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真准,小雪一到,空气里的寒气立刻重了。午饭后,一个人坐在电脑旁,鼠标胡乱点着,青白的屏幕上,东北的雪纷纷扬扬地罩了一地。
我喜欢那一片苍茫洁白的世界,只是我身居西北,小雪时的雪,像戏里的青衣,密集的锣鼓点响了又响,才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登了场,轻飘几下后,风一样散去了,故而大地之上,更多是荒芜和萧条,如路边和草丛里一层层、一堆堆枯萎的黄叶,或平铺,或蜷缩,渲染着一地的落寞和苍凉。
“小雪收葱,不收就空;萝卜白菜,收藏窖中”,这是我对节气小雪最初的记忆。那时,适逢天气晴好,乡亲们去自留地将萝卜白菜收回来,顺着院墙一溜摆开,吹吹风,去掉多余的水分,然后熬一锅调料水,倒进坛子里,白菜破成片一层一层放进去,密封好,过一阵后,酸白菜味道就从厨房溢出来了。剩下的,不储藏会烂掉的。记得老屋的院子里有一口土窖,是储藏白菜最好的地方,有一年连着下雨,冲塌了土窑,父亲只能在后院向阳的南墙处挖个坑,白菜用一张木板盖住,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玉米秆,罩上塑料纸盖上土。整个冬天里,除了早晚离不了的酸白菜外,还能隔三岔五吃上母亲做的白菜粉条炖土豆,至于墙角儿那些拧成一捆一捆的“鸡腿葱”,早培好了黄土,差不多能吃到来年初春呢。
萝卜的做法很多。相比而言,我比较喜欢吃腌萝卜,婆和母亲腌制时放了生姜、花椒和大料之类,脆生生的,爽口之极,舌尖生香。后来,离开家乡了,我更加怀念和留恋它。
小雪时,小孩子最喜欢在麦场里玩儿。麦场里,一堆堆干枯的玉米秆将家家户户的麦秸和柴草围了一圈又一圈,那些似蘑菇一般的麦草垛被做饭的女人掏出一个个洞眼,钻在里面又挡风又挡雪的,很暖和。若是幸运,会有意外发现呢,比如柴草垛里会留下麻雀过冬时用嘴巴衔来的山野果,抑或还有一堆小小的、圆乎乎的鸟蛋等着我们。伙伴们捉迷藏嬉闹着,玩儿累了,靠着麦秸窝一躺,那感觉,仿若躺进宫殿一样的滋润和快活呢!
其实,小雪天,还可以吃到二姨做的汆酸菜。打我记事起,她家日子过得比较殷实,有钱买好一些的作料,那汆酸菜做得细腻又精致。比如第一步,五花肉烀七八分熟,切厚片;第二步,酸菜切丝,攥干水分;第三步,锅内热油,放葱段姜片,花椒大料,煸香;最后一步,加酸菜丝,加老汤,入五花肉,大火烧制,满屋浓香,等出锅时放几块血肠,更馋人了。
若雪落得大一些,厚一些,原野深处,那可真是一本广袤洁白的书。可以用枯枝写字、画画,写雪花、梦想和憧憬;画山水、人物和远去的秋天;当然了,亦可偷偷写一个人的名字,写我爱你,那是青春韶华里最美最浪漫的回忆。可毕竟是小雪节气,最多一个白天或者夜晚,很快就停了,但气温依然很低,低到屋檐上,隐隐一层雪,白白的,足以照亮陈旧灰暗的老屋。屋外,窗台的坛坛罐罐上也擎着薄薄一坨雪,圆润着、安静着,和炕头絮絮叨叨的陈年故事一起,成为岁月深处一幅简约朴实而又温暖的画卷。
小雪夜,在一本书里或者一幅画里,听雪,看雪,隔着书页和水墨的雪,才是小雪最初的模样。那些雪,一朵一朵,一字一句,坐在书写者和描摹者的怀里,缓缓说给自己与他人听。雪听久了,人会诗意起来。诗意到会像老树那样,让茅屋长成一朵圆润的蘑菇,给枯藤添几笔诗意的白描;亦会像那个张岱,独坐湖心亭,看雪,也听雪,听裹着寒风的雪,云水浩渺,天地清白,清白得连心似乎都要被掏空了,只有一湖,一人,一亭,淹没在风雪之中,不光我走不进去,连一片叶子,一粒尘埃,也钻不进去吧?当然,亦可读那篇《岁朝清供》:“曾见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很多次,读到这里,总会莞尔和感慨。转身回看,桌上的台历越撕越薄,日子越走越远,这一年,又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