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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现场试验

1

事情发生了变化。

本来钟好他们是按凶杀案侦查的,突然间,银河传出一股风声,说李镇道生前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外带还有抑郁症。

郭涛和孙见斌还特意走访了医院,找到了那位叫廖健的神经内科大夫。

一听廖健,宫渡心里咯噔响了一声,他努力掩饰着,不让梅晶看到。

据廖健讲,李镇道是一年前的四月找他看病的,当时只说是心理压力大,晚上睡不着觉。他呢,也以为李镇道是工作压力过大,一般性失眠。但是在他这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廖健发现,李镇道主要是情绪低落,对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同时伴有怀疑、懊丧、自卑内疚,偶尔还有轻微的自伤举动,这才怀疑他是轻度抑郁症患者。

廖健讲,一年多的治疗,医药还有心理辅导并没在李镇道身上起明显作用,李镇道的情绪更加低落。就在三个月前,李镇道还向廖健透露了自杀情绪,说他活腻歪了,这个破世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郭涛就是依据这个,加上现场什么也发现不了,李镇道本人又死的那样平静,突然提出,此案可以定性为自杀。

关于案件定性的事,宫渡是听梅晶告诉他的。宫渡没资格参加案情分析会。

对李镇道的死,刑侦队目前有两种声音。一种以郭涛和孙见斌为主,说是和孙见斌,其实也就郭涛一个人的声音。这些年孙见斌跟着郭涛,类似李活跟着钟好,郭涛说啥,孙见斌就点头称啥。

郭涛的理由是:李镇道长期患有精神抑郁症,精神压力大,跟妻子长期分居,两人早无感情可言。夫妇俩又没孩子。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李镇道厌世的可能性极大。

死亡现场无搏斗痕迹。也无第三者进入现场的任何证据。除那只酒杯外,房间里任何东西都未遭破坏,李镇道脖子里也检测不出掐痕什么的,身上更是没有。全部现场未提取到任何指纹。

如果是他杀。凶手并未一下让李镇道毙命。按死亡时间,凶手离开小二楼后,李镇道有足够的时间打电话报警或是呼叫医生。李镇道床头有固定电话,手机也在离他右手三十公分处。李镇道遭受侵害后,完全有时间也应该向外界求助。

但是李镇道没有。

而且他死的很平静,脸上甚至连痛苦都没有。

综合现场以上情况,郭涛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郭涛坚持自杀的另一个理由是,他从上面渠道了解到,李镇道在本届政协换届中,开始是很有希望进入领导班子的,组织部门也找他谈过话,意思是让他担任市政协副主席,就等在大会选举。

但在一周前,李镇道主动找组织部门,要求退出这次选举,说他本人身体出了问题,不能再坚持工作。而且还向组织部门申请,要求离开艺术学院院长职位,让组织部门抓紧物色人选,好及早交接。

“一个大家都知道且熟悉,有政治野心和政治抱负的人,为什么突然向组织提出这样的申请?”郭涛在案情分析会上反问大家。

跟着他又做解释:“答案只有一个,李镇道患了不治之症,他已经厌世了。”

“证据呢?”李活在会上反问。

“我们已经拿到李镇道在省人民医院和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检查的单子,两张单子同时显示,李镇道患了肝癌。”郭涛显得很有把握。

“肝癌?”

这是个新情况。之前大家真还不知道。听郭涛讲完,众人哑巴了。就连李活脸上,也显出尴尬的神色。

郭涛又亮出一些证据,证明李镇道的肝癌发现已经一年多了。正因为长期跟妻子感情不和,没有人关心他,这病才被他瞒着,外界也很少知道。

自杀一说好像成为可能。

李活却还是坚持他杀。

李活提出的唯一疑点。“如果是自杀,李镇道可选择的方式很多。就算选择要在床上,切断大动脉,那也应该首选手腕处。”

“当然,这不是关键,我们不能强迫一个想结束生命的人选择什么标准方式。检验科提供的检验结果表明,李镇道在床上并无过多活动的印迹,床单平整,根本没被人动过,上面也提取不到任何可疑物质,更不见指纹。那就证明,这半边床基本没动过。而杯子摔碎后,李镇道要想拿起那一小半,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弯腰拣起,那样这半边必然会留下褶皱痕迹。他不可能从床上下来,拣起那半边然后再绕到床左边上床。”李活说。

“为什么不可能?”郭涛紧跟着问。顺势还做了一个示范性动作,表明这完全可以理解。

“理由呢,他这么做的理由?”李活放弃了在具体细节上争吵,直接抓核心。

任何一起刑事案,无非就是三个关键:动机、时间、证据。

李镇道如果这样做,明显带有欺骗人的性质。或者,有故意伪造现场的可能。一个自杀的人,有必要伪造现场吗?

分析会争的很火,两人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核心关键,就是用来刺破脖颈的一小半玻璃片,怎么到了李镇道手里?

还有,自杀后,玻璃片也就是造成李镇道死亡的最关键物证走了哪里?

这话让大家无法回答,郭涛也被问得哑巴。到现在为止,剩下那一半去了哪,谁也找不到。

这成了本案最关键的焦点!

两次会上,面对郭涛跟李活的争论,钟好都没表态。他只是听,听完却什么也不说。

不说是因为他心里也没找到答案。

难住钟好的案子,不多。但这一起,显然让钟好犯了难。

更可怕的是,上面居然也有按自杀尽快结案的意思。

宫渡听到这消息,着实吃了一惊。似乎能理解,钟好这些天脸上的阴云从何而来。

这案所以成为焦点,所以受到上面重视,其实跟艺术学院有关,跟当年那场风波有关。

或者说,有人怕李镇道一案,扯出不该扯的东西来。

艺术学院两年前刚经历过一场风波,上面费了不少心血,好不容易将风波平息掉。这次上面自然不会希望艺术学院再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那么责成让刑侦队按自杀尽快结案也是能理解的。

可按宫渡的判断,钟好显然不想结案,或者说不想稀里糊涂结案。甚至,宫渡还有种更为诡异的感觉,钟好不仅不想结,还想借李镇道的死,弄出点大动静来。

对此,宫渡并不感到惊讶。相反,他也期望钟好能这样。

或者说,宫渡和钟好之间,有某种默契。

但是偏偏现实不给钟好机会。昨天夜里,十二点多钟,银河又发生一起血案,非常骇人。

银河排名第二的建筑业老板、国栋集团董事长熊国栋一家四口被灭门!

宫渡听到这件事时,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这起灭门惨案手段非常残忍,真是史上罕见。凶犯趁老板一家熟睡之际,撬门进入,用锤子和砍刀,残忍地将一家四口全部杀害。

现场惨状血腥到无法描述,熊老板和他老婆的脑浆都被砸了出来,飞溅在卧室墙上。

九岁的女儿死得更惨,几乎被肢解。

连着两起大案,突然间就让银河炸了锅,各方一下不安了,也没法安。

尤其昨夜发生的这起灭门惨案,对银河震动非常之大。银河高层震怒,省里面也紧急做出批示,要求银河方面集中警力,迅速破案!

钟好头上的火更是着了。

2

一大早,钟好将刑侦队骨干集中到会议室,做了短暂的布置。

钟好说:“我们务必将最好的警力集中到灭门大案上,按上级要求,以最快速度破案,将凶犯缉拿归案,给全市人民一个交待。这边嘛,暂时就由李活全权负责。”

这样的分工貌似让郭涛有些不满。郭涛这些年一直在跟李活抢活,抢活就是抢成绩。每一个刑侦队员,都想在大案要案中露身手,也都想借大案要案成就自己。

郭涛知道抢不过钟好,就将目标下降到李活身上,跟李活抢。但钟好老是重用和抬高李活,让他很不舒服。

而且宫渡也能看得出,郭涛的心思在李镇道案上。

这是宫渡第一次被正式通知参加这样规格的会,他的内心有止不住的激动。看郭涛还有李活他们的目光,也充满着新奇。

钟好紧跟着又说:“案情就是命令,这起灭门大案,是犯罪分子对我市治安的严重挑战,我们必须出重拳。大家要拿出点本事来,从今天起,全队进入紧急状态。人员分工上也要做适当调整,灭门案由二队长郭涛全权负责,为节省时间,发现重大问题,可以直接向分管副局长汇报。”

宫渡暗自一惊。他没想到钟好会做出这样的分工。

仔细一想,又似乎明白过钟好的用意。

宫渡原以为郭涛要争,要是郭涛舍开灭门大案执意要办李镇道案,宫渡心里就会有其他想法。

郭涛没争,一句也没。钟好做完调整,他脸上虽不高兴,但也表示了接受。

宫渡想,或许自己多想了。郭涛只是争着办大案要案。现在出了比李镇道案更大更能办出成绩的案,郭涛当然乐意接手灭门大案。

果然,郭涛冲钟好说了声谢谢。

钟好说:“现在不是说谢的时候,大案一个连着一个,到了在座各位显神威的时候了。”

然后转向宫渡,说:“鉴于目前情况发生变化,警力明显不足,新来的宫渡不能再悠闲下去了,必须接受案件的考验。”

钟好用了考验两个字。让宫渡脸上火辣辣的,难受。想想这一年多,他到公安局,到刑侦队,一事无成,真是有些对不住钟好。

分完工,钟好让其他人离开,只把宫渡、梅晶两个新人还有组长李活留下。

“知道为什么让你俩同时参加吗?”钟好问宫渡。

宫渡想了想说:“接受锻炼。”

钟好不满地说:“你进队都一年多了,还接受什么锻炼?让你二位参加,就一个目的,补充新鲜血液,让刑侦队换脑筋。”

见他们两人都瞪着眼,不明就里的样子,钟好又说:“刑侦队都是老人手,学历低,接受的新事物新知识太少,现在需要你们年轻人冲一冲。”

“可你们有经验。”宫渡道。

钟好这次没训宫渡,而是道:“不错,眼下刑侦队都是多年的干将,都是跟着我钟好出生入死久经考验了的,说有经验,一点不假。可经验这东西能成事也能坏事。而且我有一种预感,李镇道这案子,靠经验办不了,会走向死胡同。”

“老大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留下的都是熟人,而且也是手把手教过他宫渡的,宫渡问话就有些胆子大。

“不错,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你去过现场,我问你,这案为什么不能往自杀案上靠?”

宫渡略一思忖,道:“自杀案必须具备两个前提,一是自杀者本人有必须自杀的理由。现在虽说有人提出李镇道患有抑郁症,但目前无法确证,而且据我掌握到的情况,李镇道患有抑郁症的说法不成立。”

“拿出理由!”钟好打断他说。

“两件事,李镇道两年前在艺术学院危机公关中表现非常活跃,我听过他的演讲,从他演讲情况看,根本没有精神抑郁者的那种灰暗。二,他原本被提名为政协副主席候选人,现在突然又说他不想干这个副主席,甚至连院长也不想当。我对这个表示严重怀疑,这分明有堆积证据的嫌疑。如果组织上早就发现李镇道有抑郁倾向,为什么不采取相应措施?”

“这两点成立,那肝癌呢?”钟好说话非常精练,极少拖泥带水。

“肝癌这个我不敢肯定,有可能是真,但患了肝癌就一定要自杀吗?拿肝癌来印证自杀,至少理由不充分。”

“第二件呢,你不是说有两件事吗?”钟好没在这上面纠缠,话题原又回到起点。

“自杀案的第二个前提,就是自杀者已经生活绝望。可我刚刚查出,一个月前,李镇道在江原县风景秀丽的西峪村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西峪村的名气大家都知道,这些年不断有人往那里去,已经把它当作休闲养老的好去处,堪称世外桃源。李镇道能在那里买院子,证明他对未来生活还是很充满向往的。突然间说他又要自杀,我扭不过弯。”

宫渡斟酌词句,尽量将话说的婉转。

“西峪村买院子,你哪来的消息?”钟好一愕,宫渡谈到的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我有个同学,正好在西峪村,他回家听说的。”宫渡说。

“听说的,扯淡!”钟好恨了一句。

宫渡马上纠正:“他是听说,但我却做了调查,这事绝对属实,应该是在死亡前一月,5月19号,李镇道拿到了所有手续。我找镇里县里都核实过,这个不会有错。”

钟好一听喜了,这个算是推翻自杀说的一个有力证据。

狠狠地夸赞了宫渡几句,钟好跟李活强调:“马上派人再去核实,要拿到全部购房手续还有文件,这个对案子很重要。”

李活会心地说:“老大放心,我这就安排。”

谈完这个,又谈了点别的,钟好突然问宫渡:“有信心没?”

“有!”宫渡忽然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答道。

“你呢?”钟好又将目光对住梅晶。

“只要队长有信心,我们大家肯定都有信心。”梅晶用俏皮的口吻说。

钟好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把这两个招进刑侦队,他自己觉得挺自豪也挺有成就感,就怕宫渡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谈话按说到这儿就该结束了,钟好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记住,不要把案子孤立起来,要多动脑子,多想几个为什么,懂不?”

说着,他用指头指了指自己脑袋。

宫渡懵懵懂懂的,又似乎明白过点什么。他冲钟好点了点头。

钟好和李活很快走了,那边现场还等着他们呢。据说昨晚汪响她们忙了一个通宵,四个人的死远比一个人的死更让人心紧。

办公室只剩下他和梅晶,宫渡突然问:“不要孤立起来,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梅晶目光闪烁了几下,旋即又熄灭。摇摇头,说不懂。

又说:“案子就是案子,跟孤立不孤立有什么关系?”

宫渡却已陷在什么里,他似乎感觉,钟好这句话,有非常多的潜台词。

3

宫渡觉得,还是应该再去一次现场。

很多疑问盘桓在他心头,不去现场他实在是按捺不住。

他问梅晶:“钥匙你有吧?”

梅晶说有。宫渡说:“那好,我们出发。”

梅晶犹豫着:“得先跟老大请示一下吧,或者问问李队?”

“问个啥,没见着人家要忙疯了吗,再添乱,你好意思啊?”

梅晶一想也是,专案组虽是成立了,但李活这两天一直忙在灭门案上,很少顾及到他们。省厅也派了好几个专家过来,气氛搞得非常紧张。

“那走吧。”梅晶拿上钥匙,顺手又抄起相机。

那天在现场,梅晶拿的并不是别人的相机,是她新买的,索尼最新一款。梅晶喜欢摄影,这点宫渡还不知道。不过她现在是拿相机当记录仪用。

梅晶有车,这点更让宫渡惊讶。局里有车的干警并不多,钟好、李活他们都没有。出警要么坐队上几辆破旧的桑他拿,要么,就到街上拦出租。

很多人把警察生活想象得很美好,其实一点都不美好。那些总认为警察一出门就玩车技的,大多是香港警匪片看多了。事实上,车辆问题一直是个大问题,困扰办案已经很久了。

所以梅晶有车就是件新鲜事。

梅晶来自豪门。这点局里的人都知道。她父亲据说是省里一个重要部门的头头,母亲在一家保密机构任职。她的身世一段时间曾是刑侦队私底下讨论最热门的话题,但直到今天,也没谁能具体搞清楚。

大家只知道,她有背景,是个惹不起的主。惹轻了人家不在乎,惹重了,一状告上去,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从她进队第一时间,大家就都给她面子。

宫渡坐在副驾驶座中,看梅晶点火,发动车子。心里涌出一层羡慕。他倒不指望自己也有个有权有势的爹妈,他是羡慕梅晶有自己的车。

在刑侦队,自己要是有车,办案可就方便多了。

“眼热啊,眼热就自己也来一辆?”梅晶从他眼神里读懂意思,脸上显着得意说。

宫渡咳嗽一声,佯装一点也没受刺激地道:“不必。”

梅晶心里恨了一声:“虚伪。”一脚油门下去,车子驶向了街道。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艺术学院。进大门时,门卫从屋子里走出来,问他们找谁?宫渡刚要说话,梅晶已拿起驾驶台上的证件亮了亮。弯腰问话的门卫立刻直起腰来,冲他们敬了个礼。

谱倒是摆得比我正。宫渡心里想着,目光却往门卫脸上去。梅晶刚把车子驶进大门,宫渡就喊了声“停下。”

梅晶问干什么,宫渡没说话。等梅晶刹住车,还没将车挪移到路边上,宫渡已钻出车子,三步两步往门卫室去。

等梅晶停好车赶来时,宫渡已经把登记本拿在了手里。

梅晶一想,清楚了。是呀,这几天来来去去的,怎么从没想过从这里入手?

“二十一号值夜班的是谁?”宫渡翻了一会登记本,问。

当班的保安皱起眉头,使劲想了想,道:“就是出事的那晚啊,是乔树根在值班。”

“他人呢?”宫渡问。

保安说:“老乔出事第二天就走了,不干了。”

“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这成什么地方了?”

“警察同志,这活就一零时工,一月挣不到一千,都要养家糊口呢。再说老乔腿有毛病,干这个也不合适。”门卫见是两个小年轻,也没怎么当回事,话里明显有几分不屑。

“他腿怎么了?”

“当兵时落下的残疾,年年复发,病犯了疼死人。”门卫夸张地说。

“进出每一辆车都要登记么?”宫渡问。

“当然,要不放我们在这里干什么,这可是学校,我们任务重着呢,就是开不了几个工资。”门卫一说话就提工资,看上去牢骚很大。

“那,六月二十一号晚怎么没有记录?”宫渡来来回回翻着登记本,就是找不到那晚的记录。

“呃,我看看。”门卫似乎没注意这个,凑过身来,刚翻几页,脸色变了。

“不对,让人撕了。”

宫渡听闻,脸色瞬间一暗。仔细一看,登记本果然有撕扯的痕迹。只是撕得很用心很彻底,所以前面他没发现。

“是谁干的?”宫渡当下变脸,声音也威严了起来。

“我……我……这个真不知道。”门卫的声音开始打战,说话也结巴起来,脸色更是害怕。

“你们这里谁负责?”宫渡又问。

“是我。”门卫这次回答的倒是利落。宫渡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竟是艺术学院保卫科副科长耿长彪。科长是院办副主任温航,就是曾经帮李镇道叫过宫渡的那个年轻人兼着。

“科长呢?”宫渡忽然想见见温航,于是就多了一句。

“你是说科长啊,他最近没来上班,请假了。”

“请假?”这又是一个想不到。

连着问了几个问题,耿长彪要么啥也不知道,要么神经紧张,胡乱支吾。宫渡想了想,换个方式:“案发到现在,有谁来这里查过?”

一语提醒了耿长彪,他从床头柜里又翻出一个脏兮兮的本子,一页一页翻半天,说:“有啊,还来过不只一次呢,是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李活。”

“李队?”宫渡流露出惊讶。“还有谁?”宫渡又问。

耿长彪摇摇头,说他就记得这人,再没来过。

宫渡明显感觉耿长彪说这话时表情不自然,有说谎的嫌疑,但没再追问。放下登记本出来了。

一上车梅晶就问:“你在玩迷藏啊,干嘛不追问下去?”

显然,耿长彪刚才说话的神情还有结巴的样子,也引起了梅晶的怀疑。

宫渡反问梅晶:“追问什么,追问他是谁撕了当天晚上的记录?”

“不只这一个,但这也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重要,重要怎么被你疏忽了?”

一语问的,梅晶哑巴了。不过梅晶又说:“不是疏忽,是李队查了,不过没在案情分析会上讲出来。”

“这里面难道没问题吗?”宫渡说。

梅晶突然掉转了头:“宫渡,你连李队都怀疑?”

宫渡释然道:“我谁也没怀疑,我只是感觉这事蹊跷。还有这个姓耿的,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人。”

梅晶想了想道:“嗯,我也觉得他有问题。”

可查案者是李活,两个人就不好议论什么。

两个人脑子里同时发出一个疑问,李队既然查了,为什么不当大家的面说出来,难道门卫房有什么秘密?

还有,那页纸是谁撕掉的?

门卫室一定有过什么记录,至少知道当晚有哪些车辆进去过。

车辆!宫渡脑子里立时冒出一个画面,事发当晚,一辆黑色的车子从艺术学院开出,然后一路开到了断桥那里……

宫渡又想起另一起案子,也是在卷宗里看到的。

还是在传闻还没怎么兴起,关于艺术学院女生的事还被牢牢包裹在秘密里的时候,有社会上的车辆,会像那些前来觅食的鸽子,低低地飞旋在门口。也像是前来偷食的黄鼠狼,躲在校门前面某个暗处,就等让他们看中的女生走出来。

那个时候通往火车站的这条路修得还不是这样笔直,也远没现在这么宽阔。马路对面,也没像现在已经起了楼,开了好多家商店还有游戏室。它还是一片田野,一大排密密的柳树遮挡住了人们通往田野的视线。

柳树背后,起伏的田野中,时常会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宫渡想起的离奇案子就是这件。有人在田野里发现一具男尸,只有下身穿着一件小裤头,其他都光着。发现时他已经死了有两天,是位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在离学校不远的春华路开着一家文印店,跟他妻子合开的。

那个时候文印店的生意才兴起来,能在相对繁华的春华路开一家规模不小的文印店也算是件了不起的事。再查下去,发现男子以前是做木材生意的,后来木材放开,插手的人多了,利润也变得薄淡,男子就果然掉头,干起了文印。

一开始警方怀疑男子是被社会上的流氓集团骗了,跑到这片田野里觅食,结果中了圈套,肯定是被人抢光了身上的钱财还有衣物,拿皮带勒死在密密的田野里,然后罪犯跑了。

后来查明不是。男子是在校门口柳树下约到了想约的女生,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将女生带进了那片田野。

春末夏初,万物正是最盛的时节。四处弥散着花香,空气里彻夜地飘荡着植物的芳香。各色花粉飞进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真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时节。

男子将女生带进田野,讲好了价钱。双方就在密密的庄稼地里热闹起来。热闹到一半,男子突然感觉不对劲,好像搂着的不是一个女生。因为他触碰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物件。男子欲审问对方,可对方,一个个头要比他高出许多、脸上涂着淡淡的粉,还画了眼影留着披肩长发的清秀女子不给他机会。

先是借着热吻的机会奋力咬住了男子舌头,接着就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针管,对中男子的屁股扎了进去。

男子很快发热,然后就变得体软无力,像发酵起来的面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的皮包,口袋里的零钱,还有那身买了不久的西服,以及脚上穿了有一个多月的皮鞋,都被拿走。本来他不该死的,可他倒地时面部朝下,鼻子还有嘴巴正好扎进了一汪泥水。

庄稼地里自然是有泥水的。结果男子缺氧窒息而死。说白了就是活活被憋死。

警方做了一周的调查,终于将嫌犯抓获。

嫌犯居然是艺术学院舞蹈系一名十六岁的男孩,细细高高的,人长得很文静,甚或还有几分腼腆。警方带他的时候,他还在跳一段舞。

钟好他们就站在教室外面,等他将那段巴蕾跳完,也没急着动手,只是拿困惑不解的目光看住他瘦长的身材,还有干净的带着细汗的脸。

男生自己走过来,将双手伸给钟好,说,走吧。

这个案子最终被压了下来,没向社会公布。

一来涉案者末满十八周岁。二来,男生将自己化妆打扮成女生,还是非常漂亮清纯的女生,出去骗钱,进而谋杀受害者,这样的案子也让钟好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向社会公布。

宫渡只记得,看完那起案子的卷宗,他整个人都不好受了。站在冷冰冰的铁柜子前怔了好久。

后来他移步到窗前,刑侦档案室的窗户很大,玻璃也擦得透明。阳光从窗户外面渗进来,慢慢湿了他的双眼。

打那天起,艺术学院就像一个特殊的存在,在宫渡心里有了特别的意义。联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见过院长李镇道,跟谈有过不至一次的交谈,宫渡就更觉得,艺术学院甚至有几分恐怖和神秘了。

那场风波之后,也就是艺术学院的“丑闻”被曝光后,这条路就在短时间内扩建,马路两边也装上了路灯。那片巨大的田野被政府征掉了,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大门口应该装电子装置啊,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单靠门卫一双肉眼,能盯得住?”梅晶到教学楼前面的停车场停好车子,走回来说。

她脖子里挂着那天宫渡看到过的那部索尼相机,看上去像个新闻记者。

梅晶说的这个问题宫渡也想到过。电子摄像装置这两年刚刚兴起来,这东西不只是对管理有好处,省人省事,对办案也特别有帮助。

刚才宫渡正是受它启示,才突然想起要进门房查纪录的。

“应该是价格吧,这东西贼贵,甭说艺术学院装不起,你看看银河,装了的有几家?”宫渡说。

梅晶哦了一声,又说:“怪不得呢,看来银河真是落后啊。”

宫渡带着纠正的口吻道:“也不全怪落后,但凡一件新生事物出来,接受总得有个过程。你去北京上海看看,装得差不多了,人家就是接受快。”

说着说着,忽然又问:“唉,知道不,学校对面有几家游戏室,据说热闹得很,学生们常常通宵达旦地打。”

“怎么,你对游戏着迷?”梅晶对宫渡的一切都好奇,老是追问宫渡一些私事儿。

宫渡摇头道:“我一样也不会打,小霸王倒是打过几次,可那家伙必须得有电视,也麻烦。”

“真看不出啊,我们的宫渡还是个游戏迷,小霸王公司应该奖励你。”

宫渡却不在乎梅晶取笑他,继续道:“据说现在电脑打游戏,很能让人上瘾。可惜我对计算机一窍不通,手放上面就发战。”

宫渡说的是实话。上大学时,电脑还是个奢侈品,学校外面有几家游戏室,是那种落地式的。不少同学着了迷,逃课去打。宫渡每次经过游戏厅,心里总会生出一些感慨。

这可能是家庭贫困的孩子共有的一个心理吧。

“计算机就是游戏?”梅晶又问。

“对我来说,能打游戏的就已经是高手。对了梅晶,你上学时打过游戏吗?”

梅晶脸色暗暗一变,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半天,咬着嘴唇道:“上学时我只摸过486、586,那时候也没网啊,哪像现在,人家都已经玩魔兽世界了。”

宫渡呵呵笑了声,觉得梅晶这方面知识比他还多一点。

“笑什么,怎么突然又谈起了游戏?”

“我想起一个人。”宫渡说。

“哪位?”

“暂时不告诉你。”宫渡卖了个关子。

4

小二楼前依然很静。

没能在楼前看见中年女人,宫渡多少有些失望。从大门口往这边走时,他的目光是充满期盼的,甚至急不可待地想跳跃过来,在浓密的树荫下搜索到那个肥胖且笨重的身影。

奇怪,他对那个身影竟有几分痴迷。

李活他们谈起那个女人来,总是一副不屑的口气,明显有种看不起她的意思。这令宫渡非常地不高兴,感觉大家在集体歧视她。

那天李活刚说了句那个胖女人,宫渡马上反驳:“别用这种词,她叫吴嫂,吴月姝。”

又道:“姝是美丽美好的意思,也可直接称作美女。”

他的口气过于急切,隐隐还带有一股愤怒,以至于都忘了,跟李活这样的前辈说话,他得带有礼貌和尊敬。

李活倒没怎么在意,只是很古怪地冲他笑了笑。

宫渡觉得,李活这笑含着一股明显的嘲讽意味,他就是有点看不起中年女人。凭什么啊?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有种情感生起来是很古怪的。

这个世界上,人跟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天然的亲,当然,也有些人,你见他一面,或者不见面,只听过他做过的一些事,心里就有了恨,就拿他当起了敌人。真见面时,这种先前预设的立场不但不会改变,反而会在他身上,看到许多更让你不舒服的东西。

一切都是未知,不可解的。宫渡冲自己说。

宫渡的确没找见中年女人吴嫂的影子,目光暗下去,心里有种失恋的那种感觉,很诡异。

吴月姝。他在心里默默地诵了一遍中年女人的名字。他觉得这名字很有诗意,不比梅晶的名字差什么。

“想什么呢?”见他走神,梅晶转过身子问。

“感觉这里有些空荡。”他这么跟梅晶说了一句。

梅晶自然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们虽然都是新来的,又都是年轻人,但毕竟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太多,合着办案,这还是头一次。所以要说两人能形成默契,那也是假话。

好在梅晶是个非常开朗的女孩,她跟宫渡最大的区别,就是脸上极少看到愁意,整天笑哈哈的,虽然不是那种马大哈,也不会学那些市井女人一样放肆地大笑。她的笑就像刚刚绽开的花蕾,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样子。

宫渡倒是喜欢梅晶乐观的样子,觉得只有她才配得上青春二字。而他,则有些过早地老气横秋。尤其整天阴郁着的脸,自己都觉得不舒服。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有时候他也会对自己发问,也想学梅晶那样,舒展开眉头洋溢出甜美而活泼的笑来。

可很难。

他像是一个活在云层下的人。云把他的一切都遮挡住了。

但他却偏偏迷恋吴嫂。好怪啊。他甚至有点喜欢闻吴嫂身上的味道。

那种淡淡的,带着几分汗气间或还有一些洗不干净的类似于青菜叶子的味道,他闻起来竟是那么的舒服。对了,吴嫂身上还有一种迥乎于别人的,轻易捕捉不到,但他却能从老远处一下就感受到的奇怪味道。

朦朦的,暗,但又始终缠绕着她,在她的发髻处,在她宽大而破旧的衣衫里,甚至在她眼角盛开的密密的皱纹里。总之,他能捕捉出来,能准确地分辨出那种和在青菜叶子和花香之间的异于别人的味道。

月光的味道。宫渡给她一个准确的名字。

为什么会这样呢?宫渡突然停下步子,也不管梅晶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就又在那种新奇的、古怪的,说不清楚的味道里静静地沉陷了一会。

一缕清风吹过来,吹起了宫渡头发。宫渡猛地摇摇头,冲梅晶道:“这花香有山野的味道。”

梅晶眼前也突然冒出一座山来。

宫渡没有发现,刚才梅晶的样子同样有几分可怕,好像也是陷在某种记忆里去了。他们都是有记忆的人,只是,他们各自有一道门,现在门都上着锁。

到了小二楼前,宫渡立马就变作另一个样子。门卫房的那些事儿,还有刚才脑子里幻化出的中年女人吴嫂,全让他扔到了脑后。

他变得兴奋,急不可待地要梅晶打开那把锁。梅晶说别急啊,反正今天有的是时间,让你看个够。

宫渡却突然摁住梅晶的手:“等等。”

梅晶诧异地抬起目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说着话,宫渡就拉起梅晶,绕过楼前那片花池,往米兰花地那边去。

宫渡原想着,要拿上那束被扔弃了的残花,一起上楼。可是到了楼后,左找右找,却不见了那束枯萎掉的花。

米兰花开得正旺,花香拼命地往人心肺中去。

整个花地像是被一双细心的手重新整理过,虽然有风,但看不出花地有一丝的凌乱。

宫渡凝起了眉头。去哪儿了呢?他在想。目光也有点飘忽。

“你在找什么?”梅晶看着他问。

宫渡没说。看了一眼远处,那片高高大大的银杏树遮挡住他视线。回过头来,跟梅晶道:“我们进去吧。”

可刚走了几步,宫渡又停下:“快来看,这里有道门。”

梅晶走过去,宫渡说的是楼的西侧,那儿形成一个拐角,比楼的中央突出来一块。那道门前几次他们都没发现,被一棵茂盛的树遮挡住了。有扇窗子,但窗帘严严地合着,宫渡踮起脚尖,但还是没看到里面。

“应该是吴嫂住的地方。”梅晶说。

“她不是住在楼里面吗,一楼楼梯拐角处有间大房子,老早以前还当过接待室的。”宫渡说。

“你怎么知道?”梅晶怪怪地看着他。梅晶记得宫渡只去过一次现场,还被大侠给提溜了出来。

宫渡知道说漏了嘴,忙改口道:“听大侠讲过。”

梅晶没追问,但已相信宫渡在说谎。

宫渡的确在说谎。知道吴嫂住哪里,是以前的事。

跟李镇道深谈过之后,后来他还来过小二楼。有一次,他还在小二楼留了宿。

只是那晚,吴嫂不在楼里。李镇道告诉他,每个月的十六,吴嫂都要回老家一趟。

“为什么是十六呢?”当时宫渡问。

李镇道想了想说:“具体我也说不清,应该是十六的月亮圆吧?”

宫渡就抬头看了眼月亮。那晚的月亮真的很圆,高高悬在楼前那棵巨大的古槐树上。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便告知别人的事,你说是不?”那晚李镇道突然用柔和的声音问起他来。

宫渡目光躲了躲。随着跟李镇道接触次数的增多,宫渡发现,李镇道的目光很怕人。这怕倒不是凶残不是狠辣,恰恰是温柔。

他的目光有一种海水的厚度,能将人整个地包裹掉。

“出事后她当然不能住在里面了,没见钥匙在我手里吗,但她又不能离开小二楼,所以,就在这里重新开了门,让她先在这屋子里将就一下。”梅晶说。

“其实这道门之前就有的,这间屋子跟整幢楼独立着,楼内空房间那么多,这间当然就没什么用场了。”梅晶又进一步解释。

宫渡却再也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在想别的事。

5

二人到了楼上,宫渡没急着进那间小卧室,步子停在通往客厅的过道上,默默地站了一会。

他在努力寻找一种记忆,他想起第一次还有第二次走进这幢里的感觉。当时除了诧异,更多则是茫然。

一个学生是读不懂社会的。有句话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宫渡当时的感受还真是那样。看什么也新鲜,看什么也震惊。以至于那个叫温航的年轻男子在他身后提醒了好几次,他的脚步都凝重得抬不起来。

哦,温航,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宫渡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听钟好讲,李镇道出事第二天,温航就去北京看病了,他母亲陪着去的,据说是一种羞于启齿的病,他母亲不方便告诉别人。

他会有什么病呢?

宫渡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干净透明的脸来,一张很年轻很漂亮的脸,男人的脸。

“快进去啊,楞着做什么?”梅晶不知道宫渡发什么呆,她已经在屋子里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可惜光线不好,没一张让她满意。

梅晶喜欢摄影,这也是宫渡最近几天才知道的事。她用几个月的工资还有上警校几年积攒的钱,买了这部相机,据说是她最值钱的私有物品。听得宫渡一楞一楞的。宫渡到现在连一千块都没存下。

宫渡在客厅里转了大约有三、四个来回,中间有几次,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或对住那堵装修奢华的电视墙,或者就死盯住另一堵墙上的挂钟。梅晶对此不解。从他一进来,梅晶就感觉怪怪的。他不像是来看现场,倒像是在找一样东西。

梅晶依旧拍照,从各个角度拍。嫌光线暗,还大胆地拉开了窗帘。

李活叮嘱过她,窗帘不要随便乱拉。六月的光线太强。哦,已经七月了,今天是三号。阳光太强,会破坏掉现场的气韵,会让一些有可能被掩藏起来的秘密流走。这样的观点梅晶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在警察学校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她太执着于摄影了,几乎将一半时间花在摄影上。

这是她的遗憾,也是她的短板。所以虽是参与了这起案子,但她自己发现的有价值的东西太少。顶多在这起案件里,也就当个跑腿的角色,打打下手,做点笔录什么的。可梅晶讨厌笔录。总觉得从一张不愿意吐出真情的嘴里掏出想要的东西,再写到纸上,是件残酷的事。

可又有什么不残酷呢?

终于,宫渡在客厅坐够了。他到阳边这卧室看了一眼,没说话,再次穿过客厅,穿过那个隐蔽的小走廊,进了厨房。

梅晶跟了进来。

橱柜上仍然放着那瓶红酒,它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少妇,有点落寞地阴郁着脸。

奇怪,怎么就想到是少妇而不是少女呢,比如梅晶。

目测过去,酒瓶中应该有四分之一倒了出来,正好是两杯的量。可在现场只发现一只红酒杯,而且碎掉了一小块。

到现在为止,那一小块也没被找到。那是最关键的物证,因为李镇道就是被它割破喉咙的。

李活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宫渡。说:“让你做别的,可能有点难为你,找到那一小片,没它,这案子定不了。”李活说着话,又做了个割破喉咙的动作。意思是现在已经确定,李镇道颈部那道划痕,就来自它。

这也是宫渡能来到现场的理由。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闲人,而是本案的侦查警。

“手套。”宫渡跟梅晶说了一声。口气就像是李活或者钟好的。梅晶不满地瞋他一眼,还是利落地把手套递了过去。

宫渡戴上手套,轻轻打开了红酒瓶上方的厨柜。

红酒杯是不放在外面的,也没学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摆放在别致的酒柜里。这是小二楼的遗憾之处,至少表明,李镇道并不是一个十分讲究或有品味的人。有时候他的品味是故意装出来的,这在他装修小二楼的诸多个细节中就能流露出来。

里面有个白色的碟子,宫渡记忆中闪出一个画面。应该是第二次来时吧,他跟李镇道坐在客厅说着话,那个叫温航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宫渡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温航,他看见温航伸手打开这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碟子,碟子里有两个红酒杯。

那晚他跟李镇道碰过红酒,也是张裕干红。现在市场上还就算张裕这个牌子亮。

宫渡不会品酒。甚至都不会喝酒。当着李镇道的面,确有几分尴尬。

但李镇道并不介意。像是对这些早就有底一样。

李镇道先是走过来,纠正他拿酒杯的动作,说手指不可以握在酒杯上,只能半握着底座。宫渡试了试,怎么也握不稳。李镇道笑了一声,说随意吧,就又回到沙发上。

宫渡发现,李镇道握着酒杯的样子的确跟他不一样。很雅,就像握着一个机关。

可此时,宫渡拿出来的白色碟子是空的。

“当晚肯定有客人来过,而且是男的。”

宫渡说。

梅晶有些惊讶,说你怎么发现的,为啥不会是女人?

“这幢楼李镇道是不容许女人走进的,尤其传出那样大的丑闻后,李镇道就越发注意。就算有女人进来,李镇道也决不会开酒。”

“你怎么知道?”梅晶白了脸,关于死者李镇道,梅晶了解得真是少。李活他们也很少跟她讲这些。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隐秘,有些隐秘可以讲出来,有些不能。”宫渡说。

“可我想听。”梅晶显得固执。在这里,她完全可以固执一下,毕竟只是她跟宫渡两个人嘛。

可宫渡已经顾不上她,他将白色的碟子原放回去,合上厨柜。“是谁呢?”他这么自言自语一声,脚步往窗户那边去。

蓦地,宫渡的目光凝住。

厨房他是第一次进来,之前只是跟着温航,让目光探了进来。此刻站在厨房窗前,再往下看,外面的景致竟大不一样。

尽管看到的仍然是一大片的米兰,还有颇为壮观的银杏林。但那些米兰的颜色却全变了,银杏的颜色也全变了。下面看时,米兰是盛开的,花一片连着一片。到了上面,那些花就像铺在地上的一张纸,纸上盛开的,却是点点的绿。

绿开在血红的颜色上,这才是宫渡惊艳的原由。

银杏也是一样的,下面看时,宫渡看到的一根根树干,顶多也就看到树冠,看叶子要使劲昂起头来,叶子便无法完整,得凭想象才能将那些银杏叶子铺开。而此时,那叶竟全是铺开的,宛若一块巨大的海绵。

那叶是互生的,长枝上呈辐射状,短枝上则呈簇生状。细长的叶柄撑着扇形的叶面,个个似是跳舞似的,在他眼前舞动着。

哦,舞者。宫渡忽然想到这个词。

紧接着,宫渡又看到另一样东西。不,是一小片印记。是在米兰花的那头,靠近银杏的地方,密密麻麻,呈不规则状,但又能看到一定的规则。

“那是什么呢?”宫渡怔怔地盯着,脑子里连着想出几个词来,又断然否定掉。突然,他掉转头,没来及跟梅晶说,就往楼下跑去。

宫渡很快跑出了楼,从东边拐个弯,眨眼就钻进了米兰里。害怕踩到花,他的步子慢了些,瞅见有空隙的地方就把脚跳过去,感觉就像小时乡下见过的跳大神的。东一脚西一脚,还好,几下就把米兰花地跳完了,居然没踩到一束花。

他停到了楼上看到的那片印记前。

脚印!果然是脚印!他的心里连着叫了几声,急切地俯下身来。他要搞清楚,这些藏在花海中的脚印,是什么人什么时间留下的。

俯下身半天,宫渡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挪着步子,绕着那片脚印,走了半圈。确定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留下的时,他的心里好像轻松了些。但是紧跟着,他又迷茫了。

这脚印居然是全新的,就踩在这两天。他照着脚印的方向,把自己的双脚也交进去,然后直起腰来,往前看。

天啊,顺着他视线,看到了居然是那扇小门,还有小门旁边朝北方向开着的那扇小窗户!

宫渡又换个位置,离开这圈密集的脚印,往东站了站,站在一片没有任何印迹的地方。他的视线就被前面密密的米兰给挡住了,只能看到二楼的楼顶,看不见那个方向,也看不见那扇窗那个小门。

接着他又挪步到西边来,站在离脚印大约三米远的地方再看过去,同样,他的视线受了阻。这个方向有四、五棵高大的桐树,桐树的枝叶密集地垂下来,连小二楼都给挡住了。

会是什么人留下的呢?

宫渡原又退回去,再次弓下腰,用心地研究半天。宫渡虽然学的是犯罪学,但刑侦类的基本常识还是有。可以断定,这些脚印是一个人留下的,时间应该是最近连续几天。而且他判定,这些脚印不是白天留下的,是晚上。

人在白天跟晚上注意力是不一样的,因为视线接触到的事物不同,踩出的脚印也自然不同。人在白天里,脚步是有方向的,比如刚才他跳过那片米兰地,是择地而行的。到了晚上,视线受阻,人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脚步的连贯性就比白天完整了许多。

宫渡看到几块被踩碎的泥块,还有几只脚印是踩进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小坑里的。要是白天,这些完全是能避开的。

有人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走,一个圈接着一个圈。

宫渡脑子里闪出那个孤独而又顽固的影子。黑魆魆的夜空下,那个孤独的影子在走,一边看着远处那扇窗一边不停地走。

他为什么要走?

不大工夫,宫渡回到了楼上。梅晶站在门口,一脸诧异地问:“看见什么了?”

“脚印,新鲜的,你去看。”宫渡甩出一声,门口那张垫子上蹭了几下脚,重新进了客厅。

一听脚印,梅晶也是一个箭步跑了下去。

不大工夫,梅晶气喘吁吁地上来了。

“果然是新的。”

梅晶脸上布满了兴奋,说话的声音也急促起来,感觉整个身体猛地紧住了一般。

宫渡不吭声。他能感觉出那是谁,但他不敢说出来。从他被正式通知加入特案组的那一刻,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线索,有可能是下一步侦查的方向。

宫渡不想那个人成为方向。

既或是方向,宫渡也不想他人参与进来,甚至包括梅晶。他想自己把那个巨大的疑团解开。

哦,宫渡是有疑团的。

“要不要把汪响她们叫来,这可是新线索。”梅晶又说,胸脯起伏着,脸上也闪出一团红。

梅晶一急,脸就发红,这是宫渡这些天观察到的。从这点宫渡得出一个结论,梅晶并不是一个特别自信的女子。

“不要,这点事我能应付。”宫渡非常镇定地跟梅晶讲。见梅晶纳闷,宫渡又道:“你要答应我,今天看到的这些,暂时不说出去。”

“为什么,跟老大他们也不能讲?”梅晶显得有些慌张,大约也被宫渡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害怕了。

“这事就这么定,别问太多为什么。”

不等梅晶答应,宫渡就甩下梅晶,一个人走进了厨房。

梅晶站在门口,似乎在纠结,这事到底要不要告诉钟好。

“进来吧,帮我做个游戏。”宫渡在里面叫了一声。

6

游戏是在床上展开的。

床单还是原来的床单,上面的血印还留在那里。宫渡似乎对那些血印没有反应。

梅晶进来时,宫渡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体的位置基本吻合李镇道倒下时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梅晶嚇了一跳。

宫渡从床上直起身子,两条腿跨在床边,右臂半举着。梅晶反应过来,他是要做现场实验,半举着的右臂是假想举着红酒杯。

“你告诉我,手中的杯子什么情况下才能摔到地毯上?”宫渡说。

梅晶想了想:“肯定不是自己没端稳,我想应该是受到了外力,比如有人要夺走杯子。”

“夺走的话杯子不应该甩在床的这个位置,我会本能地将杯子往怀的方向来。”说着,他示范了一下,右手到了胸前。

“那也不一样,要是我这样夺呢?”梅晶说着话,突然冲宫渡伸出手去,一只手卡住宫渡脖子,另只手开始夺杯子。宫渡果然将右手打开,杯子到了落地时的那个位置。

“可是人在突然受惊吓的时候,整个身体会想本能地变紧,也就是说,握着杯子的这只手会下意识地将杯子握更紧。”宫渡又提出了相反的观点。

“而且这样的情况下,红酒会洒在床的右边。但床单上没有印迹。”

梅晶想想也是,如果那样的话,杯子很可能会摔在床头位置。因为宫渡会腾出右手来保护自己。

“那就是突然遭到了外力,比如一把打开。”梅晶进入角色很快,已经把楼下脚印的事忘掉了。

“我要证明的正是这点。死者如果不遭到突然外力,杯子是掉不到床下的。再者,你想想,什么情况下杯子才会在地毯上摔裂出一块来?”

梅晶走进厨房,拿来差不多大小一个玻璃杯,连着摔几下,杯子都没有碎开。

“别试了,我在家里试过,既或碎开,断的也应该是杯座。当然,那都是便宜的红酒杯。李镇道用的,不便宜。要在这样的地毯上裂开,而且是杯壁,应该是有物体在击打杯子的时候直接触到了杯壁。”

“连这个你都试了啊?”梅晶显得惊讶。

宫渡没回答梅晶。他不喜欢被人随便怀疑,他做事的原则向来是,做了,就如实承认。没做,也从来不编谎。

宫渡的确在自己住的屋子里试验过。没有地毯,他专门去市场上买了一块。质地还是厚度都跟这间卧室的地毯差不多。

“可是什么东西才能一下就触碰到酒杯上呢?”梅晶虽然承认宫渡分析的有道理,但也想不出更具体的。

“胳膊,拳头,我都试过了,可以把杯子打走,但不至于裂开。我想应该是硬物,正好借助胳膊的力量打在了酒杯上。”宫渡又说。

梅晶觉得有道理,看宫渡的眼神有了变化。没想到宫渡推理起案子来,还井井有条,而且愿意跟她分享。换李活他们,一句话交待了结果,啥也不跟她多讲,反倒令她失望。

“梅晶你的包呢?”宫渡突然问。

女人出门都是要带包的。梅晶来时除了带着相机,还带了包。

“放外面桌子上呢。”梅晶说。

“把它拿来。”

“干什么?”

“拿来不就清楚了。”宫渡故作神秘地笑了一下。

梅晶转身拿了包进来,宫渡说:“马上到床边,袭击我。”

梅晶照着宫渡说的连着做了几遍,两人同时笑了。

“你怎么想到是女人?”过了好长一会,两人回到了沙发上,梅晶问。

“如果要杀他的是男人,他能一点提防都没有?还记得他死后的神情吗,我感觉他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挨了那一下的,这个人应该跟他很熟悉,熟悉到他根本想不到会杀他。”

“你分析得对,李队也这么讲。”

“李队讲过是女人吗?”宫渡问。

“这倒没有,只说如果是他杀,凶手应该是熟人。”梅晶说。

“还有,划破喉咙后就走了,这点更符合女人作案的逻辑。而且我分析,女人并不想让他死。”

“这没道理吧,宫渡你怎么推断的?”梅晶显得不大服气。

“不用推理,男人做事跟女人完全不同。换是男人,估计当场就死了。”宫渡觉得这问题简单,不用深究。

“可是,”梅晶还是不赞同。也不是不赞同,她是脑洞跟不上宫渡节奏。

“可是什么?”宫渡觉得梅晶有时候显麻烦,但他努力保持着耐心。

女人都是有脾气的,他不想开罪梅晶。要在这案子中发挥作用,少了梅晶帮忙绝不可能,他得学会讨好她。

“可是有哪个女人会这么激动呢,一个会让死者毫无防范的人,除了他老婆,还能是谁?”

“他老婆的情况你有吗?”宫渡问。

“有一点,但不全面。”梅晶站起身说。

“这个不急,只要方向确定,我们最终会查到的。”宫渡显得相当有信心。

梅晶刚要坐下,宫渡又道:“来,接着做。”

“还要做啊?”梅晶还没落到椅子上的屁股弹起来。

“当然需要,我的猜想才得到一半证实。梅晶你还记得那道伤口吗?”

“当然记得,那道伤口太恐怖了,我怎么会忘了呢?”

“那你告诉我,如果有凶手,凶手有什么特征?”

梅晶感觉宫渡在考自己,也好,她倒想跟跟宫渡较量较量。

“她应该跟死者有积怨,事发当天情绪处于激动中。”梅晶抬着头,望着天花板,像是在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

“不是这,我是问,她的身体特征。”

“身体特征,就凭一道伤口,能分析出凶手的身体特征?”

“能,我敢断言,凶手是左撇子。”

“宫渡!”梅晶叫了一声,她觉得宫渡太有点自以为是了,而且异想天开。

“梅晶你讲讲,李镇道脖子里那道伤口有什么特征?”

“伤口从颈部右侧切进去,入口很深,凶手用了很大的劲,然后朝下,绕过了喉咙,出口处又朝左上方提起来,出口处的划伤明显比进口处轻了许多。”梅晶尽量回答得完整。

“梅晶你过来,你是右手吧,现在你在我脖颈里划一道伤口。”宫渡非常认真地说。

“宫渡你想干嘛,这种体验没意思吧。”梅晶不明就里,但她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

“去,你在手指上沾点水,然后按我说的做。”宫渡显得很执着。

梅晶只好走进厨房,拧开水笼头,拿杯子接了点水,然后出来,面对着床上坐的宫渡,按他说的方式做了一次。

“接下来呢?”她问宫渡。

“仔细看看水印。”宫渡说。

梅晶盯着脖子里那道水印看了一会,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重新划一次,这一次你生气点,就当我是跟你深仇大恨的人。”

梅晶又照宫渡说的做了一次,这次的确用劲很多。

“再看,能看出什么不?”

梅晶仍然看不出什么。

宫渡从床上跳下来,拉着梅晶进了厨房。厨房墙壁上贴了白色的瓷砖,他让梅晶将墙壁想象成李镇道脖子,接着划。

梅晶又划了一道。

宫渡瞅着那道水印,暗暗笑了。

“梅晶你看,你这入口没问题,但出口呢,是不是一直朝下?”

经宫渡这样一说,梅晶突然道,是啊,就像是一捺。

“来,再用左手划一道。”

梅晶面对着墙壁,又用左手用力画了一道,这次不一样了,入口仍然一样,可是结束时,水印却抬了起来。

梅晶连着用左手划了几次,结果每一笔,在快要结束的时候都会抬起来。她扭过头看住宫渡:“怎么回事?”

“左撇子跟右撇子用力不同,如果从右边切进去,出口就不会抬起来了。”宫渡轻笑着说。

梅晶又按宫渡说的,从相反的方向开始画,果然,那一笔是斜斜的下来,结束时并没抬起来。

“行啊宫渡,这么小的细节你都能注意到,可见老大让你参加进来,是个非常正确的抉择。”梅晶的话里多少有一些恭维的意思,不过宫渡听了还是很开心。

宫渡原又回到了床上,就像刚开始时那样坐着,胳膊仍旧装作举着酒杯的样子。

“还要干嘛,你脑子里到底想了多少啊?”梅晶感觉有点理解不了宫渡。她虽是学刑侦专业,可这种现场模拟他们做的很少。

宫渡凝起眉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疑点没有解开,李镇道为什么不反抗?就算开始他想不到对方要刺他,要伤他,可对方拿起玻璃碎片划破他喉咙的时候,他会反抗啊。又不是一下毙命,他连挣扎的意思都没。再说对方就划了那么一下,双方既没有搏斗,他也没拿毛巾什么的捂住出血口。这解释不通。”

“也可能那一下就让他毙命了呢,他没机会反抗。”梅晶说。

“不可能,一下毙命,死者的瞳孔不会是那样。你注意到没,死者的瞳孔既没有放大,也没有惊骇在里面,倒觉得他很享受那一下似的。我怀疑——”

不等宫渡把话说完,梅晶急忙就岔开了:“这个先不考虑,会搞清楚的。”

梅晶打乱话的样子引起宫渡警惕。宫渡突然盯着她:“梅晶你有什么瞒着我?”

梅晶猛地打个哆,像是在躲避什么似地道:“怎么可能呢,宫渡你不要乱想。”

宫渡从床上突然跳下,一把抓住梅晶:“说,你们瞒了我什么?”

7

宫渡再三追问下,梅晶不得不说实话:“他提前喝进了一种迷幻剂,加上他一直在吃药,这些东西跟红酒掺在一起,在他体内起了反应。”

“就是说,看到凶手的那一刻,他其实是没有反应的?”宫渡立马兴奋。

猜测一旦被证实,带给人的振奋是很大的。

梅晶艰难地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至少他不会像正常人那样反应。”

宫渡狠狠地击了自己一拳,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怀疑,李镇道为什么会这样,就算那一下致命,他也要挣扎几下的呀。可是床单上除他躺倒的那一块流下血迹外,其他地方干干净净。

现在能解释通了,有人提前在他酒杯中下了药,他虽然没喝完那杯红酒,但至少喝了一半,药量已经在他体内发生作用。

想着想着,宫渡猛又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威逼住梅晶:“你怎么知道?”

梅晶苦笑一声,后悔今天跟宫渡来了这里。到了这种时候,不说显然不行了。只好咬着牙道:“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李镇道体内除残留有酒精外,还检测到一种成分,疑似是东莨菪碱。”

“什么?”宫渡震住了。

东莨菪碱?

宫渡脑子里迅速闪出相关的一堆词来:东莨菪碱是一种莨菪烷生物碱药物,具有毒蕈碱受体拮抗剂作用。为外周抗胆碱药,除对平滑肌有解痉作用外,尚有阻断神经节及神经-肌肉接头的作用,眼部作用与阿托品相似。散瞳、调节麻痹及抑制分泌的作用甚至比阿托品强一倍还多。

与阿托品兴奋大脑相反,东莨菪碱进入人体,表现为显著的镇静作用。对中枢有明显的抑制作用,吸入过多会可产生催眠作用。

说白了它是一种剧毒,甚至有“魔鬼的呼吸”之称。

重要的是,这种东西主要来源是茄科植物天仙子、曼陀罗等。

曼陀罗!

宫渡脑子里又闪出米兰花地边那束已经枯萎的花来。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宫渡回到现实中。

“为什么不告诉我?”宫渡的声音有几分愤怒,脸色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这几天他还一直在纳闷,凶案发生一周时间了,为什么不做尸检?没想到是他们合着瞒他!

梅晶显然被宫渡突然爆发的情绪骇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就像害怕宫渡突然会卡住她脖子一样,低着声音道:“老大不让告诉。”

见宫渡又要怒,梅晶紧跟着又说:“不只是对你一个人封锁,除了老大,知道情况的就李队一个,大侠他们也不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宫渡咄咄逼人,他还是第一次跟梅晶这样说话。

“我……”梅晶突然不语了,低住头,像是在做剧烈的挣扎。半天后,她的头抬了起来:“宫渡你别问这么多好不,告诉你这些,我已经违令了,要是让老大知道,肯定会一脚把我从特案组踹出去。”

“哼,踹出去,你那么硬的后台,哪个敢踹你?”宫渡带着挖苦的口气道。见梅晶被他追问的无话可说,得势不让人地又问:“还有什么瞒着我?”

梅晶突然火了。

她并不是怕宫渡,也不是觉得那些东西非要瞒着他。她是看不惯宫渡此时的样子。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头一昂道:“宫渡你没资格这么问,该知道的,老大定会告诉我们,不该知道的,你发再大的火也没用。何况我们刚刚参与到案件中,根本就没资格向前辈提出这些质问。”

“他不信任我!”宫渡突然说出了原委。

这句话更让梅晶不满。一直在宫渡面前温善有礼、并藏着私人感情的梅晶突然摆出教训人的姿态,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让他们信任你什么,宫渡,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一来就让人家信任,信任是干出来的。老大能给我们机会,就证明他对我们是信任的,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拿出成绩给他看,用事实证明我们自己行,而不是在这里吼。”

宫渡压根没想到梅晶会这样批评他,一时泄气了,楞在那里。

半天他才从愣怔中醒过神:“行啊梅晶,一直以为你单纯,原来你一点也不单纯。”

“怎么,后悔了?”梅晶也没打算轻易放过宫渡,借这个机会,她想敲打敲打这个榆木一样的家伙。

宫渡在气势上显然已然败下阵来。梅晶说的对,刚才的确是他太冲动了。冲动是魔鬼,大学时老师一再强调过,办案最最忌讳的就是冲动。他这才刚参与到案子中,就这样发火,证明他的确很不成熟。

“好吧,我检讨,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检讨没必要,只是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没哪个人是单纯的,简单两个字更不要轻易落在谁身上。尤其我们的对手,他们一点不简单呢。”

让梅晶这样一数落,宫渡非但没有不服气,相反,心里好受了许多。他这才明白,老大让他跟梅晶搭档的原因了。

梅晶看似是入世未深的小女生,但能到钟好手下,一定有过人之处。绝不仅仅是家庭出身显赫这么简单。就凭这一番话,他就得对梅晶刮目相看。

“好,我接受,以后不再乱发脾气。”

“我们还没到发脾气的时候,等哪一天,你成了老大那样的权威者,再发火也不迟。”

宫渡被批得脸红,好在他也是一个知错马上就能改正的人。腆着脸道:“好了大小姐,批评到此结束,现在告诉我,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继续你的游戏啊,我觉得挺入理的,不是已经摸到一些线索了吗?”

梅晶这句话很暖心,一下又让宫渡从败坏的情绪中走出来,再次执迷于眼前的现场。

“梅晶你说,那女人是刺完就走了呢,还是留下来清理了现场?”

这个时候宫渡已经充分肯定作案者是女性了。

梅晶也没反驳他,她认为宫渡之前的分析很有道理,逻辑上讲得通。也承认划破李镇道脖颈的,应该是女性,而且还是左撇子。

“现场清理的非常专业,而且异常冷静,时间又很充裕,不像一般人所为,更不像是在情绪冲动中的人所为。”梅晶也开始帮着分析。

宫渡暗暗点头,梅晶跟他想到一路上了。

“划破李镇道脖颈的,跟清理现场的不是一个人。”宫渡非常肯定地下了这个结论。

“可这个人当时在哪里呢,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梅晶又皱起了眉。

“这屋子多大,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躲起来。”宫渡说。

“难道他知道那个女人要进来?”梅晶又问。

“声音啊,我们假设,李镇道正跟这人喝酒说事,突然听到了楼梯的脚步声,或许这人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跟李镇道在一起,所以躲了起来。”

“有道理。然后他看到了女人割破李镇道脖子,怒气冲冲走了,他才走出来,开始收拾现场。”梅晶说着,忽然又问:“他怎么会见死不救?”

宫渡想了想,重重道:“答案只有一个,他也希望李镇道死!”

接下来他们就开始找躲人的地方。

宫渡再次走进厨房。厨房里巡视一圈,感觉不可能藏在这里。就又抬起头往外看。完全是一种习惯性动作。

不过这次他没看住楼下的米兰,而是转而看住西面。

厨房西侧也有扇窗户,比北面这扇小一点。

看着看着,宫渡猛地喊:“梅晶快来。”

梅晶应声进去,站在了宫渡边上。可半天她啥也没看到。

厨房站了一会,宫渡又一次跑进小卧室。真的是跑。看了一眼小卧室朝西没有窗户,又跑出来,一头钻进书房。

宫渡来来回回在书房跟厨房之间跑了几趟,跟梅晶道:“算了,害我白兴奋一场。”

梅晶掉过头来:“宫渡你没说实话。”

宫渡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梅晶没回答他的话,也学宫渡那样,来来回回跑几趟。然后站在厨房西边那扇窗前说:“宫渡,我知道你在找什么。第三只眼。”

“嘘!”宫渡紧忙制止。梅晶却说:“我大约也能感觉出,这屋子的一举一动,有人在监视。”

宫渡拍了一下梅晶肩膀,说:“跟我来。”

两人很快下到一楼,顺着刚才厨房看到的那个方向,寻找起来。

一楼大厅的另一侧,还有道暗门,因为大厅那边有个巨大宣传栏挡着,所以平常人们看不到。

宫渡试着动了动,宣传栏果然能移动。这样的东西在各个单位都能看到,上面写着行事原则或方针。

两个人绕过宣传栏,看见一道门,宫渡先是尝试着推了一把,没反应。用力一推,居然推开了。

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一股久藏的尘土飞来,带着扑鼻的霉气,呛得梅晶连着咳嗽出几声。眼泪都要下来了。

过了一会,光线适应了。借着隐隐约约的光,两人发现,这间屋子好小,也不知当初怎么设计的,应该是结构原因吧,只能留这么小。

再仔细看,就是几个受力柱围成的一个小空间。勉强拿它当作屋子。

地下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一把破椅子倒在地上,三条腿的。

目光往上,宫渡看到了梯子。

宫渡没犹豫,顺着梯子就往上爬。梅晶在后面喊:“宫渡,小心。”

宫渡显然已经不在乎了,兴奋地爬上去。然后,他就站到了二楼一个小房间里。

这楼修得真跟迷宫一样。

二楼小房间有个窗户,就是刚才他跟梅晶在那边看到的。

顺着这窗子看过去,宫渡天呀一声。 b/nebBayHfJl9d3AHi8WO5fAV0dh8pwmz3GhbAoOr+PJN8Q6mDYqtiSZ9pMrlJ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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