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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束枯萎的花

1

宫渡从厚厚的书里抬起头来,揉揉眼睛。眼睛好困,酸,他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看住了窗外。

最近宫渡迷上了《法华经》,一本在大学时就听过但从没时间去碰的经书。背着钟好还有队长郭涛他们,宫渡花几天时间,将它看完了。

曼珠和沙华的故事深深地感染了他。

上班时间看这种书是不对的,要是被钟好他们发现,宫渡就要挨罚。钟好罚起人来,真是可怕。上次他罚宫渡在毒辣的日头下站了两个小时,新来的女警梅晶送点水都不行。害得宫渡看着远处梅晶手里的矿泉水直咽唾沫,结果唾沫咽的越多,口干得越厉害。到后来,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虚脱了。

罚令解除时,宫渡脸上和脖子里起了好几层皮,吓得梅晶大呼小叫,直问他疼还是不疼?

“你晒几层皮起来,疼不?”宫渡那次呛了梅晶,事后他觉得不应该,主动跟梅晶道歉,梅晶却骂他心理有问题。

打那次起,宫渡就再也不敢造次。大学时代那种犯了错误嘻嘻一笑或吐下舌头或扮个鬼脸就能蒙混过去的好日子再也不复返。现在他是在“瘟神”和“嘻哈大王”钟好手底下讨生活。

还好,最近钟好他们都在忙着,没人能顾得上他。再说钟好要他看的那些案卷他已看了无数遍,都快要背下来了。他是拿《法华经》来调节下自己。

刚把《法华经》合上,宫渡脑子里又冒出了案子。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十一点钟,刑侦队接到报案,银河市政协常委、银河艺术学院院长李镇道死了。

宫渡去过现场,钟好打电话让他去的。可他表现实在是太糟糕。那晚接到报案最先赶到现场的,并不是钟好跟李活他们。是刑二队的郭涛还有孙见斌。

等钟好几个赶来时,现场堪查已基本结束。

现场的情况大致是,李镇道倒在小二楼一间非常隐秘的小卧室里。那间小卧室藏在二楼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一个假的过道遮住了它,就算你走进小二楼,来到李镇道平常工作和生活的这间巨大的屋子,也很难看到这间小卧室。

楼上还有另一间卧室,阔大、奢华,那是李镇道平常休息的地方。

为什么会在小卧室呢,当时没有人想,大家都被现场的诡异给震惊了。

是的,现场的确很干净。负责堪验的技术小组忙活了两个小时,竟然一无所获。楼上几个房间里,一个可疑的脚印都没留下。跟客厅连着的阴台这边厨房的操作台上,发现一瓶已经开启的红酒,百年张裕,最近几年很流行的牌子。

红酒被人喝过,从量上看,应该是倒了两杯。

可房间里只找到一只酒杯,这只酒杯又李镇道摔碎了。

应该是李镇道端着酒杯,坐在床边。然后突然进来人,不知是在惊吓中还是发生过一点点格斗,李镇道手里的杯子摔下了床,竟然在地毯上摔碎了。红酒有少许洒在床单上,更多的,则像血一样渗开在地毯上。

小卧室的地毯明显比不得客厅。客厅的地毯柔软,厚,质地优良,一看就是进口的波斯地毯。

小卧室大约平常少有人进去,地毯就有些马马虎虎。虽然是新的,但质量跟外面的比不得,就是平常人们见惯的那种。

这样的地毯,摔碎酒杯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晚宫渡来到艺术学院,小二楼四下都是人,黑压压的。警戒线拉了足有二十米长,三辆警车停在小二楼下,另有几辆停在大门进来往小二楼这边转弯的地方,其中一辆还闪着灯。

整个校园看上去既热闹又有几分恐怖。

宫渡看见,技术科的小美女汪响正在楼前搜寻印记,楼前柱子上的白炽灯光打在汪响瘦削但非常有型的美人脸上,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汪响表情太过凝重,总之,汪响那天给宫渡留下的印象不如往常。

宫渡一直认为她是美女呢。美得好有特色,美得如同他在某个冬日看到的冰凌。冷峻中含着剔透,瘦削里藏着坚韧。

冰清玉洁。第一次看到汪响时,宫渡默默从心里送给她四个字。

可这晚,美女汪响的脸有几分恐怖。

那张脸看上去有几分腊白,还有一种死气,宫渡想起了木乃伊。

汪响跟梅晶同是美女,又是校友,两人都毕业于海州警察学校。只是学的专业不一样,汪响学的是痕迹检验,梅晶读的是刑侦。

汪响早两年分配到公安局,相对于梅晶,她就是前辈了。

在公安局,尤其刑侦队,早一天进来你也得管人家叫前辈。

宫渡走进楼里,看见了梅晶。

梅晶站在二楼楼梯口一盏椭圆型的巨大的水晶灯下,手里拿着不知谁交给她的一部相机。她的任务是在二楼过道里负责警戒,顺便再拍点照片。

从一楼往上看,梅晶的身材越发挺拔高挑。虽是穿着制服,但也掩不住她的美丽,反而越发衬托得她有一股女侠之气。

美人在什么地方都是美人。

如果说,汪响的美让人想起冰雕,想起美若寒宫四字,梅晶则什么时候都是热的。

见他上来,梅晶眸子动了动,碍于人多,没说话。但目光里那份热切还是能感受到的。等他上了楼,快要经过她身边时,梅晶突然小声提醒了一句:“很血腥哟,宫渡你要小心点。”

应该就是这句话起了暗示作用。

宫渡怕血,尤其怕见血腥的场面。这点在被钟好从大学招进刑侦队前,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大学期间,同学之间偶尔也有打架的,但极少。见血的就更少。

再说他大学四年就知道读书,或者泡在图书馆查这样那样的资料,闲事几乎跟他不沾边。

可到了刑侦队,很快就遇上这样的事。当时接到报警,说有家酒吧有人滋事,当时因为是晚上,好些警察都回家了。值班的钟好就带上他跟另一位叫“大侠”的前辈往酒吧赶。

到了现场,群殴还在继续。大约是两拨人,说是一拨中的一位男子,酒喝大了,借着酒胆调戏别人的女朋友,动作有点过分,摸了胸什么的。话也很狂,人家劝阻了几次都不停下,还扬言要把人家女朋友带去过夜。这下激怒了对方男朋友,抄起啤酒瓶砸过来,两家的混战就开始了。

宫渡他们进去时,一方已被打趴下三个,鲜血直流。另一方也没占多少便宜,两个躺在地上,一个已经呻吟不动了,可见场面有多悲壮。

那位男朋友真能打啊,警察都已进去了,他还搬起凳子,狠命地往那个数次调戏了他女朋友的家伙头上砸。调戏者是个胖子,应该说练过拳脚,后来调查才知道,这厮是一家武术学校的教练。怪不得气焰嚣张。

钟好一看现场,知道三人控制不了。一边上前制止,一边让大侠打电话叫人。

宫渡也是第一次知道,警察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每一个打架的看见警察就怕,就会停下来。那天的阵势根本停不下。钟好快把嗓子喊哑了,红了眼的男朋友仍然在抄家伙。

他已经砸坏了店里的三张凳子,两张桌子也让他掀翻了。这人后来查明是个体育老师,长着一身非常漂亮的肌肉。如果让他去当模特,效果绝不比那些造了假涂了油故意露出肱二肌的封面明星们差。

体育老师遇上武术教练,那真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钟好站在吧台上,声嘶力竭地要求他们放下凶器,全都蹲下。可除了那几个已经打趴下的,没一个按他说的去做。

不是这些家伙不听,实际是酒吧里噪音太大,这些人压根听不到钟好的声音。

大侠急了,打了两通电话,救援队伍还不来,不得不冲上去。毕竟钟好在啊,他要不冲,那就是让钟好这样的神探出丑了。

可大侠身子骨太弱,比宫渡还要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说好听点是文质彬彬,说不好听点,那就是枯瘦如柴。大侠往前刚冲了三步,就被红了眼的体育老师一把逮住。这家伙真是打红眼了,居然连警察都没认出。当然,也不能全怪这家伙,那天晚上,他们几个出警,是没穿警服的。事后钟好因这个挨了批。

那家伙一把拉过大侠,宫渡眼睁睁看着,大侠就如一只瘦弱的猴子被他举了起来。大侠奋力喊:“我是警察,不得袭警。”

不知是那家伙没听清,还是故意,总之,他把大侠两手举起来,就像举起一个玩具娃娃。

宫渡以为他要把大侠摔下来,那样大侠可能就要全身瘫痪了,最起码也是半身不遂。没有。这家伙不是要摔大侠,而是拿大侠当武器,重重地朝武术教练砸过去。

就在这一刻,宫渡看见,已经倒地的武术教练从地上摸到一个烂了的啤酒瓶子,照准大侠脸部就捅了过来。

这要是捅过去,大侠那张脸,至少要毁掉一半。宫渡觉得自己不能再傻站着,他奋力吼出一声,一个箭步上去。这都是上大学时练过的,大学时他们学过擒拿格斗,学过一些扑身术,基本的动作要领还是会。

就在他企图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在手里的啤酒瓶子砸向武术教练的头时,悲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他看到了血,鲜红的血,飞溅的血。倒在地上的武术教练满脸是血,他的一只眼睛被啤酒瓶扎瞎了,眼珠子暴突出来,血如泉水一般从那只没了眼珠子的坑里喷出来。

宫渡甚至听到“咕咚、咕咚”往外喷的声音。那声音起先有点混沌,有几分不确定,但转瞬,就很真切地响在他耳朵里。

宫渡感觉自己的耳膜被击穿,心也被击穿。他的眼前出现一片幻象,茫茫的群山,刀凿斧劈似的悬崖,还有大大小小的鬼石。真的是鬼石。一个个张牙舞爪,露着血盆大口,面目古怪而狰狞。

随后,他看见了更猛的血。那血像是从天的某个方向来,突然在他眼前炸开,铺天盖地,如同滚滚洪流,又如同软软的云彩,一下就将世界淹没。

漫天遍野的血。疯狂而又恣意的血。

无穷无尽,恐怖而又热烈。

宫渡摇晃了几下,他想努力站稳,他想将手里握着的啤酒瓶砸向武术教练的头部。或者伸出腿,他的腿还是有点力量的,在学校,他算是长跑健将,在腿部肌肉检定中,他拿到了第一,医生说他腿部爆发力强,持久力奇好。

不然钟好也选不上他,不然他也不会来到刑侦队,肯定去考他的研了。

可是在那一刻,他的双腿突然像是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两只脚掌像是被粘住,动都动不了。

随后,他看到血从两条裤腿里冒出来,如同怀孕的女人突然站着临盆一样。

天旋地转。宫渡视线模糊,再也看不到打斗场面。看不到武术教练,也看不到体育老师。就连大侠也不见了,眼前变成了茫茫群山,变成了危崖绝壁。

天啊——

他惨叫一声。脑子如同爆炸开一般,直觉得身体从某个地方轰然裂开,然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球。

紧跟着就是一片血色瀑布。

他想喊出什么,却无法喊出。他努力着撑了一会儿,大约不超过三秒,然后一阵疯癫。重重地一头栽了下去。

“宫渡。”

再听到这一声唤时,已是一天后。宫渡强挣着睁开眼,周围一片白。墙是白的,屋子是白的,他睡的床单是白的,被子更是白的晃眼。

就连站在他眼前的女人也是白的。

“这是哪?”他的口有些干,像是血流干了一样。舌头有些蜷曲,也有些麻木。

还好,他还能发出声音,还能听得清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宫渡。”他的耳边又响出一声。这次他听清了,叫他的是李活,他的前辈,刑侦支队有名的“凶器”专家兼“神枪手”,队长钟好最得力的助手。银河好几个在全省叫得响的大案,都是他办的。他还在“8·15”凶案里担任过狙击手。

宫渡冲李活笑笑,艰难地问:“这是在哪啊,大侠呢,是不是已经残疾了啊。”

还行,他还记得一些事,记得武术教练拿一个烂了的露出锋利切口的啤酒瓶企图捅向大侠。

李活笑了笑,说:“你小子,这是在医院。”

“我怎么在这里?”他很不解,他能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眼前甚至还晃着血景,可他真不知道怎么会进了医院。

李活带着取笑的口吻说:“我见过被人打倒的,没见过被人吓倒的,你是头一个。”

“吓?”宫渡不明就里。

后来才知道,他当场就被吓了过去,一头栽地,口吐白沫,全身剧烈地抽搐,就跟中风似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看见他受伤,他的身上也的确不见伤,可他竟然一头栽倒在地。

还好,他倒下去后,重重地砸在了武术教练身上。那家伙本来就瞎了一只眼,那只挥舞着的胳膊,并不是冲着大侠去的,是乱舞。宫渡一倒在他身上,那家伙也像泄气似的,胳膊软软地垂了下去。

大侠免过了一场灾难。

那一次人们并不知道他是怕血。也不知道他是被现场的血腥刺激了脑神经,出现幻觉。还以为乱斗中有人误伤了他。医生说他一处伤也没有,现场的人也没一个说他被谁砸过或捅过。钟好非常纳闷,但纳闷了几天,就不纳闷了。

因为那次他们立了功,赶在救援力量到来前,他们制止了那场血斗。钟好拨了枪,眼看着那些人红了眼,眼看着他们疯了似地去抢啤酒瓶,比赛似地将一个个啤酒瓶砸向双方的脑袋,钟好果断鸣了枪。

打红了眼的人们在那声凌厉的枪声中,突然醒了过来,突然抱头蹲在了地上。

这才有时间把他送到医院来。

但是后来,后来连续两次他又昏厥在现场,同样是口吐白沫,同样是浑身抽搐。钟好才知道这小子不大对劲,有问题。请来省里的专家一会诊,结论出来了。这小子怕血。

晕血症。

这个病名钟好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他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刑警,虽然他已是大名鼎鼎的神探,可这病名,他真没听过。

“晕血症。”钟好呵呵笑了两声,又道:“你晕点什么不好啊,晕血,杀只鸡你都要晕倒,拿针手指上挑个刺你都要寒栗。可我却把你当宝贝一样从学校请来。”

钟好用了请,又骂:“你这个鸟样子,还当什么刑警。”

“不,不是那样。”宫渡极力辩解,他想澄清自己不是晕血,真不是。

“那是什么呢?”钟好懒洋洋地问过去一样。显然,经过同样的几次狼狈不堪的经历后,刑侦队长钟好已经对他失去了希望。

“废物一只。”这是钟好的原话,当着李活、大侠面说的。

“得,你好好养着吧,等脸上养出血色来,我把你送到学校去。你还是去找你的老师卢野波吧,考他的研究生。你老师说的对,你天生就一读书的料,拍案这活儿,你干不了。”

“不——”宫渡挣扎着叫了一声。

2

宫渡并没有被钟好送回学校,其实也没法送回,那不过是钟好用来打击他的话。海大法学院不是他的家。他已经本科毕业,就算要考研,也跟学校没关了,要么从公安局考,要么就回家里去考。

可他的家在哪?

确定是害了那种怪病后,钟好反复问过他几次,犯病原因?

省里来的专家明确告诉钟好,这种病一定是小时受过什么刺激,脑海里积满了血,平时都沉潜着,就跟地下岩浆一样。遇到特殊情况,比如罪案现场,那些喷出的鲜血就会把他脑海中死海一般的记忆激活。

“病人一定有过惨痛的记忆。”这是专家亲口跟钟好讲的。

钟好想搞清这些,以确定他还有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刑侦队。

可宫渡死活不讲。一口咬定自己的过去是干净的,根本没见过血,没。小时候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呢,怎么会留下那样的记忆,真没。

钟好将信将疑。

没被退回去,没被立即除名,是钟好多少还有些舍不得他。毕竟他是从海大法学院那么多优秀的学子中发现的。这事当时还令钟好非常自豪,觉得发现了一个人才。现在退回去,等于是钟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钟好不喜欢这样,他的脸没人敢打,自己更不能打。

“那就先留着吧,但要把病因搞清楚。给你一段时间,自己克服。”

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省里来的专家告诉钟好,晕血症并不可怕,说白了就是一种心理障碍,因为病人有过惨痛的记忆,那记忆顽固地留在心田里赶不出去。

“跟恶魔一样。要通过正确的心理引导,让他走出那一片灾难,这症就克服了。”专家说。

钟好就把希望寄托在专家的话上。可宫渡死活不告诉小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令钟好既气恼又无奈。最后决定让他暂时离开刑侦队,去档案室。那里面有那么多刑侦档案,足够他看几个月。

“听着,自己的办法自己想,既然属于心理问题,那就从心理上想办法解决。要是再让我看见在现场晕倒,神也救不了你。”

这是钟好让他去刑侦档案室前说的话,等于最后通牒。为了给他留下可怜的一线机会,钟好做出决定,除知道内情的几个人外,比如大侠,李活,还有钟好自己。晕血症这件事,谁也不能讲出去。

就算是内部人员,也坚决不能讲。

可新来的梅晶居然也知道了。这令宫渡很不爽。更不爽的,梅晶那句“你要小心点”,等于又是在提示他。

这种病最怕提示,等于是未进现场就已把你心底的那头魔给激活。

梅晶说完那句话后,宫渡有过不进现场的念头。怕万一进了现场,再出现类似情况咋办?

而且现场有郭涛他们,宫渡可不想在这几个人面前露丑。

宫渡对郭涛影响不大好。这可能跟当初招他有关吧。当初去海大挑人的,是郭涛和钟好。

宫渡其实是不想来公安局的,或者说,他还没想好毕业后马上就工作。他想读研。大学期间最欣赏他也给他关心最多的卢野波教授也不赞成他马上工作。

“考我的研吧,我看好你。”卢野波说。

卢野波还为他准备了一套资料,针对性很强。可以说,只要他用点功,将那套资料吃透,考取卢野波的研究生并不是件难事。

但钟好看中了他。钟好从那么多人里一眼就相中他,说来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要说他在大学里,也并非十分优秀,功课是读的好点,但他有些偏执,遇见问题死钻。按时兴的说法,就是不开窍。

不开窍的人很难当好一个警察。这话也是卢野波教授说的。

但钟好看中了他。钟好远远地指着他,跟教授卢野波说:“就这小子了,我喜欢他的眼神,还有整天思考的样子。”

宫渡那时候走路,常常是低着头的,心事繁重的样子。这应该是缺点,没想到了钟好眼里,竟成了喜欢他的理由。

可郭涛不喜欢他,甚至非常讨厌他。

“瘦得跟麻杆一样,一拳就能打出五里地。”这是郭涛取笑他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这小子经常阴着个脸,看人总是用一只眼睛,另一只似乎不会动,但动的那只明显是个愰子,是在引开别人的注意力,真正起作用的,却是不动的那只。典型的阴阳眼啊。”郭涛深叹一声,好像他对阴阳眼极其憎恶极其害怕一样。

宫渡当时心里就纳闷,郭涛怎么连阴阳眼都能看出来?记得小时候,大约五岁吧,有个算命先生就跟他父亲说,你家儿子长着一双阴阳眼,一只眼看天,一只眼看地,这世界没什么能藏过他眼睛的,了不起。

“但长这种眼睛的人,一生极为凶险,因为他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那些。”算命先生说。

“好自为之吧。”说完算命先生又叹一生,钱也没要,背起他那个帆布包走了。

多年以后,郭涛又看出他是阴阳眼。宫渡不能不惊,因此也对郭涛有了一层戒备。因为郭涛接着就说:“我敢打赌,他肯定经历过什么。”

这话令宫渡心惊肉跳。一个人怎么可以通过别人走路的姿势还有看事物的状态来断定他有什么经历呢,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连着选拔三次后,宫渡竟然以第一名的成绩出现在最后十人的队列中。

那一年的选拔要说也是很严格的,负责人钟好正在风头上,连着办了几起大案,让他不只是在银河,在海东整个警界也名声大振。

所以钟好主张的事,轰动就大。

最后的选拔赛中,宫渡以一胜十,十人竞争中顺利拿到第一。这让钟好非常兴奋,可郭涛却拉起了他那张马脸。他用非常实诚的话说:“我就是看不上这小子,神神经经的,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那你说怎么办?”钟好倒显得民主,他想跟郭涛商量一个折衷的办法。

后来郭涛选择了跑步。宫渡记得很清楚,是大热天,郭涛指着操场说:“跑四十圈,他要是能撑到一半,就把他带回去。”

于是就跑。

跑到第五圈时,钟好先回了楼上。大约他也认为中了郭涛的奸计,天气那么热,站着都让人发怵,甭说跑。一圈四百米,十圈怕都支撑不了。

后来宫渡先上了楼,汗是出了,背心已经渗透,但气不怎么喘。

“输了吧小子?”钟好不带希望地看住他,宫渡没吭声,抓起水杯往肚子里灌了几口。水是热的,不解渴。又去卫生间,直接在水笼头上接了自来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又过了好长时间,郭涛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楼来,累得像一条黄狗。进门就怒恨恨瞪住他,两只牛眼像要把他瞪死。

钟好看出名堂来,笑着问郭涛:“输了?”

郭涛一把抓过杯子,气急败坏地说:“他快了我将近五圈。”

没想到进公安局,赢在一场长跑上。宫渡没告诉钟好,跑步是他强项中的强项,打小就在山坡上奔跑,平地上跑几十圈,对他来说没一点技术含量。

当然,宫渡最终答应来公安局,似乎跟赢了长跑没太大关系。就两点,一是认真研究了钟好,被这个人吸引,愿意跟着他成长。二嘛,就是想跟郭涛较个劲。

宫渡打小就喜欢跟人较劲。越是有人看不起他,他越想证明自己。

那晚宫渡最终还是改变了想法,大着胆走了进去。

一是他必须要证明自己。他在刑侦档案室已经破费了差不多三个月光景,三个月啊,占了他到公安局五分之一的时间。天天抱着案卷翻来读去,真不是滋味。

尤其是看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办案现场。

二来死者李镇道对他有特殊意义,他必须亲自走进去,看看李镇道怎么死的。

不知是钟好提前做了秘密安排,还是一切那么巧。他前脚走进去,大侠后脚就站在了他后面。看上去像是大侠在教他如何查看现场。

宫渡也没想到,二楼套房里还有这样一间隐秘的卧室。

上次他是跟李镇道坐在客厅里谈的,他甚至连这扇卧室的门都没有看到。因为这扇门隐在阴台这边,面对着阴台的玻璃。坐在客厅中央,视线正好被挡住,还以为整个房子到了这里就没了。谁知道曲幽藏径,还有间房中房。

李镇道斜躺在床上,身子略略有些蜷缩,不是那么笔直。

钟好记忆中,李镇道身材还是蛮可以的,除了小腹微微隆起,再挑不出毛病。尤其站着的时候,简直称得上笔直,非常有范。

可人一死,那种范就不再了。

床单看上去是全新的,纯棉。竟然也是淡粉色,这令宫渡心中诧异。

李镇道左手垂在床边,右手呈半握状,弯曲在空中。顺着右手往下看,一只用来喝红酒的高脚杯碎在地上,小半边没了,像一张微微启开的唇。

鲜红的葡萄酒真的像血一样渗开。

宫渡注意到,李镇道脸上是活着时一如既往的微笑,很平和,很幸福,也很绅士。只是眼睛有点异常,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带动表情便永恒地睁在了那儿。

人的眼球的转动总是比大脑意识慢那么半拍。这是宫渡不知从哪本期刊上看到的。

屋顶的灯开着,很亮,床头两盏灯也都打开着,整个屋子被映得灯火通明,就像是在这里举行一个盛大的PT。

宫渡看见了伤口。一道鲜鲜的划痕开在院长李镇道脖子里,那里的血已凝固。灯光下,已经凝固了的血的颜色显得特别。

如果只看一眼,或许没事。或许那天的关口也就闯过来了。不争气的是,宫渡又往前走了一步,更加近距离的盯住了伤口。

这个时候偏偏大侠又冲他嘀咕了一句。大侠是看到了他另一只眼睛,以为他盯在别处,于是道:“别走光,给我看清楚点,划痕的起落、方向、走势,还有出血程度。”

可恶!宫渡当然是想看清楚点,他虽是才入道的刑警,但也绝不是白痴。现场看什么?痕迹啊脚印啊还有作案工具,这些都有技术科搞痕迹的人在查。宫渡进门后就看见技术科两个人在小阳台那边小心翼翼取样呢,一道红线隔住了其他人的脚步。

他往前一步,就是想看清李镇道脖颈里那一道狰狞的血口子是怎么开出来的。大侠偏偏要多上这么一句。结果糟了,大侠的话刚一落地,他就觉得眼前晃了一下,然后,然后床上的李镇道就不见了,床也不见了,变成了山谷,变成了绵延无尽的群山。

血。

就那么一瞬间,李镇道脖子里已经凝固的血居然流动起来。宫渡再次看到大片的血海,看到云层一般起伏的腥红。

哦,红云,血云!他叫了一声。

大侠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就在宫渡浑身将要抽搐的一瞬,一只手用力提住了他。未等其他人看清,大侠已经提着他,强行从卧室走了出来。

宫渡双腿发颤,好几次感觉要栽下去。还好,大侠机智地营救了他。

离开卧室的一瞬,宫渡带着巨大的不甘心,狠命扭过头去,又看了床上的李镇道一眼。目光收回的时候,另一只眼看见床那头站着的郭涛目光叵测地朝他和大侠这边扫着。

宫渡记住了郭涛那神情。

这次虽然没露丑,但还是把钟好气坏了。

“你这头猪,不争气的猪。不是说好了吗,不是说做了许多现场挑战,已经战胜了吗?”钟好气得拍起了桌子。

宫渡想解释。这几个月,为了战胜自己,他真是做了不少努力。他瞒着钟好,偷偷一个人溜出去,去屠宰场,看那些工人师傅宰猪。还到郊外的养鸡场,亲手挑了鸡,让他们宰给他看。

他都好好的,没出任何差错。既没出现幻觉也没晕倒过去。

某一天他还跑到清江路那边的车祸现场,起先他有点怕,但看到车祸现场伤了那么多人,血从挤得变了形的车子里流出来,他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只顾着看热闹,跳进去就跟现场交警一起救起了人。

都没发生意外。都挺了过来。

可是怎么一到罪案现场,就?

就这样,宫渡又被“关”进了档案室,又开始看那些卷宗。

3

天很好,阳光艳艳的。

阳光一艳,人就想出门活动活动。

宫渡也是。

窗前站了一会儿,宫渡忽然想去一趟艺术学院。

“应该去看看。”他冲自己说。

“或许能发现点什么呢。”他又冲自己说。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32路公交从湖岸公园出发,一路开到银河火车东站。艺术学院就在离火车站不远,应该是提前三站下车。

宫渡出了公安局,往东拐五百米,在银河广场上车,坐了七站,到艺术学院大门口下了车。

大门口有进进出出的学生,阳光打在年轻的身影上,让他们的健康有了一层黄灿灿的金色。

宫渡怔怔地盯着那些青春靓影看了会,抬腿走进校园。

他虽然也年轻,但跟这些更加年轻的身影比起来,就感觉自己已经有点老态。

进了大门,正面照直的方向就是艺术学院教学大楼。整幢大楼七层高,看上去有点雄伟。大楼的前方,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中间是旗台。每个周一,同学们要在这里集中,举行庄严而隆重的升旗仪式。

教学大楼后面,还有大小四幢楼。楼的四周,要么是花池,要么就是高高大大的树。

而在艺术学院,最有名最神秘的还要属位于教学大楼南部,被茂密的树荫掩住的小二楼。

艺术学院以前不叫艺术学院,始建于四十年代初期。最早叫国立银河女子师范学校。仅凭女子两个字,就知道这所学校原来只收女生。

它是一位名叫艾伦·格尔的英国女子创立的,这位女子是位教育家,也是国际女权运动的发起者和积极参与者。她于1938年来到中国,先是在上海、广州一带活动,后来跟着一位叫林冶渠的中国男人,来到银河。先是在英国教会创办的学校里任教,后来便跟林冶渠一起,创建了这所女子师范学院。

到现在,林冶渠先生和英国女教育家艾伦·格尔的雕像还伫立在教学楼大厅里。

女子学院在解放后经历过一些变化,先是改为海东女子大学。后来又改为海东艺术学院,六十年代一度停办。七十年代初又将银河师范学校搬了进来。到八十年代,改为银河教育学院。

八十年代末,银河教育学院跟银河师范合并,搬到了银河北岸,这里又改建为银河艺术学院。

李镇道是这所院校的第六任院长。也是在位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位。

大学的时候,宫渡跟李镇道有过几次交际。

就是那次李镇道去海大讲座。当时宫渡并不知道李镇道是在公关,还以为是海大邀他去讲座。心里还纳闷,一所省内最为著名的高等学府邀请下面一所艺术类院校的校长去讲座,莫非李镇道在艺术上造诣很深?

等他打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心里就有数了。

所以那次宫渡向李镇道突然发难,也算是早有预谋。

毕竟银河是他的家乡,艺术学院发生那样恶劣的事,他在感情上无法宽恕这位院长。

李镇道那次演讲的题目宫渡已经忘了,内容大致记得。是关于校园安全与学校职责。

李镇道也真是有胆量,出了那样的事,还敢到海大去讲校园安全。

当然,他自己坚决不承认艺术学院有那样的行为,他一直强调,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抹黑,是想毁掉这座艺术名校。

李镇道称艺术学院是座名校,有历史的名校。

那个时候校园安全是个敏感话题,其实现在也是。校园安全不只关乎到社会风气的演变,更加关乎到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尤其改革开放后,校园里常常会发生一些让人理解不了的事,有些甚至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和底线。

比如教授性侵女学生。比如那些先暴发起来的富人老板将目光投向校园,专门在校园猎取所谓的目标。

还比如大学女生不好好学习,跑到夜总会兼职三陪等等。

社会上关于这方面的传言和争论都很多。法学院的时候,宫渡也关心过这个问题,并想把它作为论文题目。所以李镇道演讲时,宫渡听得很认真。

演讲结束,到了互动环节,同学们表现出较高的热情。这热情一半是假的,举手提问题的同学大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问题也由主办方提前设计好了再给同学。这点小伎俩骗不了宫渡。

宫渡那天争取到最后一个提问的机会,他冲李镇道说:“校长讲的很好,但有一个问题,目前社会上尤其是知识界对电影学院包括艺术学院校风评价不是很好,有人甚至认为,这类学院就是社会不良风尚的罪源地。也有人曾经就艺术学院女生出走的情况提出置疑,还在街上张贴了举报信,请问校长对此怎么看?”

台上坐着的李镇道猛地一震,借着喝水的空,将目光扭向一旁的主持人。

那天李镇道没回答宫渡,在同学的尖叫声中,主持人以时间已到为借口,草草结束了互动环节。

有同学围过来,饶有兴趣地围住宫渡,要他讲一讲对银河艺术学院丑闻的看法。

宫渡推开众人,走了出去。他知道自己闯了祸。

过了一周,晚饭的时候,宫渡被一个年轻男人拦在去食堂的路上。

“请问你是宫渡同学吗?”

年轻男人样子很好看,一张就像是用画笔精心描出来的帅气的脸,眼睛乌黑发亮,炯炯有神。个头应该有一米八以上,比宫渡高出半个头。身材偏瘦,但看上去并不单薄,上下体显得非常匀称。白色半截袖衬衫,下摆扎在蓝色西裤里。他的头发非常漂亮,黑、亮,洗得也很是干净。宫渡甚至能嗅到一股洗发水的清香味儿。

跟上大学的宫渡比起来,这人就算是帅哥了。

“我是宫渡,请问你是?”宫渡看着年轻男子好看的眼睛,猜测着他的身份。

“我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年轻男子态度很谦和,给人一种彬彬有礼的舒服感。

“不能。”宫渡说着,打算往前走。他已经看见有人往图书馆去了。系主任也有可能是他下一步的导师卢野波正在跟两个女生说话,女生中的一个也想报考卢野波的研究生。但宫渡并不看好她,尽管她的样子在女同学中算得上妖冶,身材更是劲爆,但这有什么用呢,考试又不是用身体。

“同学等等。”年轻男子一听宫渡拒绝,有点急。“我叫温航,银河艺术学院院办副主任,我们校长想见你。”

“校长?”宫渡不明白他在说谁。

“就是前几天你在演讲会后追问过的那位,李镇道。”年轻男子对他的校长直呼其名,但语气还是很尊敬的。

“他啊——”宫渡长长地拖了一声,忽然改变主意。

那天宫渡他们到银河就晚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开进艺术学院大门时,晚霞已经染红了地面。艺术学院风景不错,葱葱郁郁的各色树木发出各色的光。宫渡的目光盯着办公楼前两棵高大的迎客松看了看,又转到图书馆前边的几棵樟树上。

温航却指着左侧不远处的两棵银杉说:“那才是校宝,可惜只剩两株了。一株有了病,不知明年这个时候,它还能活着不?”

宫渡从温航好听的声音里,听到一种忧郁,很特别的。再看温航的脸,就觉得乌黑明亮的眸子里,也藏着一股别人轻易发现不了的阴郁。

多么干净的男生啊,怎么也被这种气质给害了。宫渡当时心里掠过这么一层想法。他向来以为,阴郁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气质,不管男女。

可社会上不少人,都在极力追求这种气质,尤其搞艺术的。

宫渡认识一个作家,那家伙就特别喜欢阴郁这个词。他有很多张照片,都是坐黑暗里抽烟的。这让他有了一种在黑暗里思考人生的阴郁。

但宫渡认为,过分地追求这些,就是病态的美。

当然,有些人的阴郁是天生的,因为他们有一颗阴郁的心。

等他跟着温航穿过一大片林子往小二楼去时,那种阴郁就像脚步声一样跟着他,怎么也甩不了。其实那段路上,温航并没跟他多说什么。只道校长平时不在办公楼,他来学校的机会也不多,社会兼职太多了,常常忙得忘了他是这家学校的校长。

“如果他到学校来,就一定住在小二楼。”

宫渡听出温航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强调的意思。他笑了笑。这个时候晚霞已经燃尽,大地黑朦朦的。小二楼周围变得迷离起来。宫渡闻见一股芍药的味道,隐隐的,但特别好闻。

宫渡喜欢芍药,这花有个别名,叫别离草,是花中宰相。

那晚他跟李镇道谈了很久。温航将他带到楼上,引荐给校长李镇道,替他沏了茶,还斟了杯红酒。然后冲他浅浅一笑,出去了。

递过红酒杯时,宫渡注意到了温航修长的手指。温航小指跟无名指的距离很短,近乎快要赶上无名指了。

这样的手指很少。

那晚宫渡本来是想好了诸多话题,打算向李镇道发问的。很多话不便在明处讲,难道私下还不行?

可李镇道太健谈了,话题一打开,他便完全掌握了主动。纵是宫渡心里有无数个排斥与不满,也无法插进话去。

何况那晚李镇道讲得不错。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难得抗拒的磁性,挺吸引人的。那是中年男人独有的一股魅力,自信、成熟,且有着不容他人质疑的绝对权威,还有一种除了我别无他人的霸气。

不过,李镇道将这种霸气收敛到最小的程度,他应该是怕,霸气尽显会吓着入世不深的宫渡。

宫渡发现,到了私下,李镇道变得跟他在海大看到的那个演讲者李镇道不一样了,他目光中的那种犀利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霸气感也少了许多,代之以温和、宽厚,加上他宽浑的男中音,给宫渡留下的印象还是非常不错。

宫渡还没怎么觉着,时间已过了三个多小时。

三小时里,他除了“嗯”或“啊”,只问了三句话。而这三句话,现在想起来一句有水平的也没。压根对李镇道就构不成啥威胁。

宫渡有点恨自己。可见对话能力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致命的短板。之前他还嘲笑那些参加大学生辩论会或各种演讲的同学,认为他们是在虚度光阴。那晚之后,宫渡不这么想了。

告别时已经十一点多,李镇道一再要求宫渡留下,说他已叮嘱下去,早就把房间准备好了。就在二楼,他隔壁还有非常舒适的房子。

宫渡摇头,说自己很少在外面乱过夜。

“怎么会是乱过夜呢?”李镇道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宫渡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用这个“乱”字?

但他还是坚定地离开了。

下楼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中年女人,只是个背影。现在知道中年女人就是这楼的清洁工吴嫂。也是李镇道一案的报案者。

那晚吴嫂正在清理大厅卫生,样子很专注,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转个脸给他。

这多少是个遗憾。但宫渡无权要求人家别过脸来。

坦率讲,吴嫂最初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怎么好,背影很老,腰宽体胖,体态臃肿,一双腿变形得厉害。

这样的一个背影放在这样一幢精致的小楼里,很不般配。也不知李镇道怎么想的,他应该换个年轻点的背影。

对了,那天宫渡还有一个感觉,这楼虽然离教学楼跟办公楼很远,独处在这样一片寂静里,但一点不阴。相反,有点暖融融的味道。

也许,是那厚厚的地毯带给了他这种感觉吧。谁知道呢,反正脚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有一种飘乎乎的感觉,要飞起来的样子。

4

宫渡没走马路,独自穿过林荫间那条铺着鹅卵石子的小径,又走了几十米的木栈道,绕过一汪湖水,来到了小二楼前。

湖叫未名湖,明显是照搬北大的,就连样子都像。可见,李镇道一心想把这所学校建好,建出点名堂的。

但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建好就能建好的,这点宫渡懂。

宫渡看看表,是下午七点,学生们已吃过晚饭,从他进来时的那个大门里三三两两上街去。大门离小二楼,差不多有两千多米,加上中间隔着一片林子,还有一汪湖水,所以,那边的喧嚣跟小二楼没关系。

南边那条路也空空的,一辆车都看不见。

说的也是,怎么能看见车呢。外面的人很少知道这里还藏着一幢楼。而对于学院的老师来说,都知道这是校长特意辟出来接待贵宾的地方,没人轻易敢往这里来。

很多时候,拉开我们距离的并不是路程,而是身份和等级。

宫渡这么想着,脚步又往前去。

六月,正是银河一年里景色最美的时候,大多的花还开着,树叶是那么的油绿。但风的样子早跟春日不同,比春日更加柔和,带着浓浓的暖意,甚至还有几分热烈。此刻打在脸上,极像一只热烈的手掌在很有感觉地抚摸。

穿过被人们大加赞赏的那片银杏林,宫渡就看见掩在树荫中的小二楼了。

开满淡蓝或淡紫颜色的紫藤萝从地上扑起来,爬满了墙壁。以至于那年代久远的青砖绿瓦都不曾看见。映入眼帘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植物们争相斗艳,斗出了一堵绚丽墙壁。

后墙上的窗倒是看得见。藤萝们到了那里,自觉地绕开,从窗的两侧攀上去,蔓上了楼顶。在楼顶处又越发旺盛地娇艳开来。

不过那窗子跟现在的比起来,就小了许多。窗户显然是换过的。这楼修葺了好多次,最早的那带有别国风情的窗棂早已不见,变成一缕青烟化在岁月的灰烬中了。宫渡看到的是跟这幢楼风格完全不符的玻璃窗户,好在它还没用铝合金什么的。

宫渡数了数,一共是五个黑格子,也就是五扇窗户。

宫渡几步越过侧墙,来到了楼的正面。

楼的正面仍然能显出一种少见的气魄。虽然没有教学楼那么庄严雄伟,但就气势而论,一点不输给它。

这便是这种楼独有的风韵。

楼前照样没人,四周显得空寂。

中间凸出来的供进出的正门上挂着一把锁,不用想,就知道是钟好他们封的。宫渡看到了封条,还有被风吹落到地上的黄色警戒飘带。站在夕阳下,他忽然想起事发当天他在这幢楼上出丑的样子,以及大侠挟迫他离开时的那一幕幕。

那天好像梅晶有追出来过,大张着嘴巴要说什么,结果被大侠一个恶恶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为什么就闯不过那道关呢,难道就因这道关,要把他阻挡在刑警之外?

哦,不可以的。宫渡摇摇头,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下决心把这一关给闯掉。

宫渡在楼前来来回回查看了好几遍,什么也没发现。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抬起目光,伸了伸腰,试着扩了两下胸,朝西边天际处看了一眼。晚霞正烈,残阳如血。

进不了门,宫渡不甘心地又朝楼后走去。

楼后更静。一片米兰开得正烈,米兰的叶子葱绿光亮,清香扑鼻而来。宫渡禁不住深吸几口。

他顺着墙边一米宽的水泥散水往前走,走一会抬一下头,他是在判断后墙窗户上的位置。李镇道死后,负责堪验现场的技术室汪响告诉宫渡,现场奇怪死了,居然一个脚印都没提取到。楼下倒是小心翼翼提取了两个,可没用。一个是养花工人的,是在雨天踩了泥,到楼下避雨时留下的,有段日子了。因为事发当日天很晴朗,自然就被排除。

另一个是最先赶到的刑侦队司机老刘留下的。老刘停下车,慌慌张张跑去给钟队开灯,这家伙下午刚洗过车子,脚上还留有泥水,所以就将脚印留在了那里。害得他们白忙活半天。

至于小二楼上,按汪响的话,除了那只碎了的红酒杯子,什么也没留下。甭说脚印,就连一根毛发也没留给他们。

“如果有人提前清理过现场,那一定是位高手。”这是汪响的原话。

是谁呢?宫渡脑子里跳出了这个问题。眼前出现几个画面,好多人连续活动在画面里,有男人也有女人,进进出出,一下将小二楼那宽畅的屋子丰满了起来。

这样的画面在宫渡脑子里持续了好久,中间还变幻出一些。但都跟真实的现场无关,是宫渡自己幻想出来的。

宫渡也有强于别人的地方。他不为人知的一个强项是善于在臆想中恢复现场。大意就是能靠想象把罪案发生时现场的状况勾勒出来,这在刑侦学中应该叫“犯罪模拟”或者“现场复原”。

能够借助现场最初的记忆与印象,将罪案现场得以恢复,或者过电影般想象出来,这是一门功夫。

宫渡这一强项,要归功于宫渡大学期间另一位老师。

“一些优秀的刑侦警察常常会将自己置身于犯罪的场景中,把自己扮演成罪犯,来模拟整个犯罪过程,通过假设以及推翻自己的假设,揣摩犯罪心理,分析凶手下一步做什么以及是怎么做到的。”

大学老师的话又响在耳边。

这门课是大学里宫渡跑大教室旁听的,讲课的老师被称之为“神奇的旁观者”。这称谓就是说,教授对现场的模拟,复原,以及再造,简直就跟犯案时的真实场景一模一样。好像罪犯犯案时,他就站在身边,用录像机真切地记录着。

事实上那些犯案现场,他完全是陌生的。

教授姓谭,单名一个一字,谭一。

宫渡虽然是旁听,他的专注还有课堂上的表现却让谭教授分外赏识,一次下课后,谭教授故意放慢脚步,等宫渡快要通过他身边时,谭教授说话了:“这位同学,请留步。”

之后,谭教授会时不时将宫渡叫去,跟他探究一些案子。案子有的是过期的,谭教授当案例收集来的,用于教学和犯罪研究。更多的,却是全国各地慕名前来找他“会诊”的,谭教授往往坐在办公室里,凭借对方拿出的照片,图纸或犯案材料,就能将现场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宫渡恍惚了一会儿,大脑中的画面突然断了。一只鸟飞过来,惊断了他想象的翅膀。

他摇摇头,其实跟鸟没关系。问题还是出在他对这门课不精上。再者,现场就看了那么几眼,中下的印象不深也是关键。

宫渡收回遐思,又开始认真寻找。

总期望在现场能有意外的发现,总期望能出其不意找到跟罪案有关的物证,几乎是每个刑侦队员的梦想。

一个警察对现场的认真程度,几乎就代表他的办案水平。

这还是谭一教授讲给他的。

宫渡在一扇窗下面停下脚步。抬起头,努力辩认了一会,确认那扇窗,就是李镇道小卧室的窗子。

上次那个夜晚,他跟李镇道起先是在二楼中央的客厅里聊着的。李镇道坐在三人沙发上,他坐在对面一把小椅子上。聊到后来,李镇道说累了,说他腰关节不好,坐久了就累,需要躺到床上去。还问宫渡介不介意?

宫渡当然不能介意。

李镇道亲自替他端着红酒杯,将聊天战场转移到了卧室。

但这个卧室不是案发当天宫渡进去过的那一个。

这个卧室在客厅的南边,有一扇阔大的门。里面也大,除一张看上去奢华的床外,还有沙发,还有一个跑步机。床的另一侧,摆着两个书橱。里面除书籍外,还有不少工艺品。

不过有一点相同。

床单。

那是宫渡第一次在男人的卧室里看到粉色,所以格外留神了几眼。

当刑警的,就这点特别。但凡跟常规不太吻合的,都能进入他们的眼。看哪儿都带着审视的目光,到哪都跟到犯罪现场一样。

床单的粉色很暖和,跟墙上泛着蓝的壁纸交映起来,就让屋子具有了非常别致的色彩。

宫渡一直想不清,李镇道为啥喜欢粉色床单,还要把墙纸贴成淡蓝色的。这在成年人中的确不多见。如果是家,倒也好理解,毕竟有妻子嘛。女人都是色彩动物,她们对色彩具有天然的兴奋感。可据梅晶还有同案的孙见斌说,这幢小二楼李镇道是从不容许他妻子踏进的。那么就可断定,这粉色的床单就是李镇道自己的选择。

宫渡很奇怪,最近怎么对李镇道的床单这么感兴趣,莫非他想从床单证明什么?又一想不是,除了床单,还有墙上壁纸的颜色,他似乎对这幢小二楼,没别的记忆了。

正怔想着,宫渡眼前一亮。在越来越弱的光线下,他意外在离墙三米远的地方看到一束花。横搁在开满花朵的米兰上。这束花一看就是从高处抛下来的,由于被米兰挡住了,所以才没落到地上。

宫渡心中一喜,迈步过去,一下就将那束花握在了手中。

花枝已经干枯,叶子也有些蔫。花茎错落不齐,上面还有零零星星未及开放的花苞,可惜风吹日晒,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宫渡一下没认出是什么花,他在花草方面的知识不是太多。他又抬起头,判断了一下方向。可以判定,这束花就是从他头顶照直的那扇窗户里扔出的。从枯萎的程度看,时间也应该在那个晚上。

宫渡一下兴奋。那晚来了那么多人,经验老道的钟好他们全来了,后面他们肯定还来过现场,而且绝不止一次。但都没有发现这束花,证明这束花躺在这里,就是等他的。

他把花拿在嘴边,嗅了嗅,没嗅出什么香气。又举起来,想从茎杆上判定是什么花。

曼珠沙华!

这四个字突然跳了出来。

5

宫渡马上想起档案室这两天读过的那本《法华经》。

没错,就是它。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过来,吓了宫渡一跳。

宫渡被惊着了似地猛地转身,已经变暗的光线下,一个中年女人站他身后。

“你是学生?”见他紧张,中年女人又问一声。

宫渡慌忙点头。但未说话。目光使劲地盯在跟他说话的中年女人身上,如果他猜的不错,这位就是小二楼清洁工吴嫂。

“没听说这楼出事了吗,学生是不可以到这边来的,快回去。”中年女人似乎对他兴趣不大,也无意搞清他的身份,只是机械地跟他讲了一句。

宫渡这次看清了中年女人的脸。

苍老、堆满岁月的沟壑。眼睛有些浮肿,眼角四周皱纹很密。猛看上去,像是有五十多岁快六十岁。

“你怎么还不走?”中年女人见宫渡盯着她看,却不走开,有点不高兴。

“要是让警察发现,你会有麻烦的。”中年女人用吓唬的口气。估计她用这样的口气已经吓走不少学生。

这话让宫渡来了兴趣,他问:“有什么麻烦?”

“这楼一周前死了人,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死的就是你们校长。你现在一个人跑来,鬼头鼠脑的,警察当然会怀疑。”

“您是说,警察会拿我当坏人?”

宫渡想多跟中年女人说几句话,以便能将她观察得更仔细点。

“坏人不坏人我不敢说,但警察一定会找你了解情况,会影响你学习的。快走开吧,这里真不是你来的地方。”

女人说着话,抬起头来朝教学楼那边巴望了一眼。“当学生就要好好学习,练好本事,这样将来你才能过得轻松些。”

宫渡没想到中年女人会用这样的口吻教育他,一时有些失望。他还巴望着中年女人能跟他多谈谈李镇道呢,看来纯是梦想。

恰在这时,宫渡的手机响了。声音在这空寂的花野里格外响亮,似是惊着了中年女人。宫渡有点不好意思,拿着手机往前走了几步。见是梅晶打来的,不能不接,但又不想当中年女人接。正犹豫呢,就听女人又说:“你手里拿着什么,快把它扔掉,那花有毒。”

不知是被梅晶的电话惊了还是被中年女人那个毒字惊了,总之,宫渡下意识地扔了那花,往前几步后,接起了电话。

梅晶问他在哪,宫渡还没说地方,梅晶就很着急地说:“宫渡你马上回来,钟队四处找不到你,正冲我几个发火呢。”

宫渡再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外走。

钟好的确发了火。

宫渡刚一回去,钟好劈头就问:“你臭小子野哪去了,不在档案室看案卷,四处疯跑什么?”

宫渡眼睛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办公室里加上他一共四个人。钟好、一队长李活,还有梅晶。几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郁闷。

“怎么了头?”宫渡问了一声钟好。

“怎么了,让他跟你讲。”钟好把话头扔给了李活。

“刚才开了案情分析会,有人非要强调李镇道是自杀。”李活说。

“自杀?这怎么可能?凭什么?”宫渡惊了。

“凭什么,把你弄来是干什么的,你可是全队学历最高的一个。宫渡,别让我们失望。”钟好说完,提起包走了。把他几个晾在那里。

宫渡不清楚这是怎么了,目光继续往几个脸上去。李活沉着个脸,除了刚才那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有梅晶,充满担心地看着他。

“梅晶,你负责将刚才案情分析会的情况讲给他,先帮他启动启动脑子,我和老大还有事,先走了。”李活说完,跟梅晶使个眼色,追着钟好去了。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就剩了梅晶跟宫渡。

梅晶却没急着跟宫渡讲案情分析会,而是问:“你刚才去现场了?”

“你怎么知道?”宫渡暗暗有些惊讶。

“老大说的,你对李镇道着迷。”梅晶说话时眼神跳跃了几下,像是窥见了宫渡什么秘密。

这样的眼神令宫渡有几分不安。但宫渡还是掩饰了过去。

“你在现场遇到过吴嫂吗?”梅晶又问。

“看到了,不过没说几句话,你电话就来了。”

“哦,那是可惜。”梅晶有点伤神的样子。

宫渡往前一步:“怎么,你对吴嫂有怀疑?”

“我跟老大说,吴嫂的口供有点对不上,可老大听不进去。”

“呃,怎么讲?”宫渡来了兴趣,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梅晶面前。“讲讲。”他说。

梅晶像是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她也没有什么非常有建树的见解,加上人微言轻,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讲出来。不过她说:“刚才他们在会上,就那道伤口争来争去,可我觉得,死亡时间是关键。”

宫渡无心听会上怎么争。案件永远不是在会上争出来的,而是在现场一条条分析出来的。但眼下办案的通行原则,就是喜欢开会,就像多开几次会,就能把真相开出来。

宫渡对此抱以不屑。虽然刚才他在现场也没啥新发现,但对这案子,他已有了想法。

“说说嘛。”宫渡又催梅晶。

梅晶抵挡不住宫渡的好奇,道:“我还是觉得,疑惑在清洁工吴嫂身上。李镇道死亡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到十点十分,她为什么十一点四十才报案。”

“她可能不在楼上,我们没理由让她在第一时间出现。”

“可她能去哪呢,她说当晚去了医院,她亲戚生病住院。我们去医院调查,根本就查不到她亲戚住院的记录。”

“她亲戚叫什么?”宫渡问。

“她第一次说,叫李根发,但我们查了,当时医院根本没有一个叫李根发的人住过院,急诊科也没。”

“你是说她说谎?”

“也不见得。第二天我们又找过她,她口径变了,说那天晚上生病住院的不是她亲戚,是一个邻居。当天晚上她太过害怕,跟我们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还有这样的啊。”宫渡叹了一句,又问:“查她邻居了没?”

梅晶说:“查了,六月二十一号晚上,市医院心内科住过一个叫李经纬的中年男人。江原县水门镇人,也是个大夫,在江原那边还很有点名气。”

“大夫?”宫渡凝起了眉头。

“怎么,有问题吗?”梅晶问。

“哦,这倒没。”宫渡尴尬地笑了笑,又道,“接着讲。”

“李经纬也证实,他跟吴嫂的确是邻居,以前有过一些交情。这次来看病,正好在医院门口撞见了,吴嫂就去看他。不过李经纬又说,吴嫂是下午七点过点离开医院的,具体七点多少,他记不清了。但吴嫂走时说过一句话,他记得清。”

“说什么了?”

“李经纬让吴嫂再坐会,吴嫂说不能再坐了,她得坐公交回学校,再晚,就没公交了。”

银河市的公交夏天是通到晚上七点半的,吴嫂要坐公交,这个时间是能对得上的。

对不上的是吴嫂回到学校的时间。

从医院坐七路公交到艺术学院,中间有八站路,顶多也就十五分钟,就算上下班高峰,路上交通拥堵,二十分钟也就足够。按这个时候,吴嫂八点钟就能学校。

可她说她是晚上十一点回到学校的,这三个小时,她去了哪?

“她在城里还有亲戚吗,或者有什么亲人?”宫渡问。

“这个我们都调查过了。吴嫂好像有个儿子,最早跟着她在医院干零活。后来她儿子也不知道上哪里了,估计是到外地去打工了吧。吴嫂在银河,再没有其他关系。”

“她男人呢?”宫渡又问。

“她没男人,老早以前就离婚了,自己把儿子拉扯大。儿子没读下书,也没找到正经工作,母子俩都是在底层讨生活。”

宫渡哦了一声,眼前浮出中年女人那水肿一样的脸,还有眼角四周的皱纹。那张脸告诉宫渡,吴嫂的生活的确很清苦。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宫渡不解。一个清洁工,应该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撒谎啊。

梅晶也说是这样。 RdWDnAVQOPyHeTy+nH4qY4P7RBtjG4PFbehQhfceAE3g7bx2d/naK5ARViE+eh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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