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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昨夜入睡前,东北的朋友告诉我,那里在落雪,天地白净。

我是喜欢雪的,尤其是冬至前后,落一场雪,年就近了,春天就近了。何况,我生养在北方,冬天里不落几场雪,便觉得徒有虚名似的,也不完美。还有就是喜欢文字的人,读过那些雪夜造访的故事,心里难免幻想起来。比如,在落雪的时候,蜷缩在某个角落里,远一些的,听“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近一些的,听一听“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似乎那苍凉凝远的气息,会在不经意间,裹满人的身心。

想归想,2019年的第二场雪终究没有来,倒是那些不是常绿植物的叶子基本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枝杈杈,粗粝着、嶙峋着,歪歪斜斜地伸向天空,将时光的缓慢记忆和年轮的沧桑斑驳尽情裸露。

小区里,几条主干道两边,风一吹,仍有零星的叶子胡乱飞舞,早起的清洁工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停来回打扫,可那风儿似乎总不听使唤,不停来回捣乱。其中,一个身穿蓝色环保服的中老年男子,将从海棠、杜梨、樱花树上落下的枯叶扫成小堆,点燃了,烟气上升,他坐在石阶上吸烟,有些落寞。我经过时,大老远,一股草木灰的味道扑鼻而来,像小时候炊烟的味道,吸进去几口,竟不觉呛人,反倒觉有几分亲切感。

亦有江南的朋友说,冬至的江南湿冷,一股寒风从江面吹进各个巷落。他说,这几年,难得江南也有了四季分明的时候,他喜欢这疏朗的季节,也喜欢将自己包裹在这凛冽的气息里,打发一个人伏案读书写作的寂静时光。友人喜欢散步,一个小时前他散步时,对着枯瘦的江面出神,一时恍惚,才觉落雪了。一队队商船,东来西往,大雪之夜,一盏盏渔火,仿佛是流动的街灯,穿过寒夜……

朋友淡淡说着,我慢慢听来,仿若真有一股雪的清亮与彻骨从屏幕那端爬了过来,而我反倒平静了。或许,在这个冬至过后,在我的城,也会落一场大雪!我告诉他,我的阳台上早已储存了很多过冬的食物,比如,老家磨好的一大袋小麦面,母亲炝好的雪里蕻,腌好的辣酱,还有父亲种的白萝卜和大白菜,整整齐齐地靠在阳台一排椅子上,像码好的书页,足以喂养我整个冬天。

想起小时候冬至吃饺子的情形。至于为何要吃,曾问过婆和母亲,她们也不知,但总是将那句“冬至饺子夏至面”当圣旨一般挂在嘴上念叨。直到上学了,老师讲到这种习俗是为纪念“医圣”张仲景冬至舍药留下的。相传张仲景从长沙辞官返乡时,正值冬季,他看到河南家乡的乡亲面黄肌瘦,饥寒交迫,不少人的耳朵都冻烂了,差弟子在南阳东关搭起医棚,支起大锅,把羊肉和驱寒药材放在锅里熬煮后捞出来切碎,包成耳朵样的“娇耳”,煮熟后连汤水一起分给来求药的人,冻伤的耳朵过了几日便好了。后来,人们学着医圣制作的“娇耳”,包成食物,称作“饺子”,感谢医圣之恩。

我依然记得母亲最早包饺子的情形。早饭后,她裹着臃肿的棉衣,头戴果绿的围巾在厨房里忙碌着,案板上的白色瓷盆里,脆生生的萝卜丁,滑润润的粉条,软绵绵的豆腐块,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馋得人直流口水。

最喜欢看母亲包饺子的姿态。一小团面疙瘩,一条很短的擀面杖,在母亲两只手里很是灵巧地来回碾一圈,那圆圆的、薄薄的饺子皮就匀称地平摊在案板上了,然后,母亲把一大勺调好的饺子馅塞满里面,捏紧,一只只圆鼓鼓的饺子整整齐齐排列起来,像一弯清秀玉润的月牙。

饺子包完了,母亲给锅里添上水,反身坐在灶台下,拿出火柴轻轻一擦,点燃引火用的软麦秆放进灶膛的风口,填上玉米秆或其他柴草,用嘴巴吹几下,风箱来来回拉动中,红红的火苗噼里啪啦跳跃着,映得母亲满脸通红,一丝丝的炊烟穿过锅灶,顺着烟囱逸向空中,一股萝卜饺子的清香从锅盖的缝隙里溢出来。

吃到饺子的感觉是幸福而美好的。那个时候,乡下人的一日三餐总是简单清苦,平日里,只有麦收前后,舅婆送端午,亲戚串门或者旧历年时,母亲才会在厨房里花些心思和工夫,做一顿臊子面,烙几张煎饼,或者烹一锅烩菜,炒两盘肉菜,招待亲戚,我们顺便也能跟着打个牙祭。至于吃饺子的机会则少得可怜,故而对冬至的饺子是充满向往和期待的,就算日子过得再苦,母亲总不忘在冬至时想法儿包上一顿饺子。“宁穷一年,不穷一节”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我深知,那一只只胖嘟嘟的饺子在锅里翻滚,像极了母亲对贫瘠日子满怀的蓬勃希望。

在乡下,数九寒冬是从冬至开始的。这一天,白日最短,夜晚最长,北风最冽,把天空萧杀得昏昏沉沉,偶尔几只喜鹊在枝头和屋檐下叽叽喳喳叫着,不等靠近,便呼啦一下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早饭后,我爷和三爷靠在南墙的玉米秆旁晒太阳,风一阵接着一阵吹,吹得脸蛋、耳朵和手生疼。他俩相互打趣地说:“看着太阳出来了,咋这么冷,这风吹到脸上,像鬼扇耳光。”晒了一会儿,抽了一杆旱烟,又朝地里走去,田野深处,也冷冰冰、空荡荡的,只有麦子和油菜紧紧搂抱着大地,不声不响地沉睡着……

冬至夜是安静的,也是温暖的。若是一个人在村子里行走,从一些人家窗户的缝隙里,准会传来唠嗑声、嬉闹声或者鼾声。最响亮的是巧儿家,她和我同岁,她家辈分高,我得唤她三姑。不用说,她两个姐姐正在给她织棉手套和袜子,花花绿绿的毛线,构成一朵梅花,连五个手指头都织出来,戴在手上漂亮又暖和。不像我和大多数伙伴,只有母亲缝的棉布袖筒,写字时,手腕暖和了,手指头裸露在外,被冻肿后像发酵的面团,又疼又痒,只待夜晚,早早钻进热炕上,揉着搓着,头一歪,进入梦乡。

我爷当然睡不着了,他将我们拽过去,一遍遍念叨关于冬至的话题。比如“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河柳,七九八九燕归来”等等,好多呢,记不全了。成人后,时而想起,眼前总会浮现屋檐下的冰条,窗前的飞雪,饺子的馋香,以及缩在袖筒里通红的手,一瞬间,心莫名的温暖和怅然。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冬至之于乡下,似乎只和崭新、独院、寒冷、空旷、老人、孩子、孤独、忧郁、衰老联系在一起。比如昨夜,我正在码字,母亲发来视频,叮嘱今儿冬至,一定要吃萝卜饺子,图个顺当。

其实,不用母亲叮嘱,我也会这样做,这古老而淳朴的节气,淳朴的愿望,又怎能被忽略呢?问及母亲和父亲身体可好,答曰:“好着呢,别挂念。”然后,母亲的话题就转入我们村子及周边村子的老人了,“太冷了,身体弱、年纪大的,总熬不过冬天,已经相继走了两个。”村子里很热闹,戏台、唢呐,一声一声像要把村子掀翻了,只是,仅仅过了几日,披麻戴孝的儿女亲戚呼啦一下又全走了,村子又空落落起来。

母亲当然说的是我出生的村子,早已旧貌换了新颜,可是,却再也留不住年轻人了。每到冬天,似乎只有风声、雨声和鸟雀声,围着村子不离不弃。同样的,这冬至过后,我可以想象到,麦田里又多了两座坟,簇新的黄土围得又圆又尖,像空碗朝天,寒冷坚硬。 yHkD1sJYyjEhVMo7U4G/oSRWvFNKAFWLLtvinYIsxIWMY65U3NBo096Gcpr0uR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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