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我喜欢的节气之一,每每在日历上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既饱满又内敛的气息在我身体某个角落弥散开来。这种感觉,像极了曾经生活在乡下的众多姐妹们,轻盈的步子带着泥土的芬芳,清脆的嗓音穿过茁壮的麦浪,风儿一吹,她们怀里揣着的某些质朴的小秘密,瞬间在脸上泛出羞涩的红晕……这小满里裹不住的风韵,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入心和动心。
在乡下,小满时,成片的麦田似初长成的邻家少女一般,既风姿绰约,又浩浩荡荡。那些麦田,有的平整辽阔,一望无际;有的绵延起伏,随意散落,而无论哪种姿态,都会在五月的怀里,站成一种风景,书写着庄户人家按捺已久的期许。
记得小时候,小满来临时,父亲会和叔伯们站在村子南边的大片麦田里,嘴里叼着旱烟,眯着眼,张望着一天一天走向饱满和殷实的麦田,一股子看得见、闻得出的麦香味,开始在大地上丰润和蔓延。
关于小满,我爷的话题总是最多。只要有一点儿空闲,他就逮着几个孙男孙女,喊到他的身边,语重心长地教我们“小满小满,麦粒渐满”的农谚,这是最常听到的。当然,还有“小满不满,芒种开镰”,是说小满的麦子扬了花、灌了浆,即将成熟。至于那句“大麦上场小麦黄,豌豆在地泪汪汪”,说得就更形象了。
起初,我也只是觉得这些农谚好听和顺口,渐渐懂事后,才懂了这些我爷烂熟于心的农谚,像小满时节的麦粒一样生机鲜活,它们洋溢着芬芳的乡土味,让人瞬间心生很多温暖出来。
小满一来,最忙碌的是我爹。爹是割麦的好手,小满过后,他会趁着一地月色,从后院柴棚的墙上,取下挂了一年之久的镰刀,先轻轻地将上面一层厚厚的灰尘擦拭干净,然后,坐在后院里认认真真地开始刃磨。曾经有一回,我专门陪在一边,仔细看了他磨镰刀刃的整个过程,一碗清水,一块磨石,两只手娴熟地将镰刀刃口顺着磨石的长方向来回推着,“刺啦、刺啦”的磨镰声,随着一缕又一缕温热的风,在小院里回荡,连同天上的一弯清月,也被磨得明澈和圆润。
我爷自然也闲不下来。一大早,他老人家就扛着一把铁锨出了门,不用说,肯定又去地里转了。多数时候,他会弓着身子铲田埂两边的杂草,这些杂草,太荒庄稼了,铲回来,既可以喂猪,也可以给牛和骡子吃。还有,靠大路两边的地里,地头处的杂草,绿汪汪、翠生生的,路过的牛和羊看见了,准会将嘴伸过来,一边吃着,蹄子一阵乱踩,任凭主人拿着鞭子抽,嘴里吼,半天赶不走,乡里乡亲的,又不好说啥。我爷看着被糟蹋的庄稼,心疼得龇牙咧嘴。他坐不住了,只有一趟趟往地里跑,转了南边再转北边,转了塬上再转塬下,家里的每一块庄稼,都长在他的心里了。
我爷累了,就一屁股坐下来,拽个麦穗,轻轻揉一揉,摊开手掌吹一吹,麦芒和麦壳飞走了,尚且嫩黄的麦粒铺在手掌上,爷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仿若那一粒粒麦粒,就是一颗颗金豆豆。记得好几回,放学后,我提着笼子去地里,正是夕阳西下,一抹斜阳在天边燃烧。远远地,我看见爹和爷弯着腰在地里拔燕麦,他们的影子淹没在麦田里,在落日里,成为一幅完整的油画,烙在我的心底,至今无法抹去。
友人在江南,他说,小满后的江南,一天天热起来,他奶奶的大蒲扇和芭蕉扇呼哧一扇,江南的夜空里便撒满了星星和故事。其实,这故事于我也是何其熟悉!只是我婆手里没有大蒲扇和芭蕉扇,最多也只是一把细密的竹篾扇子,摇啊摇。依然记得,住老屋时,小满来临,院子不再安静,虫儿叫,风儿吹,我婆坐在院子靠南墙的枣树下,粗壮的枣树上缀满了指甲盖大的青枣,毛茸茸地,掩在碧绿的枣叶缝隙里。枣树下有石凳,太阳隐去时,坐上去冰冰凉凉的,很舒坦。婆却不习惯坐,她喜欢坐在自己编的圆形草垫子上,盘着腿,也将她的三寸金莲盘起来。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比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三毛流浪记、祥林嫂、白毛女等,在枣树下的石凳旁萦绕不休。后来,搬到新屋后,枣树没有了,靠南墙的是枝枝蔓蔓的葡萄架,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婆的故事,又开始给小叔的孩子和我的孩子讲,讲得不厌其烦,孜孜不倦。
这个黄昏,一个人走在喧闹逼仄的街巷深处,忽而想起父辈们一生厮守的乡下,想起那片广袤的大地之上延续千年的这些清新、朴素、敞亮、温暖的节气,它们就像缝在父辈衣襟上的一颗颗纽扣,呼啦一下散开来,那些属于草木和泥土的种种怀想,从父辈两鬓上的霜花开始,次第敲响我心灵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