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长空雁叫、白露为霜的时节了。
田野里的秋已开始繁盛和丰盈,然后是山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交织在一起,像极了画家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彩瓶子,随意渲染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胜景。若随意仰起头,即可感受到一份秋高气爽、辽阔明澈,清晰得令人心动和陶然。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此时阴气渐重,露凝而白,天气逐渐转凉,雁与燕等候鸟南飞避寒,留鸟则开始贮存干果、粮食等,准备过冬的事了。田埂上的野菊花们,哼着风的曲调,踩着秋的节奏,摇着素净的花唇,翩跹而舞;草丛里,几滴晶莹的露珠顺着蝴蝶的翅膀滑落,像少女纯净的心事抖落下来;偶尔,一只灰蚂蚱也落在草丛里,只顾低头啃食那几片嫩叶,也不抬头去捕捉那片随风的落叶。
傍晚,村头的老槐树下聚了很多老人,大都是刚从地里干活儿回来的。他们手里拿着镰刀,肩上挂着背篓,扛着铁锨,走到村口总会停下来,把背篓一撂,铁锨一靠,或干脆就撑着下巴唠起嗑来。唠嗑的内容丰富多彩,诸如一些新闻和小道消息,大的、小的,正面的、负面的,各种各样。当然,更多是身边事,比如谁家娃刚办喜事了,场面大得吓人;谁家儿子有能耐自个儿打工带回来一个四川媳妇;谁家小子父母出去打工,没人管孩子,结果孩子偷盗打架被抓走关了起来,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聊。
处暑收黍,白露收谷。这一点,最是令人动心。你瞧,沉甸甸的黄豆画着优美的弧线,和丰满的玉米一样即将成熟,只等晒上一两天,便会被拾掇回来,晾晒在打麦场或房顶上了。那新谷子、新苞谷熬成的粥喝起来最是香甜。当然,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贴饼了。黄灿灿的贴饼,看似简单,其实也需要不少技巧。首先锅既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热。凉了,饼子抓不住,会出溜到锅里煮成粥;太热了,贴上去的饼子就会被烫得焦煳,色黑味苦。要把握好火候儿,把锅烧得不凉不热,才能烫烙出焦黄、酥脆的饼子,很好吃的,跟吃点心一样。
赶着白露回趟老家,母亲知道我要回来,专门到菜园子里摘菜。我进得家门,寻不见她,知道肯定在地里。于是,放下东西朝地里走去。大老远,看见母亲提着草笼子忙活着,鞋上沾了两脚黄泥。她也瞅见我了,急忙从地里出来,鞋子在地头蹭蹭跺跺,然后和我一起说着话回家。笼子里的鸡毛菜和毛豆秆,都是带着露水摘的,叶子上虽然沾着一坨一坨的泥点子,但更多是翠生生的,新鲜极了。
快晌午了,日头从云缝儿里露了出来,比早上暖和多了。这时,已经听不到蝉的鸣唱,倒是蟾蜍和蟋蟀,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着。我家墙外的枝枝蔓蔓上,是南瓜和豆角,表皮湿漉漉的,粘着夜里的露水。瓜架上有张蜘蛛网,几滴水珠凝结在丝网上,似坠非坠,晶莹圆润,非常好看。还有,靠墙的枣树上,微红的枣子挂在墙外,秋风吹过,一串一串的枣儿簌簌响动。不用说,这段时节的枣快成熟了,又脆又甜,馋嘴的小孩子趁着大人不在,拿起竹竿瞅准红了的枣猛敲几下,笑声连成一片,回响在院子里。
白露时,乡下的秋最是宁静,也最是深沉。虽然有秋虫一板一眼地鸣唱,却正好衬了秋的宁静。黄昏时分,晚饭后,我三爷敞开衣襟,走在村里,秋风吹过,他冷不丁打了个冷战,顺嘴就出来一句“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节气真准”。
三爷说得没错,一觉醒来,乡亲们出了门,迎面碰上了,都在不约而同互相感慨,然后,各道珍重。这不,三婆刚走出自家门,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推着三轮车的男人过来了,他是王家沟走村串户卖豆腐脑的,离我们村二三里远,每隔两天来一趟。他的豆腐脑细滑柔软,熬的调料汤汁也非常可口,加之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留守的多为老人和孩子,儿女时不时地会捎些零花钱回来,老人们捉襟见肘的日子早已过去了,故而一些老人的晚饭就是一碗豆腐脑,倒也省了烧锅的麻烦。
随着叫卖声,三婆已经上前打招呼了:“来了,快,赶紧歇歇,喝水不,我给你舀去?白露节气了,得添件衣裳,早晚凉呢。”
那男人满脸堆笑道:“谢过大婶,还真有些凉。刚才去一队转了一圈,图方便,从小路穿过来到你们队上,鞋子到处沾的是露水啊,连身上也被路边玉米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飕飕凉。看来,这白露真准啊!您也一样,年纪大了,身子骨单薄,也多穿些,当心受凉,吃药打针花钱又受罪!”
看两个老人热情地发自内心地寒暄,感觉暖暖的。离开家乡三十年了,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街巷里,身边匆匆行人如过客般你来我往,熙熙攘攘。若真有哪位陌生人朝我微笑,我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心存戒备和不安,然后远远躲开。哪里还有三婆和卖豆腐的男人之间心无芥蒂的敞亮和通透?
离开家的那晚,落雨了。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炕的另一头,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早已安睡。她的呼吸声和雨声一起敲打在我心头,一滴一滴,一声一声,似岁月落下的宁静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