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落守忠正忙着换祭台桌上盘子里的供品,天气虽凉了下来,但吃的喝的也不能放太长时间,容易招引虫子。“三哥,我来吧!你赶紧去眯上一阵子!”落姜接过落守忠手里的盘子。
“成!”落守忠看落姜面容憔悴,心便了然,应是落有名走后她心里煎熬,遂点了点头,又转过身交代,“一会儿来人了好好招待,有甚事喊我!”落姜想也不是什么难事,一口应了下来。
不一会儿,落守祥带着落阳、落明来了。
“没睡吗?”落守祥一进灵棚,就看到落姜一个人跪在地上,眼里满是疲惫。
“睡了一会儿,刚过来不久。”
“要是困就回去再睡会儿,这里有我呢!”落守祥跪下把一旁的纸钱放进火盆里。
院外,落矮和落阳耍在一处,密谋着去李拐子家探险。落阳走过去,说:“这有甚难的,要去就快走!”三人一拍即合,他们顺着硷畔东侧长满杂草的山洼往下跑,一路上有柠条摆着粗长的身体横在新踏出来的小路上,顺着裤腿扎在落矮的脚踝处,刺刺的,但这点刺痛远不能勾起此时心绪澎湃的少年们的注意,先是下坡,大家速度飞快,一股脑儿跑到了沟畔底,李拐子的窑洞暂时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三人稍松了一口气,气氛没有方才那般紧张了,落明停了下来粗喘了几口气,又跟着前头落阳和落矮开始上坡。落矮才发现他们看到的近在咫尺的那排窑洞走起来竟然这么远,他们翻了几座小山丘才爬上最后那道挺立的土洼。这时三人都气喘吁吁了,又是上山,速度显得格外地缓慢,布鞋里钻满了土渣子,还有些小土疙瘩,硌得脚生疼,走起来更慢了,落矮抬起头看此时已经走在前面的落阳、落明两兄弟,他们除了累,好像并没有不适,落矮只得硬着头皮一路上踩着两兄弟的脚印往上走。
“看,到了!”不知是谁发出的声音,落矮赶忙抬头,看见那排窑洞此时赫然出现在眼前,距离他们只有十步的距离。落矮紧张极了,甚至能听到心脏在胸腔内“咚咚”狂跳的声音,背心早就汗湿了,落阳、落明两兄弟再没说话,嘴唇都紧抿着,从前额到后背汗涔涔的,在太阳下反射着晶莹的光。一阵风吹来,钻进汗湿的后背没有出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没人?我们要不上去看看?”一路狂奔后的另一种刺激,让落阳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突然希望获得更多的刺激、更大的挑战,这让他感到兴奋。于是他大着胆子提议。余下二人看到落阳脸上的表情,瞬间被他的那种躁动所感染,莫名也跟着激动起来,于是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向目标所在——没有院墙的两个土窑洞,并趴到窗口边朝里面张望。三个人刚好把一扇窗户趴满,窗户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白纸,瞅了一会儿,三个人都沉默了——没看到半个人影。
“看不见,他是不是不在家?”落矮低声问。
“落明,你眼神好,你能看见不?”落阳扭头问向落明,同时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落明用脏乎乎的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凑近看,两个圆溜溜的眼珠拼命地睁大,似是要从眼眶蹦出来,死死盯着窗户那头,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摇摇头。余下两人皆松了口气。接着“哐当”一声脆响,一个葫芦大小的水瓢从窗台掉到地上,砸在落明脚边。随即窗户里头传来一声男人沉闷的声音:“谁?”
里面有人!三人一惊,吓得连跑带窜从之前爬上来的那条挺立的山洼滑溜下去。落阳、落明两兄弟整天山上山下跑,身轻体健,一眨眼就飞蹿下去,落矮则是连滚带爬在山洼上摔了一大跤,顾不得疼又爬起来继续跑。好在李拐子没有跟出来。三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待重新回到硷畔上,落矮才发现自己脚腕处一阵酸痛,回去的路上一扭一扭的。
“你真不中用!这样就把脚扭了?”落阳蹲下看了一眼鄙视道。
落矮脸上挂不住,其他两个人好好的,只有自己出了洋相,心里更是不甘,他纳闷儿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没看到李拐子不说,结果还莫名其妙地在人家窗户边偷窥,最后逃跑时还扭了脚腕,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是你们把水瓢打到地上,不然用得着跑?”落矮气得到处找补。他绝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的问题,特别是在落阳、落明两兄弟面前……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针对这两兄弟,更没发现从一开始就在心里把自己放在他们之上,莫名的优越感让他不得已倔强地强撑面子,一路上强忍着疼不吭一声,更没有注意到两兄弟故意放慢的步伐……
等落矮一瘸一拐回到家,赵珍和落姜已经在准备午饭了,院里又多了几个落矮不认识的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没人注意到落矮。落阳、落明直接回家了,落矮一个人无聊地坐在草棚里,听到人们在说关于白孝川的事。
“这个白孝川这阵子来白柳村想干甚了?”落守祥的眉头拧成疙瘩。“他是白家老爷子早年抱养的,虽说喂养了还没一年,但不管咋说也算白三他哥了。”落守昌指了指白三道。
“唉,他来家那会儿家里也只有我大哥,我跟他没相处过,但现在人家回来买的前庄段家人的窑,咱也拦不住嘛!有财叔,您老人家说,这能咋办?”白三面露难色解释道,他这个“二哥”抱到他家养了一年就被接走了,从此和白家再没交集,只是前些年听说白孝川这些年一直在省城——是个文化人,从本质上早就和他们不同了……更不晓得白孝川为甚放着好好的省城不住,非要跑回村里瞎胡闹,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害得他夹在中间被落家人为难……
“三儿,我们也不是为难你白家人,只是我们老落家现在就这么一件大事,我二哥的丧事肯定是要好好办,这个不用多说你也能理解,不如今天就在这儿交个底,当着咱村这么多人的面,跟大家说清楚你那个二哥白孝川到底在外面是不是偷墓的?毕竟这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情。”一直坐在凳子上的落有财道。
“哎呀!落三叔,还要我再咋说了,白孝川是我家老爹当年抱养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只有我大哥跟他相处过,况且我大哥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在世时从没跟我提起过,更不要提联络……就连他在省城的事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听说他现在混得了不得,在省城高低是个文化人!偷墓这事不要说他,就说咱一般庄户人家谁能干这缺德事了?”白三急得直摊手,“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就连这消息也是前庄传过来我才知道的,我真不知道他回来想干甚呀——”
“好了!白三,我们信你!谅他白孝川也不敢干甚,就算他真敢,我们也万不会依他,大不了我们几兄弟每天守在他家门口,让他半步也不能靠近我家老坟——只是这丧事还没办成就来个偷墓的,让人心上犯怵。”落守祥撇撇嘴道。
“王叔,您看呢?”一直没开口的落守忠给一旁坐着的王阴阳递过一杯热茶,众人也纷纷将视线汇聚到这位十里八乡最负盛名的风水先生身上。王阴阳仍穿着他那身深灰色粗布夹大褂,玳瑁边的大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不出一丝波澜,他的裤腿绑得紧绷绷的,一双小脚搭在地上,茶在嘴上抿了一口,才说:“这件事确实不是件小事,三儿,你兄弟要是真碰过先人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让他到坟上,用老话说,就是身上沾浊气——不吉利!”
“听见么,三儿,你不行想办法跟你兄弟说说,要不然让他迟些来,就算他不到我家来,这村里屁大点儿地方,我们到时候送人的队伍肯定要路过前庄上山,乡里乡亲这么多人看着,不管咋说等人埋了再说。”落有财看向白三下了决断。
白三犹豫了半晌没开口,一边的白四接过话头:“我们没问题,不过,我有个主意——让前庄段响亮跟他说,毕竟他是卖家,只要他随便找个由头迟卖上几天不就行了!这样合情合理,总比这么直接告诉白孝川强,还不惹人!”白四一向比白三脑子灵活,他这办法提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点头赞成。落有财点着烟,暗想直接找白孝川确实没个像样的借口,想以后如果白孝川打算在白柳村扎根,庄前庄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就闹得不好看,难免让人看了笑话,庄户人家最要脸面的……这么说来——白四说的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守忠刚来,对村里人情门户不了解,那就让守祥明天一早带上守忠去找李志诚,让他出面跟老段说说——他跟段响亮是儿女亲家,又是村支书,他说话,段响亮多少会听的。”
“行,明儿一大早我们就去!”落守祥点点头。
“准备上点儿东西,不要空手去。”落有财补充道,人情门户是乡下人处事方面最看重的,不管是不是求人办事,既然登了人家的门,两手空空实在是不好看。
“这样的话我们兄弟俩就先回去了,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招呼,我们两兄弟绝对没问题!”白三松了口气,起身说道。
“白三兄弟,真是麻烦你们了!饭快好了,就留下来吃了再走!”落守忠起身招呼。
“就是,你两兄弟吃了再走!”落有财也起身招呼道。
“不了不了,家里婆姨那边来人了,要赶紧回去招待了,今天就不了,你们好好吃,有用上我们的,过来知应一声!”白三和白四推辞后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突如其来的棘手事商量出个眉目后,大家皱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丧事都办过,这没什么难的,但都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总算有个解决办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吃过饭后,各人忙各人手上的事,这个小插曲也就暂时过去了。落矮原本愁云密布的脸上担忧更深了,在听完白孝川的事后心上一惊,李拐子的事完全没有眉目,现在又来了个白孝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按照李拐子之前做过的“事迹”,如果他真的之前和自己二大闹过不愉快,甚至是有仇的话,那麻烦就大了,落明、落阳还看到过他出现在自家门口,路过家门又不进去,让人更加怀疑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想报复,看见家里人多才暂时走开的?等人不多的时候呢?白孝川的事让落矮更加头疼,现在不来那以后呢,埋了不是还能再挖?家里要防着李拐子,祖坟上要防白孝川……白柳村处处隐藏着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