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文明史—法国在欧洲文明中的角色—文明能被叙述—文明是历史中最普遍的一个元素—“文明”一词最常见的含义—构成文明的两大因素:1.社会的发展;2.个人的发展—对于这一观点的论证—上述的两大因素相继产生且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人类所处的社会环境是否完全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从两种视角来看待和讲述文明史—简单介绍课程计划—目前人类精神思想所处的状态以及文明的未来。
各位,你们的欢迎让我备受感动。我认为这说明我们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感应,即便我们分别了很长时间。这种感应一直存在着,今天我在这里就好像看到了七年前那一拨、那一代常常来听我讲座的人。抱歉,你们这么热烈的欢迎实在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又回到了这里,我总觉得似乎所有的人和事也回到了这里,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一切都变了,先生们,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七年前,我们来到这里,心中怀着不安、伤感和沉重;我们自知周遭都是困难甚至是危难;我们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某种邪恶,无论我们多么严肃、冷静、谨慎地去试图摆脱都无济于事。今天,无论是你们,还是我,都是满怀信心和希望,都是带着一颗和平的心和自由的思想而来的。我们只能通过一种办法来郑重地表示我们的感谢了,那就是在我们的会议和研究中保持冷静和谨慎,而我们之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虽然我们常常担心因为某些束缚和阻碍,这种冷静和谨慎会缺席。请允许我这么说:机会这种东西是敏感而脆弱的;居安思危,我们在面对希望时的态度应该跟我们在面对恐惧时的态度是一样的,就如同人在康复期时要保持他在发病期时所有的那种谨慎。我很确信这一点你们以后就会明白的。我们之间的这种感应,这种意见、感受和想法快速且密切的匹配,曾在艰难时期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让我们不去犯错。在美好年代里,它依然会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一同去摘取最美的果实。我对此坚信,我相信你们也是。如此,那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从现在开始到学期末,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构思我要给你们上的这门课。我想了一下,如何在留给我的这有限的时间里把一个主题论述清楚。从文明发展的角度去看欧洲近代史,整体地介绍一下欧洲文明史的总体情况,包括它的起源、它的发展、它的宗旨以及它的特点。我认为在这个学期之内我们可以完成以上相关内容的讲授,于是我最终决定将它定为了我们这门课的主题。
说到欧洲文明史,很显然,欧洲文明史是真实存在的。欧洲各国各自的文明史表现出了某种统一性。虽然它们发生的时间、地点和背景大相径庭,但它们的起因十分类似,所遵循的思想或原则也基本一致,在各国历史中所导向的结果也几乎是一样的。因此我想把欧洲文明史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讨论。
另一方面,很显然,我们不可能在某一个欧洲国家和它的历史中找到所有的欧洲文明及其发展的整个历程。虽然欧洲文明史的确呈现出了某种统一性,但它的多样性也不可小觑;它所有的变化和发展并不是在某一个特殊的国家里完成的。它的面貌和特点是分散的:为了找到欧洲文明史中的各个元素,我们有时候需要去法国,有时候需要去英国,有时候是德国,或者是西班牙。
研究和学习欧洲历史时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不能去取悦任何人,也不能去附庸自己的国家。我没有任何奉承的意思,但我认为法国曾经是欧洲文明的摇篮和中心。但如果有人说,法国在任何时候、任何领域都走在其他国家前面,那就太夸张了。在历史的长河里,意大利的艺术成就曾高于法国;英国的政治制度曾优于法国。也许,在某些时期或是从其他某些角度上来看,我们还能找到比法国做得更好的欧洲国家,但我们不能否认,在文明这一领域,法国一旦落后,马上就会重新振作,奋起直追,很快就能与其他国家旗鼓相当甚至超越它们。不仅如此,即使这些思想、这些文明制度,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是在其他国家孕育而生的,但如果想要让它们在别的国家进行传播,变得更有生命力、更普及,能够服务于全欧洲文明的发展,那它们还得经过法国。法国就像是它们的第二故乡,人杰地灵,它们从这里重新起航并征服了整个欧洲。各个文明要素和重要观点在世界各地的传播和发展几乎无一不经由法国。这都是因为在法国智慧中,有某种东西是利于交际、容易让人产生好感、能够更加快速且有效传播的:可能是语言,也可能是独特的思维方式或风俗习惯;更通俗的观点有利于大众传播,易于接纳。总的来说,法国和法国文明具有清晰、交际性强、能让人产生好感的特点,这些优点最终也让法国走在了欧洲文明的最前列。
1807年,安东尼·让·格罗的绘画作品《拿破仑在埃劳战场上》
因此,当我们想要研究欧洲文明史的时候,选择法国作为研究的中心绝对不是出于约定俗成或任意武断;相反,这种选择其实是将我们置于欧洲文明的中心,置于我们研究主体的中心。
在此,我要特意强调一下:文明跟其他的事物一样,是可以被研究、描绘和叙述的。
近来,我们强调历史事实及其传播的重要性,这也不无道理:没有比历史事实更真实的事物了。但实际上,我们还有更多的事实需要传播,它们各式各样,有一些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甚至都不相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有些事实是具体可见的,比如战争冲突和政府官方的文书;有些则是精神思想上的、被隐藏起来的,但它们同样也是真实存在的。有些事实是个人性质的,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有些则是大众性质的,没有具体的名字,甚至很难确定它们具体发生的年份和日期,但是,它们跟其他的历史事件一样,是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实际上,我们习惯称为历史哲学的那部分事实、各个事件相互之间的关系、将它们联系起来的纽带、事件的起因和结果,统统都属于历史,它们跟外显性更强的事实,比如战争,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这一类的事实梳理起来要更困难一些,而且我们也常常会犯错。想要赋予这些事实以生机,将它们以清晰且生动的形式呈现出来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但这并不能改变它们的本质,它们也是历史重要的一部分。
文明史就是上述这种事实之一,是一种被隐藏的、复杂的、普遍的事实。我承认,想要去描述它是非常困难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不存在的,它有权利被描述、被传播。我们也许会对它有很多疑问,我们也许会想,它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呢。对此,有些人可能会遗憾痛心,有些人则会鼓掌称赞。我们也许会自问,文明属不属于普世事实,人类社会是否存在一种普世文明、一种共同的人类命运;在人类一代又一代的繁衍生息中,有没有某些东西能像存款一样,不但没有遗失,反而变得更多,并最终战胜时间,走到最后。对于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一种普遍的人类命运是真实存在的,我认为文明的跨代传播就像代代相传的存款,因此,我觉得撰写一本文明通史是可行的。如果我们不提那些既抽象又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我们只关注某些时期或某些区域,只关注在某段时期或某些族群中发生的历史,很明显,文明在这些限制条件下有它自己的历史并且可以被描述和传播。我非常想告诉大家,文明史是最重要的一类历史,它囊括了其他所有类型的历史。
文明其实就是由其他事实汇集起来的一种广泛的、最终的事实,不是吗?你们仔细想一想那些构成了民族历史的事实,那些被我们习惯性地看作他们生活中固定部分的事实;想一想它的法规制度、它的工业、它的战争、它的政治中的所有细节。当我们想要从整体和相互联系这两个方面去观察、评价这些事实时,我们要怎么做?我们会去想,它们为民族的文明贡献了什么,它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它们参与了哪些部分,它们带来了什么影响。经过这么一思考,我们不仅能对这些事实有一个全面的看法,还能了解它们的真正价值,这就好像我们在计量汇入海洋的那些河流的水量一样。文明就像是海洋一样,是一个民族的财富,它汇集了人民的生活要素和生存力量。有些事实因为其自身有害的属性而被憎恶,因为它们给人类造成了沉重的负面影响,比如专制和无政府。但是,如果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为文明的发展做出了贡献,让文明得以大步向前发展,那好,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替它们辩解,原谅它们不好的属性和它们犯下的过错。也因此,我们在探察到了文明以及使之丰腴起来的其他事实之后,很容易忘记人类曾为之付出过的代价。
有一些事实甚至都不属于社会范畴,而是属于个人范畴的。它们的着重点似乎是在人类的灵魂而非政治生活上,比如宗教信仰、哲学思想、科学、文学和艺术。这些事实作用的对象是人,或是为了使后者变得更完美,或是为了使其变得更有魅力,它们要达到的最终目的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内部的完善或个人喜好的满足,而不是改善社会环境。而这些事实其实也需要从文明的角度去观察它们。一直以来,无论在哪个国家,宗教都自认为它教化了民众并引以为荣,科学、文学和艺术这些给人在智识和道德上带来快乐的事物也是如此。当人们发现这些事物确实值得赞颂时,便开始想着要去称赞它们、尊敬它们。于是我们看到,那些伟大、崇高、不受外界因素干扰、只与人类灵魂相关联的事物变得越来越重要,它们因为跟文明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变得更加高尚。这就是文明给与其相关的事物的价值。不仅如此,当人们谈起上述的那些事物时,宗教信仰、哲学思想、科学、文学和艺术,我们会先从它们对文明的影响这一角度着手。这种影响在某段时期或某种程度上,甚至变成了判断它们价值和作用的决定性标准。
我再问一下,从它自身来看,这个如此重要、如此广泛、如此珍贵并集中表现了各民族人民生命和生活的事物是什么?
在这里,我尽量避免深究纯哲学的东西,也不会从某些理性原则去推出文明的本质属性——这种方法很可能会导致某些错误。我们在这里要谈论的只是一个需要去观察和描述的事实。
长期以来,在很多国家里,当人们在使用“文明”一词时,往往附加了一些或是比较明确,或是比较广泛的概念;但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理解对方要表达的意思。我们就先来研究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它广泛的、人文的、普遍的含义。实际上,相比那些在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详细、在科学上非常严谨的定义,人类对那些含义广泛的词汇的常规理解涵盖了更多的真理。人类的常识赋予了这些词汇共同的含义,而常识是一种人类的智慧。一个词的共同含义是在事物出现后逐步形成的。当某个事物出现以后,人类可能会先用某个已知词汇来代指它,然后开始自然地接受它。慢慢地,词汇的含义变宽、变广,人类需要根据事物本身的属性,把不同的事物和不同的含义跟某一个词联系起来。相反,当我们用科学去给某一个词下定义的时候,这种定义是一个人或者一小群人的成果,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某些特殊事件不仅对他们个人的思想造成了影响,也会影响他们对于某个词的定义。因此,科学上的定义往往都更狭隘,也因此缺少了大众常识理解所拥有的那种真实。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试着对“文明”一词做一个科学的定义看起来会比较详细清晰,但是,如果我们能把“文明”这个词的词义当作一个事实来进行研究,根据人类的常识去探寻它的所有含义,我们将会在对文明本身的理解上前进一大步。
在开始研究文明之前,我会先提出几个假设。我会描绘几种社会形态,然后我们一起来看看,人类广泛的直觉是否能够从中辨认出受到文明教化的人们处在什么发展阶段,看看它是否符合人类本能赋予“文明”一词的含义。
第一个假设:在这个族群中生活的人享有比较温和、便利的外部生活条件。他们的赋税不多,也不怎么受苦,在私人关系领域,正义可以得到伸张,用一句话来概括,从整体上看,人们享有的物质资料比较丰富而且能够被恰当地分配。但是,在这个族群里,文化和思想道德的发展受到了限制,比较迟钝,缺乏活力。注意我说的是受到限制而不是受到压迫,因为这里的人没有感受到被压迫。我们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以前有很多小型的贵族共和国,在那里生活的人被当成牲畜一般对待。他们的确能得到照料,也不缺乏物质资料,但他们没有文化和精神道德上的创造活动。那么这还能算是文明吗?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可以说自己是文明人吗?
第二个假设:在这个族群中生活的人物质条件没有那么好,生活也没有那么方便,不过也还算过得去。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在文化和精神道德上的需求没有被忽视,他们享有某种精神食粮,他们被灌输高尚、纯洁的情操,他们的宗教信仰和道德情操达到了一定的发展水平。不过在这当中,却有人费尽心机地要抑制自由在他们身上发展。的确,虽然他们在文化和精神道德上的需求能够被满足,就像在其他地方人们在物质上的需求可以得到满足一样。但是在这里,每个人对于真理该知晓多少都会被具体地衡量和估算,没有人可以自己去寻找真理。这种精神道德生活的特点就是停滞不前,一些地方很多居民都曾处于这种情况,人性发展受到了神权统治的抑制,印度教就是一个例子。在此,我要提出跟刚才一样的问题: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可以说自己是文明人吗?
第三个假设,我们把条件的性质变一下:在这个族群里生活的人享有某种个体自由,但是这个社会极其杂乱无序,非常不平等。在这里,武力和运气才是王道。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如果不够强大,就会被欺压,受尽苦难。这种社会的主要特点就是暴力。所有人都知道,欧洲曾经就经历过这种社会状态。这是一种文明社会吗?的确,在这当中也许有某些文明正在发展,但是,支配着这种社会的绝对不是我们人类常识所认为的那种文明。
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假设。在这个社会当中,个人享有非常充分的自由,不平等现象在人与人之间很少出现,或者就算出现,也可能只是暂时的。每个人基本上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拥有的权势跟周围的人相比也都差不多。但是,在这个社会里,基本不存在广泛利益,几乎没有公共舆论,没有共同情感,也没有社会性。简而言之,在这里,个人的生存和生活是独立于他人展开的,相互之间没有互动和影响。族群的后代对于这种社会状态也是照单全收,不做任何改变。野蛮部落就是这样的,它的确有自由和平等,但是我们确定它没有文明。
我还可以做更多的假设,但是我觉得以上这些例子已经足以让我们明白文明这个词最普遍、最恰当的含义。
很显然,我刚才所提到的任何一种社会状态在人的常识里都跟文明搭不上边。为什么呢?我认为“文明”这个词首先应该涵括进步和发展这一事实(这是从我刚才给你们列举的假设中总结出来的)。进步和发展唤醒了行进中的人的意识,促使人类去改变现状而不是更换居住地,扩大并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在我看来,进步和发展是文明这个词所包含的最根本的含义。
什么是进步?什么是发展?这才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我们能得到清晰且满意的答案:它指的是公民生活的完善,确切地说是社会的发展和人际关系的发展。
这其实也是我们在提到“文明”这个词的时候,人的大脑的第一反应。我们马上就会想到社会关系的扩大,想到它最重要的影响以及它最好的组织方式:一方面是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另一方面是力量和物质资料得到更加均等的分配。
各位,这就是全部了吗?我们已经把“文明”这个词所有恰当的、惯用的含义都说尽了吗?它就没有别的含义了吗?
提出这些问题就好像是在说:归根结底,人类的生存空间不就是一个聚集了很多的人,讲求秩序,追求物质资料富足的社会吗?越是有大量的工作,劳动分配越是均等,人类就越是离达成目标、实现进步越近。
人会本能地抵触这种狭隘的对于人类命运的定义。在人的眼中,首先,“文明”这个词包含了某种更广泛、更复杂的东西,要高于单纯地完善社会关系、力量和社会财富。
这个词所包含的事实以及民众对这个词的普遍理解都跟人的这种本能是一致的。
举个例子,让我们一起看看共和时期美好年代的罗马。它结束了第二次布匿战争 ,道德情操的发展到达了巅峰,正向着世界帝国的目标前进,它的社会明显处于进步当中。再看看奥古斯都 统治下的罗马,此时的帝国开始衰落,社会停滞不前,有害的道德准则处在肆虐的边缘。尽管如此,所有人都认为、都宣称奥古斯都时期的罗马比法布里基乌斯 或是辛辛纳图斯 时期的罗马更加文明。
再让我们去看看别的国家,看看17世纪和18世纪的法国,从社会角度来看,17、18世纪的法国在财富总量和分配上都不如其他的一些欧洲国家,比如荷兰和英国。我相信在荷兰和英国,社会活动的规模更大,增长更快,社会分配做得也比法国更好。但是,如果你们去问问你们的常识,它会告诉你们17、18世纪的法国才是欧洲文明程度最高的国家。整个欧洲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在欧洲的文学作品中也都可以找到这种观点的踪迹。
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这样的例子,在某些国家,社会积累了更多的财富,增长更快,分配更合理;但是,在人本能的直觉和常识看来,这些国家的文明程度要低于其他一些在纯社会方面发展较差的国家。
究竟是什么以文明的名义给了这些国家这样的特权,弥补了它们缺失的东西,保留了它们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有一个理由非常引人注目,那就是社会生活的发展:个人生活和个人内部的发展,个人才能、感知和思想的发展。当一个社会没有其他社会那么完美时,人性在这里会显得更加伟大和有力量。我们解开了大量的知识和道德难题,却还有很多的社会难题要去攻克。有很多人处于无钱无权的境地,但是也有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发光发热。文学、科学和艺术熠熠生辉。在世界各地,只要能够看到这束光,这束从人的本性里散发出来的、被歌颂的光,人类就能够去创造出这种可以带来崇高享受的宝藏。人发现并命名了文明。
因此,文明其实包含了两个层面,存在两种情况,并且以两种方式表现出来:社会活动的发展和个人活动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的进步。一旦人的外部环境扩大、变得有活力、变得更好;一旦人隐藏的本质能够被展现出来,释放它的耀眼和伟大,哪怕社会处于非常不完美的状态,人类也会欢迎并拥抱文明。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就是我们简单地通过常识进行分析后得出来的结论,我觉得它是非常正确的。当我们去研究历史,去研究那些跟文明相关的重大事件的属性,或者去研究在我们看来促进了文明发展的那些事物的属性时,总能看到我刚刚所讲的那两个因素中的一个。我们总能看到一些跟社会或个人发展相关的重大事件,有一些事物总是能从内部改变一个人,改变他的信仰、他的习性、他的外部环境、他与同伴之间的关系,比如基督教。无论是在它刚出现的时候,还是在它出现后的前几个世纪里,它的作用对象都不是社会。它曾公开表示不会去改变当时的社会状态,它告诉奴隶要服从主人,它没有批判过任何当下存在的社会问题或不平等现象。但是,没有人会去否认基督教是文明中的一个重大事实吧?为什么呢?因为它从内部改变了人,改变了人的信仰和感知;因为它塑造了智慧的、讲道德的人类。
1847年,托马斯·斯库尔绘画作品《颓废的罗马人》在这幅画的中央展现了一群放荡的狂欢者,他们筋疲力尽、幻想破灭,但仍在唱歌跳舞。斯库尔借此讽刺当时的法国社会,批评了法国在君主制下的道德败坏,其统治者因为一系列丑闻而名誉扫地
我们常见的另一种性质的重大事件是作用于外部环境而非个人内在的,它改变并重塑了社会。这类重大事件对文明的发展同样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纵观历史,无论在哪个国家,那些促进了文明发展的重大事件无一不对社会或个人这两个方面产生了影响。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就是文明这个词最普遍、最恰当的含义。我不觉得这是我对文明一词的定义,我觉得这是我从整体上对它做出的一种比较全面的观察和描述。现在我们了解了文明的两大元素,那么,请告诉我,这两大元素中的任何一个能否独立构成文明呢?如果社会发展或者个人发展是独立存在的,那还会产生文明吗?人类能从中识别出文明吗?或者说,这两大元素之间是否存在着一种紧密且必然的联系,相辅相成,即便不能同时出现,也是前后相继产生的?
1846年,埃斯基维尔的绘画作品《诗人聚会》
我觉得我们也许可以从三个角度去处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去研究文明这两大元素的本质,去看看它们是否是紧密且必要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可以回溯历史,看看它们是独立于对方单独地出现的,还是一个接一个相继出现的。我们甚至可以问问大家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问问我们的常识。我选择先从常识这方面着手。
当一个国家的社会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时,财富和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社会财富分配有了革命性的转变,这种新现象的出现会遭遇反对者,会受到争议,这是肯定的。这些反对者会说些什么呢?他们会说这种社会环境的进步不会改善也不会给人带来同等的精神上的、内在的改变。支持社会发展的人则会积极地对此做出回击,他们认为,社会进步一定会带来精神道德上的进步;如果外部环境得到了改善,人的精神思想也会得到矫正,变得高尚、纯洁。以上就是社会新现象的出现会引发的争论。
如果我们把这个假设调转一下,假设精神道德先得到了发展。这时候,那些致力于发展精神道德的人都是如何承诺的呢?在社会发展的初期,那些力图去打磨、去校正社会风俗道德的宗教统治者、智者和诗人承诺过什么?他们承诺会改善社会环境,让财产分配更加平等。我问问大家,这些争论,又或者说这些承诺意味着什么?它们意味着人类本能地、自发地认为文明的两大元素——社会发展和精神发展,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只要能找到其中的一个,就一定能找到另一个。正因为人有这种本能的想法,所以会为了支持或反对这两种发展中的一种而肯定或否认它们之间存在的联系。我们知道,如果能够说服民众,让大家都认为社会环境的改善会阻碍人的内部发展,那么社会变革就会被贬低、被削弱;相反,如果有人向民众保证社会环境的改善会带来个人的完善,那么大家也都会倾向于相信这种承诺并对此大力鼓吹。很明显,一切都说明人类其实本能地相信文明的两大元素是相互联系并相辅相成的。
回溯一下世界历史,我们会得到同样的答案。我们会发现所有重要的人的内部发展都有利于社会发展,所有重要的社会发展都有利于人的发展。这两者之中总会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璀璨生辉,让整体发展具有某种独特的特点。偶尔也会出现在间隔了很久以后,在历经了成百上千的变化和阻碍之后,后出现的元素才得以发展并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完善由先出现的元素开启的文明发展。当我们仔细去观察时,就能找到它们之间的关联。天意在时间上是不受任何限制的,它在为某个事物的发生埋下了种子之后,并不急于一定要在第二天看到果实,有时候为了等待时机,熬几个世纪也是可能的。它的这种逻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样一来它就可以让人类慢慢地去接受这个事物了。天意在时间上是非常自在随意的,它在时间轴上如行云流水,就像是荷马故事中可以在空间上自由穿越的神一样。它每走一步,几个世纪就过去了。人类等待了多少个世纪,经历了多少重大事件才最终看到基督教对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它最终的确是发生了,不是吗?
我们再从历史转移到文明两大元素的性质,得到的结果也还会是一样的。人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当在人的身上发生了某种精神道德上的改变时,当他被输入某种观念、某种德行或是某种才能时,简单来说,就是当他的个人得到了发展时,他最需要的是什么呢?他最需要的是把他的感知传递到外部的世界中去,是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一旦人掌握了某种东西,一旦他认为自己获得了新的发展,收获了新的价值,他就会立刻产生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被本能,被一种内部的声音逼迫着、推动着要去把自己的这种变化和提高拓宽,弘扬到自身以外的世界中去。那些伟大的革新者就是这样,他们在自身获得了改变之后,便被这种内在的需求驱动着改变了世界的样貌。这是在人的内部发生的变化,让我们再来看看另一种:社会发生了一场革命后,变得更加有秩序,权利和物资在群众中得到了更好的分配,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纯净和美丽了。无论是政府的行为还是寻常百姓之间的关系都变得更好。你们认为这样的情况,这种外部环境的改善不会对人的内在,对人性造成影响吗?我们刚才假设的这些社会模板,我们讲的这些例子以及人的各种习惯都基于一个观点,那就是一个好的、合理的外部世界或早或晚会带来,或者至少可以说完善内在世界同等性质、同等重要性的改变;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更加合理的世界会让人自身变得更加正直。内部世界随外部世界而变,外部世界也同样随着内部世界的改变而改变。文明的这两大元素是相互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虽然它们有可能要历经诸多的变化才能彼此相会,但它们一定会相遇的,这是它们自然的属性,是历史的一般事实,也是人类出自本能的观念。
我并没有对文明这个事实做出详尽的解释,我只是用一种比较完整却不沉重的方式去向大家展现什么是文明。我认为我已经对它进行了描绘、限定,也提到了关于它的几个主要的、基本的问题。到此,我应该可以停下来了。但是,我还是想再提几个问题。严格来说,这些问题不算历史问题,我也不认为它们只是假设,它们更像是某种推测。对于这些问题,人类往往只能抓住它的其中一端,却总是够不着它的另一端,也不能把它的首尾连接起来。这些问题非常真实,不管人类的意愿如何,它都会随时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所以,我们要好好地琢磨一下这些问题。
我们刚刚说了,文明由两大元素构成,即社会的发展和人的发展。那么它们当中哪一个是目的,哪一个是途径呢?难道人的全面发展——个人能力、感知、思想、整个人,是为了完善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他所生活在的这个地球吗?还是说,社会环境的改善、社会的进步,还有社会本身都只是为个人的发展提供平台、场合和动力?简而言之,到底是社会为了服务个人而进步,还是个人为了服务社会而成长呢?想要回答这个问题,还要看人类命运是否完全是纯社会性的,要看社会是否占据了人的全部,又或者人本身是否具有某种不寻常的、高于肉体存在的东西。
我有一位朋友,我很荣幸能跟他成为朋友。他参加过很多像今天这样的会议,更是众多很厉害、讨论很激烈的会议上的常客。无论到哪儿,他说的话都有很重的分量,他就是罗耶·科拉德先生。罗耶·科拉德先生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他在他关于圣物亵渎法案的讲话中,表露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在他的一篇讲话中找到了下面这两句话:“人类社会在地球上诞生、发展、死亡,如此这般完成了它们的命运……但人不是这样的。人一旦参与了社会改造,他就能留下他身上最宝贵的那个部分,那些他为了贴近未来、靠近未知世界里的未知财富而发掘出来的高等能力……我们都是个体的人,我们都一样,我们是真正拥有永生这一天赋的生物。我们的命运跟国家的命运不一样。”
还有一个问题,我只是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不会对它做任何补充。这个问题会在文明史的结尾中出现:等到文明史干涸,等到现实生活不再有什么可以谈论的事物的时候,人会不会去思考是否所有一切都已经竭尽、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就是我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文明历史导向的最高层次的一个问题。我要做的只是告诉大家这个问题很重要。
根据我刚才所说的,很明显,文明史这个主题有两个源头可以挖掘,可以用两种方式来处理,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观察。人类的灵魂和精神也可以有历史,它发生在一定的时间段里,发生在某几个世纪中,发生在某个特定的族群中。我们可以去研究、描绘和传播人内在完成的所有改变和变革,我们只要这么去做,最终就会得出我们所选定的时间范围内的某个族群的文明史。我们也可以换种方法:以世界为中心,描述外部事实、重大事件和社会变革而不是人类在思想和感知上的变化。这两个部分、这两种文明史是相互紧密联系的,它们互为明镜,互相映照出对方的模样;它们也可以是互相分开的,甚至在刚开始的时候它们必须是分开的,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清晰、详尽地看到它们中的每一个。我没有打算跟大家探讨人类精神内部的文明史,我要讲的是社会的、可见的外部世界的历史。所以在这之前,我跟大家解释了我所认为的文明:它的复杂以及它的广博。我还向大家提出了一些比较高深的问题。现在,我要把我想探讨的领域缩小,缩到最小:我只打算讲社会历史。
我们先从罗马帝国的覆灭开始,去欧洲文明史的摇篮里寻找所有的元素,然后我们再通过这些文明的碎片仔细地研究出社会原本的样子。我们要尽力把这些元素一个个重新立起来,等把它们都立起来了之后,我们再试着让它们走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跟随它们一起穿越它们所经历过的15个世纪了。
我们一旦开始这项研究就会发现,其实这个文明开始得比较晚,我们还无法估量它的整个历程。显然,人类现在的精神思想状态跟它可能成为的样子相差甚远。我们还尚未能够拥抱整个人类的未来。我觉得我们每个人可以潜入自己的思想深处,去思考一下自己想象中期望可以获得哪些好处,然后再把自己想象的跟已经存在的东西进行比较,如此这般,我们就会发现这个社会和这个文明都还很年轻,虽然它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但是它们还有更多的任务要去完成。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开心地对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进行观察和回顾。我会带你们回溯15个世纪以来欧洲文明史上的重大事件,然后你们就会知道,在我们之前,人类的生存环境是多么的艰难、动荡和严峻,社会和外部世界如此,内部的精神生活也如此;在这15个世纪中,人类的精神世界和生存空间遭受着同样的磨难。你们也许会第一次感受到,虽然人的精神思想还没有到达完美的状态,但是,和平、和谐的思想占据了主流,社会也取得了重大的进步。跟之前相比,现在人类的生活环境是温和的、公平的。我们甚至可以用卢克莱斯的诗句来形容我们现在的处境:
1607—1650年间的绘画作品《科学与艺术》当时的贵族正在研究航海图
当风暴来临、海水呼啸
我等岸边注视,惬意且无险
我们也可以比较谦虚地用《荷马史诗》里斯忒涅洛斯的话说:
感谢上苍让我们现在拥有的比先辈们的更好。
然而,我们还是要当心一些,不要过分沉迷于我们现在的幸福和进步,那样会使我们掉入两大危险的陷阱:傲慢和懦弱。我们可能会对人类精神思想的强大和成功,对我们目前掌握的学识和拥有的智慧保有极度的自信,但是同时,我们也会为了生活中的甜蜜而苦恼。各位,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跟我一样震惊,但是在我看来,人总是浮游于为一点小事而抱怨和极容易满足这两者之间。在精神上、面对欲望或是在想象的过程中,我们思想敏锐,我们有无尽的要求和无穷的野心。但是,当我们在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当我们不得不费尽心力、做出牺牲、努力实现目标的时候,我们的双臂却常常因为疲惫而垂了下来。我们很容易去责备自己,就像我们不耐烦地在渴望某种东西一样。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受到傲慢和懦弱的侵扰。我们不能自欺欺人,我们要养成一种习惯,遵守文明本身的规则,好好地思考一下什么东西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凭借自己的能力,用科学的方法去合法、正确、长期地获取的。虽然我们口头上会批判,内心也很鄙夷,但有时候我们似乎还是会不自禁地去维护那种野蛮欧洲的观念和手段,比如四五百年前很常见的武力、暴力和谎言。但是,一旦我们屈服于这种欲望,就会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那个时代的人所拥有的那种毅力和那种野蛮的精力,毕竟那个时代的人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极度不满,拼命地想要从中解脱。而我们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是比较满意的,时机尚未成熟,我们还不能放任自己的欲望。得到多少好处就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们今天的行为都将成为我们子孙后代的债务。无论民众还是政府,都应该接受讨论、审查,负担起责任。让我们坚定地、忠实地坚持文明、正义、合法、公开和自由的原则。永远不要忘记,当我们不留分毫地去攫取眼前的一切时,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们,我们终将因此受到评判和抨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