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历上看见“处暑”二字时,我像一只蜗牛,正从秋意浓浓的东北大地一段一段往回赶。我的身边,一路喧嚣热闹一路热浪翻滚,等我风尘仆仆回到小城时,整个人被蒸熟了一般,了无生机,疲惫不堪。
休整两日,静坐案头,再翻日历,处暑果真离我近了。忽而想起去年处暑时蛰伏乡下的那些日子。那时,我和母亲及所有乡下人一样,掰着指头掐日子说事情,来来去去说的都是农历和节气。一日,早饭时,听父母嘴里唠嗑:“老爷庙七月初十庙会快开始了,这回要唱大戏的,请的还是周至的大剧团呢!”
一直过惯了阳历的我一头雾水,赶忙撂下碗,趴在炕头的日历年画上看看离七月初十到底还有多久。这一看,沉睡在心头很久的农历日子顿然有了很清晰的概念,只仅仅过了一天,就完全习惯了乡下的节拍,反而忘记了礼拜和阳历。一夜醒来,会不自觉地跟父母提及:“今儿初六,你们该去逛镇上的集市了,老在地里忙活,自个儿都活成一株庄稼了,该歇歇了。”母亲立马说:“呦,还真是呢!马上处暑了,铺子里很多夏季商品都会减价处理,可以去瞅瞅的。”
母亲这句话给我传递了一个新信息,那就是我将又面临一个新的节气。而且,在这之前,我一篇又一篇地在续写着节气带给我诸多的往事和回味,但对于处暑,却处在懵懂和忽略之中,我甚至不能很轻易地将“处”和“去、止”联系在一起。只好翻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在《月令十二集解》找到其含义,曰:“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后又点开古籍《群芳谱》里说:“处暑,阴气渐长,暑将伏而潜处也。”经过这样一番虚心讨教网络之后,算是真正弄明白了这个节气的蕴含。
其实,处暑过后,在北方,天地之间最大的变化就是暑热渐退,秋意渐浓,气候渐凉。尤其是北方的原野,且不说那一棵棵茁壮成长的玉米葱葱郁郁,一望无际,单田埂上随处可见的朵朵雏菊、几枝秋英、几只大雁,以及草野上散淡的露珠,都在向世人诉说着一份丰收在望、秋日静好的尘世美图。
我生长在乡下,自然知晓,处暑时,除了地里的玉米、大豆等谷物顶着日头依然不停歇地疯长之外,其他杂草和碎木等都会停止生长,一点点儿自我枯黄,人们抛却久积的浮躁与戾气,尽力与自然和谐如一。首先是父辈们挂起锄头,静心等待田禾的成熟。他们有背着双手在村前村后闲逛的;有坐在一起摸纸牌、搓麻将的;还有的拖家带口到附近的村子逛庙会、看大戏,逛累了,老的,在茶摊上喝一碗熬得沸腾的浓茶,吃一碟香喷喷的猪头肉;小的,一碗酸辣粉、浆水漏鱼,或几串葡萄、几只麻花什么的,然后打着饱嗝,惬意而归。兴致来了,还可以放开嗓门,于天地之间,草木之间,吼几声秦腔折子戏,这番闲适,自然是快节奏的城里人不能比的。
最喜处暑夜。白日里,尽管有“秋老虎”狰狞一般口吐烈焰炙烤大地,但夜晚的乡村却是一片清凉和静谧。晚风吹过,几日前缠裹在乡下炽热的暑气正于黑暗处悄无声息地溜走,蝉的盛会和聒噪也降下帷幕,空气中玉米、青草以及炊烟的味道四处弥漫。倒是那蛐蛐儿和纺织娘,窸窸窣窣,喁喁低语,似秦腔里的旦角唱腔在娓娓低诉,听久了,一种心绪,像露水,像烟尘,在无边的夜色中,一层比一层浓,给寂静的乡村平添了几分神韵和诗意。月朗星稀,我家斜对门的玉秀婶子家,牛棚和羊圈里的灯还亮着。她来自北山,男人早逝,是整个村子里唯一饲养牛和羊的人家,平日里,塬下的坡地庄稼收割都要靠牛拉车。近来,她家的牛怀了牛犊,羊也即将分娩,玉秀婶子一刻也不敢耽搁,她提着马灯,一遍又一遍地从羊圈转向牛棚,又从牛棚走向羊圈。牛羊在月光下安静地吃草,橘黄的灯火照着她沧桑早衰的脸庞。
写到这里,再有两日,将是一年处暑时,我已从乡下归来,打开手机,友人发消息说,她那里的荷花开到荼蘼,满塘的莲子在风中摇曳。哦,原来处暑过后,该是莲子采摘的最好季节,她一袭洁白的纱裙,去拍照,寄明信片,写诗,并且流下热泪……
我一边细细聆听,一边兀自想象,等处暑过后,某日,我也要与她一样,徜徉在乡野的荷塘,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像闲适的散客,荡来荡去。荷塘边的小路两旁,野花一丛丛地开着,车前子的花梗歪歪斜斜伸向风里,野蔓子在岸边纵情游走,蟋蟀抖开褐色的触须,一只绿翅纺织娘飞过草丛……
我真是这样想的,就像我始终不曾忘记,这一个个节气分明就是开在父辈们衣襟上的一朵朵小花,细碎圆满,朴素醇香。如同这个处暑过后,一段似烈焰般的酷夏很快结束,而另一段丰盈沉静的凉秋注定开始。一些果实会被捡拾和洞藏,一些种子再次飘落泥土,世间万象温和安妥,如同莲子一般清宁洁净,滑向季节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