

慧娘娘看见余公公下了两副老屋的料,问:“余哥,怎么是两副呢?”余公公削着樟木皮,不停手,只说:“你把眼睛看,不就晓得了?”慧娘娘早就猜到了,只是不好开口。自己养着儿子,却让人家割老屋,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儿子面上也没有光。话既然点破了,她就说:“余哥,钱我还是要强坨出。他爹睡了你的老屋,你又帮我割老屋,我哪受得起!两副老木料,钱都要强坨出。”有余就笑了,说:“老弟母,我们四个老的活着在一起,到那边去了还要在一起的,你就莫分你我了。”

强坨也晓得了,心上过意不去。做儿子的,爹娘老屋都不割,大不孝。爹睡了余伯爷的老屋,强坨也说要出钱的,好多年了都还是一句话。他修新屋亏了账,这几年手头紧。强坨有点儿见不得人,每日大早就跑到余公公家去,想帮着做点事情。木匠的事都是他帮不上手的,余公公晓得他的心思,就故意喊他搬进搬出的。强坨说:“余伯爷,功夫出在您老手上,料钱我是要出的。”余公公说:“料钱你娘出了,你把钱给你娘吧。”

慧娘娘事后问余公公:“余哥,我哪里给你钱了?你怎么告诉强坨,讲我出了钱呢?”余公公说:“强坨是个孝儿,他也是要面子的。他刚修新屋,莫逼他。”

不光强坨要面子,慧娘娘也要面子。割老屋的话讲穿了,她面子就没地方放。那老的走得忙,没来得及预备老木,睡了余哥的,还说得过去。晃眼这么多年,借人家的老木没还上,又要人家割老木,橙皮狗脸不算人了!慧娘娘不论在屋里哪个角落,都听见樟木香。她的鼻孔好,耳朵好,只是眼睛有些花。樟木的香气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声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余公公讲话,她过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余公公照顾着,死了还欠他的!慧娘娘闭眼一想,自己从没替余公公做过半点事。往年她当赤脚医生,余公公壮得像一头牛,喷嚏都没听他打一声。漫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吃过她拣的药,都叫她打过针。只有余公公,她连脉都没给他把过一回。

慧娘娘每日早起,先在屋后井边浆洗,再去做早饭吃。她早想喊余公公不要再开火,两个老的一起吃算了。话总讲不出口,一直放在心上。慧娘娘吃过早饭,没事又到屋后磨蹭。她鼻孔里尽是樟木香。往年她每日背着樟木药箱,每日听着樟木香味。别人的药箱都是人造革的,慧娘娘不喜欢听那股怪味道。有个省里来的专家,看见了慧娘娘的药箱,打开看了看,问:“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天然樟脑,可以杀菌,防虫。谁做的?”慧娘娘只是笑,脸红到了脖子上。

余公公手脚比原先慢了,嘭嗵嘭嗵忙了半个月,终于割好两副老屋。慧娘娘在井边再听不见蛐蛐叫了,她想:真是余哥说的,人老一年,虫老一日。两副白木放在余公公屋檐下,只等着上漆了。慧娘娘从屋里出来,往余公公地场坪去。她走路双脚硬硬的,双手没地方放。很像年轻时走在街上,晓得很多年轻男人望着她。余公公拿砂纸把两副白木打得光光的,老屋两头可看见樟木的年轮。两副老木一大一小,就像人分男女,鸟分公母。慧娘娘突然觉得那不是两副老屋,而是躺着的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她心上就有说不出的味道,不好意思再往前走。

余公公怕慧娘娘哪里不舒服了,老远就喊:“老弟母,你没事吧?”

慧娘娘眼皮都不好抬起来,说:“没有事,没有事。”

慧娘娘走近了,余公公就摸着老木,说:“要是楠木,漆都不要漆了。”

慧娘娘晓得余公公的心思,就是要她夸夸手艺。她从头到尾摸着老屋,光得就像打了滑石粉。当年做赤脚医生,用过那种奶白色橡胶手套,上面就是打了滑石粉的。那个卫生箱还在她床底下,白色油漆早变成黄色的了。慧娘娘把两副老屋都摸了,说:“余哥的手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我过去那个卫生箱,背到县里开会最有面子。别人都喜欢打开看看。一打开,就是一股樟木香。有个省里的专家说,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

余公公就开玩笑,说:“老弟母,这话你讲过三百遍了!你喜欢,我再给你做个卫生箱,你背到那边去,还给人家打针,还给人家接生。我有一偏厦屋的樟木料,原先预备着给旺坨、发坨和巧儿做家具的,都用不上了。”

慧娘娘笑得像个小女孩,说:“我们这边变了,那边只怕也变了。不再要赤脚医生,也不再要接生婆。余哥,你说我讲冗话,你不也讲?一偏厦屋的樟木料,你也讲过三百遍了。”

今天开始做漆工,头道功夫是刮底子灰。慧娘娘问:“打得这么光了,还要刮底子灰?”

余公公说:“哪道工都不能省。刮过底子灰,还要拿砂纸打光。”

慧娘娘坐在旁边晒日头,说:“人一世,好像做梦,晃眼就过去了。我这几日老想起那个小刘。那个女人家是个善人,叫人家欺负了,还说她搞男女关系。”

余公公说:“我老想起她男人家。他也是个善人,就是有些傻。上面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是傻吗?天气老是变,能相信天吗?”

慧娘娘说:“记得那年吗,绿干部又来漫水蹲点。队长开会回来,隆夜传达。会没开始,绿干部坐在那里就打瞌睡。那么多人,那么吵,他也睡得着。队长说,金不如锡,哪个相信?金子跟锡哪个贵,我们不晓得?”

余公公想了想,说:“我记起来了。绿干部那是最后一次蹲点,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慧娘娘说:“后来再也没有干部到漫水蹲点了。绿干部在漫水蹲了一世的点,蹲得自己都不想蹲了。那年,旺坨和发坨高中都毕业了,巧儿和强坨还在读高中。旺坨和发坨都在会上,听说金不如锡,他两兄弟就笑了。”

余公公说:“你一讲,我全想起来了。绿干部醒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队长告诉绿干部,说,我讲金子不如锡子,这是屁话,旺坨和发坨就笑!”

“是的,是的!”慧娘娘说,“绿干部不生气,也不笑,又闭着眼睛。旺坨说,不是金不如锡,是今不如昔。旺坨边说,发坨就拿土坨在墙上写了四个字,抢着说,今,讲的是现在;昔,讲的是过去。今不如昔,就是现在不如过去。”

刮完了底子灰,第二日才可打砂纸。余公公和慧娘娘就坐在地场坪晒日头。村子不像往日热闹,青壮年都出远门挣活钱,老人守在屋里打瞌睡,小伢儿都在学校里。偶尔听得鸡叫,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

慧娘娘突然想起余公公的笛子,问:“余哥,你的笛子还在吗?好多年不听你吹笛子了。”

余公公笑笑,说:“你不说,我也忘记了。好多年了,不晓得还会吹吗?”

余公公进屋去,半天才把笛子找了出来,说:“我记性越来越差了,笛子放在箱子底下,我硬记成柜子里了。”

“吹什么呢?”余公公抬头想了想,就呜呜吹了起来。他不再像年轻时由着性子吹,吹的是电视里常听到的曲子。可他吹着吹着,就会从这个曲子吹到那个曲子去,吹到最后自己就笑了起来。慧娘娘也听出名堂来了,嘴上却说:“吹得好,你老了气势还这么长,你要千岁不老。”

慧娘娘早替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被,一直想着哪天方便时拿出来。等到余公公替她割了老屋,她就拿不出手了。两套寿衣寿被,抵不上两副老屋。慧娘娘想了半日,说:“余哥,你的寿衣寿被,我去年就做好了。想等你八十岁生日,送你做贺礼。”

余公公嘿嘿一笑,说:“我就晓得你要做的。拿来,我想看看。”

慧娘娘进屋去,取了两人的寿衣寿被,说:“你的,我的。”

余公公接过自己的寿衣寿被,一双寿鞋从包里滚出来,就问:“老弟母,你哪里晓得我的鞋码子?”

慧娘娘说:“我帮你纳过鞋底,鞋样一直压在我床板底下。你和我那老的、旺坨、发坨、强坨、巧儿,几个人的鞋,都是我跟嫂嫂打伙做的。”

余公公就笑,说:“我只管穿,我哪里晓得!”

黑狗突然叫了起来,余公公忙看看屋前,是不是来了生人。没有看见生人。黄狗早窜到地场坪了,脑袋昂得高高的。黄狗也没看见生人。

余公公就骂黑狗:“黄天白日,见鬼了?”

余公公随意的话,却叫慧娘娘不安起来。漫水人相信,阴人来到阳间,人看不见,狗看得见。阴人晚上会出来,听见公鸡叫就飘然上山。夜里,狗若冲着门外叫,又不见门外有人,狗的主人就会害怕,私下检点自己做错什么事了。白日里见鬼,就更是不好的事。

慧娘娘抱了自己的寿衣寿被,回到屋里去。她点了三枝香,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作了三个揖,说:“老的,你要保佑余哥。你伸脚就去了,你到好地方,留我在世上。不是余哥,我老屋都没有睡的。你也要保佑强坨,不是儿不孝,他只有这个力量。他年纪轻轻,阿娘跟人家去了,他养一双儿女,不容易。”

慧娘娘祭完了男人,回头吓得双手打颤。原来余公公站在门口,不声不响望着她。余公公晓得慧娘娘吓着了,就笑道:“老弟母,你年轻时不信迷信的,怎么越老越信了?你替那么多人妆尸,人家说怕鬼,你说你不怕。”

慧娘娘摸摸胸前,又反手捶捶腰背,说:“余哥你愒得我心跳到喉咙里了!我是不怕鬼!我替人妆尸,那是行善。我活到如今无病无灾,都搭帮过去了的人在保佑。我要我老的保佑你,保佑我。他是个善人,在阎王老儿面前说话算数。”

这几日落雨,砖厂做不了事。强坨不去上工,守在余公公家打下手。老木开始上漆,慧娘娘说:“不得信就落雨了!再多晴几日就好了。”

余公公笑得很得意,说:“老弟母,你这就是外行了!老木上漆,落雨还好些!天晴有灰,漆就怕灰。落雨天只是干得慢些,没有灰。干得慢不怕,反正慢工出细活。你的福气好,老天才照顾!”

慧娘娘听了,忙说:“哪是我的福气?我是享余哥的福!”

老木漆过三遍,天上还在落雨。余公公说:“我上了天,要朝玉皇老儿叩九个头!他老人家太照顾我了!”天空飘着细雨,青黑中似乎映着黄色的光。余公公望着天上,似乎他真看见玉皇老儿了。漫水人对于死后的光景,想象得有些逻辑模糊。有说死后见玉皇老儿的,有说死后见阎王老儿的。似乎天上和地下原是连在一起,玉皇老儿和阎王老儿是隔壁邻舍。

余公公在老屋两头画了松柏仙鹤之类,又在两侧画上福禄寿喜和暗八仙。画到何仙姑的荷花,余公公想起强坨跑掉了的阿娘,问:“你阿娘走了好多年了?”

强坨说:“八年了。”

余公公问:“晓得她在哪里吗?”

强坨说:“哪个晓得!”

“你访过吗?”余公公问。

强坨说:“她心野了,访她做什么呢?不要我也就算了,儿女也不要了?”

慧娘娘说:“强坨,莫怪人家,只怪自己过去穷。她有心出去,就保佑她遇好人,过好日子。”

“前几年听说在浙江,又生了两个儿女。”强坨那语气,像说别人家的事。

余公公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新屋也修好了。我说,哪日她有心回来,你还得让她进门。”

慧娘娘也说:“我常日劝强坨,人家走了不要怨,她有心回来就让她回来。吵啊,闹啊,爱啊,恨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老来一想,跟哪个不是过一世?”

强坨说:“我是这样想的,人家是这样想的吗?人家说不定在享清福哩!”

“人家享福,那是她的好事!退万步讲,她也是你儿女的娘,就让她享福去。”慧娘娘不想再说这事了,就问余公公,“余哥,你不声不响,漆啊、金粉啊,都预备着。老话讲得好,吃不穷,用不穷,盘算不到一世穷。你家日子从来过得比人家好,就是你会盘算。”

余公公说:“你不也是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寿衣寿被做好了吗?”

老屋里面要漆红的。余公公调好红漆,说:“老弟母,人家用的是红洋漆,我用的是朱砂漆。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钱都买不到。你不晓得,我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听得满心欢喜。

老屋漆好之后,放置在余公公的偏厦屋。四对木马架起四根柱子,两副老屋并排放在架子上,拿棕垫严严实实盖着。余公公说:“樟木有香味,老鼠是最喜欢咬的。”强坨听了这话,飞快上山砍猫儿刺去了。 5m+ay4R2OrA+05/AGYINCvHYbBTrz7zd76QC4Hqr+7jSYYYzLF9nfdf2rWL8pf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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