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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生的雏鸟

1

秋风肆无忌惮地刮着,密密阴云铺满在这北方村子上空,眼看要下场大雨。十分钟后,大雨来了,带上来自天上的问候亲吻大地。出地 的人们面色着急,在慌乱中着急避雨。很快,路旁屋檐下、小店门口挤满了人,黄色的土地一会儿工夫变成了褐色。他们整理着在慌乱中乱掉的仪容,拍打身上的雨水,感叹雨来得猝不及防。然而,这场雨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在雁北,似乎总有违背人们所愿的自然规律:春天把种子种进地里,雨稀罕得很,一直延续到夏天。到秋忙期,要出山药,掰玉米棒子,雨却频繁来临。有时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大雨却袭击着脆弱又孤寂的村子。村子叫磨村,地处雁北地区,在沟壑如蟒蛇折绕的黄土高原上,磨村罕见地坐落在平川。

苏卫东背靠在沙发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身着土黄色皮夹克。他眯着眼睛,胡子被修剪得恰到好处,眼神透露出一丝玩世不恭,也有一丝贪婪。他瞟了一眼被暴雨狂击的玻璃,雨水汇聚成一条条扭曲的瀑布从玻璃顶端流到底部,他突然叹一口气,转身对着躺在床上的女人说:

“我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没想到你有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苏卫东语气冷冷地问道,接着口中吐出缭绕的烟雾。

“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想你不能做我的主。”女人背靠在欧式大床上,腿上盖着被子,情绪激动地回应。

“秋桦,我要去广州一趟,我兄弟联络上一批货,这是我最后一次发财的机会。眼下我没空管你生孩子的事,我打算今天就走,这是我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苏卫东并不为之所动,秋桦似乎早已料到。

“今天,你走得了?”女人看了看窗户外面。

“走得了。”苏卫东依旧毫不迟疑地回答。

空气开始变得沉寂,座钟钟摆的摇摆声变得格外清晰。一阵沉默过后,苏卫东从沙发上坐起来,径直走向门口,他停留了片刻,转身走到床边,从上衣里面的口袋中拿出一个皮质的钱包,摸出两百块钱,放到秋桦枕头边,转身走开。苏卫东转动门把手,一阵冷风骤然吹进来,屋子里的空气瞬间潮湿。秋桦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没有丝毫表情,眼泪从眼睛中直线流下来。

几个月后,一阵阵揪心的婴儿哭声从这间小屋中传出,志林仓促降临人世间。他从不明白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可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如果他能被预先告知,人这一生是场动荡不安的冒险,他宁愿留在母亲肚子里,永远不要出来。

2

“秋桦,你家玉茭子种进去了没?”包黄头巾的女人问。

“种进去啦,英子,只等下雨,看老天脸色。”

“谁说不是?”包黄头巾女人扛着锄头迈步远去,脚底带起黄土,如烟被风吹散。

秋桦,这一定是妈妈的名字,众人都这么叫她。志林支棱着耳朵,趴在妈妈的背上,听着大人说话。经妈妈教导,志林把碗里的菜夹到嘴里,热汤进嘴前吹一吹勺子,就不会烫着。吃完饭,他的肚子顷刻饱胀,空虚与不安消逝,昏昏欲睡感随之而来。志林开始下地,再也不能忍受床上这狭小的空间。起初他感到恐惧,小腿在床沿儿反复试探,过了段时日,脚尖利索落地。到下地时间,秋桦用杨树枝做成背篓背着他,在村子大路和田间小径来回溜达。他看见太阳,还有长得不好看的大人抓着他的手,叫他“苏志林”,看来这是自己的名字。小孩儿总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瞪大眼睛,直直看着孩子从身边颤颤悠悠地走过,他伸出手正想去触碰对方,那孩子已屁股落地,哭哭啼啼被大人抱起来。大人一边说没事,哦哦地哄着孩子,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志林。等他双腿慢慢硬朗起来,他推开红漆大门,走到街上,一个浅水坑横在路上,他弯腰看着水面。水里倒映的天空深不见底,似乎不小心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志林赶紧起身向家跑去。

一日,他看见秋桦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朝着屋里喊:

“志林,快出来,有好东西!”

“啥好东西?妈。”志林趴在窗户上朝外面喊。

志林从床上蹿下奔出去,从秋桦手中抢过最大的包。里面是件新外套,这种样式的衣服他可从未见过。他低头瞅瞅身上的衣服,穿了很久,而眼前这件衣服样式是多么新奇。秋桦用手抚摸着志林的头,突然神情变得镇静下来,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她背后出现在志林面前。

“你爹回来了!”志林更加兴奋,这年他7岁。

3

志林羡慕有爸撑腰的孩子,和其他人吵架摔跤气势都更高一筹。在苏卫东消失他乡的漫漫时间里,秋桦是唯一陪伴他的人。平日家里没啥人来串门,门庭清冷,只有一个叫英子的婶婶与妈妈交好。

志林听妈妈说,英子婶婶是从西南来的妇女。她本怀着能在传闻中的富饶省份找工作的打算,来到雁北。两夜颠簸,倒换火车汽车,她被拉到磨村。当汽车停在县城电影院门口不远处时,她还未瞧瞧这北方县城与家乡有啥不同,就成为村里的“侉子媳妇”。在异省他乡,英子很快乡音尽退,习得本地方言,与磨村人无异。她依旧时常感到孤独,志林妈妈不像村里其他人用异样眼神打量她,两人真像亲姐妹。

在志林9岁的那年夏季,一天电视插播新闻,报道称:本县气温已达近二十年来之最,各级政府要做好高温天气和旱灾防护工作。直升飞机在天上盘绕,志林还是头一回见着飞机,之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玩意儿。他把头抬得老高,仔细观察高飞的铁壳,长着坚挺的翅膀,浑然不觉脖子酸痛。村里大人说在人工降雨,折腾了几天,无果。磨村奇热,蚂蚱在草间乱蹦,在空中群舞,玉米叶子都打着卷,边缘变成枯黄色。水是磨村最缺的,人们阴沉着脸,志林看到妈妈在厨房落泪,不知是何原因。

雨迟迟不下,玉茭子再喝不到水,怕是要绝收。粮种春天撒进地里,存粮早已所剩无几,和旱灾相伴的正是饥荒。磨村人不愿坐以待毙,他们像祖辈那样和天斗,和命运做最后一搏,村长决定祈雨。磨村街巷,人们都在说道要祈雨了。上次祈雨大概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了,这年头儿的人们鲜少信服旧习俗。百岁老人麻姑干扁的嘴唇开合着,数落年轻人不敬畏神明,这才遭难。

在麻姑的提醒下,磨村人想起老祖宗的祈雨先例,决定试试。村长在大喇叭广播里说要祈雨,他亲自请龙王。七月初五,村长给玻璃瓶灌满水,插一根柳树枝,然后托在手里,出门。众人在外头迎接,僵着面孔跟在村长后面,敲锣打鼓去野地祈雨。磨村青壮男人排出长长的队伍,声势浩大。来到村外三里处的肥地,村长把玻璃瓶放在地上,直到瓶子倒下,水洒在土里,就算祈雨成功。可这次,在太阳下整整暴晒半天,瓶子始终不见动静儿,众人只好打道回府。志林只是看到大队伍从眼前经过,而多年后,才听母亲说起这磨村的陈年往事。打那之后,磨村人再也没有祈过雨。

祈雨失败,天气依然燥热,皮肤要开裂般刺痛。一日,天刚麻麻黑,一位高大中年男人来到家中,他深眼窝,高鼻梁,大胡子,薄嘴唇,一点不可亲。很少见着家中有男人进来,平日在外赶路,母亲鲜少歇脚与村里男人讲话。志林一度觉得母亲不爱说话,今天居然有男人来到家中。秋桦热情款待,男人起初有些局促,紧挨着沙发边坐着。母亲温柔地对他笑着,男人便神色自然了些。

母亲说:“志林,东子在外面耍,你去找他!等饭熟了,妈叫你回来。”志林听到是东子叫他,在外面应答:“我知道了!”他赶紧向巷口狂奔。

志林在巷口并未看到东子,却见到三只灰雀在觅食,头一上一下,尖嘴在地上磕出嘣嘣的声响。这小子,没打招呼就溜了。志林吸吸鼻子,返身往家中走去。门虚掩着,他正打算推门进入,却见母亲坐在镜子前梳头,男人在床上坐着抽烟。

“妈,东子骗我,他根本没有等我。”志林抱怨着。

“那他回家了。”妈妈说话有些结巴。

“秋桦,那我先走了。”男人熄灭烟头,起身要走。

“你留下吃晚饭吧!”秋桦挽留。

“不了,你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吧。”男人转动门把手,出去了。

“妈,他是谁?”志林问。

秋桦沉默。

祈雨未果,磨村人决定拉水浇地,把自来水灌满铁桶,用马车叮叮当当拉往田地,浇灌那些在太阳暴晒下即将失去生命的庄稼苗,可水刚浇进地里,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众人只好摇头作罢。眼见所有努力白费,磨村人只好静静等待饥荒到来。他们不再挣扎,坐在自家门前。而老天终究可怜种地人,一天夜里,闪电划破夜空,响雷带来阵阵降雨。磨村人被惊醒,从来没听过这么大响声的雷。可人们喜欢这声音。

陌生男人叫郭二。志林10岁那年,爸爸音讯全无,有人传话说苏卫东死在了南方。妈妈嫁给了郭二,她只在玻璃窗上贴了几张窗花,便再次草草结婚。

4

东子是英子来磨村后所生,比志林长一岁,个头儿比志林高一些,圆圆的脸盘子,眼睛不大,却长得更加壮实。大人都夸东子憨实,将来一定孝顺。东子喜欢和其他小孩子游戏闹腾。东子左右逢源,志林却像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小林子拿来新的玩具汽车,自称是舅舅给他在太原买的。拨动按钮,车子马上往前开去,围拢的孩子们看得眼睛圆睁,张着嘴巴。夏天,邻居家出现一个新面孔,年龄和志林相仿。这新来的小孩拿出更稀罕的玩具,听说他来自城市,要在磨村爷爷家过暑假。城里孩子的车比小林子的更厉害,带着遥控器。志林惊叹之余,更想要一辆,这念想从他牙缝里挤出却变成:“我的车更厉害!”

志林脑子里幻想小车的厉害之处,可以变换大小放进书包,从两边伸出蜻蜓那样的翅膀。他坐着车在天上飞,穿过屋顶,穿过田地,十几秒就能去到地里,妈妈再也不用走老远出地。

“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孩子们龇牙咧嘴吐舌,嚷嚷着向他伸手。

“我不信苏志林有钱买比城里人更好的玩具。”小林子说。

志林变得窘迫,他神情惶恐,手脚慌乱,掏出了自己的玩具,印证了孩子们的先见之明。

“家里没钱,还说有厉害车。”小林子说。

“他还敢吹牛。”城里来的孩子说,夹杂着城里人口音,短短几天他已成为孩子里当之无愧的王。

志林认为被别人欺负,是没有爹撑腰,他再次想起苏卫东,只是爹长啥样,叫啥名字,对志林来说毫无印象。

志林终于忍不住,嘴里呜哩哇啦喊起来,声音尖锐,直插云霄,像窜天猴儿升空那一响。这奇怪的声音,把孩子们吓懵了,他们似乎还没听过这样的哭声,左右探查同伴的反应,都相视呆滞。志林看到他们的反应,果断把窜天猴儿哭声再喊几响,孩子们便慌了神。

这时,东子提着瓜铲从村北走来,看样子是从瓜地回来。

“志林是我婶婶的儿子,你们不要欺负他了。”东子挤进人群,直言道。

“那行,是东子一伙儿的,那就算啦。”小林子招呼众人离开。

孩子们离去,志林和东子四目相对,他感激东子挺身助他脱困,东子倒是显得坦然。志林总觉得东子不像同龄孩子,起码大上五六岁,应当读初中。

很多事情让志林想不明白:为何同在磨村,其他孩子总有时兴玩具,嘴里嚼着稀罕吃的,惹得他口水外流,而他却啥也没有。此外,其他孩子并不情愿搭理他,看到众人玩儿偷电报,志林有时会跑进孩子群中参与。他虽未被当场撵出,只是石头放好后,众人四处跑散躲起来,他总被第一个找着。孩子们露出得意的神情,笑得直揉肚子。志林心生愤怒,找他们问个清楚。最终志林得到的答案都是“你家没钱”,此言竟然来自东子,在这一刻,志林似乎挥手告别童年。

5

爸爸回来了,他从遥远的广东回来,听说那里是有钱的地方。在南方。磨村很多人还没出过省,更不要说电视里经常出现的南方城市——广州。爸爸回来后,志林不敢瞧父亲的眼睛,他歪着头偷偷地瞟。他想,爸爸是从大地方回来的,会不喜欢志林这个农村娃吗?

“我是你的爸爸,志林。”父亲上前摸着他的头,笑着,这声音听来陌生。

眼前的男人是爸爸,从前还没见过,只听妈妈说过几次。他胸脯直棱棱地挺着,脑袋向后仰去。只是爸爸为啥不给他买玩具,难道真如妈妈所言,根本不知道他死活吗?幸好他买了好多好吃的,要不天天吃土豆,真要烦死。妈妈的拿手好菜是炒土豆片、土豆条、土豆块、土豆丝,只要闭上眼睛,满世界飞着圆滚滚带着泥垢的土豆。夏天,还有果蔬换着吃。可到了冬天,志林害怕“冬天”这个字眼儿,晒干的菜叶子煮菜实在无趣。其他孩子啃着火腿、罐头、熟肉,志林嘴馋。

从父母的谈话中,志林知晓父亲在南方赚到了钱。他只回来几天,再去广州,这次有笔更大的买卖,他要成为有钱人,要走出这个穷地方。几天之后,爸爸将再次离开,再次音讯全无。爸爸回来,门庭清冷的家热闹起来。过去只有小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大人偶有驻足,但没啥人乐于迈过门槛进来坐坐。爸爸回来后,家里整天客人不断,人们似乎好奇他在南方的见闻,就连学校老师路上碰到都问问经济形势。只要爸爸出门,身边就围拢着人,志林享受着被众人瞩目的成就感。

苏卫东走前一夜,村南刘二愣不请自来。他戴着棉帽,大镜片眼镜。整个磨村戴眼镜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他有些读书人气质,志林想不明白人们为何叫他愣子?他害怕生人,只好躲在门外,透过门缝偷听大人讲话。

“卫东,听说你回来了?”他掀开棉门帘儿,弯腰进到屋里,脱帽后,头顶冒着白气。

“家里太热了,我帽子放哪儿?”刘二愣问。

“放柜子上就行。”秋桦指向组合柜。

听妈妈说,刘二愣小时候歇晌,在后炕睡着,头正对着窗户,醒来嘴就歪了,父母跑遍医院,使尽偏方,都没能让他的嘴正过来。他虽名叫“愣”,实际上脑子精明得很,在学校读书一直拔尖。嘴歪后,沦为众人玩笑取乐的对象,自此沉默寡言,辍学回家。

“你是?”爸爸对眼前的来客似乎毫无印象。

“我是刘海,以前是你的同桌,你忘了?”刘二愣对爸爸的这次遗忘并不意外。

“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学习厉害,后来退学,我还觉得可惜。”苏卫东说。

“我要是有苏卫东你的本事就好了,我也想去有钱的地方看看,从电视里看南方的光景好得很。”刘海歪着的嘴抽搐了几下。

“你可以和我去做生意,现在餐馆吃饭用一次性筷子,咱们的筷子十年不换,全是细菌,不卫生……”

“庄稼人用筷子几十年不换,也没死人。”秋桦削土豆皮间隙插了一嘴。

“嫂子,你不能这么说,卫东在外面混,见过大世界,他说的错不了!”

“你别打断男人说话。我刚才说到哪里了?”苏卫东说。

“你说到一次性筷子,我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刘海说。

“哦,对了,一次性筷子是用竹子做的,南方到处都是竹林,砍掉竹子做成筷子,卖到饭铺,能挣不少钱。别说万元户了,十万元都能挣到。”苏卫东说得神采飞扬。

“要照你这么说,种竹子不也发财?”秋桦问。

“我跟你没话说,刘海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吧!”苏卫东不愿再与秋桦多说,清瘦的脑袋对着刘二愣。

“如果真能发财,我也想去,可我的嘴……”刘二愣的嘴角又抽搐了几下。

“广东有好医院,说不定能治好。”苏卫东说。

“行,要是真的能治好,我想跟你一块儿去。”刘二愣说。

苏卫东次日离开,只是刘二愣并未跟随。志林对爸爸再次离家有些不满,可终究阻止不了。志林满脸泪花,哭哭啼啼抱着爸爸的大腿,求他不要走。如果爸爸离开,志林将再次失去父亲,他畏惧过往的生活。过去,食物匮乏,生活闭塞,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墙,这些让他感到可怕。

父亲终究还是离开了,带着一个会发财的梦,一个恍惚缥缈的梦。

6

志林开启求学生涯,始发站是磨村小学。眼前正是磨村小学的绿色油漆大门,志林不愿到学校,他不想和陌生人说话。身边是妈妈,紧紧牵着他的手,像拽着初次到家的小狗。这会儿他手上还粘着泥沙:早上刚砌好一堵墙,被妈妈强行拽来,他的房子还没盖完。妈妈摸着志林的脑袋,用局促略带央求的语气对老师说:“龚老师,您可是咱们学校最好的数学老师,苏志林的学习以后就靠您了。”说着便握住老师的手。

“哪里哪里,我也是尽老师的义务。”老师难掩笑容,秋桦连连点头。

“不过呀!学习也要看学生开窍不开窍,我看苏志林脑袋瓜儿挺聪明的,好好点拨一下,是个好苗子。”听到老师这样讲,妈妈的脸上活泛起来。

此时苏志林才抬起脑袋,他仔细地盯着这个未来长时间要陪伴他的老师。眼前的龚老师,中等身材,比秋桦略高些。只是母亲常年在地里干活儿,弯了腰杆,而老师拥有挺拔身姿罢了。老师的眼睛比一般女性更加细长些,黑色眼球让笑容更加可亲。她梳着齐肩短发,干净利索;黑色裤子,白色短袖,倒也不至于让苏志林感到畏惧。老师给予他肯定评价,他自然对未来的求学生活充满向往。这是个全新世界,他心想。

次日,苏志林穿上用父亲留下的钱买的新衣服和新书包走进磨村小学。秋桦把他送进教室,与龚老师点头示意,转身离开。志林从教室的门往外望着母亲的身影,心感落寞。他意识到,往后的人生路,他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他真切地感觉到,妈妈能为他做的事情将越来越少。

7

小学在磨村中央,墙壁被齐整地刷成绿色,一口老钟悬挂在办公室门外,红旗在大操场中央。学校除语文、数学两门主科外,还开设自然、音乐等几门副科。志林印象深刻的并非主科,而是叫“社会”的副科。雁北以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著称,当地人文历史以孩子能接受的广度和深度纳入教学内容。苏志林还喜欢语文课,他能感受到课文的魅力,只是还不明白那就是文学,或者说是文学的一部分。老师讲课文时,他投入饱满的热情。老师口中读出的每一个句子都让他心驰神往,在脑海中想象出美好或悲伤的情景。

入学后,志林慢慢不再为吃的痛苦,不再因玩具自卑。老师讲到《丑小鸭》时,他为丑小鸭的困境哭泣。当丑小鸭变成白天鹅飞向天空时,那正是秋季,寂寞感袭上心头。春天来临,课本内容与春天相关,古诗词使得他对江南心向往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古诗歌无数次唤起他对江南山水的幻想,以致梦中的志林常坐在船上,不过船下不是江河湖泊,而是沙地。

说起成绩,东子还算拿的出手,位居中上,只是语文糟糕透了,六十几分,数学却出奇的好。相比之下,志林总分稳占高位,他的数学不能表现出东子那般天赋,可语文、自然、思想品德各科均让老师不吝夸赞。几个学期过后,他已能随口说出一些人文常识,他喜欢了解旁人看来无用的东西,乐于回到家中说给母亲听。磨村小学有个传承多年的习俗:期末成绩排名在元旦用红纸登记,贴在学校大门外的墙壁上,把全村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自家孩子成绩好的家长尤其喜欢在“光荣榜”周围遛弯,秋桦正是其中一个,红榜贴上那天,她在村子里绕了好几圈儿。

钟声提示师生,还有学校外面的磨村人上下课的时间。磨村小学的钟已有些年头儿,能追溯到苏卫东读书时期,悠远清冷的钟声送走一代又一代的磨村孩子。

8

四年级,学校从县城调来一位语文教师,她讲着标准的普通话,其新颖的教学方式,深受学校领导推崇。如有可以出风头的活动,校长首选这个老师顶在前面,她每次都能出色完成工作。在众人眼里,她是见过世面的人。不知为何,新老师颇喜欢志林,这更增加他学习语文的兴趣。志林觉得城里老师的厉害之处在于让学生提问,然后其他同学一起回答。课文生字、生词梳理完毕,学生依据课文内容逐段提出问题,这样的上课形式,在磨村小学还是头一回看到。新老师调动起学生的自主思考能力,多年后志林想起那位老师总是想:如果我今天还能思考,那一定是这位老师培养出来的。

这年,磨村还有件红火大事。为响应退耕还林、防风固沙号召,村里大片的庄稼地改种上苜蓿。春天,苜蓿开花,野地尽是苜蓿草的味道。志林观察这苜蓿花,它看起来并不惊艳,比起月季、牡丹实在是远远不如,可胜就胜在气势。数不清的苜蓿花长在一起,这种美任何花都难以媲敌。苜蓿花肩负改善本地生态的使命,让贫瘠的雁北村子风光大变,大有成为观光景点的势头,不少人前来赏景。磨村人的生活多出一件事——看苜蓿花。

这一盛景引来县城电视台的关注,为报道退耕还林进展,记者选择磨村小学生出境拍摄宣传片,让城里来的老师带队。拍摄那天,阳光斜照,天气晴好,遍野苜蓿花,粉蓝相杂,像无数颗星星。阵阵微风吹来,苜蓿花左摇右晃,掀出层层花浪,天堂应当就是这样的。这天下午,志林和同学排队从学校向苜蓿地进发。离开教室,户外放风,大家心情大好,只是老师在旁,众人才不敢大声说话。抵达拍摄地,志林看到“防风固沙,利在万代”几个水泥大字。学生们为美景所震撼,大门牙李伟彻底不顾老师管束喊叫起来。在摄像老师的指导下,同学们手牵手在苜蓿地站成一排,边走边跳向前走,脸上浮着笑容。这个镜头反复拍摄多次,同学们在苜蓿地跑跳了十多个来回,摄像老师方才满意。最后大家站成几排,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拍摄完毕,大家的欢快劲丝毫没有衰减,回来的路上,老师的管束放宽,大家开始聊天,这大概是志林儿时最自由的经历。儿童总是幻想长大,可长大的人无不羡慕孩子的无忧无虑。20岁的志林,每看到孩子,他脑中总出现这个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天的经历一定最值得返回。

9

磨村生活并非不变的沉闷,它也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法,只是娱乐和悲情之间的界限常常让人不解。这年秋天,村里有老人离开人世。按照磨村风俗,要请歌舞表演队来演出,称之为“请唱的”。多年后,志林走南闯北,他发现流行文化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唱的无疑是时代典型。时下热门的流行歌曲,都能在这些乡土艺术家的口中听到。志林小时候,流行歌曲是《两只蝴蝶》《2002年的第一场雪》,其实林俊杰、周杰伦等歌手那时已陆续风靡全中国,只是在磨村,似乎尚未刮起港台娱乐风。费玉清的《一剪梅》《望故乡》倒时常被“请唱的”群体展现,儿时的志林觉得费玉清的歌唱得好听。

老人出殡前一天,老人家子孙会请当地唱的班子。有钱的请两台,对演抢观众,没钱也得请个草台班子,请一般鼓匠吹拉一番。表演当天,学生群体出动看表演。那时磨村电视机尚未普及,影碟机还只是少数家庭才有的娱乐设备。可人类对于音乐及娱乐的需求从未断绝过。在这样的盛会里,不仅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在安排好家务后,站在舞台附近享受这场狂欢。舞台搭得有些简陋,由一辆大货车改装而来,挂上红色幕布,顶棚挂几盏彩灯,还有架子鼓、电子琴等乐器表演,弹奏乐器在磨村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这次唱的乐队里,电子琴手让志林感到意外,此人是磨村出了名的风流浪子——二生儿。二生儿长得一表人才,只是瘦到离谱,夏天穿裤衩像行走的骨架,风一吹,裤衩变得鼓鼓囊囊。此人大概比志林大10岁,志林早前就听说二生儿跟村里几个花季姑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几年前便不在磨村,此番回来摇身一变成为电子琴手。只见二生儿在台上手指灵活地敲击着琴键,面带微笑。他享受音乐,享受表演,微微摇摆着身体。女歌手每次开唱前,先转身向二生儿伸四根手指,不过志林不知其中意义。

这天,志林看书乏困,特意遛弯儿看唱的,他早早到达占据了最佳位置,只等美妙的音乐响起。人陆续多起来,场地变得拥挤。第一排都是小学生:身高使然,大人愿意把这一排让给孩子。孩子总是挤来挤去,体格不错的直接爬上舞台,身体瘦弱的脸带愁容屹立不倒。这小孩子精力永远旺盛,志林心想。

演出开始,熟悉的《好日子》响起,二生儿瞬间摇摆起来,志林跟着沉浸在音乐与狂欢的世界当中。唱歌的人大概25岁左右,穿着露肩上衣,磨村可没人敢这么穿,还画着浓重的妆容,涂着红色嘴唇,磨村女人敢画嘴唇的,都被视作不正经。

流行歌曲唱毕,接着是戏曲环节。在这个古老的戏曲省份,剧名丰富的晋剧开始从众星拱月的神坛上跌落下来,各个剧团的名角儿们不得不放下身段,与游街串巷的乡村流行音乐歌手同台表演。他们卖力唱着经典的戏剧选段,但小孩子根本听不进去,完全不如看看外省来的杂技团表演。杂耍艺人们还能来个胸口碎大石,用气功绷断钢丝绳。现在出现在舞台上的是县城晋剧团的著名老生小艳秋,正在唱《四郎探母》选段:

“耳听得樵楼更鼓响,绣帐里来了我孟氏裙钗……”

志林不爱听戏,虽然秋桦做家务还会哼唱几句。在咿咿呀呀声中,前排小孩已坐立不安,有的幼童开始打瞌睡,撑不下去在所难免。志林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在关注他,便弯着腰,把两边观众挤开,左拥右推地艰难挤出人群。从人群中挤出来,志林顿觉浑身舒坦。

10

中考马上到来,如果成功,志林将离开磨村到县城读书。此前志林并无机会一睹县城的风采,现在,他要在一年时间里拼命学习,任何科目都不能输给别人。早上,东方山头才刚露出白边儿,志林便从床上爬起来,以最快速度穿上并不时髦的衬衫,用铁瓢从水缸里面舀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然后去到院子里的厕所,解开裤子排掉了隔夜尿。他长舒一口气,伸展日渐强壮的胳膊,奔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这时才早上六点,庄户人已赶着马车慢悠悠地去往地里,他们看来习惯早起。志林深深地呼吸着早上的新鲜空气。现在其他学生一定还在睡梦中,志林要充分利用这段黄金时间,尽快把别人甩在后面,争取在中考前成为学习成绩的佼佼者,他为这似乎不道德的野心震惊。

到学校门口,铁栅栏大门已开:看门老头儿可真辛苦,六点就得起来开门。志林来到教室门前,不过他没有开门钥匙,他在班级未担任任何职务。志林看到一扇窗户虚掩着,心想一定是昨天晚上的大风把没关好的窗户给吹开了。他毫不犹豫地爬上窗台钻了进去,干净利索地落地,只是落地前被窗户上的木头刮了一下,在胳膊上插了一根小木刺。他一阵恼怒,可也无可奈何。他打算找凳子坐下,先把这不痛不痒却让人心烦的木刺拔出来。他往后排走去,突然看到桌子上趴着一个人,从背影不难判断是同学王子凡。王子凡是外村来的学生,他是众多从远方慕名而来求学的学生之一。

磨村中学历经几代校长和老师的奋斗,师资和升学率都为当地翘楚。为了改变祖祖辈辈爬地垄的农民命运,每年都有陌生而青春的面孔来到这里学习。他们平时要么住在学校,要么就住在私人家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改变命运。否则何必大老远跑来磨村呢?他们还是孩子,志林心想。

志林看王子凡有点慌乱,他并不意外,因为他深知这个男生作为班里其他学生的首要对手,早已加入较劲阵营当中。不知怎么回事,志林总觉得也许子凡一夜未归,已经奋斗了一个晚上,现在疲倦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无助,背上披着的薄外套更让人由衷心酸。于是志林蹑手蹑脚地走向教室的第一排。

“你来啦,这么早!”志林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声响起,脊背发麻,他知道是王子凡在叫他。

“王子凡,你也好早,你太用功了,让我无地自容。看来考取时英中学十拿九稳了。”志林有些窘迫地回过头来,强装镇定地说。

“我这就是学习不好才早来,哪有志林你厉害呀!最近考试得了第二名,又进步一名,时英指日可待!”王子凡抓着后脑勺。

这互戴高帽的游戏继续下去只会让人无比尴尬,于是志林换了个话头。

“化学方程式配平,我最近一直糊里糊涂,实在搞不懂,你可以帮帮我吗?我绞尽脑汁也理解不了,哎!”志林使出谦卑的声调。

他企图用薄弱科目为自己解脱,借此结束这场游戏,当然更重要的是,或许真的可以得到王子凡的帮助,让他吃力的化学有所改善。志林心里默念着“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他意识到,人的自尊有时仅是无谓地自我折磨,如果放下尊严能得到好处,那为什么要较劲呢?即使较劲也该是悄悄才对。果然王子凡被说动,他打开化学课本把心得窍门告诉了志林。志林这会儿觉得王子凡挺不错的,他连声道谢,转身向座位走去。这才又感觉到胳膊在隐隐作痛。

志林用土法子挑刺,先用缝衣针把木刺周围的皮挑开,接着找到里面的木刺,用指甲夹住,然后顺着木刺进入皮肤的方向慢慢拔出,避免木刺出来刮到周围的肉,增加无谓的疼痛感。志林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拔出了木刺。针是同桌王慧的,学习之余,她要抽时间给家里的弟弟妹妹补衣服。她的书箱里面放着针线盒,缝缝补补有大人架势,真有做裁缝的天赋。志林把针归还后,抬起头,发现教室里面已来了一半多的学生,有的开始背诵古文,而那些执着于理工科的男生则埋头于数学与物理科目难以自拔,他们可不在乎早自习是语文还是英语。

志林把语文课本拿出来,开始背诵古诗。马上要面对中考大关,他愿意放手一搏,毕竟已对这个雁北村子感到厌倦,他想读大学,在南方花红柳绿的世界中沐浴别样春光。他还要去广东看看父亲是否已经发财,是否已经改换头脸,成为人上人了。他努力记住每一句古文及其中的含义。同学们都在为大考而努力着,读书声就像是家长的教诲: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志林回头寻找王子凡的身影,发现他趴在桌子上,那件薄外套依然披在身上。看着他疲惫的身影,志林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这是王子凡最后的机会。

王子凡来自三十里外的一个山村,家中只有常年疾病缠身的父亲供他读书。母亲几年前返回老家,再无音讯。他母亲与英子一样,十多年前从西南某地而来。只是雁北,并不能留住这些曾抱有改变命运打算而来的女人们。王子凡母亲不告而别,留下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听王子凡同村来的同学说,他的父亲从小腿有毛病,加之常年下地干活儿,积劳成疾,累垮了身体,每到夜间便咳嗽,冬天尤其厉害。王子凡在撕裂喉咙的阵阵咳嗽声中步入初三,这是解脱,他有机会去外地读书,终于可以睡个整觉。他来到磨村中学,由于沉重的经济负担,他只能住在价格相对便宜的学校宿舍。

次日,志林像前几日那般,又起了个大早。这次天空还黑乎乎的,志林便把秋桦准备好的衣服套在身上,把脏兮兮的裤子穿上,踩着鞋子,向学校走去。路上出地人有的背着一大捆玉米秸秆从地里回来,看到了志林便说:“好学生,就是起得早,哈哈!”

志林不知如何应和,说:“三大爷,玉茭子都收割完了?”

“完了,种地人比不了你们读书人!”说着,三大爷便向前走去。志林发现他的腰杆儿真的弯了,也许这是种地人的使命。

志林一路上看着稀稀落落的村民从身边过去,他们沉默寡言,偶尔停下脚步和迎面走来的人攀谈,话题大多是今年的收成、行情还有儿女婚姻。志林都不感兴趣,他向学校走去。看门大爷刚把门打开,志林就溜了进去。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教室门前,今天的窗户还是虚掩的,他开始纳闷儿:难道王子凡今天又在?他本想撤离,可实在想看看王子凡努力到啥程度。他翻上墙头,拨开窗户,向里面探头,这时,他发现,王子凡正直直地看向自己。志林的心咯噔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往后缩。他现在没有退路,只能跳下去。他向王子凡打了招呼。“天哪,果然是学霸,每天都来这么早!”

“我压根儿没回去。”王子凡语气平静。

“什么?”志林的嘴张得老大,眼睛也睁得比以往更圆。

“你竟然没回去,你的意思是你一个晚上都在这里?”

“是的!”王子凡镇静的语气倒让志林意外,这可不像与自己较劲学习该有的样子,他一时词穷,只说:“你太用功了。”

常年失眠学习,王子凡已形成习惯。他觉少,夜晚看书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以求学为由离开使他痛苦的家,来到磨村。只是习惯已养成,自然无法更改,至少现在难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晚上睡不着,就学习,学习累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又被我爸爸的咳嗽声吵醒,然后循环下去……”王子凡说。

“那确实让人痛苦,但是,我都没听过爸爸咳嗽,长这么大几乎没见过他!”

“我听别人说起过……”

王子凡说“别人”这个字眼儿时,志林神情紧张。

“那你是怎么看的呢,你也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我吗?”志林试探着问。

“不管大人咋回事,你的命运在你的手里面握着。你是什么样,要看自己想活成什么样。”王子凡继续说。

“他人目光呢?”志林问。

“也许不需要在意。”王子凡说。

“希望是这样。”志林说。

志林可没想到王子凡能讲出这些话。母亲和郭二同居后,他时常觉得被羞辱笼罩。并非新爸爸不好,只是他在心里认定母亲的人生是不可逆转的悲剧,这幕悲剧将一直延续并伴随着志林。“悲剧”两个字眼儿,上英语课他头一回看到。眼前的王子凡,似乎和他一样不受命运垂爱。志林的好胜心被怜悯和同情取代,他相信未来一年时间里,王子凡是他此生第二个朋友:东子已跟随远房亲戚学习修车技术去了省城太原,再见不知何时。

志林决定和王子凡当好兄弟,一块儿解决没有搞懂的知识点,自然少不了互相比每一场考试后的成绩排名。总而言之,他们两个的目标是一致的:要离开贫穷的雁北苦寒之地,要去大城市。每想到这,他们的眼神满是光芒,仿佛好大学的大门近在眼前。

11

中考临近,这个时节,路旁的杨树叶已齐整,榆树、柳树为枯燥单调的磨村增添了色彩。各家各户院子里的杏、李子和木梨结出嫩绿的果子。磨村被遮蔽在杨树林之下,志林想起课本里的古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好一派春夏交替的美景。志林成绩突飞猛进,王子凡在与志林相伴的这段时间里,性格温和不少,他们已是学校公认的种子选手,即将飞进县城时英中学的蓝色大门。

为备战即将到来的大考,妈妈为志林增加了伙食。新爸爸沉默寡言,避免产生争端。志林看在眼里,只是毫不在意。郭二到来后,母亲脸上少了愁容,郭二包揽了家里担水劈柴的营生。新爸爸勤快老实,地里活儿做完就到城里、附近县乃至省城打工,生活倒是安逸平和,没有波澜。大队喇叭叫陈秋桦名字,让她去拿信封,信封里装的正是郭二打工挣来的钱。这反倒支撑起志林对生活的信心,他害怕重返儿时的窘境。

一个周末的上午,志林从房间走出,打算去院子透气。他是磨村零星几个有独立房间的孩子,其他人家庭都是一家子挤一条炕。这是苏卫东时髦做派给儿子留下的唯一的好。他看见秋桦拧开盒面印有“万紫千红”字样的搽脸油,动作熟练地涂抹在脸上,照着镜子,唱起晋剧,唱的选段是《穆桂英挂帅》。志林虽不懂戏曲,可秋桦兴致来了就唱几嗓子,他还是记住了几句唱词儿。

“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著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53岁又管三军哪。”秋桦好像行头披挂身上,唱得声势逼人。

志林从茅厕出来,郭二正好推门进入。秋桦脸上泛起喜悦,她奔向门口扑进男人怀中。母亲就是这样,她比雁北地区其他女人更大胆,更毫无顾忌。她勇敢追寻爱情,愿为爱生下苦难的孩子。母亲这开放的做派早让左邻右舍不满。平日里他们看到秋桦,眉头紧皱,面部扭曲,仿佛盯着不祥怪物。志林心有愤怒说不出口,化为行动抗议。

自尊的志林从开始便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郭二回家,志林总找机会出去溜达,没机会就制造机会:要么去东子家中玩,看电视,后来他索性找王子凡一起做试卷备考。晚上,如若志林和郭二不得已打了照面,他吃完饭就回屋看书,看完书倒头就睡。志林一直在等野心勃勃的生父,谁不喜欢生父呢?即使郭二早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吃的喝的无一不是这个男人的血汗钱,那又怎样?志林可真希望郭二人间蒸发。

12

中考临近,学生黑白天连轴转地学习,于水清妈妈为让孩子安心备考,自作主张把彩电搬去闲房,为此母子二人大吵一架。于水清父亲于三蛋儿是个老实人,不敢劝架。这场家庭斗争的结果是,于水清没有电视看,只能专心备考。志林貌似对电视不感兴趣,他倒是为中考铆足了劲儿,就等这场恶战的到来。

不曾想,志林爸爸再次从广东回来了。他蓬头垢面下了公交车。这个穿着奇怪的男人来到磨村,马上吸引来好事者的目光。他们盯着这个穿着沾满污垢的阔腿牛仔裤的男人,白衬衫早已经缺失了几块儿,就连缝补丁的线也从针脚中冒出来,只要一拉就能把细线全部抽出,补丁作用尽失。好一会儿,村里的光棍儿刘三认出了苏卫东,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是同学。他用疑惑、讥讽的目光盯着苏卫东说:

“你咋回来了,不是在广东发洋财吗?这是讨吃 了?”

“你管我,孙子,给我起开,我不认得你!”苏卫东像被点燃的爆竹,根本不接受对方的鄙视,直接用语言反击。他们的争吵声让周围的好事者都聚拢过来看热闹,当然也不缺少抱着孩子的妇女。

刘三朝地上吐了口痰,头转向身边的人,眼睛还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归来者,然后刻意提高嗓门,对苏卫东阴阳怪气道:“我管你好赖,大伙儿看看这个要饭的,咱们还以为人家发财了,看来去广东也不顶用。”然后笑了起来。

苏卫东听闻此言,瞬间没了脾气,他知道多说无益,他并不喜欢被看笑话,便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偶有打招呼的人,更多是眼神躲避,脸上写着疑惑。苏卫东感觉不妙:难道家里面发生啥事了?他加快脚步向家走去。

走到大路尽头,就是自家位置。还是原来的大门,只是包面铁皮磨掉了一些。他熟练地转动门把手,进入院子。秋桦与郭二见到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进来,从外形看,秋桦立马认出她曾经自由恋爱结婚的男人,她等了多年的男人,终于从南方富裕之地回来了。可郭二并未见过苏卫东,他问秋桦:“这个人是谁?不像是咱们村的人。”

“他是……”秋桦支支吾吾,眼神惊慌没个着落。

苏卫东已进家门,郭二姑且用该有的待客之道迎接,这似乎是不祥之兆。秋桦先郭二一步迎出去,丢魂儿的样子好像中了邪。

“你着急火燎地做啥,快去拿烟吧!”郭二要求道。

“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死在广东了,你快出去!”秋桦不听郭二的劝,她抢到郭二前面对正进家门的苏卫东怒骂。

郭二明白了:来客是秋桦以前的男人苏卫东,此人不着道儿在村里人尽皆知。在这家最艰难的时候,郭二顶上管母子死活。这些年纵然苏志林不欢迎自己,他还是愿意为这个孩子奉献一生。他希望志林能逃离庄稼地,飞往城市成为凤凰。郭二瞧着苏卫东,神态舒展,言语坚定。

“先进家吧!估计你也乏了,先进来抽根烟。”郭二说。

苏卫东看着郭二用一家之主的姿态待客,自己反倒像外人,他震惊羞愤,想把郭二扫地出门。只是秋桦此刻泪流满面,苏卫东反倒抡不起扫把,只得离开了自己的这个家。

夜晚,志林回到家中,他感到家里气氛微妙,揣测有大事发生,不过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中考,只关心他的大学梦。与秋桦的母子情,自后爸爸到来后已烟消云散。

“饭呢?”志林问。

“今天没饭,你找个馒头垫下。”妈妈的语气暗示确有大事发生,因为这还是头一遭晚上回来没饭吃。

“哦!”志林在厨房翻腾着找到两个鸡蛋,用热水泡泡送进了肚。

这天秋桦没有做饭,志林也没问,他找到冷馒头与咸菜勉强吃一顿饱饭,之后便回到自己屋子。半夜寂静无声,吃冷饭的下场是承受肠胃绞肉之痛,志林间歇听到秋桦哭泣,郭二叹着气。

志林内心并非其行为表现得那般冷漠。苏卫东回到磨村,好事者早已四处告知。作为叛逆者,父亲的荒诞行为早已在四村八乡出了名。他在学校就听说了这事儿,父亲凄惨的境遇让他又一次成为同学眼中的笑话。他多年来极力逃避与同学建立友谊,害怕家丑使得他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沉迷学习,能让他因成绩获得自尊,暂时忘却窘迫与不堪:只要能逃离痛苦,哪怕时间是短暂的。只是现实终究让悲伤无处藏身。

苏卫东回来,有关父亲的零散记忆似乎清晰起来,那是志林一生少有的荣耀时刻。苏志林一直认为父亲的野心并没有错。他身体里流着苏卫东的血,这血液使他无法满足现状,即使命运再不堪,他也要与命运斗一斗,他对父亲的爱从内心中迸发出来。这天志林在胡思乱想中失眠,直到凌晨四点,他疲乏到极点才昏昏沉沉睡去。

志林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惊醒,外面吵吵闹闹,撕打的声音像电视播放的打斗场面。他感到害怕,既然是发生在自家,他便无法置身事外,他穿上拖鞋向屋外奔去。苏卫东与郭二正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打斗。他们面部肌肉扭曲,眼睛迸发着怒火,嘴巴向对方释放恶毒的诅咒秽言,苏卫东还冷不丁说出几句志林听不懂的外地话。志林放弃了劝架,他打心眼儿里盼着苏卫东能将郭二打趴下,将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男人打趴下。

秋桦在两个男人中间来回扒拉,她不想两个人有个好歹。疯狂的野兽决斗,她的努力显得徒劳。秋桦被苏卫东狠狠地摔到一边,头磕在水缸上,她疼到哇哇乱叫。这时,门口被左邻右舍围得密不透风,几个壮汉进来拉架,才算平息了这场争斗。秋桦让苏卫东滚,不要再进这个家。苏卫东感到没有脸面,此时他的额头鲜血直流。他冲开人群,逃离战场,在人群中扬言:“我以后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志林还没来得及与生父说话,便眼见他离开了人群。他丢下母亲,飞身冲进人群尾随苏卫东。父亲正向野地走去,那是一片玉茭子地,此时禾苗青青已有小腿肚高。受伤的苏卫东像只斗败的猫,呼哧着怒气,却也不敢再次发动攻势,佝偻着腰身。他没有回头,一直向地里走去,地的尽头是公交车载客点。志林抑制不住绝望的情绪,他朝苏卫东喊道:“爸爸,你别走了!”

苏卫东听到这一声充满温情又陌生的呼喊,停了下来,但是他又继续朝前走去。志林又喊:“爸爸,我很想你。”

志林看到父亲回头,他追上苏卫东。眼前这个男人比自己高一头,岁月的风霜让他两鬓出现零星的白发,事实上他还没老。父子俩都满脸泪水,各自望着对方。苏卫东用颤抖的声音对儿子说:“你长高了!”

他看着儿子,眼神与动作都极不自在,他摸着志林的头说:“儿子,爸爸混得人不人、鬼不鬼,没脸面留。”苏卫东叹着气。

“你就留下吧!我去跟妈说赶走那个男人。”志林狠狠地说。

苏卫东打住志林的话,他说:“我有我的解决办法,你先回去吧!”说完父亲走了,志林返回家中,准备去学校。

回到学校,同学们反常的热情,轮番伺机和苏志林攀谈。问他两个父亲怎么还打起来了,并发出诡异的笑声,平日他们可并不喜欢和志林说话。志林以考学为重,不想和他们起口舌纷争,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老师讲课。他在等待苏卫东采取行动,把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赶走,从此一家人在一起生活。

那节课,赶上志林最喜欢的语文课,可他心不在焉。老师在讲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志林觉着手艺人固然令人称奇,可毕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并无兴趣。志林对手艺人的印象,停留在童年朦胧的记忆中,他们在街边吆喝着卖麻糖、爆米花还有米棒,还来过做佛像的手艺人。制作米棒的流程,大概是在机器中倒入大米、玉茭面、糖精还有清水,一段时间之后从出口挤出白中透着微黄的米棒。空气中弥散着香甜,小孩子嘴里都是口水,大人用麻袋将长长的米棒装进去,给孩子掰半根先嚼着,之后拎着麻袋带孩子回到家中。手艺人身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孩子的喊叫声还有大人谈论家长里短的声音让街道变得热闹起来。

手艺人来到村里,郭二从家中粮食袋子里掏出几碗大米、玉茭子、糖精,独自出门到手艺人那里,一个小时后带回来香甜的米棒。这个时候,志林会瞬间忘记仇恨,一根又一根地吃。但秋桦会控制他吃的数量,因为甜食吃多了对胃口和牙不好。糖精吃完一个小时内还不能立刻吃鸡蛋,要不会中毒,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想到这里,志林想起郭二的好。眼下苏卫东归来,这个父亲,自从志林出生以来,并没有管过儿子的死活。

《俗世奇人》让志林想起一些趣事,只是他打心眼儿里疑惑,对他来说书中的这些人和事无法理解,写这些手艺人有什么用呢?不过,来磨村的手艺人的才能大概比不上课文里的那些能人异士吧!

熬到下课,他赶忙向家飞奔,他想看看苏卫东如何行动。刚出校门便看到人们风风火火地跑着,有的妇女还抱着孩子一起去。志林知道发生了大事。有人拉住志林告诉他:“你爹杀人了!”志林两脚发软,几乎瘫软在地,他更担心的是谁杀了谁,是苏卫东胜利,还是郭二胜利?志林想到《动物世界》中新旧猴王的更替。志林跟随人流跑去,曾经他希望苏卫东能够将郭二打败,不管以什么方式,但是现在他不希望任何人死去。

等到志林到达现场,郭二与苏卫东的尸体已不在,听本家人说苏卫东拿把斧头回家,威胁郭二离开。郭二冷脸拒绝苏卫东的要求,他问秋桦作何打算。女人思考几分钟后,站在郭二这边。后来听人说,当时苏卫东倒在地上,身边是飞溅的鲜血,形成暗红色的小溪。而郭二神色茫然,满是恐惧与懊悔。他向周围邻居诉说无奈,是苏卫东要杀他,只好还手,并无打算杀他。他用自责且无助的眼神看着秋桦。警车和救护车都鸣笛闪灯来到磨村,郭二更绝望了。秋桦瘫坐在苏卫东的尸体旁,眼神呆滞。警车进村,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警察带着警犬从车上下来,用布条将苏卫东一手打造的时兴院子围拢起来,在众人指引下抓住郭二。临走前,郭二转头对秋桦大喊:“我估计是活不成了,你得去挣钱,供志林读完大学。”接着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带出了院子。

苏卫东的尸体也被抬走,供法医后续尸检。两个男人同时离开,秋桦从恐惧和悲伤中清醒过来,她起身追上被押着的郭二说:“我对不起你,是我糊涂造成现在……”眼里的泪水覆盖了她的面孔。

郭二被押进警车时对秋桦说:“回去吧!好好活着,供志林读书。”

秋桦看着警车从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消失。

一夜间,志林失去两个父亲,他绝望无助,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他多希望梦醒后发现一切都没有发生。妈妈泪流不止,勉强支撑给他做饭,不吃饭哪儿有体力读书,怎么赴考?只是志林这内心宇宙崩塌,他脑子里总想着苏卫东,也想着郭二临走前和妈妈说的话。命案过后,志林成为全校学生眼里行走的活靶子,异样的神情和躲避的眼神使志林神经质。就连上课时老师的声音也无法入他的耳朵。志林整天脑袋懵着,直到夜晚,孤独与无助如潮水袭来,他缩在被窝里哭泣。他开始想念郭二,想念过去不珍惜的幸福家庭,想念郭二外出回来买的礼物。可一切为时已晚,他连谢谢或抱歉还没有对这个后来的父亲说过。

王子凡正式成为第一名,而志林则滑到了中间,在磨村中学上演的较劲,志林输了。中考就这样到来,志林对未知前途已然心里没谱。

13

考场设在县城,志林得去往县城赴考,秋桦给了他两百元零花钱,用作考试旅资。王子凡是志林此行旅伴,和其他赶考学生一起坐上去往县城的公交车,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第一次去县城。志林与王子凡的考点均在三中,王子凡此行很是兴奋,他的目标是时英中学,那是一所更加优秀的中学,考上了就有希望考上大学。

志林与王子凡因身负行李,需先找落脚处,所以他们并未马上进学校。学校门口聚集了众多学生和吆喝出租房屋的人,他们用诱人的价格和舒适的环境来吸引学生投宿。其中一个老人引起他们的注意。

那是个老奶奶,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岁月年轮开出的沧桑的花朵。奶奶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刚到志林肩膀。她用黑色的网包裹着银色的头发,发髻样式古老,灰色布衫洗得不见灰尘,略长的裤子遮盖着她小巧的脚。志林与王子凡没见过这样的小脚,只听老人说过三寸金莲,今天他们才见识到这封建毒害的样本。王子凡看着奶奶站都站不稳的姿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志林用不解的话语对王子凡说道。

“你不觉得这个老太太走路很滑稽吗?很像一只大鹅,一只老年鹅。”

“等你老了,恐怕就是一只摇摆的公鸡,废旧的破铁。”志林说。

两个人正说着,老奶奶踉踉跄跄地向他们走来,她笑着对志林说:“你们是考试的学生哇,咱家便宜,一天四十块!”她用期待的眼神等待志林回复。

“四十块太贵了,其他家才二十块。”王子凡说。

“二十块?没那个价钱,我老了,不跟你们多要,一天还包三顿饭。”

听到包三顿饭,志林与王子凡心动了。他们不是有钱人,眼下有个住处已满足,一路舟车劳顿,需要个地方休息一下。在老人带领下,他们走过几条歪歪扭扭的小路,进入一个四合院当中。志林一直以为县城该像电视里的那样,有楼房、漂亮的饭店、繁华热闹的广场,他怎么都没想到县城还有如此破旧的房子,乌漆麻黑像遭过火灾。不过眼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跟着走进去。王子凡并不嫌弃,志林困惑,他悄声对王子凡嘀咕道:“没想到城里的房子这么破,你没闻到臭味吗?就像拉稀一样的味道。”他用渴望得到认同的眼神盯着王子凡。

“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我觉得还不错,至少干净整洁,你看这桌子还有灶台,一点儿都不像老人住的房子。”王子凡说道。

“你太容易满足了!”志林不解地说道。

“那是,你平时在家住,饱汉不知饿汉饥,让你在我平时住的地方待着,还不得哭天喊地。”王子凡说着便把包放在了炕上。

“你们就睡这个炕,灶台上我会烧热水,你们渴了或者想洗涮都行,脸盆在架子上。”老人指向靠着墙壁的脸盆架。志林看到铜脸盆架上放着白色印花洗脸盆,盆底印有红色“囍”字。肥皂盒上还有一块白色的香皂,在散发淡淡的清香。架子下放着一袋已经开口的洗衣粉,这种洗衣粉志林妈妈经常使用。

志林环顾这房子,墙壁老旧变得灰黄,柜子中的杂物摆放整齐,柜台上的镜子被擦得很干净。镜子旁边的大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王子凡一路奔波,早已憋了一肚子尿,他在老人的带领下去厕所。志林看着相框,最大那张照片最显眼,人最多,中间坐着两位老人,旁边从左到右总共七个中年人,他们都略带笑意和温情看着镜头。志林猜测这是老人的七个儿女。他把目光转移到周边的小照片,其中有一张是结婚照,新娘穿着白色婚纱,前额头发烫卷,显得发型奇怪夸张,不过头纱还是让新娘显得洋气。旁边新郎穿灰色西装,打着时髦领带,发型梳得像电视剧中的男演员那样油光锃亮,总而言之,就是洋气,有时代感。

“这是我大儿子和他媳妇,他们在北京工作。”

正当志林端详照片时,老奶奶不知啥时候已在他身后。听到北京这个字眼儿,志林觉得厉害,看来这个家庭大有文章呢!

“您的儿子很厉害,我也想去北京读书,见见世面,可是我父母是农民,我哪里也去不了。”他寄人篱下,必然要对东道主夸赞一番了。

“他从小学习就好,从时英中学考上航天学院,毕业后留在国家单位。他老婆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在一个单位上班。”说起自己的子女,奶奶舒展出骄傲的神情。

志林听起来觉得确实感觉厉害呢!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扫地僧。

“您的大儿子回来看您吗?”志林问。

“过年回来。”老人说。

“平时回来吗?”

“少了。”老人语调哀怨。

“为啥不回来呢?”

“他们在北京有房子,工作走不开,很少回来。”

“那您多久没看到他们了?”

“得有一年多了。”老人说。

在皇城根儿生活,那是多少人都不敢想的好命,志林在心里感叹。此番介绍,使得他对照片中剩下的那几个中年人也兴致盎然,他随便指着个中年妇女,长相与老奶奶有几分神似,说:“这个是您的女儿吧!长得很像您。”

“这是我三女儿,她从时英中学考上江城大学,后来嫁给南方人,两年回来看我一次。她现在过得不如活 ,南方没有亲人,受了委屈也没啥人可说,哎。”老奶奶说起闺女,不住叹气。

“她那么优秀,公公家一定对她好呢!”志林猜测。

“好啥?坐月子都没人伺候她。大老远电话也不好联系,我没出过远门,想伺候她都没办法。她生第一个孩子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志林不懂这些家长里短,却能感受到老人爱子心切。

“三女儿旁边的是二儿子,30岁得坏病没了,只有他生前经常来看我,他是个电工……”这时,老人的眼睛变得湿润。志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并不擅长安慰别人,幸亏这个时候王子凡回来了,帮助他解了围。“志林,咱们去吃中午饭吧!肚子饿了。”

“行,我也想吃一下城里吃的,顺便去逛一逛。”志林应答。

他们不顾老人的挽留,出门沿着东绕西绕的路,重回了大街。马上要考试了,三中的校门已经封锁,除了工作人员,只能飞进苍蝇了,要等到下午三点才能开放,让学生进去认考场,以免正式考试时发生意外。

现在一点,距离看考场还有两小时,刚好可以饱餐一顿。王子凡资金并不充裕,志林决定请这位伙伴。掏钞票的瞬间,志林想起了两个父亲,眼泪几近滴落。他不愿这悲伤情绪被王子凡发现,眼中强忍着泪水。

他们来到大街上,街面情况好转,至少楼房数量多了起来,有的外部装潢还颇为洋气。小汽车来来往往,喷发出难闻的尾气。商店的大喇叭播放打折信息,招徕潜在的顾客,有服装店、两元饰品店、女士内衣店还有水果店,当然少不了婚纱摄影店和金店。此刻饭点尚未过去,饭店散发着诱人的味道。过去在自己家,志林从未吃过这些食物,于是他拉着王子凡进了一家米线店。农村人初次到县城,都显得十分拘谨,担心城里人笑话他们没见过世面。店家看到两个小男孩儿进来了,知道他们要吃饭,便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说道:

“你们吃啥呀?咱们这里有米线还有刀削面。”说着递上一张菜单。

“吃那个吧!”志林指向旁边桌子客人点的餐,在初次进店的情况下,大概这么说肯定不会出错。

“好嘞,米线两碗。”

十五分钟后,他们点的餐被端上来了,配菜丰富,有豆腐丝、海带丝、鹌鹑蛋、花生米,加上麻酱、辣椒油,倒上陈醋些许,堪称人间美味。他们看得口水直流,一会儿时间就“光盘”了。

“确实比村里粉条好吃多了,那玩意儿寡淡无味,不知为啥那么多人会在秋后打好粉面,冬天压粉条做调粉,难以与麻辣烫相提并论。”王子凡一边打饱嗝一边赞叹。

“是呀,都是粉条,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志林附和道。

吃完饭后,志林与王子凡满头热气,汗水直流,他们用饭馆提供的卫生纸擦了一下额头,返回大街。嘈杂声再次不绝于耳,这份热闹对于两个农村乡野小子而言还是有趣的。他们想在这里读书,不过他们可瞧不上这个小县城,他们有远大志向,是北京,或者是南方的某个城市,至少要比太原厉害。

志林与王子凡在路边摊买完雪糕,往住处返回。再次经过三中门口,前来等候看考场的家长与学生已密密麻麻,他们神情焦虑。志林这会儿想起要拿准考证,进门需要呈交个人证件。走过歪歪扭扭几条小巷,他们回到四合院。老人掀开渔网门帘迎来,原来她一直在等志林他们回来,她早已热好了水,志林舟车劳顿需要洗漱一下。他们欣然接受老人的好意,向屋子里走去。他们发现,炕上多出一个人。

看年龄和正在背书的架势,同为考生无疑。志林向新来的同学道声“你好”。王子凡问对方是否为考生,得到肯定的答复。

志林观察,这个男生面皮枯黄,麻秆一样瘦长的腿显得裤子十分肥大,脸上有被雁北寒风常年吹出的干皮,即使现在是夏季,依旧没有得到改善。端着课本的手粗糙黝黑,可见又是个苦命的孩子。这时,男生对志林做自我介绍:“我是贾家庄中学的,我叫李浩,你们是哪个学校的?”男生露出略带窘迫的笑容。

“磨村中学。”志林礼貌地回答。

然后,志林跟王子凡就上炕坐着,他们一人一个床铺,李浩的在最里面。他已经在枕头边堆满课本,还有知识点突击小册子。

晚上,志林不想复习,王子凡心不在焉,两人闲聊起来。这一聊,李浩也加入其中,三个人说起读书生活。一来二去,志林了解到这个考伴的来历。

他是贾家庄人,也在村里学校读书。贾姓是村里大姓氏,而李姓是外来的,几代以来人丁寥落,遭欺负是家常便饭。李浩父亲继承家族宿命,自家分得田地以来,发现隔壁贾仕军时常用铁锹移动地界蚕食自家田地,每次找村长告状均无济于事。李浩父亲李泽仁老实本分,让邻居视作好欺负,在他家门口倒泔水,冬天冻结成冰,李浩滑倒过好几次;夏天臭气哄哄,苍蝇乱飞。穷苦的孩子早当家,李浩很小就会干农活儿,犁地、撒种、浇地、收割。他挥得一手好镰刀,早上进玉茭子地,一会儿工夫就割倒一片,在空中看,一定是齐整的方形,李浩仿佛在方形的边上开疆拓土。他没有同龄人皮肤光滑。好在李浩读书好,各科成绩都顶呱呱,乃学校重点培养对象,学校对外张贴光荣榜,次次榜上有名。这让李泽仁倍感欣慰,当别人欺负他窝囊时,他总会说:“你有好儿子吗?”

每睹此景,儿子不争气学习不好的村民,也只好不说话了。

三个人聊天聊到晚上十点钟,一点不瞌睡,老奶奶敲门让他们早点睡,三人这才钻进被窝儿。一想到明天的考试,志林心神亢奋,更加难以入眠,开始回想平时学的知识点,在脑海中像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过,慢慢信心就增多了,慢慢地就睡着了。

漫漫长夜,多少学生彻夜难眠,又有多少农村娃头一回在城里过夜。虽然县城并不像电视里那样繁华,可大饭店还有霓虹灯确实是志林初见。他还是第一次下饭馆,体验还是不错的,不知道遥远的广东比这里好多少呢?总而言之,志林也想去南方看看,瞧瞧是什么让父亲放弃家庭幸福,搏命去流浪。无论如何,父亲失败了,输得彻彻底底,他输的原因是什么?志林能否走出一条光明大路,一切拭目以待。

14

再次来到三中门口,大门已完全敞开,学生们挤着向里面走,他们正式经历人生第一场大考。家长面色凝重,学生的心狂跳不止,有的学生激动到眼中含泪,走路都有些不协调。志林同样如此,因为这将决定他能不能考上时英中学,意味着地位,意味着新世界的到来。

第一门考语文,共两个半小时。志林虽然平时课文背得不错,这会儿心也顶到嗓子眼儿。终于,试卷在监考老师慢悠悠的传递之后来到了志林面前。他拿到试卷之后,赶紧看看题目,粗略看了几眼,发现很多自己会做,总算心情平复下来。

老师离开后,志林启动疾书模式,前面的古诗词填空,他最擅长,很快笔法工整地写好了答案。后面的阅读理解题目,平日里老师教的技巧经过反复练习早已应用自如,他还在答题的过程中注入自己独到的见解。作文题目是“孤独也是人生的高度”,志林用老气横秋的语调在内心默念道:我的人生难道不是一直孤独吗?

孤独是什么?孤独是独自一人,形单影只吗?母亲的丑闻仿佛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的红字,多年来没有朋友,无论在哪个圈子他都像边缘人物。圈子里的人不向他招手,而他也和那伙人没有共同语言。如果可以习惯孤独,与自己做朋友反而是难得的自在时光:不会因为失去朋友而悲伤,不用担心恋人离开而忧愁。因此才能有大量时间去阅读喜欢的书籍,获取精神上的富足;因此今天在语文答卷上才能挥洒自如。如果此次能一举考入时英中学,那么前途是光明的,他也将迈步进入新阶段。

下午考数学,数学对他来说是最难的科目,说实话,没有把握。但是眼下,战士在战场上,岂有退却之理?加油吧,拿下下一场战役。

志林和王子凡不在一个考场,所以中午独自解决吃饭问题。由于情绪绷紧,他没有心情再去拥挤的饭铺排队等待,因此他在校门口附近的小摊买了三个烧饼就往住处走去。

刚进四合院大门,志林就听到王子凡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除了饭菜香味以外,还有一股焚香味,看来老奶奶信佛。他小跑进了屋子里面,王子凡招呼他上炕坐下。面前摆着一个炕桌,桌子上有三盘菜,还有一盆馒头。王子凡的碗里残留着吃剩的饭菜,手里捏着半个馒头。

“苏志林,赶紧吃吧,这是奶奶给我们专门做的饭,怕我们在饭铺吃不好,影响下午考试。这是你的碗。”王子凡指了指后炕方位的碗筷,筷子整整齐齐地搭在碗口上。

“对呀,小苏,赶紧趁热吃吧,还能再睡一会儿。”奶奶热情地招呼他。

志林捏了捏手里的烧饼,放进书包里面,脱鞋上炕。他生怕自己的脚有气味,不过好在没有怪味儿散发出来。他饿了,闻到饭菜香味,肚子咕噜咕噜作响,他咽了一口唾沫。刚好奶奶已经帮他盛好,他就拿起筷子往嘴里送。好吃,他一口菜一口馒头地吃起来。王子凡这会儿已七分饱,就问志林:“今天上午你考得怎么样?我糟糕透了。”

“一般般,作文不知道题目啥意思,胡写一通。”

“哦哦,我也感觉一般,下午考数学更是紧张得要死。”王子凡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般,然后顺带自谦一番。

房东奶奶嘱咐他们早点儿睡觉,她一整个上午都在给神明敬香祈祷,希望保佑他们考出好的成绩。

“以前孩子中高考的时候,我会为各路神仙敬香,几天吃素。只要足够虔诚,孩子都能考上好学校。小儿子高考那几天,我没有给门前外地来的要饭的舀一碗米,后来他没有考上大学,只读了太原的一个技校,没有体面的工作。他总怕兄弟姐妹瞧不起自己,一家人一年难得聚在一起,他也不说话,后来得了坏病,年纪轻轻就走了。就他一个心疼我。”说到这里,奶奶就满脸泪水,呜咽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的志林与王子凡只想休息一会儿,对眼前家庭悲剧史的描述显得不知所措。他们正要去安慰一下,以感谢老人的款待。老人却自行抹掉眼泪,推着志林向他们休息的房子走去。她说:“孩子们,休息去吧,你们一定能考出好成绩。”

15

李浩中午未回,不知去了哪里。数学是志林最差劲的学科,不过,接过试卷,他发现题型之前都做过,知识点还算熟悉,这实在意外。是奶奶的祷告发挥了作用,还是老天可怜他这个苦命人,给他的生命赐予一缕曙光。他顺利完成答卷,还给隔壁同学借出了尺子,他对这个试卷的作答志在必得。

志林连日的苦闷,在这一刻得到舒缓。结束考试,他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向学校外面走去,刚好碰到了王子凡。王子凡愁容满面,是因为没考好,还是发生啥事儿了?他出于对革命伙伴的关心,问王子凡怎么回事儿。

“我的数学没做好,明明平时都擅长的,怎么考试就一片空白。我完了,考不上时英中学,我可怎么办?我不想回去种地。”说完,王子凡流下泪水。

志林头回看到王子凡哭。他多么要强,起早贪黑,明明他的数学更好,是自己的老师,怎么就发生这种事?那时候,志林比一般孩子早熟,尚不明白命运无常,他太小了。

之后的科目,志林没想到如此顺利,他也从未如此自信。纵然已失去两个父亲,可人生还得继续下去,不是吗?亲生父亲苏卫东从始至终没有给过他父爱,早前就听说他在广东又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在他落魄之后,女人离开了他。他还在那边欠下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这才迫使他回到家里,表面上修补亲情,实际上是回来躲债。如果真是这样,这样的父亲与从未拥有并无区别,并不值得想念。至于郭二,人们都说可能不会判处死刑,大概得十年八载才能出来,在政治课本上也讲过,这应该是正当防卫。但也可能是防卫过当呢。志林对法律知识一无所知,郭二又有什么错呢?尽心费力照应他们母子生活,长期以来忍受志林的排斥与敌意,已经够难过的了。也许志林早就应该开始接受郭二这个外来父亲,只是这种并不光彩的父子关系为他带来太多耻辱。

结束最后一科英语考试,志林心里有了数:时英中学稳了,他将成为磨村初中少有的应届生考上时英中学的学生。此时他还关心王子凡和刚认识的李浩的情况,尤其是王子凡数学发挥不佳,志林与他虽然一直以来亦敌亦友,都想在学习上压对方一头,但是如果王子凡真的发挥失常,志林一定痛心,因为他太不幸了。

现在他要回到黑旧的四合院,找王子凡一起走,等会儿他们将分别坐车回各自的村子,然后经过长达一个月的焦急等待,最后查询成绩,三年努力迎来最终结果。

志林回到老奶奶家,只见王子凡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志林本想问问对方情况,但是看到这个架势,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个人是敌人,但也都是苦命人,对方倒霉,自己也无法喜悦。

“咱们收拾东西回家吧!考试结果还没出来,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志林试图安慰道。

王子凡收拾东西,跟着志林向老奶奶告别。这时李浩从外面进来,脸色看起来颇为得意,麻秆瘦腿走出疾步如飞的气势,“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他考得不赖。志林尚能保持风度,因为他考得也不错。但王子凡却有些失落,眼珠子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就差泪珠流出来。

“昨天没见到你,你去哪里住了?”志林带着疑惑问道。

“去我亲戚家了,在这边睡不踏实,怕影响发挥。你们考得怎么样呀?”李浩神采飞扬地回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神色颓废的王子凡。

“我们一般般,把握不准情况,一切等考试成绩出来再说吧!祝福你考取高分。”志林保持风度,给予对方最好的祝福,然后拉着王子凡从老奶奶房间走出。

老奶奶知道考试已经结束了,为他们送别。

“孩子们考得怎么样?”她迎面关切地问候,然后观察三个孩子的表情,已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各自回家好好休息吧,祝你们有好的分数。”老奶奶送出临别祝福。

三人向老奶奶道谢,李浩回去拿东西,志林与王子凡背上背包走出四合院,走过歪歪扭扭臭气难闻的小路,走上了大街,向刚来几天的县城告别,各自坐上回村的车。

16

王子凡像电线杆上张贴的寻人广告的主人公,人间蒸发,谁也不知他的消息,他一定在无人角落独自疗伤。志林作为村里奇怪分子,他闭门不出,过着隐居生活,躺在床上读书。郭二在时,知道志林喜欢读书,外出做工,有空便去书店买书。他没啥文化,好像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他并不知道买的书志林喜欢与否。大概和书店老板询问中学生看哪些书,老板自然热情为他推介,大多是小说名著。看着厚厚一摞书,志林对郭二心存感激。志林喜欢《苦儿流浪记》,外国人写的,书来自同学马晓强之手,不知此书他是如何得来,他对看书是真不开窍。志林既然看到,就借来一读,光看书名,有强烈吸引力。初二寒假前一天,不上课,自由活动,志林一上午便看完了,也许是被“苦儿”与“流浪”这两个词汇吸引。志林对苦难故事总是兴趣浓厚,比如小时候喜欢看漫画《三毛流浪记》,经常被三毛的悲惨遭遇感动,流出眼泪,心头阵痛。《苦儿流浪记》最让志林印象深刻的是马戏团班主对雷米说过的一句话:“孩子,你要用心,听话。你该做的,要力争做好。生活的成败,全在这上面!”

用心、听话就能把生活过好?可怜的雷米难道不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吗?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遇苦难?看着雷米的流浪生活,志林又想起王子凡,想起李浩,想起千千万万生活不如意的孩子,突然感到前途迷茫,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

志林还喜欢看《故事奇谈》杂志,同是郭二所买,里面很多离奇故事发生的背景正是南方某个地方。故事中的主人公,不少是开办厂子发家致富的传奇人物,当然也有一夜落魄的有钱人。志林记得最清的是一个开办企业的老板,风光时呼风唤雨,经常打骂身边人。他不积善缘,到处坑蒙拐骗,违法敛财,让打工者分文无收,是当地不折不扣的恶霸。他对任何人都充满轻蔑与歧视,唯独对斥重金买的外国品种犬关怀备至,吃饭永远不忘记先把狗喂饱。后来经营不善企业倒闭,他流落大街,食不果腹。他恶名在外,致使经常遭遇毒打,只有忠犬时刻陪伴左右。一天,他在天桥下睡了整晚,醒来却不见他的狗,一瘸一拐去找,却见忠犬叼着鸡腿向他走来。他原以为狗会吃掉,没想到,狗走到他身边,把鸡腿放在地上,摇着尾巴,暗示主人把鸡腿吃掉。他正拿起要吃,周围已经围了不少路人。他从人群中看到仇敌,此时正用大仇得报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大事不妙,正要逃走,对方已经冲上前来揍他,他身体虚弱招架不住倒在地上,仇敌继续扑过来。富豪以为这下完了,可是忠犬用嘴叼住仇敌的裤脚拼命向后拉。忠犬被打死,落魄的富豪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志林想这么个坏到顶点的人为什么对狗仁慈?而狗为什么向一个恶棍报恩?过往看到的故事,恶人都没有好下场,即使狗也会惩治他,可见这个故事的确与众不同。

《故事奇谈》常出现时髦性感的女人,她们总被有钱的男人追逐,坐着小轿车,穿着紧身的裙子,出入饭店,她们大多是秘书角色。故事离奇有趣又有情欲色彩,这两点都让志林着迷,志林一天就看完一小本。志林喜欢读故事,看到抓人心魄的紧张情节便会忘记吃饭。这天,志林正躺在床上,架着二郎腿看书。

“起来了,你的床单要换了,看看邋遢成啥样了。”秋桦正抱着新的床单进来。

志林瞅着新床单,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刚换完的吗?”这床单,大概才换了一周,以前妈妈对他的卫生问题可没这么矫情,今天这是怎么了?志林心里嘀咕。

“这是新买的,给你换上,吉利。”秋桦说。

“行,那换上吧!”志林放下二郎腿,拿起正看的小说,爬起来,下地。

“你考试……”就知道她要打听这个。

“等分吧!我也不知道。换完我要看书呢!正到关键部分。”志林干脆打断母亲的问话。

“你看那书有啥用?能考上大学?”妈妈问。

看来秋桦并不懂得儿子的乐趣所在,志林十分无奈。

“读书可别读成古代笨秀才那样。”妈妈又打趣他。

她原本只是问问考试情况,已有几次欲言又止。志林对此并不敢做出积极回应,怕万一没考上时英,妈妈的情绪再度失控。这个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再也经受不起打击,需要一点令人幸福的好事发生,否则太不幸了。志林把自己泡在书里,不见得有助于他升学,只为了让无助空虚的少年时光不空虚。如果无事可做,那不幸的家庭生活会随时吞没他的脑袋。人不能为改变不了的事实束缚手脚,自从家庭悲剧发生后,志林很快明白了这个道理,毕竟生活的车轮大多数时候向着前方,时光不能倒流。

志林赋闲在家,反倒有更多机会重新认识街坊。他是好学生,清高自傲,加上运动细胞不发达,他总是以离群索居的姿态示人。其他人出去玩很少叫上他,他觉得玩那些游戏纯属浪费时间,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不学无术的人。可他还是能遇到聊得来的人,也算慰藉他孤寂的时光。

志林帮助妈妈浇地,他带上《三国演义》还有铁锹向地里走去。他头戴草帽,别起裤脚,有模有样地把铁锹扛在肩上,走在田间小路上。现在玉茭子长到齐腰高,村北大路两边的杨树枝叶繁茂,树荫让来往的磨村人得以躲避太阳暴晒。有人坐在树下石头上倒鞋里的黄土,不时在石头上磕几下。沟渠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一阵风吹来,湿润的空气扑在志林脸上,太舒服了。也只有夏天,这个塞北村子才有一丝水乡温情。做农活的磨村人,看到志林走过,直起弯下的腰,用瞩目神态齐刷刷地望着他。志林有些不适,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毕竟他是今年的“种子选手”。偶尔有认识的大人问他考得如何,他用带有一丝羞怯的语调说:“等分吧!”

志林不喜在人前讲话,他以浇地为由抽身离开。当然,志林走后,他们依旧在议论着,议论的内容无非是父辈堪比电视剧人物复杂的悲苦离奇命运,但是他们会祝福志林,毕竟是个苦命孩子。考上时英中学,在磨村是所有人的喜事,寒窝飞出凤凰,谁知会不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韩庄就有个读书人衣锦还乡,为每家每户送米送面,指不准志林将来会给他们啥好处。

逃离众人的围堵,志林向自家田地走去,到了地头儿,水快轮到自家了,运气不错,省得干等。他先找到灌溉水的负责人,登记好开始时间,然后用铁锹铲出一个豁口,水渠里的水就哗哗流进玉茭地。接下来两个小时,志林看《三国演义》打发时间。等到中午,秋桦把饭包好送来,然后再坚持一段时间,地便浇完。

志林坐在石头上看书,历史人物间的攻打征伐让他心潮澎湃,仿佛他的谋划能力也在不断精进,未来也能成为影响历史的大人物。正当他沉浸在跌宕起伏的三国英雄史诗中时,一个人在书上投下影子,他抬起头来,认出是木匠麻迎凤。说实话,他没想到这个人会与自己打招呼,虽住得不远,但生活中并无太多交集,只知道这人是个木匠,也许母亲与他有来往。也就是说,从小到大,他与麻迎凤并没说过话。

现在木匠站在面前,志林感到窘迫,不知道说啥好,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您也来浇地?”

“是的,苏志林,你是好学生,考得如何?”麻迎凤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感觉就那样,希望可以考上,但成绩这事儿说不准。”志林挤出礼貌的笑容。

“这样呀!你看的啥书,这么认真。大老远就瞅到你在看书,给我看看。”说着从志林的手里抽出《三国演义》。

“不错嘛,这是本男人该看的书。”他随意翻看着书页。志林面对陌生人,不知如何讨论看书门道,没法接话茬,然而这位木匠,却饶有兴致地要与志林好好讨论一番学问。

“我年轻那会儿也看‘三国’,喜欢琢磨古人征伐。”他试图与志林继续搭话。他自然看出了眼前这个少年眼神中的不屑与傲气,不过没生气,脸上反而舒展出笑容。

“我觉得刘备这个人没有帝王能耐,这是蜀国不能成就大业的原因所在。你觉得呢?苏志林。”麻迎凤找个深入切入点,希望可以吸引这个看起来有点儿书呆子气、实际颇有才识的少年。

“刘备仁慈宽厚,收拢到那么多能人,怎么没有帝王才能?”志林反问。

“嗯,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能明白这深奥的帝王之术,也许将来你能懂更多。仁慈是帝王最怕的性格。”麻迎凤这番故弄玄虚,比村里其他长辈多了文气。他难道也喜欢看书?志林心中困惑。

“那狠毒就是帝王应该有的性格?”志林实在不解。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爱琢磨闲书,要是你那会儿生出来,也许咱们还是好兄弟。”麻迎凤继续说道。

“我也只是看书打发时间。”这倒确实是他看书的目的,志林觉得麻迎凤似乎在看待《三国演义》这本书的态度上过度庄重,仿佛是了不起的大事儿,志林感到不适。他不想再和麻迎凤继续这不着边际的深度话题探讨,他开始胡乱翻书,然后进地里看看水进入的情况。

麻迎凤看到忙碌的志林,也只好背起手,打住话题,到自家地里去了。

17

志林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在妈妈的陪伴下来到时英中学报到。听别人说,王子凡考上了县城稍差一点儿的学校。志林明白,以王子凡的性格,高考不能超过他,两人是无缘再见了。公交车停在时英中学门口,一排排楼房进入视野。为了让志林更好地自理生活,妈妈这次陪伴左右。这是她一生罕见的荣耀体验,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直到转身离开的瞬间,眼泪才如雨下。这些,志林看在眼里,他又想起初次踏入磨村小学的往事。

志林长大了,人生的风雨这才真正向他袭来,他瘦弱的肩膀能不能顶住,他能不能扭转不幸的命运,一切都将在这三年时间里被决定。秋桦什么都做不了,她永远是无能为力的女人,而眼下唯一能做的是攒钱,祈福儿子飞向远方,美好的远方。 YaEkRV9AkcSF35A8pvp9z0aLpWNW5zHHKIXaT86OCWofPATJ/edltfk++bareV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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