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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出殡的前一日,落守吉和落文都回来了。一大早,院里来了好几拨人,最早来的是一班吹手,六七个人,那是十里八乡名头最响亮的吹手,村里人只要有人家办事情,不管红事白事准请他们,村口镇白石跟前的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名声很快便传开了,不仅白柳村,有时候他们还被请去县城里吹奏。其中有一个领头的老师傅,唢呐吹得一绝,没人知道他的唢呐是和谁学的,吹了多少年,只知道他来到这村子三四十年了,一来便会吹,还带出好些个徒弟,有的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这些徒弟出师后会去别的村里卖艺糊口,总不能和老师傅抢饭吃,这是这行大忌。

这师傅身后还带着两个年纪很轻的后生,皆提着唢呐,再是拿着镲、锣的,背着大鼓小鼓的。这班子人一进来便和落家几个男人简短寒暄几句,又被请着喝了几壶茶,之后就在院角围成一圈,以领头吹唢呐的老师傅为正位开始起势,老师傅拿出噙在口里的哨片装在唢呐顶端,略吸了一口气把嘴对上去,鼓着腮帮子,于是人们便听到一股悠扬洪厚又高亢的声音响彻天际,接着鼓手、镲手都迎着乐点开奏,一个个摇头晃脑,乐器活了一般充满精气神地吼叫着,叫醒整片空旷的山脊,似要把这片黄土地里的人气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让孤高湛蓝的天知道这千沟万壑的山峦里有最健硕的汉子。赶着乐点,落守祥和几个力壮的男人抬着几张大方桌子斜侧着身子从院外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半大的孩子扛着椅子板凳,其中有落阳、落明,还有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女孩,在院里四散摆开。靠墙边新搭了几口灶台,村里女人们拿着从自家的菜刀、锅铲,围在灶台跟前,一会儿寻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地上几个黄铜大洗盆里泡着洋芋、大白萝卜、大头菜……

下午开始请三代、迎纸火,落矮发现人群里坐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人点着烟,白雾从他的头发稍飘过,遮挡住本不太清晰的轮廓,整个人似乎笼罩着幽黑的暗影,沉闷的气息与灰白的烟雾混合,却并不完全融为一体,高高的鼻梁下一道褐色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上唇,周围肉色的褶皱丑陋地将人中分成两半,紧抿着的嘴角向下耷拉,了无生气的一张脸让人窒息。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过往的痕迹,落矮瞬间明白过来,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李拐子”三个字,一起玩的孩子们听到后,忙顺着落矮的声音看过去,“真的是他!”刘壮壮叫道。

“他来干甚?”落阳警惕地蹙着眉头。

“不是来找麻烦的吧?”落明问。

“我们这么多人,他不敢胡来!”周闹闹强鼓着一口气,说话也硬起来。前一秒还为争斗输赢吵嚷的几个人,在看到李拐子后以惊人速度统一了战线,一下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李拐子身上,直到天黑撒完路灯后人们都散去,只留下一群人商量明日出殡的事情,才放下心中的防备。

凌晨的白柳村,天还黑着,半个银白的月牙忽闪闪地倒趴着,整片原野连同孤寂的老鸦在宁静中沉睡。唯独一方小院并不寂静,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整装待发,撒过酒摔过碗后一队人拉着驴把棺材抬上车,吹手走在最前面吹吹打打,落矮跟在一旁,双手捧着相框,几十号人拿着拄丧棍儿跟在后面一边撒纸钱一边哭,人群走了一阵,太阳仍迟迟不见踪影。山峦沉重而巨大,回声闷闷的,一路经过三两座山丘又回到出殡的队伍里,山脊的黄叶隐在黑暗里,被震得掉落在半山腰上。中途一个惨白的身影跪倒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号,还没到山上已是满身滚成土人了,一旁两个妇人怎么拉也拉不起来。村里人有讲究,这种场合就是要哭的,哭得越厉害越好,越能显示出孝道,不哭反而显得不孝顺,落人闲话。

段响亮家的旧窑洞的橘光吹灭了。“你疯啦!不是说先别过来吗?”段响亮压低了嗓门儿吼道。

“段大哥,我就是听你的才迟了几天!”白孝川道。

“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还专门挑今天?这要是让落家人知道了可咋整!”段响亮急得脸都涨红了。

“为啥?”白孝川一时没听懂段响亮的意思,他更不明白为何回家还要偷偷摸摸的。

“你听!”段响亮直接把白孝川拉出屋,远处传来悠长的唢呐声。

“村里在办丧事,这和我有啥关系?”白孝川看着眼前急吼吼的段响亮仍是不解。

“咋和你没关系,村里今天送葬!”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他段响亮不仅是把落家人惹了,还把李志诚也惹了。白孝川反应了一阵,回过神来松了口气,说:“段大哥,我想你们误会了,我买你的地就是想在这里安个家,没别的意思,再说我是考古,是正经职业,没甚见不得光的。”

“白兄弟,你可不要骗我,我老汉是庄稼人,没识几个大字,不懂你们这些营生,但是今天,咱今天就把话放到台面上说清楚,你跟我打保证,免得村里人到时候戳我脊梁骨。”段响亮认真道。

“段大哥,段响亮同志,我不光向你保证,赶明儿我就去找李书记保证,他是村干部,这点思想觉悟肯定要有的,让他出面跟大家伙解释清楚,肯定要比咱俩出去说管用!”

段响亮看白孝川说得恳切,话也软了下来:“白兄弟,你也别怪我,实在是你老哥不好做,几边为难,你也知道咱这村支书,虽跟我是儿女亲家,但是凡是他认定的理儿,谁去说都不顶事,要是闹得不好看了,一准儿过来找我的麻烦,还有落家人也绝不善罢甘休,我是实在没办法呀!你得体谅体谅我呀!”

白孝川点头笑笑,说:“我还纳闷儿,这屋子里有甚好拾掇的了,还用得上那么长时间,原来是这事!”

“除了这事还能有甚事了?”段响亮说,“不要小瞧这事!”

段响亮拉着白孝川再三嘱咐才走。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路过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窑洞。锣鼓唢呐长长的怒号声响震天,寂静的大山披着黄绿渐变的旧衣却不为所动,远处白色的月牙淡淡地隐进了云层,躲避着刺耳的哀号,黑漆漆的山路渐渐亮了,一个个白色的身影明晃晃的,愈发清晰起来,土地上深深浅浅的车轱辘印和脚印里夹杂着轻薄的纸钱,一阵风刮过,纸钱飘洒飞舞,盘旋几圈,挂在路边的柠条和锦鸡儿的枝丫上轻轻晃动,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束缚,反射着星星点点的白光。终于到了坟地,风忽然大了起来,晨曦中的纸幡在山头翻飞,野雀听到响动“轰”地飞起,振动着翅膀在山腰盘旋几圈,便向西边飞去了。周围有大大小小的老坟,土堆干裂,不见碑和拜台,在提前打好的坟口跟前,几个人早就守在一旁,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棺材被捆着粗长的绳子拖放在坟口的土坡处,一点一点往下滑,再由几个人合力往里推,直至完全摆放进墓里。落守忠举着粗大的幡子扎在坟口,接着外面的人开始拿铲子朝坟口处填土。

压实,填土。

压实,填土。

…………

不一会儿,巨大的银幡已经牢牢地扎在褐色的土堆中央,周围氤氲着新翻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股巨大的浓烟,烟火缭绕在一个个灰扑扑的头顶,直冲冲冒上天,再被路过的山风吹向四面八方。落矮困得睁不开眼,他朝背风处走去,揉了揉眼睛,远处好像一个个整整齐齐的土堆,一排一排地向后延伸,然后数以千计地扩张,从山腰上不停向前,直到划破无尽天际,与某个地方相融——更像是幻觉,让他迷乱,他觉得不应该有这样多的墓堆,但眼前的景象又如此真实,它们似是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陷入沉醉的幻象……

天大亮了,白孝川发现院子墙头有一朵小黄花探出头来,骨朵儿不是很大,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花,枝叶不粗,叶片呈浅绿色,软软地挂在半空中,不仔细瞧很难瞧见。他环顾四周——靠西的院墙塌陷了一块,窗户纸有些破久了,石磨还算新,边缘的弧形完整,没有大的凹陷,院角犁出一片地,不过早已荒废了,长出高低的野草,枝叶开始逐渐发黄,满院一派潦倒衰颓之势。白孝川把用小推车拉过来的铺盖家当卸下来扛进窑里,在灶火圪崂看见垛成一排的砖被烤得黑乎乎的,白孝川心里盘算着,拿它和上些稀泥把院墙垫一垫能好看些。他拿起水桶正要出门打水,又想到段响亮的话,便放下水桶,他决定先去找一趟这个村支书李志诚。

白孝川早就听过李志诚的名头,他当村支书多年了,在白柳村积攒了不少人气,村里老人都愿意听他的,年轻人尊敬他,见了他都要叫上一声李叔,李志诚年轻的时候读过几天书,写得一手好字,会说场面话,因此各家有难以决断的事都来找他定夺,他总能在中间协调好,让大家和和气气地就把问题解决了。现在找他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这阵子生产队还没开始上工,于是白孝川顺着李志诚家的方向走去。大门开着,院里传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白孝川走到院门口在大门上敲了两下,院里两个年轻的后生转头看他,其中一个样貌俊俏的后生走过来问:“同志,您找谁?”

“我是刚搬来的白孝川,来找李志诚同志。”白孝川自报家门,客气地笑笑,眼神向院里张望,寻找李志诚的身影。

“原来是白叔?我知道您!”后生礼貌地笑了笑。

“你是?”白孝川疑惑道。

“我是李俊鹏,李志诚是我爹!”说罢他又挠挠头,“但是我爹这会儿不在,去队里了,要不您先进来坐下等?”

白孝川摇摇头,不想李志诚这么早便出门了,看着面前的后生,暗想这个李志诚不愧是个有本事的,生的儿子也出众,相貌好,有礼貌,还会说话,将来跟他老子一样也是个有本事的。另一个后生听到他俩的对话也跟过来,虽没李俊鹏样貌那般出众,但也算端正。李俊鹏指着段涛向白孝川介绍:“白叔,他是段涛,你买的就是他家的地。”

“你是段响亮的儿?”白孝川看着段涛开口道。

“白叔好。”段涛点点头,向白孝川打招呼。

“好好,你也好!”白孝川打量着段涛,心道这段响亮把地卖了盖新房,估摸就是为了给这个儿攒老婆本儿。“你们忙吧,我去队里找!”白孝川并不打算多逗留,于是跟两个年轻的后生告辞,起身去队里。

李俊鹏看着白孝川要走,忙跟上去,说:“白叔,您刚来能找到路吗?要不我带您去?”

白孝川心上一暖,忙摆手,说:“我虽然刚来,但路还是能找着的,就不麻烦你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白孝川心中对李俊鹏的好感更甚,看着李俊鹏和段涛,他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婉转的思绪让他晃了晃神,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再年轻,那段意气风发的岁月早已变得久远,深深地埋在由北到南的路途中。

白孝川走后,段涛开口道:“你知道他是干甚的吗?”

“听说是考古的。”李俊鹏道。

“你说他真是考古的?”段涛接着问。

“你什么意思?听谁说什么了?”李俊鹏转头把大门关上,同时加重了话音。

“也没说什么,就是有些怀疑。”段涛说不上来,但心里觉得没这么简单。李俊鹏心里了然,他当然明白段涛的意思,但是这个事情村里的人很敏感,既然段响亮已经把地卖了,而他爹李志诚也没阻拦,就说明白孝川这个人大体上是没有问题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话不能出去乱说,你别忘了,卖给他地的可是你爹!”李俊鹏突然严肃地看着段涛。

段涛点点头,虽然他当时极力劝阻他爹不要把地卖给白孝川,但是以他爹段响亮的脾气,在外还好说话,一旦回到家就说一不二,没人能做的了他的主,说得多了他就会冒火,说:“这个家还是老子在当,轮不到你做主哩!”这几天,家里人就因为这事被村里一些好事的人说三道四了。见段涛不说话,李俊鹏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抚道:“你爹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不管是不是真的,咱们都不能让这件事情闹大了,能化解的尽量化解,再说,人家看起来像正经搞研究的,不像外边说的那样!”

段涛盯着李俊鹏好一会儿,说:“大鹏,你知道你越来越像谁了?”

“谁?”李俊鹏被段涛突然转移的话题怔住了,疑惑不解。

段涛扑哧一声,咧嘴笑道:“你爹!我说你越来越像你爹哩!”

“说正经的,别打岔!”李俊鹏也跟着扑哧一笑,随即扭住眉头呵斥,“我是我爹的儿,不像我爹像谁?”

“你大哥也是你爹的儿,就没你这么像!”段涛打趣道。

李俊鹏显然不想听他说些没用的话,话头一转:“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回来有段时间了。”

段涛知道李俊鹏指什么,想到自己念书念到半路,没念出什么名堂,实在读不下去跑出去做工,做了一阵子也没有起色,现在又跑回家,待了也快大半年了,心里有些惆怅:“不晓得,当农民,种地呗!”

“我看你不像个种地的,你就没这打算。”李俊鹏道。

“我这些日子可是天天蹲在地里,你也看见了,没这打算我干嘛费这劲儿?”段涛有些急了。

“你那是还没想好干甚。”

被李俊鹏戳穿心事的段涛面色有些不自然,准备转移话题:“你信白孝川吗?”明显段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李俊鹏也适时停下,并顺着他的话题略一思考道:“我更相信事实,与其我们在这儿猜,不如用事实说话,他要真是考古的最起码有材料证明吧!工作证总要有吧!还有,他是党员吗?”

段涛眼睛一亮,只要是正经研究工作,肯定要留有资料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一直习惯从人情的角度考虑问题,总想着托人打听,县城偏远,传回来的也不一定真实,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你放心,有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李俊鹏知道段涛心里的顾虑,这个人要面子,不像他爹段响亮只认钱。段涛点点头,看看日头准备起身道:“你大哥和我姐快回来了,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出了李家往回走,段涛思考了许多,一方面想知道白孝川找李志诚会说些什么?他想知道白孝川的事情,除了自家卖地给他引得村里多了些闲言碎语这个原因外,也是他深藏在内心的好奇与冲动,此刻他无比期望白孝川真的就是考古工作者,而不是传闻里让人鄙夷的偷挖人祖坟的恶贼。虽然他不知道考古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具体做些什么,但至少是国家允许的,可以放到台面上的光明正大的工作。没有人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就像坐在大火上的一壶将要喷涌而出的沸水,被压上严实的盖子,找不到发泄点,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而白孝川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出口。通过这个出口,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片庄稼地,到另外一个自己从未涉足的地方,到更加广大的世界中去,最重要的是能让村里人高看一眼。另一方面,他想到了李俊鹏,这个让他怀有无比复杂心情的人,是自己从小到大的赤屁股的好友,后来自己的姐姐和李俊鹏的大哥结婚了,两家人结了儿女亲家,他们两个人更是亲上加亲,比以前更无话不谈了,以前只谈天说地,聊时事,现在也会聊前途,聊未来,聊一些更加私密的事情。在大家眼中李俊鹏太过优秀了,读书好,相貌好,考虑事情周到,会来事,还有李志诚这么个当村支书的老子,从小到大,只要他们俩站在一起人们都只会注意到李俊鹏,就像刚才,白孝川也只注意到了李俊鹏,要不是李俊鹏介绍,对方未必主动和自己搭话。长久以来,活在李俊鹏的光环下,他已经渐渐麻木了,以前有过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与李俊鹏多年的相处里自己早就默认了他的优秀,慢慢地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来安慰自己。现在,自己绕了一大圈又回来种地了,虽说李俊鹏也在地里劳动,但是跟自己有天壤之别,说不定他明年就回队里任职了,而自己只不过是守着自己娘老子混日子罢了。段涛自己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比人矮了一头,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越来越在意矮下去的这截了……

白孝川到了队里,几个生产队的人基本都在,在他说了来意后,队里的人都抬头看他,还有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一个叫朱玉庭的男人过来招呼他,跟他说:“李书记临时去县里了。”

“走了多久了?”白孝川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出门就出师不利,看到队里人的反应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更觉得这事要尽快解决了。“刚走没多久,这阵子应该到村口了。”朱玉庭看见面前明显露出焦急神色的白孝川又补充说,“你要着急的话,现在说不定还能追上哩!李书记大概今天回不来了。”

朱玉庭后面那句话让白孝川心里顿时暖了一下,虽然他心里很感激朱玉庭,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浪费更多的时间。向朱玉庭激动地拱拱手后,白孝川抬腿就往村口赶了。一路上好多乡亲去落家,虽看见面生的白孝川从硷畔下来,着急忙慌呼啸而过,但以为他是落家的宾客,因此也并不惊讶。

村子里吃席很简单,物质条件匮乏,主要以黄米、玉米、洋芋、萝卜为主,能见到腥荤是大家最稀罕、最开心的了。一大早村里的男人们就赶过来在院子里搭起了帐篷,搬桌子的、摆碗的、做饭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前一天支起的几口大锅现在里面倒了油,在柴火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烧得直冒烟,葱姜蒜一齐下锅发出嗞嗞的声音,接着下肉、下菜;炸油糕的锅里更热闹,切成长条形的糕片躺进去,立刻涌起一圈两圈金黄色的气泡,密密麻麻地缠着糕身逐渐膨胀,这些气泡也不闲着,朝着某个方向齐齐发力,推挤着糕体慢慢向上漂浮,直至露出油面,被筷子一夹一捞。好几股巨大的烟火气凝结成团向上鼓起,冒得老高,隔着院墙都能看到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夹杂着喷香的气味。

老人小孩早早就赶过来找个好位置坐下等待开席了。做饭的周婶儿、唐飞、岚子、小枫,加上几个前庄的媳妇,七八个人撸起袖子,拿着锅铲、菜刀,忙得热火朝天。

不一会儿,村里人都来了,二十几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当当,来得迟的从家里带来小板凳挤着坐,坐不下的就把小孩抱在怀里,有些还自带了碗筷。

郝小替招呼着把人安排坐好,走到刘小岚、刘小枫姐妹跟前说:“我留了位置,你们弄完就过去吃吧!”小枫看了一眼郝小替留的位置,赫然是白丹坐的那桌,她低下头没答话,继续手上的活儿,一旁的几个帮忙的婆姨起哄:“怎么就留两个!不给我们留?”“就是!郝队长,你这心眼子偏得厉害了,只知道招呼年轻、俊的,不招呼你大姐们?”说着又指指周婶,“周婶子,你说呢?”“郝小替,周婶子平日对你可不错啊!”周婶子却只管锅里的饭,也不管他们年轻人怎么闹腾。

郝小替脸红了红,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我再给你们支张桌子咋样?”刘小岚倒是不大在意:“小替,我看算了吧,我们等忙完了最后吃,到时候有的是座位。”几个婆姨本也和刘小岚是一样的打算,就是为了开玩笑起哄,逗逗郝小替,也就罢了。郝小替偷偷瞄了一眼刘小枫,见对方情绪不高,丝毫没有坐下吃饭的意思,于是再没言语。

李俊鹏和段涛一前一后进来,院里早已热闹非凡了。段涛注意到刘小枫还没有落座,看见面前刚好空着两个位置,犹豫了一下,转眼就见李俊鹏直接坐在其中一个空位上,到嘴边的话来不及说出口,也就跟着坐下了。不一会儿,远处响起唢呐锣鼓声,送葬的队伍回来了,意味着可以开席了。碗碟声窸窸窣窣,上菜、吃饭自然而流畅,人聚人散仿佛都是一眨眼间完成的动作,宴席正要散,忽然有人跑过来说:“不好啦!快打起来啦!”一众乡亲支棱着耳朵,接着也不问缘由就跟着来人乌泱乌泱地往事发地跑了。李俊鹏拦住一个小伙子问:“怎么回事?谁打起来了?”

“偷墓的!是那个偷墓的!”说罢又挤进人群里跟着乌泱乌泱的队伍往前拥。“糟了!”段涛听了大呼一声。李俊鹏也是一惊,脑海中瞬间闪过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又想到刚刚李志诚突然去了县上,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如今要是闹起来该怎么解决,他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镇白石前,白孝川和落守吉眉眼上均是黑青,鞋和裤子都灰突突的,显然是在地上打过一架了。白孝川拍拍裤腿上的尘土,一脸丧气。“咋回事?”李俊鹏从人群里挤进去,把落守吉一把拉住。

“咋回事?志鹏,这个姓白的可不是甚好人,他鬼鬼祟祟地偷跑到咱们白柳村,你说他想干甚了?”落守吉黑布衫上的扣子被扯得早不知掉哪儿去了,领口大敞着,脸憋得通红,脑门儿上全是土,奔颅上的汗淌下来不等擦就又和面上的尘土融成了泥污。他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不比大小伙子,跟白孝川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此刻已是气喘吁吁。

“守吉叔?他是刚搬到咱村住的白孝川,”说着帮落守吉吹了一口头顶的土灰,“瞧您,有话不能好好说,依我看,这里面一定有甚误会!”

“能有甚误会?你问问大家伙儿,谁不知道,他白孝川能是个一般人?”落守吉闻言撒开李俊鹏的手,指着白孝川,“我明明看见他趴在山丘上鬼鬼祟祟,不知道打甚坏主意哩!再说,今天是个甚日子?今天是我二大的葬礼,这种日子我们不上门找你,你就该躲得远远的,还跑出来乱窜,一肚子坏水,我看他是存心往我们落家门前洒脏水。”

落守忠和落守祥听到响动也跑来了,看见白孝川就知道这事千避万避还是没避开,该来的总是要来。

“我看大家是误会了,守吉叔,凡事要讲究证据,现在没有证据说明白孝川同志就是你们口中的偷墓贼,咱不能冤枉好人。”李俊鹏说罢看向落守忠,“守忠叔,你说呢?”虽然时间不长,但通过这些日子的来往,他知道落守忠刚回乡时间不长,性格也是老实本分,没有落有财家这两兄弟难缠。被突然点到的落守忠心里一团乱,他没想到原本顺顺利利的丧事眼看着办完了,饭都吃罢了,来这么一出。他看了一眼守吉,心里一时后悔——叫他出去看还有没有没过来吃饭的乡亲,咋出去了就偏偏撞见了白孝川,要是没碰见还好,否则依他这火暴性子,万不是轻易了事的人,现在好了,还打了一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全村人都来看热闹了,他要是不管不顾,就是在全村面前丢落家先人的脸,以后还让人看他落家的笑话。“守吉哥说得没错,今天这日子不比往常,我爹才下葬,就闹成这样,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我咋跟落家先人交代?”

李俊鹏没想到落守忠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实际上心里也打着小算盘,想到老人常言,厉害的狗不叫,还真是不能小看老实人!

李志鹏还想说点什么周旋一下,突然一个踉跄被落守吉推开,“俊鹏,你不懂就不要在这瞎搅和了,你大不在,你个毛头小子也做不了主,我们自家的事我们自家解决!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一定要这白孝川好好交代,他鬼鬼祟祟地来我们白柳村到底打的甚主意,这也是村里乡亲们关心的大事,谁家没个祖坟,大家伙儿说对不对?”

“对!”

“就是!一定要交代清楚!”

“说明白再走!”

…………

落守吉扯着嗓子三言两语煽动得看热闹的人比刚才更来劲儿了,就好像白孝川明天就要挖他们家祖坟似的。

白孝川缓了缓劲儿,他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种气?况且依他现在的体力确实比不上村里劳动的人,从早上来到村里一下没歇,一口水也没喝,遇到个二流子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动手,搞得这样灰头土脸的,心里窝着一团火不知往什么地方发,眼看又被村里人给团团围住,心情更是跌落到谷底,后悔出门没看皇历。看着村里来势汹汹的众人就像是秀才遇上兵,可他除了说理还能咋办?“白柳村的乡亲们,我想你们是误会了,不知道那些谣言是谁传出来的,但是天地良心,我白孝川发誓,我真是考古工作者,虽说现在回乡了,但绝对不是甚偷墓的,我打小也是喝过白柳村的水的,出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这次回来就是好好过日子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呀!”

“这下大家伙儿相信了吧!”李俊鹏拉过白孝川,招呼着让众人散场。

落守忠没说话,心里巴不得大家伙儿不追究,让这件事快些过去。但是落守吉可不打算就这么完事,他上前拦着李俊鹏,说:“不对,没这么简单!”混浊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我知道了,好你个志鹏小子,真当你守吉叔好哄骗哩!我说嘛,你干吗这么护着白孝川。”又指指李俊鹏身后的段涛,“原来是因为这个呀!他段响亮甚烂脏钱都敢挣了,把自家的窑卖给白孝川,李志诚跟段响亮是亲家,而你自小又和段涛穿一条裤子,他们家得了钱能少了你家的好处?怪不得从一开始你就一直为白孝川说话,护着他,这里面猫腻可真不少哩!”

段涛一听,涨红了脸,气鼓鼓地险些跳起来:“守吉叔,你说甚哩!不要瞎说!”

“我瞎说?你让段响亮自己站出来说,让他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落守吉话毕,众人都开始找段响亮,人们互相看看,哪有段响亮的人影?“段响亮去哪儿了?刚刚明明还在这儿!”落守吉气极,道:“段响亮这碎㞞真会躲事!”

段响亮是个老油子,一看见白孝川和落有吉打起来了,就吓得躲远了,这会儿不知藏到哪个山圪崂去了。

白三和白四两兄弟看见落守吉打了人仍不善罢甘休,脸色有点不好看,白三更是直接黑了脸,之前是看在落有名去世的分儿上给落家人面子,实在是不好反驳,于是好心帮他们出主意,没想到现在是蹬鼻子上脸,这个落守吉更是去了趟青海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真以为自己比村支书还大了,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动手打人!白孝川好歹是他爹抱养过来的儿子,姓白,就是他们白家人,打白孝川就是打他们白家的脸。“落守吉,我二哥刚回来甚也没干,他连你落家的门在哪儿都找不见,你凭甚无缘无故就动手打人?再说了,白柳村也不是你家的,凭甚他不能来,难道以后谁要来这村里住,还都要给你打个报告?你比村支书还牛?”

落守吉看见白家兄弟气不打一处来,说:“白三!我还没找你麻烦哩,你倒先挑衅起我来了?你说,你之前说甚了?”

“我说甚了?”白三反问,他倒要看这个落守吉想干什么。

“不是你出的主意让白孝川晚些天回来吗?”

“我甚时候说了,白家人为甚不能回这白柳村?”白三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这落家人他就惹了又能咋的。

落守吉没想到这个白三这么不要脸,他回来那天守祥就亲口把白家两兄弟的话给他转述了一遍。这个白三现在竟然不承认了。“说话不算话,就你还男子汉,我看你就是个㞞包!”

“你骂谁㞞包?你真以为我们白家没人了,让你好欺负?”白三说着跳出来要和落守吉理论,落守吉早就一窝子火没处发,撸起刚放下来的袖子就往上扑,旁边的人拦都拦不住。

“行了,这是要干甚了,不嫌丢人!”落有财腿脚不便刚赶过来,三眼两语就知道出了岔子,“都住手!”他一声吼让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落有财,他把抽尽的烟卷撇在地上,使劲踏了几脚,“这个事得李志诚来评判,他是村支书,也知晓内情,让他定夺!”

“我爹不在,县里有急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李俊鹏皱眉。

“不在就去你家等,等到你爹回来,不管咋说,这事必须有个说法!”落守吉说着和一帮人起身浩浩荡荡往李志诚家走。白家兄弟也紧赶着,村里看热闹的人肚子吃饱了眼睛还闲着,麻溜地跟着去了,也不管家里满院的营生。

段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围着李俊鹏,惭愧道:“这可咋办,都堵到你家门口了!”李俊鹏这会儿不比段涛轻松,李志诚才一上午不在,村里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一直觉得在他爹身边待得久了,看得多了,村里这些事情处理起来没多难,无非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碎事,他以前一直觉得只有生产队里的事才是正经事,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家长里短的小事也能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眼前正是一个考验他能否独当一面的机会,他必须站出来平息这场纷争。可真要干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如何把这些人的矛盾解决了,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还差得远呢!“你等等,让我想想。”李俊鹏看着往他家方向去的人群,圪蹴在石头跟下直挠头,段涛在旁边越催,他越慌。“你说这落家人咋就这么难缠哩,平日里还真小瞧他们了!”段涛也跟着圪蹴下。“落家人也是白柳村老人了,祖上多少辈子就扎在这村里了,这事算是戳在人肺管子上了,咋也得给个说法。”李俊鹏说完略一思考,“落文不是回来了吗?她是个读书的,找她说兴许能成事!”

“她能同意吗?”段涛想落文毕竟是落家人,胳膊肘能往外拐吗?

“同不同意也只能试试了!”说罢两人急忙起身就往落家赶。落文正跟几个婆姨一起刷锅洗碗,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李俊鹏和段涛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一说,想让落文出面把落家人劝回来。落文放下碗,她万万没想到他叔竟在外面跟白孝川打起来了,落姜跟赵珍听了心都揪起来了,急得就要放下碗往外跑。落文忙把这两个人拦住,说:“婶子,小姑,家里还一团乱,人都走了留下这一摊可咋整?你们先在家等着,我跟俊鹏他们过去!”听落文说要过去,李俊鹏和段涛终于松了口气,但他们又担心落家人不听落文的话。路上,落文问李俊鹏:“现在也没旁人,你跟我说实话,这个白孝川到底是个什么人?”

“落文姐,白孝川真是考古的,你不要信那些谣言。”李志鹏表情严肃。“落文姐,我跟你打包票,白孝川是考古工作者!”段涛紧跟着开口,眼神里闪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坚定的光。

三人抄小路赶往李志诚家,院子里早就挤满了人,大门口的围墙上也趴满了看热闹的人,李俊鹏走在前头,挤进去开路,说:“大家都让一让,让一让。”院里落家人和白家人面对面僵持着,一个个冷着脸,谁也不让谁,有吹个哨子的就能直接开打。李俊伟和段小香两口子看到李俊鹏回来,忙过来拉住他,说:“咋回事呀鹏子?这是咋了?这些人全围进来说要等爹回来有个交代,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李俊伟指了指坐在白三旁边的白孝川。李俊鹏点了点头,说:“哥,没事,落文有办法。”

落文拉住落守吉说:“叔,你们咋跑到这闹开了?这像个什么样子?”落守吉见是落文,脸色稍缓和了一下说:“落文,你不知道,这白孝川偷摸摸地来村里了,还鬼鬼祟祟地蹲在那村口,被我抓个正着,你说气不气?”

白孝川听了跺着脚忙解释道:“我那是着急找李支书!不是鬼鬼祟祟!”

“你偷摸着找李志诚干甚?”

本来还欲解释的白孝川听见偷摸两个字,立马拉下脸,说:“我找他干你啥事?这你也要管?”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落文忙打断,说:“叔,你先听我说,我在县中学听我们主任说了,白孝川之前确实是考古的,还有工作证哩,是我们误会人家了!”

“落文,你说甚?”落有财问。“落文,你娃娃家不知道就不要出来乱说,这可关乎咱家先人脸面的事!”落守昌拉住落文,生怕她乱说话惹事。

“我真不是瞎说,大家伙儿听我的,这白孝川真不是偷墓的,乡亲们吃也吃好了,就各自回家吧,不要跟在这儿起哄了,李支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围在人家里像什么样子?你们要是不信我说的,大不了等他回来了再让他给个交代咋样?”落文说罢拉着落守吉就要走。李俊鹏见状忙揽过落守吉的肩膀,说:“就是,守吉叔,落文姐说得对,你就不要闹了,你们落家和白家都是村里的老人,往前数几辈关系指不定多好呢,白孝川是白家人,闹成这样多伤和气,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管咋样,也要给人面子呀!”落守吉看了看白家人还是那副臭样子,冷哼了一声,说:“俊鹏,我可不怕甚白家人,我这是给我家落文面子,她刚回来,村里人想看她笑话的人不少,你也是大后生了,我不为难你,省得让人笑话我仗着年纪大欺负你们小辈,但是这事没完,迟早是要给个交代哩!”

落文给李俊鹏使了个眼色,李俊鹏瞬间明白了,他笑着说:“叔,你的意思我都懂,一定给大家伙儿一个满意的交代,咋样?”说罢看着院里墙头围的满满的村民,说:“大家伙都散了吧!家里地里都有营生了,都各忙各的吧!”李俊伟和媳妇松了口气,张罗着疏散一众乡亲们,一场对峙总算暂时停歇了。 Ba3y6Wglc+z6fbIykB436IHS3qcqif+kf0Nv2y2oXyFveAPmmH6pRgYCdoLOX9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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